“老兒子……”任東升顫抖著看向他,“你還有什麽願望,你告訴爸爸……”  願望?  任川輕輕的一笑,“我想……”  “……想要愛。”  這一個“愛”字就直接限定了對象有且隻有一個。  其他人可以是喜歡可以是欣賞,但是愛,唯獨隻有江桓給他了。  任東升卻為這一句話發了瘋,著了魔,他廣撒網,甚至於拿著任川的信息在人民公園裏和老太太老頭相親,還在網上發布招親小視頻,“考慮一下我兒子,有車有房有存款,保大人,一塊兒落水我自動沉底,嫌我礙事,還可以早點死。”  任川看到小視頻的時候都笑出聲來了,當任東升第八次張羅著給他相親的時候,他拉住了任東升的衣角,“爸,別試了。”  任川的眼窩有點凹陷下去,以至於陰影特別深,看上去有那麽一瞬顯得特別憂鬱。  他的聲音很輕,“不是他,就不行。”  任東升臉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了。  他的聲音有一瞬顫抖,“老兒子……你還想著他……”  渾濁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衝出來,他用拳頭不斷砸著自己的心口,低啞地哭道:“你喜歡誰都行,隻要人在北京城,老爸說什麽都給你綁過來,老爸恨自己無能啊……老爸沒有那麽多權力,沒有那麽多錢,老爸沒用!老爸沒用啊——!”  麵對著大悲大喜,人多多少少會產生一點生理反應,會心髒絞痛,會額頭出汗,會口幹舌燥。  可是聽著任東升的哭聲,任川卻感覺那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他的心髒已經不會痛了。  就像是皮筋拉到了極致,就再也不可能複原一樣。  當人痛到了極致,哪怕是捅他刀子都不會再有任何反應。  “爸……”任川的嘴唇有一點顫抖,“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他抱歉地擁抱住任東升,“對不起爸,你想要孫子,估計是不成了。”  任東升的眼眶裏流下眼淚,摟抱住他,爺倆相依為命一樣,“爸爸要你好好的。”  “爸……”任川看向了窗外,“我想去看看媽媽。”  私人墓地位於一片山坡上,這一片都被任東升買下來,如果任川有子孫,埋個十八代都夠了。  任川上山的時候甚至在想,任東升會不會被他氣地吐血,因為是自己最先去陪著媽媽。  盛夏的陽光裏,大朵大朵的金百合綻放著,空氣中是馥鬱的芬芳,簇擁著玻璃牆體的紀念室。  任川跪在蒲團上,仰頭看著桌上擺放的照片,整間紀念室都按照家裏閣樓的布置,好似真的有人在這裏生活一樣。  照片上的任母,還是二十多歲的模樣,懷中抱著一束百合,笑容燦爛。  “媽……”任川從兜裏摸出煙盒,顫著手點燃一根,“希望你別介意,我最近住院,崔明浩那孫子不讓我抽,有點憋得慌,借您的東風,我過過癮。”  “不抽煙……接下來的話我有點說不出……”  "媽,對不起,你拚了命生下我,我卻沒有好好珍惜自己的命,我對不起你……"任川低垂著腦袋,像一個認錯的孩子,他重重地歎息一聲,“我很可能……也不能繼續陪著我爸了……”  “媽……你在天上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不爭氣啊……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都沒有人樣了……”  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麵上,任川紅著眼哽咽著,“我找不到他……人們都說有錢就無所不能,可是我為什麽找不到他……”  空曠室內,他兀自一人泣不成聲,無人給他擦眼淚,也無人窺探得到他的軟弱。  任川哭累了,就這麽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躺著,閉著眼,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他在閣樓地板上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人形,塗上波浪卷發,就仿佛被媽媽擁抱一樣躺在上麵,直到被下班回家的任東升發現。  那是他第一次眷戀母親的溫柔。  二十年後,在他生日的那天,有人說,從此他就會替代媽媽陪在他身邊。  那是任川頭一次為自己的生命感覺到欣喜。  可你……  為什麽食言了?  從墓地回來之後,任川就再也沒有什麽心思了,老老實實配合治療,清淡無味的飯菜也不再嫌棄,手臂被紮地烏青也不在乎。  隨著手術日期的逼近,他的話語越來越少,常常看著病房窗外出神,甚至於有人跟他說話都沒有反應。  三年前,同樣的病房,遠沒有現在這樣冰冷。  日子一天天過去,放療化療的作用也越來越明顯,任川開始嘔吐,食欲不振,體重也在不斷減輕。  這一天,病房裏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任川愣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從如海的記憶裏,找到了一點蹤跡,“你是……”  陳茗荷摘下了臉上的墨鏡,“你不記得我?我卻記得你。”  任川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的線索,從病床上彈起來,“你知道江桓在哪?他回來了麽?”  陳茗荷打量著病床上的任川,目光中帶著憐憫,語氣卻是哂笑的,“他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任川的心髒重重地咯噔了一聲。  “我隻是想來看看,什麽人值得他深淵屠龍。”陳茗荷優雅地站起身,“但現在看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可憐蟲。”  “江桓……”任川渾身上下都在發抖,牙齒打顫,他伸手攥住了陳茗荷的衣角,“江桓他怎麽了,你告訴我……”  陳茗荷皺起眉,“你放手!”  “你別走!”任川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你告訴我,求求你,求求你……”  陳茗荷的保鏢已經走上來了,“小姐……”  “求求你了……”任川一點尊嚴都不要了,幾乎是撕心裂肺,“求求你——!”  陳茗荷隻不過是為了來嘲笑被丟棄了的可憐蟲,她懷揣著的是錙銖必較的惡毒心,然而看到了任川這副狼狽不堪如同流浪犬的模樣,她甚至於都覺得自己的惡毒有點可笑。  她當不成江桓的未婚妻,是有理由的。  任川彎下了自己一直挺立的腰,瘦削的後背弓起來,額頭抵在了病床上,眼淚不要命一樣地流,“我求求你……”  陳茗荷不知道為什麽紅了眼眶,她抹了抹眼角,將視線看向了別處,“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反正何家有大動蕩,世界各地的產業都麵臨著清洗與審查,傳言都在說,這把屠龍刀是何家大公子親手捅進去的。”  她隻留下了一句話,“這一番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  一句話真的可以毀滅一個人麽?  陳茗荷以前不知道,但是當她真正見識到的時候,從未想象過小說中的摧枯拉朽的力量真正存在。  她眼睜睜看著任川的瞳孔無意識地放大,眼眸深處仿佛狂風過境一樣,山崩海裂,人類文明就此成為一片廢墟,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就如同宇宙黑洞一樣,血絲一寸一寸地爬上眼白,眼淚無意識地流淌出來。  如果此時此刻有電影鏡頭,這樣的一幕,會成為一記重錘。  陳茗荷幾乎是狼狽不堪地從病房中踉蹌逃出,將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丟在了背後。  她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來,卻敗地如同落水狗。  如果說之前的任川是安靜,那麽現在的任川可以說毫無生命力,就像是一株失去了水分的植株,連陽光照在臉上都感覺到灰敗。  他對對著天花板出一天的神,不吃不喝也不睡。  他這個樣子,讓主治醫生的崔明浩都感覺到了絕望。  被病危病人用的大白袋,提前給他掛上,就靠著這樣脂肪乳葡萄糖去吊命,原本還有個七八分把握的手術,現在連動刀都是風險。  “操!你他娘的想死就直說!”崔明浩終於忍不住了,將病例劈頭蓋臉地砸在任川身上,眼裏都是熬紅的血絲,“任川!你他娘的沒種!”  硬殼的病例砸在臉上,碰出一塊兒淤青,任川就這麽不鹹不淡地將他看著,像是默認了。  醫生護士衝上來,將崔明浩給拉住,可卻攔不住他破口大罵的嘴,“你他娘的就為了一個男人,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男人還不是滿大街都是!你他娘的要幹什麽!任川!泰塔尼克號拍出來是為了賣的!世界上沒有那樣值得賠上性命的愛情!”  破天荒的,任川終於開口了,甚至於嘴角還帶著點笑,多日不開口,嗓音都是沙啞的,“現在……”  “……有了。”羽曦犢+。  他心甘情願。  當一個獻祭者。  至死不渝。  崔明浩生平頭一次感覺到了窩囊,當初跟家裏出櫃的時候沒有,斷絕關係的時候沒有,辛辛苦苦的論文必須打上導師名字的時候沒有。  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十幾年的所學都是竹籃打水。  以前發小們在一起開玩笑的時候,都說過,要是胃病住院了絕對不能找他,要不然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這下好了,老天給他展示一生所學的機會,讓他最好的發小胃癌,專門往他手裏送。  偏偏……他不想活。  手術已經不能再拖了,任川要撐不下去了。  術前通知單,責任書,麻醉風險等等通知,都是任川自己簽的,什麽風險大概掃一眼。  護士來拿單子,崔明浩眼尖地發現其中夾雜這一份手寫的a4紙,抽出來一看,是任川自己寫的免責聲明,如果沒從手術室上下來,與在場的醫生護士都沒有關係。  真是個體貼入微的病人。  崔明浩攥著這張紙,都給揉皺了。  術前例行檢查,護士湧進病房,忙著給任川抽血化驗,量身高體重。  任川像是有了點活氣,還說笑話逗小姑娘,這要是給他點陽光,能長出一片大花園來。  護士們看著都可惜。  崔明浩給自己的辦公桌上貼滿了逢凶化吉,盲目跟風,正打算在辦公室裏偷偷抽一根煙,這時候聽見了走廊上傳來喧嘩聲,“等等!這裏不能進!”“哎哎——!保安呢!”“快快快!攔住!”  那一瞬他的心髒提升到了嗓子眼,香煙被掐斷在了手指間,他衝出去,隻見三四個護士在攔著一個流浪漢,破爛的衣服,打綹的頭發,不知道多久沒刮的胡子,甚至於一條腿都是瘸的。  他橫衝直撞,像隻從叢林裏放逐,不合時宜的野獸。  崔明浩驚呆了,“江……”  “江桓……”  這隻是很輕的一聲,崔明浩不敢確定,也不敢認,消失了三年的人,會就這麽突然出現麽?  是老天爺終於憐憫了麽?  這時候就聽見病房裏傳來了重物跌倒的聲音,護士的驚叫聲緊接著響起來,“別動別動!”“哎呀!快扶一把!”“針頭都紮歪了!”  任川瘦削不堪的身體爆發出力量,推開了所有人,胸膛劇烈起伏著,光腳站在了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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