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待到了晚間,不見徐進嶸回來,喜慶倒是有些慌張地過來,說大人不知怎的曉得了良哥今日在園子裏的事,給關到柴房裏去閉門思過了,說晚上不準他睡覺,如今這孩子正在裏麵哭得嘶聲力竭地嚷著要回去京城呢。


    文淡梅皺了下眉頭,便與喜慶一道過去柴房,果然遠遠便聽到良哥哭聲,門口正守著個小廝,邊上是李媽媽,臉色有些著急,看見文淡梅過來,急忙迎了上去。


    文淡梅命那小廝開了鎖,見裏麵烏黑一片,李媽媽牽了良哥出來,小孩臉上涕淚交加,聲音都已經沙啞了,便叫帶回屋子裏,見小廝臉色有些為難,淡淡道:「是我叫放的,大人要怪也是怪我,你愁什麽!」


    那小廝曉得夫人厲害,急忙笑著應了下來。


    文淡梅回了屋子,心裏一陣煩悶,自己一人坐著呆呆望了燭火片刻,聽得外麵起了腳步聲,曉是是徐進嶸回來了,便站了起來迎了過去。


    「良哥是你叫給放的?」徐進嶸甕聲甕氣道,臉色有些難看,「他一來便毀了你的花,且小小年紀,嘴裏竟會噴出這般沒天沒理的話,我再不管,往後真的要造反了!你放他出來做什麽!」


    「我那花倒罷了,左右也沒幾日便要過了花期,摘便摘了……你管自然也是要管的,隻你自己也說了,他還小小年紀,今日才第一天過來,你便這般,卻是有些……」文淡梅一時說不出來,便頓住了。


    那良哥確是不討喜,瞧他今日言行,也是需要管教,隻像他這般關小黑屋的教養方式,文淡梅不曉得便罷,曉得了的話,想到今日這事情緣由又和自己有關,當真不理,讓那小孩在那裏關著哭一夜,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徐進嶸看她一眼,坐到了她方才坐過的那張椅上,靠在了上麵,這才歎了口氣道:「我頭有些痛,你過來給我揉揉……」


    文淡梅見他雙眉皺了起來,靠在那裏閉上眼睛,麵上帶了些倦色,便到了他身後,伸手按揉起了他的兩邊太陽穴,按了一會,正想問他力道可否,不想一隻手卻是被他捉住了,貼到了他臉頰上摩挲了起來。


    他的胡渣長得很快,早上剛刮過,到了此刻便又有些冒了出來,文淡梅手心有些發癢,正要抽回,不想他已是把自己牽著繞到了他身前,教她坐他腿上了,這才抱著歎了口氣,悶聲道:「我想你給我生個孩兒……」


    文淡梅一怔,還在想著怎生應好,他已是突然改口道:「瞧我,話又多了,你當沒聽見便是,我跟你說個事,你聽了保管高興。」


    文淡梅心裏一個咯噔,莫非他竟是要帶她去蘇州?果然見他又接著道:「我下個月空,州府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叫人收拾行裝,妥了就出發,這回慧姐也不用跟去,就你我兩個,一來是去看望下你爹娘;二來……也算是帶你出去遊山玩水,好教你開心些,早點……」說了一半,卻又不說了,隻是望著她笑了起來。


    文淡梅自然曉得他意思,隻聽到這消息,心中極其雀躍,也就不管他嘴皮子如何了,忍不住抱住了他脖子親了下他臉。


    蘇州亦是隸屬兩浙路,徐進嶸這般過去,也不算私離屬地,第二日便收拾好了東西,連那熬藥的砂鍋火爐也未落下,趁了明媚初夏風光,朝南而去。


    半月之後便抵蘇州了。


    文淡梅家的祖宅是座青磚黑瓦白牆的宅子,外觀便與這蘇州城裏普通大戶人家看起來無異,雖略顯舊了些,隻庭院裏覆土為台、聚石為山、環水為池、花木蓊鬱,老居於此卻真當是個好地。


    那秦氏早幾日就得了徐進嶸派人遞去的消息,曉得女兒、女婿今日會到,早早就踮著腳尖在等待了,待見了麵,自是激動萬分,拉住了文淡梅的手上看下看,又是歡喜,又有幾分傷感,一時竟是說不出話。


    文淡梅與自秦氏京中一別,未想再見之時竟會是在此地,見秦氏眼圈有些發紅,曉得她應是習慣了從前的生活,如今遭了這般變故,心中自是難免有些失落,急忙便牽住了她手,笑道:「母親帶我去拜見下父親吧。」


    秦氏拿帕子按了下眼睛,這才笑道:「瞧我糊塗了,看見你和女婿,竟都歡喜得忘了這茬,你爹曉得你們要過來,也正高興呢。」說著便引了進去。


    文父比從前印象裏要清瘦許多,人也一下老了不少,所幸精神瞧著還不錯,待文淡梅與徐進嶸拜見了,閑談之間,聽他提起在此閑居,芭蕉葉下雨驚詩夢、藕花叢中風載書聲,再無從前官場險惡、宦海沉浮的,瞧著倒是十分愜意的樣子,並無秦氏那般失落。


    秦氏見這翁婿兩個言談甚是投機,便起身牽了文淡梅的手,笑道:「你兩個有說不完的話,留你們慢慢說好了,我娘兩個也自去說些體己話,免得被你們比下去了。」


    兩人回了房,秦氏屏退了丫頭,第一句便問身孕的事。


    文淡梅早料她會問這個,不想讓她曉得自己不易受孕,免得多了牽掛,隻是含含糊糊說並未見喜。


    秦氏略顯失望,又問徐進嶸的妾室,待曉得自出京後到現在他並無別的姬妾傍身,歎息道:「我從前匆匆把你嫁了出去,曉得你是軟糯的人,手段全無,也未指望女婿如何,未想他竟能如此待你,我心中也高興,女兒啊,我瞧你是誤打誤撞得了樁好姻緣呢。我從前覺得他對我們家中殷勤,乃是因了門楣之故,難免有些小看他,不想此番變故,我和你爹要回鄉,京中隻留你那無用的哥嫂一家;你哥哥不過是個六品的閑職,人又沒本事,曉得往後沒了你爹這個靠山,也不知是不是被你嫂子攛掇了,竟私下瞞了我和你爹給女婿去信,叫照拂著些生意進項,他竟也一口應了下來;且前些時日裏,我忙著照料你爹,哪裏還有心思打理這裏的舊宅,都是女婿叫人把這祖屋修葺一新的,從前你爹還在相位,他這般的話倒也不覺得,如今才知道人心,他果然是個忠厚可靠的。」


    文淡梅未想到這其中竟還有如此一番內情,那徐進嶸卻又瞞得自己死死,紋絲不透的,心中除了感激,一下更覺得有些沉重起來。


    他把二老歸鄉之事給承攬了倒也罷了,隻自己兄嫂的行徑,卻真當是有些厚顏,便說無恥也不為過了,自己不曉得便罷,如今曉得了,自覺往後在他麵前竟有挺不直腰杆說話的感覺。


    秦氏見文淡梅低頭不語,隱約也猜到了她心思,歎了口氣道:「你爹如今我還瞞著呢,哪裏敢讓他知道這個,我當時若曉得,必定也會阻攔你哥哥,隻如今事都過了,也隻能作罷;且娘也不瞞你,你兄嫂無用,有女婿這般應了照拂著,娘多少也放心些,也算是我這做娘的一點私心了,隻是有些委屈女兒你了……」


    文淡梅聽秦氏這般說,便抬頭握住她手,笑著搖了下頭。


    秦氏也是笑著又戳了下她額頭道:「偏生你這肚子不爭氣,他這般獨守你一人,竟大半年的毫無動靜,虧我昨晚還夢見你有喜了,把我笑醒的呢,回去趕緊請了郎中看下,早些生出個兒子,男人的心便更貼著你了……」


    文淡梅聽她又繞回了這上頭,胡亂應了兩聲,便轉了話題,把前半個月良哥過來鬧出的事提了下。


    秦氏聽罷,怒道:「什麽姨娘,當年也就不過是個下作的丫頭,養出這樣的種來,也不教訓教訓!」


    文淡梅在秦氏麵前提這個,也不過是前半個多月裏,徐進嶸對那良哥極其嚴苛,那孩子大約以為她挑唆的,麵上雖叫一聲「母親」,看著她那眼神卻似貓刀,自覺心裏有些煩悶,在徐進嶸麵前又不好說,這才到秦氏這裏說下的,不想她竟如此反應,倒是有些意外。


    秦氏以為文淡梅被自己嚇住了,又道:「隻怪娘不好,天生把你生成了這副軟糯的脾性,幸好投了女婿的緣,要不日後真當是要愁死我了;那孩子這般,必定從前是被他那個下作姨娘暗地裏挑唆的,你和女婿在任上還要幾年,那孩子來了便來了,往後記著無論如何,不能鬆口再讓那個姨娘再來添亂,隻是在女婿麵前須得讓他覺得你是為了那孩子好,並非你容不下人,且你也務必要好好立下威,該責罰便責罰,讓他曉得你才是他的嫡母,哪裏能容他這般放肆!」


    秦氏話說完,見文淡梅沉默不語,想了下,便又低聲道:「隻是在女婿麵前,你自然還是要多些言語溫柔的,便是責罰了那孩子,也要讓他覺得你這般都是為了那孩子好,這才是上道……」


    文淡梅被秦氏一番話說得笑了起來,秦氏見女兒被逗笑了,搖頭歎道:「你這傻孩子,笑什麽,這都是學問,你今日起給我用心好好琢磨,再這麽糊裏糊塗過下去,往後別吃虧了再想起來我今日跟你說的話,遇到如今這女婿,把你當女兒般疼寵著,那是你命好,隻是須得曉得男人家的心思易變,再好不定有日也會變卦,女人家自己沒些手段的話,哪裏能全仗著男人的疼寵過日子?」


    秦氏說了這麽多,這最後幾句卻是完全中了文淡梅的下懷,心中一下有些惆悵。


    婚姻需要用心經營,這道理她何嚐不曉得?


    隻是曉得,和實際去做,卻真的完全是兩碼事了。


    這樣的世風之下,夫妻之間的二人世界全無保障可言,全憑男人的一時喜好和心意,付出越多,唯恐到了最後失望也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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