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客廳滿地狼藉、鮮血亂灑,源小仲被戰鬼的長鞭拆成了好幾截,眼睛還滑稽地眨著,隻是不能說話了。


    方才喧囂的一切都沉澱下來,安靜,很安靜。


    源仲沒有動,他伸手抱住姬譚音的身體,正用袖子替她輕輕擦拭臉上的鮮血,一點一點,擦得非常仔細,彷佛完全沒發現洞天裏那一瞬間發生的變故,終於將臉上的血跡擦乾淨了,他又將她沾了血汙的頭發慢慢撥開,露出慘白卻安詳的臉。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她鼻前,像是發覺那具身體沒有了呼吸,他沒有放棄,又將腦袋埋在她破碎的胸膛上,沒有心跳。


    他停了很久很久,最終茫然失措地抬起頭,露出迷路孩童一樣的眼神,四處張望,喃喃喚了一聲:「譚音?」


    她的身體在這裏,在他麵前,可她的魂卻又消失了。


    源仲雙眼漸漸恢複清明,他驚愕地四處張望,戰鬼不見了,暈倒在地的婉秋、蘭萱不見了,湖對岸的棠華也不見了,遠方青山中的生門裂隙卻仍在,老黿從湖水裏探出雪白的腦袋,逃出生天般地歎息。


    除了滿地狼藉,洞天的一切都與以前沒什麽區別,不該在的都不在了,可是姬譚音也不見了,隻留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像上次在皇陵一樣,她隻留下一具屍體給他,除此之外別無隻字片語。


    源仲猛然起身,急急追出門,大聲叫她的名字,「姬譚音!」


    沒有任何回答,他複又驚覺什麽似的,轉身回到小樓,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輕聲呼喚:「譚音?」


    還是沒有任何回答,他沉默了。


    忽然一陣柔和的風拂過,香鼎裏的香灰無緣無故被吹散,撒落在他胸前。


    源仲低頭怔怔看著血跡撩亂又沾染香灰的胸口,很快又有大把香灰被調皮的風吹起,撒在他後背。


    她在或不在?是她?


    源仲張開嘴,像是想笑兩聲,可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汩汩流下,他翻身暈倒在地,一動也不動。


    源仲彷佛回到了三個甲子前的癸煊台上,他那懵懂的少年時期,懷著對天神至誠的信仰,等待著天神的到來,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伏跪在地,隻有他一個人站著,出神地望著台上出現的神女。


    他心裏一陣迷惘又是一陣清醒,白衣烏發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可漸漸地那清冷秀麗的容顏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雪白的臉、嫣紅的嘴唇,總是露出死蠢死蠢的表情,時而斯文時而呆。


    他眼怔怔地看著神女變成一個普通凡人女子模樣,腰間掛著乾坤袋,一步步朝他走來,向他伸出手。


    源仲情不自禁伸出手,他的手掌纖細修長,還是小孩子的手,終於與她握在一起,她朝他溫柔一笑,將他細瘦的手握緊在掌心。


    「你有沒有怪我?」她低聲問。


    他心中忽然像被沸水淋濕一樣,一瞬間無數畫麵從眼前流逝而過,癸煊台像是琉璃畫一般碎裂開,他的手一動,反手將她柔軟卻略粗糙的手掌緊握在掌心。


    「怪你什麽?」源仲笑了笑,「怪你是為我左手而來嗎?」


    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他曾經問過這樣愚蠢的話嗎?她心裏有多少次在暗暗嘲笑他的慌張與忐忑不安,又有多少次在蔑視他的小心翼翼與自作聰明的試探?


    他抬頭,稚嫩的少年雙眼定定望著她清冷的眼睛,聲音很輕,「你要我的左手,我會立即砍下給你。」


    她搖了搖頭道:「不許這樣做。」


    少年的雙眼變得灼熱,「那就說你喜歡我。」


    讓她嘲笑吧,也讓他愚蠢下去,他人生的沙漏因為她而停止,又因為她而開始流逝,他甘願送上自己的一切。


    她沒有說話。


    少年雙眸漸漸狂熱,「我知道你喜歡我,你不願說。」


    他不會忘記她最終變得血肉模糊的身體,渾身的骨頭都變作粉末,還要用沒斷開的雙手緊緊抱著他,如果這還不是喜歡,他三個甲子的歲月又算什麽?


    「留下來,別走,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恨不能揉進自己掌心,「不要走。」


    她似乎笑了,張嘴說了一句什麽,他再也聽不見,迷離的夢境漩渦般退去,源仲猛然睜開眼,他還躺在滿地狼藉的小客廳,門開著一道縫,外麵雨雪靡靡,已然是深夜。


    源仲慢慢坐起來,茫然地發覺自己身體之前受的傷盡數痊癒了,全身上下一片清爽更甚從前。


    源小仲碎裂的身體還擺在小客廳,滿地血跡猶在,而她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卻不見蹤影。


    「譚音?」他喚了一聲,沒有人回答,隻有冷冷的風卷著細碎的雪花鑽進小客廳。


    雪越下越大,湖邊積雪上淩亂的腳印很快就被撫平。


    姬譚音遠遠飄在小樓外看著源仲醒來,看著他起身尋她,又看著他頹然垂下雙肩,最終樓中所有燈光湮滅,四下裏一片漆黑,風聲如泣。


    她沒有回到他身邊,像以前說的那樣永遠陪著他,一步也不離開。


    她現在無法麵對他,無論是那時他在夢裏那雙熾熱的眼,要她承認喜歡他的執著,還是此時此刻他緊鎖的眉頭、失去神采的雙眼。


    她在與人交往上實在沒有天賦,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製作機關人那樣按步到位,隻要一環環鑲嵌扣緊,就再無錯誤的可能,那該多簡單。


    姬譚音下界尋找源仲,目的是為了泰和的左手。


    是的,她的目的就像製作那些工具一樣明確,守著泰和的左手,無論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那也隻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暫時光,最終的結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讓泰和蘇醒。


    而事情也確實這樣發展著,然而她又覺得自己是犯下一個大錯,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她不懂,也或許懂了卻不願仔細去想。


    人的心並不是那些冷硬、沒有靈性的鉚釘青銅工具,當她用身體替源仲抵擋戰鬼暴虐的攻擊時,那個瞬間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還是別的什麽?她自己也說不出。


    那具凡人身體已然破碎支離,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識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與源仲的聯係不再那麽單純。


    她不能說喜歡他,不會說也不配說。


    相對千年,至死方離,多麽簡單的八個字,她曾經也因為很簡單,如今卻忽然感覺到時光的漫長與深邃還有善變,這綿長細密的時光令她感到恐慌還有愧疚,對泰和的,對源仲的。


    她犯下大錯,無法彌補。


    姬譚音一個人靜靜飄浮很久,最終回頭望了一眼遠方青山生門處巨大的裂隙,揮舞長袖,隻瞬間便將那裂隙填補完整。


    這裏是源仲的家,生門被破他心中必然難過,她也是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中的一員,能為他做的隻有這些小事。


    現在她該回去找韓女了,與上次急切而衝動的狀態截然不同,她覺得心裏非常安靜,那是一種決然冷漠的安靜,她不知道韓女會與她說什麽,又會不會做什麽,她已經沒有任何盤算,也不願想這些了。


    她從沒有了解過韓女,不,她不了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認識的每個人似乎外表與內心都有著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臉上對她生氣,心裏卻對她那麽好;有的人表麵上對她一派和氣,心裏卻藏著毒針。


    韓女、韓女……


    他們這些被賦予神格的神君神女們,在做凡人的時候都是執念至誠乃至逆天之輩,如她是個至誠的工匠,還有為武而狂的俠客,執筆風華絕代的文人。


    韓女也有她的執念,她的繡工冠絕天下,哪怕要被凡人當做魔女燒死,她也不能夠丟下針線。


    那時候韓女與她感情很好,她成神兩百年,韓女剛剛成神,對凡間猶有懷念,兩人時常談起凡間的種種趣事,她不善言辭,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說上許多,韓女隻含笑傾聽。


    關於自己做凡人期間的事,韓女幾乎從不主動提及,她也隻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韓女醉心刺繡,繡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台就會開一朵牡丹,次數多了,愚昧的凡人以為她是什麽魔女,要將她燒死,後來雖然沒真燒死,但也燒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過世。


    現在想來,韓女是哪裏人、家裏都有誰、是否嫁過人,誰也不知道,她好像也從未失過態、說錯過什麽話,永遠溫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風,在一眾不善與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顯得那麽不同。


    所以韓女如今的所作所為才更令人發指,教人無所適從。


    再一次回到天牙台,天河依舊璀璨,泰和也依舊沉睡在那塊巨大的神水晶中。


    姬譚音不知為何,不願看他的臉,心虛又膽怯地匆匆繞過去,喚了一聲:「韓女。」


    沒有人回答她。


    姬譚音直直朝殿東角飄去,韓女的身體還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識卻不知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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