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妹妹,如同瓷娃娃一般美麗。


    但同時,她又像落在掌心裏的雪晶一般,脆弱而虛幻。禦醫告訴他,她可能活不過二十歲。


    兄妹二人對於彼此來說都是唯一的存在。因此他十分溺愛這個妹妹。雖然王家的慈悲是相對於人民的,但是他將個人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傾注在了妹妹身上。對他來說,嗬護她就像吃飯和呼吸一樣自然。


    而妹妹也竭盡所能地給他提供幫助。冰雪聰明的她,常常為經常出入於跳梁小醜們蠢蠢欲動的王宮裏的自己出謀劃策,總是第一個替他著想。若要論他被妹妹救下的次數,恐怕一隻手都數不清。


    他和妹妹,不知什麽時候,成為了彼此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盡管如此,父王柯諾爾卻對妹妹漠不關心,甚至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感覺。他總是擔心著妹妹什麽時候就會隨風而逝。正因為如此,他無法原諒父親的態度。


    「父親大人,您為什麽要疏遠那個孩子呢?」


    小時候,他曾下定決心問過父親一次這個問題。


    「您看著席蕾妮的眼神,簡直就像冰一樣。再怎麽說,她都是母親大人以生命為代價才生下來的孩子。」


    正當他的言辭和語氣變得更加激烈,要繼續聲討下去的時候……


    「代價並不隻有這些而已。」


    父親低下頭,麵無表情,用嚴肅的語氣告訴他:


    「聽好了,那個女孩——是怪物。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真相的。」


    「怪物……? 您為什麽要說出這種話?不管怎麽說……!」


    除此之外,無論他怎樣質問,父王都不肯多說一句話。


    (無法理解)


    自那以後,他的腹中隻剩下一股難以忍受的惡心感。


    (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理由——對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用那種態度。以充滿憎恨的眼神看著她,怎麽可能有說得過去的理由?)


    雖然他心中不滿,但除此之外什麽都問不出來。父王無法告知他理由。


    而他一直以來所擔心的事實,是在那一天得知的。


    記得那是妹妹十二歲的時候。


    「請對任何人都要保密,連父親大人也不能告訴喲。我隻想讓兄長大人和她見一見。」


    看到妹妹帶來的那個女孩的瞬間,他感到毛骨悚然。


    「斯坦特兄長大人,這孩子是菲爾蒂婭哦,她是在貝爾法緹斯角落的孤兒院裏長大的。」


    今天呢,她會代替我去參加舞會喲。一直以來十分恬淡,對別人漠不關心的妹妹,難得地用興奮的聲音這樣告訴他。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這麽泰然自若。


    (這是、怎麽回事?)


    他猶豫著低下頭,抬頭看向這邊的是一雙黃昏色的眼瞳。她有一頭就像是鑲入了細碎紅寶石的純銀一般的秀發。


    仿佛是映照在鏡子裏的虛像一般。她們身上任何一處,都一模一樣。


    是啊。簡直就像是在說,她們中的某一位是另一個人的副本一樣。


    (……不,不對。妹妹的臉,之前是這樣的嗎? 一般地看的話是不會注意到的,但頭發的顏色和五官是不是稍微變了一些呢……?)


    麵對喘不過氣來的他,妹妹帶著悲傷的目光繼續說道:


    「斯坦特兄長大人。您要好好地,記住這個孩子——」


    看著妹妹的臉,不知為何,他想起了父親的話。


    那個女孩是怪物。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真相的。


    ——但是。


    最後,他們的父親,還沒有告訴他一句關於「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真相,就在與鄰國的戰爭中辭世,隻留下一縷遺發被送了回來。


    (但是……通過翻閱文獻,查找族譜。他不能裝作什麽都沒注意到的樣子生活下去,終於,被他察覺到了。)


    妹妹和像她的分身一般別無二致的少女的關係。


    柔弱、聰明、可愛的妹妹。


    以寶石為食的妹妹。討厭聖詩篇,操縱著從未見過的,不可思議的毒藥的妹妹。


    用那種毒藥,將他的政敵像飛蟲一般擊潰,並天真無邪地將其殺死的妹妹。


    然而,純粹地,一心一意愛慕著他,美麗到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女孩的真麵目是——


    您好。大庶民用盆子給了自家國王當頭一擊作為見麵禮。


    (不、妙……)


    菲爾在笑容底下,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眼前,有一位像雕像一樣麵無表情、頭發上堆滿稻穀殼的國王陛下。菲爾在複習眼下狀況的同時也重新確認了一遍,這位也是她的雇主。然而,就在剛才,這位英俊又年輕的國王的尊貴腦袋上,漂亮地砸下了一個水盆。


    (按照我的計劃,最先打開門的人應該是夫君大人或是凱大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會被盆砸個正著啊……!)


    本來,祝福的花吹雪應該會翩翩起舞,想必緊張的氣氛也就會變得明朗起來,掌握著現場主導權的人應該是她才對。菲爾發誓,她絕不是為了製造這種令人心寒的沉默。


    在斯坦特背後明目張膽地輕撫著胸口的夫君大人和凱好像要被他遷怒了。


    「歡迎光臨,斯坦特兄長大人! 這就是,我們的聖燭節!」


    菲爾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雙手交織在胸前,竭盡全力地發出爽朗的宣言。


    「立春的慶典聖燭節……?」


    「難得春天就要來臨了,妾身就想讓哥哥好好地了解這片土地。」


    立春的慶典聖燭節,是以民眾們自發組成的假麵遊行隊伍為主要活動的節日。


    戴著可怕麵具的冬天眾神和邪惡妖精們,被春之女神和她的眷屬所嘲弄,然後太陽神舉著紅色蠟燭的燈火,吟唱著祝福春天的聖詩篇,一邊揮撒著待雪草的花瓣和稻穀,一邊驅趕著他們。


    「傭人們的裝扮也是你吩咐的嗎?」


    「是的。這讓您感到吃驚了嗎?」


    為了不讓克勞察覺到自己的計劃,菲爾慎重地推進了話題。


    恢複了精神的『夫人』提出「想要讓夫君大人和客人都大吃一驚」,因此請大家保密的請求,傭人們雖然很驚訝,但還是握著拳頭作出了:「交給我們吧!」的回答。


    當然,這也有其背後的意圖。不如說——那才是她想要全力隱瞞的事情。


    (席蕾妮大人的臉、氣場、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發生了變化。如果在那裏戴上麵具的話,誰是誰什麽的就無法分辨出來了。)


    而且現在她正潛伏在一個與她完全不相稱的地方。這是為了同時瞞過斯坦特和克勞的眼睛。


    (因為聖燭節是全國都會參與的活動,本來斯坦特陛下是不能從貝爾法緹斯出來的。他自己的城中也會舉辦慶典。所以,隻要熬過這一天,大概就沒問題了。)


    這時,克勞問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她人呢?」


    來了,一邊這麽想著,菲爾卻故意裝糊塗。


    「嘛。您說的“她”,是哪位?」


    「我不想和你打啞謎——」


    就像是為了推開還想繼續追問的克勞一般,情況發生了變化,原本應該保持沉默的斯坦特迅速探出了身子。


    「啊啊,席蕾妮! 好久不見呢,我可愛的公主。自從你嫁到科爾巴赫之後,我心中的燈火就好像熄滅了一般。」


    他大大張開手,痛快地抱住了菲爾。


    (嚇!? 欸、和陛下擁抱……)


    雖然這隻不過是演戲而已,但哪怕是在菲爾作為席蕾妮的替身出席遊園會的時候,恐怕都沒有從身為國王陛下的斯坦特那裏受到過這樣的待遇。


    「是、是的。兄長大人看起來也很康健。」


    就在菲爾一邊順勢配合著演戲,一邊惶恐萬分地縮緊了身子的時候——陛下朝她小聲私語道:


    「……減薪」


    (陛下我就知道——!?)


    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菲爾凍結了。那是她最害怕的話。


    對著僵住的菲爾,陛下用周圍人聽不到程度的聲音,小聲地繼續說道:


    「你把妹妹藏到哪裏去了?我可以把這看作是對我背叛的嗎,菲爾蒂婭……取決於你的回答,我不會讓你蒙混過關的。」


    「她當然平安無事! 但是、這個……這是出於席、席蕾妮大人的意願。」


    雖然菲爾一直覺得斯坦特可能是個有點冷淡的人,但現在她明白,朝自己投來感情接近敵意。斯坦特的周圍纏繞著,如同蛇糾纏在一起一般冰凍的空氣。


    好想逃跑。


    菲爾用力地將衝動丟向遠方,抱住斯坦特金發的腦袋,嘴唇貼近他的耳朵,低聲耳語道:


    「她現在回去有點不方便。但是,也不能就這樣下去,所以請您一找到機會就來接她。」


    「不方便嗎? 什麽意思?至少讓我確認一下平安也好……」


    「不,這也有問題……」


    「……哈啊?」


    (啊、剛才,聽到了進一步減薪的聲音)


    在滿麵的笑容之下,菲爾的臉色靜靜地發青了。


    雖然之前說了替身工作成功的報酬有一馬車之多,但現在看來可能會減少一半左右。因為菲爾察覺到斯坦特的心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惡化了。


    (雖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眼下這種『破財消災』的情況不斷推進的時候,雖然菲爾也很擔心等到自己完成任務回去之後,工資會不會全沒了,但認真去想的話就輸了,所以菲爾放棄思考這個問題。


    (※注 此處的原文是『背に腹は代えられない』。意為即使為了保護後背,也不能犧牲容納五髒六腑的腹部。比喻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多少有些損失也是在所難免。此處暫譯為“破財消災”。)


    (也不能把“沒想到席蕾妮大人突然變身了”之類的理由輕率地說出口,如今就算硬著頭皮,也必須裝蒜到底把他打發回去……沒問題的吧,果然還是……其實我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和席蕾妮大人見麵,但是……)


    菲爾突然感到一陣不安。斯坦特冒著危險來到他國迎接席蕾妮,要讓他就這樣空著雙手回去嗎?


    糾結地煩惱起來的菲爾,沒有注意到背後克勞和凱的竊竊私語。


    「……喂,凱。斯坦特那隻手的動作,不是在想什麽奇怪的事情嗎?而且,就算是兄妹,距離也太近了吧?」


    「啊,沒關係的。那隻是單純地因為您的腦袋不太正常而已。……呃、嗚哇您是真的打算要上前阻止啊。」


    「——失禮了。」


    唐突地,就在菲爾簡短地表示拒絕的同時,她被一下子從斯坦特身邊拉開了。


    「請適可而止,我希望你不要對我的妻子毛手毛腳。」


    一回過神來,菲爾已經在克勞的懷中了。不知為何,他明顯地不高興起來。


    「哦喲失禮了。因為這是和被毒龍擄走的妹妹感動的再會,一不小心。」


    突然從菲爾身邊離開的斯坦特,對克勞露出燦爛的笑容。克勞也回以微笑。


    「這樣啊。一不小心嗎?不小心的話那就沒辦法了。雖然尤奈亞王是個即使妹妹已經出嫁了也離不開她的可憐人,但是我也不能一不小心就在契卡拉到處宣傳啊?」


    「啊啊,那樣的話,我也是,雖然埃爾蘭特的第三皇子,是一個連許久未見的親兄妹的擁抱都無法容忍的、器量狹小、心胸狹隘、嫉妒心很強的男人,但我應該也不會一不小心就在貝爾法緹斯到處宣揚。」


    「男人的嫉妒,真遜啊。」


    「凱,你到底是哪邊的?」


    變成了討厭的互相敵視的局麵,就在菲爾在另外的意義上臉色發青的時候,克勞突然改變了話題。


    「斯坦特兄長殿下。您知道科爾巴赫是一個喜好祭典的地方嗎?」


    「? 啊啊。」


    「聖燭節自不必說,最大規模的祭典是秋天的秋分祭。凱,說明一下。」


    (※注 秋分祭在凱爾特語中為mabon,在九月中下旬左右,九月二十一——九月二十三白天和黑夜又變成一樣長,暗示了生命的光明與黑暗是統一融合的,以此象征三倍女神,她正在從母親老化轉變為老嫗,而神正在為死亡和重生做準備。這是凱爾特三個收獲節日中的第二個,是標誌著秋天的開始的節日,也是表達對生命中所有祝福的感激之情的時候。)


    「欸、要我來說嗎? 遵命。」


    突然被叫到的凱,慌慌張張地把眼鏡推上去。


    (科爾巴赫的秋分祭……? 夫君大人突然之間這是在說什麽呢?)


    這個話題菲爾以前也曾偶然從克勞那裏聽說過。


    秋分祭是指在包括埃爾蘭特和尤奈亞在內的西方文化圈中,當麥穗染成金色的時候舉辦的收獲祭。


    「您可能有所耳聞,科爾巴赫的秋分祭稍微有些特殊,它會把整座城市當作一個完整的場地來尋寶。」


    「尋寶? 啊啊,是聽說過呢。」


    這是將比作寶石的糖果和玻璃工藝品藏在剛收獲的小麥裏,在長達三天三夜的時間裏,不分大人和孩子,盡情狂歡的活動。


    「也有極少數和假寶石混藏在一起的真正的寶石。真是個容易一攫千金、一發逆轉的節日啊。」


    雖然很混亂,但凱還是接著主人的話進行了說明。聽完他的話,菲爾皺起了眉頭。


    (所——以——說! 為什麽要在現在說那個秋分祭的事情?)


    就像是要回答菲爾的腦內吐槽一樣,克勞微微一笑。


    「難得在聖燭節的時季迎來了您的大駕光臨,對於事務繁忙的兄長殿下來說,下次再來的機會未必總是有的。所以,無論如何,如果能讓您同時享受到春天的聖燭節和秋天的秋分祭就好了。——你說對嗎? 席蕾妮?」


    「欸? 是、是的?」


    「所以,你是考慮到我的意思,提前做了各種準備吧?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啊。」


    (不,我根本沒想過那種事! 倒不如說你們要去尋找寶石的話我會很困擾,非常困擾!)


    事態開始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


    (這節奏,難道說計劃被發現了……哈哈,不會吧……)


    克勞就像是已經從臉色煞白的菲爾身上征得了同意一般,擅自點了點頭,「尋寶的規則很簡單。」他豎起手指:


    「這座城的某個地方,藏著您想要的寶石。」


    斯坦特可以任意去尋找。


    而且,護衛也可以自由使用。


    「……你是說我可以隨意搜尋嗎?」


    對感到可疑的斯坦特,凱補充說明道:


    「但是,『能夠為您所有的寶石,隻有一件』。而且,最重要的是……」


    「對於找到的寶石,要宣言『這就是我的寶石』。而且,一旦發出宣言,即使是那是毫無價值的石頭,也一定要帶回去。」


    不能更換寶石。


    也就是說,一旦發出宣言,那個人就再也不能對其他的寶石還有所企圖了。


    聽了接二連三的規則說明,菲爾和斯坦特不禁啞然。


    但是,克勞的下一句話更讓人膽戰心驚。


    「還有,兄長殿下,難得的尋寶活動,隻有一個人參加的話您不覺得很無聊嗎?」


    「不,我覺得,隻要你能普通地把我要找的東西還給我就可以了……」


    (我隻希望,你們兩個人能普通地好好相處就行了……)


    克勞完全地無視了斯坦特的主張和菲爾的心聲,「所以,」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我也會奉陪。」


    「……哈?」


    菲爾和斯坦特的聲音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雖然不知道和您是什麽關係,但那是尤奈亞現任國王所執著的寶物。如果我事先找到並掌控起來的話,會產生怎樣的利用價值呢?」


    剛才,話題是不是畫著可怕的拋物線,朝著錯誤的方向飛去了?


    「嘛,這裏是我的城堡,所以凱不能成為你們的同伴。不過,對了……也不能讓您在城堡中搜尋好幾天,畢竟我們彼此都很忙。就把期限定在今天傍晚之前吧。」


    「……您要找的東西,可以隨意去找。找不到的話,就不還給您。就是這樣。」


    「哦呀,如果您還不滿意的話,不如再增加幾個更加愉快的條件?本來我就不打算免費還給您。再說,先到先得,這也是祭典的魅力所在。這難道不已經是可以讓您平伏在地感謝的程度了嗎?」


    「……原來如此。」


    事情大體上定下來了。


    總之——因為菲爾的吩咐,現在的黑龍城中到處都是戴著麵具不知道誰是誰的人們。


    克勞班和斯坦特班之間,將要進行席蕾妮大人的爭奪戰。似乎演變成了這樣的事態。


    (別開玩笑了——!!)


    菲爾在心中呐喊。雖然臉上仍然掛著鐵壁般的笑容,但她的內心卻忍耐著想要掀翻桌子的衝動。


    (糟了糟了,本來隻要把席蕾妮大人藏起來的話,之後高文老師就應該會想辦法的,好不容易才到了能看到希望的地方! 就這麽變成泡影了!?)


    怎麽辦,怎麽辦!?


    (對了!)


    「請稍等!」


    菲爾立刻舉手,試圖製止兩人。


    「隻是找東西的話,會很無聊吧。雖然稱不上是助興,但是妾身會和有誌的傭人們一同盡情地妨礙二位的。」


    其實,最初的目標就是這個。


    (聖燭節不講究平時的身份和工作,大家戴著春天的麵具歡慶打鬧,趕走冬天,是一個無需在意禮節的節日。)


    在人人都戴著麵具的城堡裏,菲爾向大家請求了協助,拜托他們狠狠地糾纏夫君大人和客人,做好了「款待」的準備。剛才的盆不過是其中的一環而已。


    在最近氛圍突然變得陰暗的城堡裏,菲爾提出了「所有的責任都由妾身來承擔」的計劃之後,令人吃驚地順利被大家接受了。


    (其實,本來應該是趁著夫君大人和陛下陷入混亂的時候,讓席蕾妮大人逃走的……計劃被打亂了)


    雖然這隻是一種小小的抵抗,但是克勞還是很爽快地點頭道:「那太好了」。似乎被菲爾逗樂了。可惡的大鬼畜。


    菲爾移開視線看了一眼斯坦特,他也微笑著說:「拜托你了」。


    在那之後,菲爾覺得他的嘴唇蠕動著說出了「減、薪」,但她拚盡全力裝作沒有看到。


    一刻鍾後,地點變為主樓的大門口。


    (這可逃不掉啊……)


    黑龍城曾數次成為夫妻鬼捉人對抗的會場,而這次與其說是尋找寶藏,不如說是舉辦國家級的捉迷藏比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幾乎是在轉眼間,克勞就迅速地發出指示,將進入城內的斯坦特的士兵們叫來了。


    菲爾試著整理了一下情況。


    要是斯坦特先一步找到席蕾妮的話就糟了。


    不過,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克勞先一步找到的話,那就更加完蛋了。


    (沒、沒問題……。想想看,情況不是也可以說是好轉了嗎?我也已經給席蕾妮大人變了裝。比起就這樣繼續被斯坦特陛下瞪著,我還有勝算。)


    菲爾一邊擦去心中的汗水,一邊告訴自己。


    (如果到傍晚為止誰都沒能找到席蕾妮大人並且成功逃走的話,那勝者就既不是夫君大人,也不是陛下。而是我們的勝利!)


    沒錯——誰也無法找到她。


    無意中想到的話,在菲爾的心裏變得沉甸甸的。


    (其實……就算那副姿容的席蕾妮大人,我也希望斯坦特陛下能夠找到她。因為,她明明是那樣仰慕陛下的。再說陛下也應該很擔心席蕾妮大人。)


    但是,事態已經發展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菲爾擺脫煩惱和不安,舉起了作為信號的帶蝴蝶結的銀鈴。


    「那麽,請把這個掉下來的瞬間作為開始的信號。一、二……」


    三,的話音剛落,叮鈴,傳來了金屬撞擊在大理石地板的聲音。


    克勞組和斯坦特組同時跑下玄關的樓梯。菲爾一邊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邊在心中慎重地計算著時間。


    (……差不多了吧)


    就在他們跑下樓梯,來到某個陽台下的時候,菲爾將手抬到脖子的高度,用力地拉著豎起的大拇指。


    「來吧,各位——盛情款待吧!」


    這顯然並不是招待用的口號——以此為開端,氣氛變了。


    「是夫人的信號! 放網——!」


    像是呼應一般,拉娜的聲音從陽台上響起。與此同時,“啪”的一聲落下了一陣陰影,漁業用的網掉了下來。


    「嗚哇!?」


    轉眼間,在那裏大半的人都被巨大的網給困住了。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隻有克勞和斯坦特,以及極少數的近衛兵。


    「等等,這是什麽啊——!?」


    聽到不斷掙紮著卻完全被纏住的凱的慘叫,一同被纏成一團的斯坦特士兵們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但是,他們的災難還不止於此。


    「新娘的愛情作戰·第一班 『絕對要抓住你』成功! 請轉移到新娘的愛情作戰·第二班,『給你窒息般的愛』!」


    在菲爾飛快的指示下,園藝師和仆人們浩浩蕩蕩地拖曳著貨車。堆得滿滿的,是染了色的稻殼花吹雪。


    「不會吧、等等,饒了我吧……嗚哇」


    抗議也是徒勞的,他們被花瓣和稻殼的暴風雪掩埋,轉眼就隻留下一座小山。


    在活埋的現場前,斯坦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先行一步的近衛兵們正準備返回到他身邊。


    「斯坦特陛下,您沒事吧!?」


    在他們到達主人的身邊之前,菲爾就高喊起來:


    「第三班『絕不許見異思遷』向前!」


    就在那一瞬間,近衛兵們被什麽東西絆倒了。似乎是在暗處拉著繩子等著的傭人們,又拽著堆積如山的花吹雪的大車,一躍而起。


    「埋了!」


    在菲爾用力揮下手的同時,貨車無情地傾斜。耳邊隻留下被掩埋的近衛兵們長長的拖著尾音的悲鳴。


    (感覺能行……! 就這樣一口氣解決掉他們吧!)


    這都是大家連夜準備的。也許是受最近沉積的鬱悶的空氣影響,傭人們都很高興地從事了加班的工作。


    好耶,菲爾握緊拳頭,一個接一個地發出指示。


    「第四班粘鳥膠準備! 去吧『如膠似漆執著的愛』!」


    「第五班泥團子請準備! 『泥沼愛憎劇』發射!」


    「第六班帶薄荷油的抹布轟炸班上前! 請準備『與你愛的清算』!」


    隨著效果逐漸慘烈的作戰計劃不斷付諸實施,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喬裝後混在大家當中,進購網子、準備粘鳥膠、揉好團子,真是不虛此行!)


    準備網子是漁夫在幫忙,粘鳥膠的製作是捕鳥工作的經驗,做泥團子是保護孩子們的工作成果。所謂技藝就是能夠幫助自身的東西呢,菲爾一邊想著一邊清爽地拂去汗水。


    轉瞬之間,尋寶人員就隻剩下克勞和斯坦特兩人了。但即使是這兩位,此刻也不禁僵住了臉。


    「喂,雖然手段是很不錯,但那個鬧著玩兒的作戰名到底算什麽啊!?」


    聽到克勞勃然變色的吐槽,菲爾歪了歪頭:


    「哎呀,您不喜歡嗎? 剛才您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對心有靈犀的夫婦嗎。這可是妾身愛情的表現啊。」


    「是嗎,是愛情啊。……愛情的話就沒辦法了。」(突然感覺毒龍意外地好哄啊——by煙)


    「這可不是可以讓人一本正經地接受的理由啊!? 清算和泥沼真的沒問題嗎毒龍!?」


    在無聊的應答期間,氣氛一瞬間緩和了——就在那個時候。


    「現在就安下心來還太早了喲,小子們。」


    突然間。


    聽到讓人脊背凍結的低音,克勞和斯坦特同時轉過身來。


    劈唏、


    ——像是要撕裂他們身邊的空氣似的,某樣東西勢頭很猛地鑽進了他們背後的牆壁。


    「……嘶!」


    樹上的積雪啪沙啪沙地掉落了下來。


    「這是、……豆子,嗎?」


    「是普通的炒豆子啊。」


    用什麽樣的力量彈出那豆子,才能達到鑽進石壁的速度呢?


    擁有能做到這種事的怪力的主人隻有一個。


    「你想幹什麽,高文·赫勒爾德!」


    「人家是新娘的愛情作戰·遊擊必殺班『和丈母娘的爭執』喲。不用擔心,炒豆子之後再挖出來吃吧。」


    不是這個問題。


    麵對怒吼的斯坦特,紅發的神職人員一邊用手掌滾動著豆子——或者說名為豆子的礫石——一邊皮笑肉不笑。


    「人家就是來找茬的喲。雖然人家答應您以撤回包圍孤兒院的皇家騎士團員為條件,不再深究幾天前的那件事,但人家還是覺得您有些過分呢。」


    「……」


    與皺起眉頭的斯坦特形成鮮明對比,克勞敷衍地舉起一隻手。


    「高文殿下,好久不見了。您也準備參加這個不合季節的尋寶嗎?」


    「正是如此喲。順便,人家也是為了前幾日不了了之的冬至『考驗』而來的。總之,雖然對外宣稱是你贏了,但結果不是還勝負未分嗎?」


    高文咚咚地用聖杖拍了拍肩膀,然後將它舉到了某人的臉前。


    那前方指著的並不是斯坦特,而是克勞。


    「——也就是說,您要阻撓我嗎?」


    「是有個不能拒絕的人拜托人家的喲。她說如果我能攔下你們其中一人的話,她很想趁這個機會把你揍個稀巴爛呢。你可不要覺得人家壞心眼喲。」


    「唔嗯。請代我向那個人問好。」


    以這句話為信號,高文的聖杖以驚人的速度瞄準克勞的頭頂,而克勞在千鈞一發之際將其彈回。


    「哎呀,防住了呢,說不定你能贏過人家呢?」


    「如果從冬至開始到現在短短的時間內,我就已經強大到能戰勝你的話,那我大概不是人類。」


    兩人交換著無聊的話題,很快就開始了激烈的攻防。無論是劍還是聖杖,都快得已經無法用眼睛追蹤它們的軌跡了。


    (啊,斯坦特大人落單了。)


    看到趁隙脫離騷動的斯坦特,菲爾慌了神。她正想追上去,又馬上回過神來。


    (所以怎麽辦? 現在,以我的立場能做的隻有妨礙陛下……)


    迷茫讓菲爾停下了腳步,就在那個時候——


    (……誒?)


    正在和高文拌嘴的克勞的視線,有一瞬間轉向了這邊。


    他的嘴唇似乎蠕動著說出了“這樣好嗎?”幾個字。雖然也可能是菲爾看錯了,但盡管如此。


    (唔……還是和斯坦特陛下談談吧。根據情況,可能會違背席蕾妮大人的命令。但是……)


    席蕾妮是一位性格非常不坦率的公主。菲爾很了解那個性格。正因為如此,她才深刻明白席蕾妮有多麽痛苦。


    (※注 原文對席蕾妮的形容為「あまのじゃくな姫君」,意為像天邪鬼那樣性格別扭的公主,天邪鬼被引申為形容喜好故意與人唱反調,性格別扭者,其實通俗一點理解就是傲嬌啦~)


    其實說心裏話,席蕾妮也希望斯坦特能找到她。


    「你的劍術是不是稍微提高了一點呀,小子?」


    聖杖掠過耳畔。上麵明明沒有刀刃,卻有一縷黑發在空中飛舞。


    在飛速後退保持距離的同時,克勞皺起了眉頭。光是風壓就這麽鋒利。他不認為這個人和他一樣是人類。


    那麽,克勞心想,對於曾經震撼整個大陸的『紅發的惡鬼』來說,這雙手臂到底能堅持到什麽程度呢?雖然很想試試——


    他瞥了一眼樹籬,那一頭銀發消失了。


    (去追斯坦特了嗎?)


    回過神來,傭人們也都一個不剩地消失了。


    突然,高文舉起聖杖。


    通常情況下,克勞會避開它,或者阻止它擊中腦袋——但克勞卻硬是揚起了自己的劍。


    “啪”的一聲,白刃被黑色的劍鞘收了進去。克勞則始終直視著高文琥珀色的眼睛。


    「!」


    風壓揚起了他的編發。聖杖險之又險地掠過他的肩膀,避開克勞的身體,落在他的右腿旁邊。


    呲乒,沉重的聲音從腳底傳到小腿肚,再傳到腹部。如果吃下這一擊的話,自己的腦袋恐怕會變成從高塔上掉下的熟透南瓜一樣的慘狀吧。


    「……你這是什麽意思?想死嗎?」


    高文一臉驚訝地用聖杖拍著他的肩膀,克勞麵不改色,幹脆地回答道:


    「這裏沒有任何人的耳目,我也就沒有道理對嶽丈做出無禮的舉動。」


    克勞拔劍出鞘,平舉到胸前。就這樣,行雲流水般地低下了自己的頭。這是王侯向長輩表示恭順時的簡略禮儀。


    「我知道您不會真的想對我下手,而且……就算因此而死,我也無怨無悔。」


    「謔哦。無怨無悔,是嗎?」


    高文目不轉睛地俯視著克勞垂下的黑色頭頂,不久便歎了口氣:「啊——啊。」


    「……你能不能不要一臉圓滑地說出這麽惡心的話?」


    「圓滑……不,這不是表麵功夫,而是我的真心、好痛!」


    克勞正想解開誤會,卻被聖杖的一端敲了一下腦袋。


    (這一下相當極其痛欸……!)


    「你說你是出於真心? 你這家夥說的一切話都很可疑哦。啊啊,還有一點,人家不應該是嶽丈而是嶽母吧?」


    說完,高文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


    「話說回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一個人都看不到了呢。大家到底都去哪兒了呢?」


    「啊啊,這是逃脫出去的凱的傑作吧。我命令那家夥看準時機,用爆竹來搗亂。雖然我家的傭人喜歡胡鬧,但忠於職務。他們應該是以為起了小火所以就馬上飛奔回去了吧。」


    對於克勞的回答,高文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嗯哼? 但是,斯坦特陛下的近衛兵們,還被埋在剛才的陷阱裏動彈不得……等等。難道說你一開始就打算故意放陛下過去的?」


    「您才是,高文殿下。您是為了讓那對兄妹能夠相見,才特地來找我麻煩的吧?」


    「真是失禮啊。人家隻是聽了我家孩子的請求而已喲。那種利己主義的混蛋,人家可一點都不想幫呢。」


    斯坦特王似乎相當討人嫌。


    「話說回來,這次你特意指定我做斯坦特王的向導,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嘛,雖然因為不久之前才被你搭救了一次,所以人家是很感謝你啦……但是不知道理由的話不是很惡心嗎?」


    「您是養育菲爾的父母……為了保護那家夥,請您一定要幫忙。」


    說到這裏,克勞突然轉變了表情,說道:「還有一點,如果要繼續試煉的話,正好。我有件事想請吟遊詩人殿下聽一聽。」


    「你想讓人家聽什麽……?」


    「縱使蒼穹從吾之上崩裂墜落,縱使海原將吾之身吞噬殆盡……」


    那個枕詞,讓高文瞠目結舌。


    「神誓?」


    這是賭上性命遵守的、向眾神立下的誓言。


    「我會全心全意地對待您的女兒。如果要結婚的話,一定要以她本來的名義。不是作為無名的替身,而是堂堂正正地向她提出求婚。」


    「……」


    冰海的藍色和鋒利的琥珀色針鋒相對。


    一時間全場陷入了沉默。打破靜寂的是高文的歎息。


    「那個啊,人家先說一句,王子是不能和孤兒結婚的。」


    「所以,我說我會找到推翻它的辦法。」


    「哎呀哎呀,是不是因為有了什麽線索才發誓的?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能打勝仗所以才說出來的呢? 真是個討厭的混蛋啊。」


    「線索……雖然的確有,但似乎還有別的障礙。而且歸根結底,最重要的,是我和她的關係——正如您所見。」


    「啊,是啊。但放棄不是來得更快嗎? 好了,放棄吧,這樣就好。你這種毒男從一開始就不適合我們家的孩子。」


    「恕我拒絕。」


    「拒絕哪一邊啊?」


    麵對著打從心底感到驚訝的高文,克勞皺起了眉頭。


    「這雖然是我單方麵的宣誓,但我還是希望您能聽一聽。這是為了讓我不會偏離自己的道路。」


    「嗯—哼……宣誓啊。那人家話先說在前麵,回答暫且保留。那麽,接下來你要怎麽辦呢? 尋寶,還要繼續嗎?」


    「該怎麽辦呢?」


    克勞聳了聳肩膀。


    「我想我也差不多該確實地去抓住我的寶石了。」


    另一方麵。


    「陛下! 請等一下」


    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的眼線後,菲爾叫住了斯坦特。斯坦特猛然停下腳步。


    他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除了目光像是要凍死人一般。


    「呀,菲爾蒂婭。關於你的報酬,一馬車的鋸末,一馬車的馬糞,和一馬車的土塊,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呢?」


    「木屑可以當緩衝材料,馬糞可以當肥料,泥土如果是黏土的話可以燒成陶器拿去賣,哪種我都很歡迎,不過比起這個,請聽我說!」


    聽到菲爾的秒答,斯坦特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但是菲爾沒有管他繼續開口道:


    「我來解釋一下剛才說的『不方便』的原因。其實我是被下了封口令的……席蕾妮大人——其實,她的外貌現在已經改變了。」


    「欸?」


    「席蕾妮大人說,陛下可能即使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是誰。那不是很可怕嗎?如果您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看她,她該如何自處?」


    怎麽可能做那種行為呢?我一定會笑著說:不管外表變成什麽樣子,妹妹都還是妹妹吧。


    相反,我擔心的是妹妹是不是受了連本來麵貌都看不出的嚴重創傷。


    菲爾一直期待著斯坦特能作出上述反應,但是不知為何,他陷入了沉默。


    「那個……陛下?」


    「啊啊,對不起。走神了,我隻是想起了某個寓言。」


    過了一會,斯坦特如此回答道。菲爾眨了眨眼睛。


    「……寓言?」


    「是啊——是說某個大富豪和他兒子的故事。請你不要想太多,聽完這個故事之後回答我。富豪很疼愛他的兒子,到了多看他兩眼都害怕他會受傷的程度。」


    斯坦特沒管傻眼的菲爾,繼續說下去:


    「但是,有一天,富豪終於發現了,至今在身邊撫養長大的孩子,竟然是個連親生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野種,他其實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的真正的孩子。」


    他會選擇至今為止,自己所珍愛,所嗬護成長的贗品嗎?


    還是說會選擇,此前一無所知,但擁有真正血緣關係的本尊呢?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哪一個?」


    「您提的問題很難啊。隻能選擇一個人嗎?」


    「啊啊,是的。」


    菲爾皺起了眉頭。在她回答之前,斯坦特說道:


    「是啊,很難吧。他與本尊的血緣關係是無法否認的,但是與贗品相互扶持的時光,對於大富豪來說也是不可置否的事實。」


    這是什麽比喻?菲爾完全不明白斯坦特的意圖。


    (但是——)


    這對他來說非常重要。雖然聽不明白,但菲爾還是察覺到了這一點,她目不轉睛地仰視著斯坦特的臉。


    哪一個是真貨,哪一個是贗品?


    雖然有血緣關係,但是沒有地位和身份,斯坦特默默地俯視著作為被遺棄的公主的另一個妹妹的眼睛。


    越看越覺得她們的容貌如出一轍。但是,那其中卻寄宿著完全不同的靈魂。


    (……無論哪一邊都是我的妹妹,但是……)


    當事實大白於天下時,隻要挺起胸膛說出來,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尤奈亞有不能那樣做的苦衷。


    席蕾妮和菲爾,隻能選其一。


    (——如果隻承認真正的存在,那孩子會如何?)


    脆弱,虛幻,美麗,不經世事。稱呼自己為哥哥,仰慕自己,哪裏也去不了,孤身一人的那個孩子。


    (……以寶石為食,體弱多病,聰明伶俐。以及,能夠使用咒毒。那個簡直宛如童話故事一般的孩子,我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當黑龍公提出要席蕾妮成為他的新娘的時候,首先擔心的就是她的死。弄不好,即使在出嫁的路上都有可能丟了性命。


    同時,斯坦特也這樣想:


    (借此機會,也許能讓妹妹成為幽靈。)


    她那脆弱的身體絕對不可能為了政治目的而嫁到別國去孕育新生命。


    另一方麵,可能是血脈相連的『真貨』菲爾身上,也有許多謎團。本來應該從父王那裏繼承的王室糾葛,斯坦特還隻知道其中的一部分。


    但是如今的話。如果能不為人知地,在王宮深處悄然安全地將她藏匿在斯坦特身邊的話,那個『妹妹』也許就能活下去。


    (這則寓言有什麽樣的寓意,我不能告訴這個女孩。但是……)


    「菲爾蒂婭。坦率地回答我就好了。作為手段之一,讓至今吃盡苦頭的兒子報出原本的名字,讓他過上奢侈的生活,把至今為止都認為是自己孩子的兒子,暗中藏在某個地方,你覺得怎麽樣呢?沒錯,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某個地方……」


    他希望菲爾作出怎樣的回答呢?


    自己的心中充斥著真實和謊言。在找不到想要的答案的情況下,斯坦特向菲爾提出了這個問題。


    然而,她的回答卻相當無情。


    「這也太任性了吧?」


    菲爾理所當然地舍棄了這個選項。


    「這樣很自以為是。因為,他否定了兩人中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和名字。」


    「被你戳中痛處了呢。」


    斯坦特苦笑道。


    「那麽,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麽想呢?」


    「那個親生兒子,也和至今為止做過的工作、生活,以及周圍的人建立起了聯係吧。如果要以必須舍棄這方麵的東西為前提任性地推進關係的話,我想我就會覺得目前為止的人生和自豪都被奪走了。相反,作為突然被幽禁的一方,您也會覺得無法接受吧?我一定會憤怒地詰問這到底算是什麽折磨啊!」


    「——你」


    就在斯坦特情不自禁地想要說些什麽的瞬間。


    「陛下——」菲爾提高了聲音。


    「我不知道您的問題意味著什麽。所以,我想反問您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菲爾黃昏色的眼睛,筆直地貫穿了斯坦特。


    斯坦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也是自己的妹妹。


    「席蕾妮大人重要嗎?」


    「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那麽,請替我找到她。我想,其實席蕾妮大人也希望能被陛下發現。」


    ——她在廚房。


    斯坦特朝著白皙的指尖指示的方向轉身。


    世上唯一的,我的小公主。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哥哥溫柔的話語並沒有滲入自己的內心,反而深深地刺痛了她。


    (因為,你的公主其實並不是我。)


    「咳謔、咳謔……」


    席蕾妮微微咳嗽著,在廚房的爐灶旁,將淨石抱在胸前。


    現在的席蕾妮偽裝成了一個衣著寒磣、不起眼的打下手的傭人。


    藏青色的頭發藏在栗色的假發裏,用森林精靈的麵具遮住了臉。


    (總覺得有點諷刺啊。……本來,妾身才是冒牌的公主。)


    ——“對不起。雖然可能會很難受,但是請您稍微忍耐一下! 老師應該會來接您的。”


    躲在這裏的時候,菲爾對她這樣說道。我一定會守護您直到您變回原來的樣子。席蕾妮回想起當時自己痛苦萬分表情,苦笑起來。


    (溫柔的孩子。……不過,已經夠了。妾身一直很想見您,雖然心裏很痛苦,但是沒有辦法。……自從變了樣子,妾身就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斯坦特兄長大人了。)


    起初,她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真貨』菲爾。但是,當自己知道了她那純粹又拚命的性格,覺得她也很重要的時候,痛苦就漸漸增加了。


    盡管如此,席蕾妮還是無法放棄成為他的『真貨』,於是她模仿著喜歡菲爾喜歡的東西,細致地描繪她的身影——每當這種時候,她的心中都千瘡百孔。


    我獨一無二的妹妹,我深愛著你。每當斯坦特說出這樣的話時——明明應該接受這句話的不是妾身,她都會如此想。所以……


    (斯坦特兄長大人,妾身一定要將真正的妹妹還給您。)


    別說是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自己連人類都稱不上。


    將他心目中的『小公主』,留在他的身邊。


    (『公主殿下』不需要兩個人……那樣的話,隻需要留下能成為斯坦特兄長大人的力量的、真正的妹妹就可以了。所以,妾身來奪回菲爾。)


    但是她的身體正在緩慢地迎來死亡,這個願望已經無法實現了。


    那麽,隻要消失就好了。至少,妾身不想成為他的枷鎖。


    席蕾妮按住嘴角,緊緊地皺著眉頭。「是誰……?」「是那位客人嗎?」,聽到廚房裏的人的竊竊私語,她抬起頭來。


    (騙人……斯坦特兄長大人!? 他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突然衝進來的明顯身份高貴的男人和吵吵嚷嚷的廚師和傭人們混在一起,席蕾妮被逐漸接近的哥哥的身影嚇得渾身發抖。


    「——都退下。」


    突然,斯坦特輕車熟路地命令道。麵對國王的威嚴,傭人們都緘口不言,一齊退了下去。


    隻有真正的公主席蕾妮還挺直著身子。


    「在那裏啊。」


    哥哥的臉,是席蕾妮從未見過的麵無表情。可能是在生氣。


    (糟了……!)


    身後是牆壁。她環視著四周尋找逃跑的地方,斯坦特走近她,無言地將手放在她的麵具上。


    「不要看!」


    席蕾妮立刻叫了起來。


    他一定會很沮喪,因為從取下的麵具下出現的臉是完全陌生的。五官和聲音都不一樣。


    正在掙紮的時候,突然傳來尖銳的聲音,是餐具從桌上掉落,散落在了地板上。


    「別看,請您去那邊……!!」


    斯坦特按住想要逃跑的席蕾妮的雙手腕,用力摘下麵具。纏繞在手指上的栗色假發也一起脫落了。


    蕩漾的藍色秀發像流水一般舒展開來。


    (看到了。被斯坦特兄長大人,這幅身影……)


    席蕾妮的心情變得絕望。


    他絕對不會發覺眼前這個人是他的妹妹。


    ——於是。


    席蕾妮低著頭沉默不語,斯坦特說出了她意料之中的話:「什麽嘛,認錯人——」他突然停住了動作。


    「那個發飾……」


    (啊、)


    席蕾妮縮了縮身子。他送給過自己一個美麗的東方舶來品七寶發飾,她從好幾年前就一直戴在身上。因為自己實在不想取下,就偷偷藏在假發下麵,結果適得其反。


    「是你嗎?」


    被問起這個問題,席蕾妮瞪大了眼睛,緊抿著雙唇。


    斯坦特將凍結的她緊緊地抱在胸前。


    「果然,是這樣啊。——席蕾妮。」


    隻有最後的名字,是用誰都聽不到的聲音對她小聲耳語。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席蕾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您弄錯了。妾身不是……」


    「……不,是你。沒錯。隻有當你對我撒謊的時候,總會咬住嘴唇的習慣還是沒變呢。」


    斯坦特更加用力地抱住慌慌張張想要離開自己的席蕾妮,繼續說道。「不是的」席蕾妮搖了搖頭。


    「妾身的聲音和容貌都和以前不一樣吧?您所認識的女孩不是您的親妹妹,妾身是假的,她才是和您血脈相連的血親,所以……」


    「——我知道。」


    斯坦特將自己的額頭與嘶啞著聲音拒絕的席蕾妮的額頭貼合在一起。


    近在麵前一對眼睛,是泛著青綠的深綠色。是她熟悉又溫柔的『哥哥』。


    「你把那個女孩帶到王宮的時候……你是想把『真貨』還給我吧。你覺得你騙了我,……一直一個人痛苦著,不是嗎?」


    (斯坦特兄長大人……!)


    斯坦特將一直俯視著席蕾妮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抬起頭來朝背後呼喚道:


    「黑龍公,你在那裏吧? 我知道你中途就跟在後麵了。」


    「什麽啊,你發現了嗎?」


    簡短的回答過後,席蕾妮把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確實沒有看錯,是板著臉的克勞。


    「科爾巴赫的秋分祭有個規矩,就是在找到寶石的時候,是需要作出宣言的。」


    斯坦特深吸一口氣,用充滿力量的語氣清楚地宣告:


    「——這就是我的寶石。」


    「這樣好嗎? 我不知道她是哪裏的誰,隻知道她是個寒酸的傭人誒。」


    「確鑿無疑。絕不會有錯。」


    「話說在前頭,那個女人可是罪人哦,她讓這座城堡陷入了混亂。」


    「……那也沒有關係。雖然不能讓國家背負責任,但是那個罪責還是由我來代替承擔吧。」


    克勞歎了口氣,揚起單邊眉毛說道:「沒想到你和那家夥說了同樣的話……血緣關係就是因果關係啊。」


    「沒辦法,既然您堅持說她是您的寶石,那就按照規定,遵從您的心意帶她回去吧。」


    克勞說完,斯坦特和席蕾妮同時眨了眨眼睛。


    「欸——」


    「在秋分祭,即使是選錯了的寶石,既然作出了選擇,就一定要把它帶回去。更何況是重要的賓客選擇的。……啊啊,那裏的女人。作為懲罰要將你驅逐出境。不要再踏入這座城了。」


    (毒龍,為什麽……)


    麵對目瞪口呆的席蕾妮,克勞不耐煩地說道:「即使你對別人來說是珍寶,對我來說卻毫無價值。」


    「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寶石,別的東西我都不需要,也不想交換,那是我獨一無二的寶物。」


    您又是如何想的呢?


    麵對無畏地笑著,冠以黑龍之名的男人,斯坦特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嗎?」


    說完這句話,斯坦特放鬆了臉頰。


    「這就是你真正的模樣嗎?」


    斯坦特輕輕地梳理著呆呆地聽著他們對話的席蕾妮的頭發。


    被柔聲問到的席蕾妮用力點了點頭。


    「這樣啊。好漂亮的頭發啊。就像是深邃、清澈的湖麵一樣的顏色。我的小公主。」


    「……嘶」


    喉嚨一陣發癢,感到呼吸困難。眼睛深處漸漸發熱,化作透明的水珠,感情洶湧而出。


    等回過神來,她已經把臉貼在『哥哥』的胸前,放聲大哭起來。


    菲爾一直在門口注視著再次重逢並擁抱在一起的兄妹。


    (因為擔心得不得了所以跟著過來了……但是似乎已經解決了?)


    菲爾撫住胸口,鬆了口氣。


    雖然他們之間的小聲交談,菲爾完全聽不懂。不過,隻要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之間流動的氛圍是溫柔的。


    和菲爾同樣一臉不可思議地圍著他們的傭人們,現在都不見了。因為克勞若無其事地把人趕走了。


    兄妹之間的羈絆真厲害啊,菲爾心想。


    斯坦特出色地找到了席蕾妮。——然後。


    (總覺得……夫君大人看上去像個好人? ……他將席蕾妮大人還給了斯坦特陛下。)


    但是,就算對方是斯坦特陛下,他竟然無條件歸還給了他。對於這種完全不像他的舉止,菲爾雖然感到困惑,卻也不可思議地抱著平靜的心情。


    難道說,找出秋分祭的寶石,是讓他們沒有任何阻礙回國的借口——?


    (怎、怎麽可能啊?那麽方便的解釋。夫君大人,他也不知道那就是席蕾妮大人吧。)


    菲爾苦笑著,離開了現場。


    尋寶已經結束了。


    雖然計劃出了很多錯誤,但是席蕾妮似乎可以回到自己想要的地方。因為斯坦特出色地找到了自己的寶石。


    心裏湧起一股溫暖和滿足感,但與此同時,總覺得還有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


    真是太好了,菲爾心想。


    席蕾妮有一個能微笑著迎接她的胸膛。


    (結果我還是和夫君大人鬧翻了——不,雖然這並不算做錯了。)


    就這樣,兩人又拖著不和諧的距離,開始了為離婚而奮鬥的日子。菲爾轉念一想。


    要是他能像那樣——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


    (才怪! 這是哪兒來的白日夢女孩啊!)


    菲爾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轉過身。


    為了不被他們發現,就在她正準備悄悄離開那裏的時候——卻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咚。


    她的後背撞在了一個寬敞而又溫暖的東西上。纏繞在腹部的、是一雙有力的穿著黑衣的手臂。


    (咦……?)


    還沒來得及回頭,菲爾就被緊緊地抱住了。


    這香味是非常親切的柑橘係古龍香水。


    「——抓住你了。」


    出乎意料的柔和的聲音敲打著菲爾的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聲音。


    啊啊,被發現了。


    (他找到我了)


    (※注 此處原文為「見つけてくれた」,句型很簡單,就是「見つける」“找到你了”和「……くれる」“別人為自己做某事”相加,結合上文菲爾想被克勞找到的心願,補足省略部分完整翻譯應該是“他為了我過來找我並且找到我了”,因此菲爾才會感到高興和害羞,但因為過於拗口所以此處簡化了。)


    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菲爾慌忙將它摁熄。剛才那個不算!


    在她冷靜下來正確理解狀況的瞬間,突然從頭上噴出熱氣。


    「夫、夫君大人? 您突然、這是做什麽?嚇了妾身一跳呢。嗬嗬嗬,就算您說抓到妾身了……」


    菲爾滿臉通紅,拍了拍抱在肚子上的大手,克勞在她的耳邊苦笑道:


    「你想說沒有意義? 沒那回事。因為今天可是秋分祭啊。」


    我必須要找到你,抓住你,然後宣布你是我的寶石不是嗎?


    被低沉的聲音耳語,菲爾紅著臉,嘴巴一張一合。克勞從菲爾看不到他的臉的角度繼續說道:


    「前幾天……讓你遭遇可怕的事情,是我不好。」


    「誒?」


    「我明明說過,要把後背借給你,卻還是來回折騰你。」


    菲爾下意識地想回頭看一眼,但是因為手臂被用力地抱住了,最終以未遂告終。(我敢打包票是黑龍公害羞了——by煙)


    雖然有些慌亂,但為了隱藏動搖,菲爾還是故意用討人嫌的口氣說道:「突然間您這是怎麽了?反複無常的。」


    「我之所以會反複無常,是因為一切都在發生改變啊。——畢竟,我從立冬開始就一直在和規格外的妻子交往了。」


    像是要安撫她似的,克勞撫摸著皺著眉頭的菲爾的頭發,說著愉快的低語。


    「……所以,剛才那件事就當做是道歉吧。那樣做就好了吧? 你好像非常想保護那個女人。」


    「!!」


    (啊——真是的——!! 真是不甘心啊。)


    菲爾半放棄地想著。


    雖然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但是那多半是因為他有他自己的意圖吧。菲爾隱約覺得就是這麽一回事。


    而且,不管發生什麽,我都喜歡他。


    她覺得能夠喜歡上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即使沒有結果也沒關係。即使真正意義上無法回頭也無妨。喜歡上這個人,真是太好了——


    (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我還真容易被牽著鼻子走啊!)


    「你在生什麽悶氣呢?」


    「沒什麽、妾身沒有在生氣喲。」


    「對了對了。見到你之後,我想再好好問一次。——你討厭我嗎? 討厭到連臉都不想看?」


    (那個)


    是他前幾天隔著門問過自己的問題。


    「這個嘛……」


    那個時候,菲爾撒了謊。其實,她想說我喜歡你。菲爾張開嘴唇,然後突然將臉扭向一邊:


    「——是的,非常討厭!」


    「是嗎?……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欸?」


    「這回答很有你的風格。」


    克勞從後麵抱住了連耳朵都漲紅,完全移開了視線的妻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起來很開心。


    後背感受到他的熱度和心跳。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坐立不安的菲爾下巴,讓她稍微回過頭來——這時,克勞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哼。有一群不解風情的家夥在呢。喂,所有人都給我出來! 你們以為我沒有注意到嗎?」


    (欸? 有誰在嗎?)


    聽到克勞目瞪口呆的呼喚,菲爾楞了一下。然而,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哎呀——被發現了了嗎! 我隻是路過,路過而已啊。」


    「路過的人聽到都要驚呆了呢。竟然湊在一塊兒偷聽,真是好膽量啊。」


    「對、對不起殿下。其實我也是路過的。」


    最先從暗處探出頭來的是凱。但是,接著拉娜也突然出現了,侍女、園藝師、馬丁、廚房工作的傭人,甚至黑龍師團的成員也紛紛說著「我也是路過」「我也稍微路過了一下」一個接著一個地湧了出來。


    不知他們都藏在哪裏,很快兩人的周圍就圍起了人牆,仿佛整個城堡都動員了起來。


    「欸欸欸!? 慢著、大大大、大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


    「真意外,他們似乎從一開始就在呢。」


    麵對變得像煮熟的章魚一樣的菲爾,克勞鎮靜地回答道。


    「您不能早點告訴妾身嗎!? 如果妾身注意到的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樣,——是指什麽呢?」


    (明明我還無法安心地被你擁抱,我能說得出口嗎傻瓜啊!!)


    菲爾淚眼汪汪地掙紮著想要離開丈夫,克勞卻不顧一切地抱著妻子,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不久之後,那變成了熱烈的掌聲。


    (啊……大家這麽燦爛的笑容,好像很久沒看到了。)


    雪融化了。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理解到。


    ——那是在這緊張到壓抑的黑龍城中,春天所到訪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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