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裏,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圓滾滾的,杜甯知道裏麵除了他的衣服,還有昨天帶回來的那些金銀。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銀嗎?上車的時候,杜甯忽而問邵稹。


    邵稹不以為意,這包袱十斤七兩,下車的時候我會再秤。


    杜甯無言以對了。


    正胡思亂想間,馬車忽而慢下來,杜甯聽到前方傳來好些人的說話聲。


    馬車停下,邵稹拉住韁繩,冷冷地看著前麵攔路的人。


    「老七。」吳三笑著,露出一口黃牙,拱拱手,「兄弟在此等候多時了。」


    「三兄這是何意?」邵稹坐在車上,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周圍,人不多,不過三五個。


    「無他。」吳三扛著一柄大刀,慢悠悠地走上前來,「我吳三尋思,老七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時再見,特地來送一程。」


    「哦?」邵稹笑笑,「多謝三兄,方才送行之時我見三兄不在,還以為三兄不來了呢。」


    「稹郎,出什麽事了?」這時隔著車帷,杜甯的聲音傳來。


    邵稹低聲道:「無事,待在車上別出來。」


    「喲,小美人害怕了。」吳三笑得猥瑣,「稹郎?哼,什麽表妹,那日聽她這麽喚你,我就覺得不對,如何?這兩日可過得舒服?」


    周圍人一陣哄笑。


    杜甯在車裏又羞又怕,邵稹看著他們,麵無表情,「三兄欲如何?」


    「就是想來討些說法。」吳三將大刀握在手裏,吹吹刀刃,「老七,你上山最遲,昨日兄長分你的金銀卻不少,可有兄弟不服呢,今日你下了山便不是山寨中人,這裏規矩你知道,過路可要付錢。」


    「原來如此。」邵稹冷笑,「我要是不給呢?」隻見他身形一躍,「鏘」地拔刀出鞘。


    自從上山落草,邵稹雖每日將刀佩在身上,卻像個擺設,而今日亮刀竟是頭一回,眾賊但見那利刃寒光如雪,凡打殺來去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寶刀。


    吳三看得眼紅,一咽唾沫,大喝:「上!」說罷與眾賊一湧而起,揮刀劈去。


    邵稹沉著提氣,橫刀迎敵,左劈右刺。


    杜甯聽得外麵刀兵鏘鏘、慘叫起伏,分不清是誰的聲音,她渾身的血液都凝結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又不敢出去看,急得滿眼淚水。


    突然馬車被撞了一下,杜甯尖叫起來。


    未幾,隻聽外麵一聲慘呼,然後突然安靜了,杜甯睜著眼睛,隻覺呼吸都沒有了。


    「甯兒。」外麵傳來邵稹喘氣的聲音,「無事嗎?」


    杜甯聽到他的聲音像聽到天籟一樣,淚水奪眶而出,「無……無事。」她急忙道:「稹郎,你……」


    「我無事。」邵稹道:「待在裏麵別出來。」


    杜甯隻覺心跳從來沒有這樣快過,她連忙將車帷撩開一條縫,車外邵稹的衣服上染了大片血跡,正彎腰拖著什麽,下一瞬,她看到地上躺著半邊血淋淋的人形,一陣恐懼湧上來,杜甯臉色煞白,掩住嘴巴。


    「老七!」正在這時,突然一聲大吼傳來,杜甯再度渾身僵住。


    這次來的卻是王四,他領著好幾個人趕來,看到馬車前橫七豎八的屍首,再看衣袍染血的邵稹,驚得說不出話來。


    「吳三欲殺人劫財。」邵稹一手握著刀柄,簡短地說。


    眾人將屍首收拾,王四看一眼死狀難看的吳三,歎口氣,「我在寨中不見吳三,又聽人說他一早領了人下山,就猜到他有壞心,不想竟險惡至此,劫自家兄弟的財,他也真做得出來。」


    「他想的可不隻是劫財。」邵稹平靜地說,用布仔細擦著刀,「兄長昨日將我的山頭分給吳三,他得了這些好處,自然不肯我再回來。」


    王四吃驚地看他,「你是說……」


    邵稹淡笑,「四兄,兄長與二兄貌合神離,你也是看在眼裏的,吳三乃二兄臂膀,兄長將我的山頭劃給吳三之時,便已想到了今日。」


    王四聽著這話,蹙起眉頭。


    邵稹將刀收入鞘中,回頭望望馬車,拉車的馬正在路邊啃草,車廂一動也不動,裏麵的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怎麽樣。


    「四兄。」他對王四笑笑,「我還須趕路,吳三的事勞你與兄長說一聲。」


    王四爽快地點頭,「好。」


    邵稹拍拍他的肩頭,坐到禦者的位子上。


    「老七。」王四忽然道:「你還回來嗎?」


    邵稹看向他,笑笑卻沒有答話。


    他輕喝一聲,揚鞭趕著馬車向前駛去。


    馬車重新上路,杜甯的心情卻大不一樣,方才的打鬥聲猶在耳邊,還有地上的屍首,杜甯怎樣甩頭也甩不掉那情景。


    山風灌進車裏,一身冷汗被風吹散,杜甯「哈啾」打了個噴嚏。


    「著涼了?」邵稹在外麵問。


    「不是。」杜甯吸吸鼻子。


    「我包袱裏有厚袍子。」邵稹道。


    杜甯本能地想說不要,可感到自己身上的確冷,想了想,依言去拆邵稹的包袱。


    邵稹趕車看著路,聽著車廂裏沒了聲音才回頭,卻見車帷撩開,杜甯鑽了出來。


    她身上披著昨天縫的那件赭色袍子,又寬又大,袖子都拖到了車板上。


    「出來做什麽?」邵稹看看她,「害怕?」


    「不是。」杜甯被一語說中,有些臉熱,囁嚅地否認,「嗯……透氣。」


    邵稹揚揚眉,轉過頭去繼續趕車,杜甯就抱膝坐在他後麵,靠著車沿。


    「還有多久能到山下?」她問。


    「再過半個時辰。」邵稹道:「山下往北十裏是利州地界了。」說著他看杜甯一眼,「你不是要去商州尋你舅父嗎?到了利州上了大道,馬車慢慢走,五六日也就到了。」


    「嗯。」說到要去商州尋親,杜甯的心安定一些。


    杜甯的親戚不多,父親這邊最近的是大伯,可是他要把自己嫁去閬州,杜甯是不會回去的了;而母親那邊兄妹數人,二舅父從前最疼愛她,杜甯以前知道二舅父在商州為官,逃婚的時候就打算去投奔他。


    「稹郎,你還會回去做山賊嗎?」杜甯望著後退的莽莽山野,忽然問道。


    「不會。」邵稹道。


    杜甯沒想到他那麽爽快就說了出來,愣了一下,「為何?你怕還有人要殺你?」


    邵稹不答,卻指指天空下的山野,「你覺得這山大嗎?」


    「大。」杜甯點頭。


    邵稹道:「我也覺得大,這裏最盛之時聚集過上萬人打家劫舍,連州兵都怕。」


    「這麽厲害?」杜甯睜大眼睛,「後來呢?」


    「那時的山賊大多是災荒的流民,落草為寇乃是不得已,且此地不算富庶,光靠打劫也養不起許多人,幾十個山寨爭利打殺,又兼官府圍剿,最後隻剩下一個百來人的山寨。」


    杜甯想了想,「然後你去當了田七?」


    邵稹無視她的岔話,繼續道:「如今天下安定,各地剿匪越加得力,做山賊終不得長久。」說著他自嘲地笑笑,「偏巧幾個匪首還各懷心思。」


    杜甯看著他,若有所思。


    陽光下,他迎著山風,眼睛微微眯起,眉鋒和眼角構起好看的輪廓。


    「稹郎。」過了會,杜甯說:「其實你早就想走了吧,如果不曾遇到我,你也會下山對嗎?」


    「嗯?」邵稹意外地看她一眼,片刻笑笑,斥一聲揮動竹鞭,趕著馬車繞開一塊大石,走上另一條更加寬闊的道路。


    邵稹說得不錯,半個時辰以後,馬車走到了平地,再前行十餘裏,太陽曬到中天之時,馬車走進了一處縣邑。


    恰逢圩日,散集回家的商販和民人在城門進進出出。


    邵稹將馬車在城門邊上停住,跳下來,敲敲車板,「出來吧,到了。」


    片刻,杜甯撩起車帷探出頭來,她雙頰紅撲撲的,茫然地望著四周,揉揉惺忪的眼睛。


    「睡過去了?」邵稹將馬車的韁繩係在樹上,伸手到車廂裏把他的包袱拿出來。


    「這是何處?」杜甯問他。


    「蘆縣。」邵稹一邊回答一邊掂了掂包袱,覺得沒少斤兩,對杜甯說:「我走了。」


    「走?」杜甯懵然。


    「你忘了我們在山上說的?」邵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要我還債,帶你下山,如今我踐諾了。」


    「不對!」杜甯搖頭道:「下山是下山,還債是還債,要用錢來還。」


    「哦?」邵稹狡黠地一笑,「我可沒答應用錢來還,哦,是了……」他好像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紙,在杜甯麵前揚了揚,「既然還了債,這契書歸我了。」


    杜甯目瞪口呆,忙下意識地打開自己的包袱,被她塞在最底下的契書果然不翼而飛。


    「你什麽時候……還我!」她急得臉紅,伸手去奪,不料邵稹輕輕一讓,她撲了個空。


    這時馬車的韁繩不知道什麽時候鬆了,拉車的馬拖著車走起來。


    「哎喲!」杜甯沒坐穩,被顛得一下倒在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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