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二(明治三十五)年四月,建校沒多久的大阪開明女子學校的講堂中,三十幾名同校女學生聚集一堂,德國教育學者威廉姆·克萊因進行演講。主題是關於教育及現代國家,中間夾有德日翻譯。


    他的演講漸入佳境之時,一個女學生突然站了起來,以德語接二連三的進行質問。主要內容是對近代國家的動員主義進行的批判。當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之後馬上,也不顧正是演講中途,就從講堂退出。


    麵對一臉懵懂的克萊因和一眾講師,很快就有另一名少女站了起來,


    “富江桑如果認為沒有聽的必要了,我們還有什麽聽的必要嗎?”以英語爆出這一串讓人琢磨的語句後也退席了。在這句話的影響下不斷有少女站起,一個不剩的退出了。


    最後隻剩一個女學生留在座位上,大人們仔細看去那個少女竟然幸福一樣睡著了。


    最開始向克萊因唱反調的是中在家富江,煽動學生的是宮前藤井,在座位上耽於睡眠的是小平男寅。


    以上,作為從當時富江同窗生得來的證言,由柏原鴇太郎記錄在《古典sf大係》第六卷的【卷末解說】中,以來,多次在自稱為日本sf的正史中登場。


    然而此節完全是虛構。真真正正,後世所稱妄想的產物。第一,克萊因在一九零二年一月已經回德,那麽在一九零二年四月於開明女子學校入學的富江一眾麵前進行演講就是不可能的。


    第二,富江雖然作為“開明派”精於英法兩門語言,但在德語上,不僅是讀,說都是不可能的。


    即使隻是稍稍調查一下原始資料,也能夠馬上明白這一【假話】會如此廣泛的被引用·流通果然是因為此偽造片段將中在家富江,宮前藤井,小平男寅的性格很好的表現了出來。(至少看起來如此)。


    這裏所列舉的騷動,即使是滿口胡言,也在講述日本sf初生年代之時,作為一個象征的場景,在眾多人的記憶中留下印象。這恐怕是由柏原鴇太郎捏造的一節能夠通行於世間,是因為關於結識當初三人的“真正”的證言過少。


    三人之中關於富江的記錄很多。這裏引用從開明女子學校從設立到一九零三年為止擔任教員的篠木虹子的證言作為例證。


    “總之,說是貴族的大小姐,從英國回來的這點應該沒有問題。富江桑人長得那麽美,不管到哪,學生都圍成好幾層,大老遠看去都不會認錯人的。(中略)另外還會在宅邸招待好友,舉行學習會或是讀英語小說之類的活動,這讓教英文的土莊老師十分高興,而我們總是有點戰戰兢兢怕她糾正我們的錯誤。”


    所以不管是教員還是學生隻要是富江的事情都記憶很深。有人經常看到放學之後富江和少女一行打籠球(籃球)的樣子,在銀座丸善買的當時還很貴的鋼筆,富江將其贈送給友人當禮物也是事實的樣子。隻是,藤井和男寅在一圈朋友中特別突顯出來的證言並沒有,三人的交友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果然也沒有確證。


    但日本sf的第一世代,也即初生年代sf的曆史是如何開始的,有著明確的答案。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開始談論明白無疑的事實【初生年代】了。


    一切的開始,都起於一九零二年五月。


    這個月以及翌月,麵向女學生的情報·文藝誌《女學同朋》接到讀者投稿,以連續兩個月形式刊載的小說作品,也就是一般被稱為日本最初sf的《翠橋相對死事》,作者是中在家富江。


    江戶末期的弘化四年,喝醉酒後從翠橋(現位於大阪府天保山市,過去實際存在的橋)掉到球磨川裏的木匠,做了不好的夢,終於醒來之後,世界已然為之一變。他所到達的,是鐵路穿行,霓虹燈亮,數十年後明治的世界。


    眾多的書評家,將此作品看做是富江從《浦島太郎》得到靈感而創作的作品,基於這個錯誤的前提進行評論。然而這個作品,不是富江完全的原創。這個小說的前半部分,隻是把華盛頓·歐文的小說《李伯大夢》中的地名和人名做了些更改,而跟他所經曆的事情的梗概(和年老親友的再會,妻子的死去等)基本上是一樣的。所以實質上可以說是“改編”。所不同的,隻有他因為妻子的死去悲傷,將骨頭放進嫁妝的或缽中,【殉情】的後半部分。


    在日本海外文學的介紹異常緩慢的那個時代,對海外小說的盜用和隨意改編半已經是日常化的行為(注1),即使說後半部分是原創的故事,將這個作品視為一個變種也沒有什麽問題。隻是,當時沒有任何人對此進行指責,當時,對激起預想之外好評,全文刊載《翠橋相對死事》的明治三十五年六月二十日《東洋日月新報》社評如下,


    “以天外之技破時空之則,古今難類比”,將時間移動的想法,誤認為是富江的原創並進行了大力褒獎。並稱“此等才氣煥發之才女,假以時日必成和勃朗特比肩之文豪”。而對於這個小說“富有獨創性”的評價,在和由森鷗外翻譯的《李伯大夢》(譯名《新浦島》)的類似在新聞上被指出以後,一零年代就一時式微。然而《翠橋相對死事》,在國家主義高漲的三零年代作為以《浦島太郎》為靈感而寫成的小說被重新介紹,之後,和《李伯大夢》的關聯性也就少有人提起。這也就是直到現在為止公眾認為其為從《浦島太郎》得到發想的小說的誤解根深蒂固的原因。


    不管怎樣,結果上《翠橋相對死事》為日本sf之祖這點無可置疑。新聞的宣傳之後引起好評,同年,實相社以書籍形式刊行,這個作品的認知度愈發高漲。以降,受本作影響,京都女子學校二年級的仙野誌津的《簽千本》(使用神社的鳥居作為穿越到未來的方法,主人公為女學生),女性運動家牟田口瑞江的未來探訪譚《西曆千九百五十年帝都繪卷》相繼發表。這股作品的熱潮可以說是到現在為止主要由女性作家來書寫的直接原點。


    這個時期裏,因為讀了富江的作品而從翠橋跳到河裏的人絡繹不絕(注2),據說翠橋暫時被封鎖禁止入內,由此可見《翠橋相對死事》對於明治社會的影響不可謂些微。


    接著,就在富江的作品引起一大社會熱潮之中,宮前藤井以本名給《女學同朋》的寄稿中,透露出富江正在執筆以“渡去昔日”,也就是不是往未來的時間旅行,而是“溯行到過去的時間旅行”的新作。自此,從翠橋的東側落下就前往過去,西側落下就前往未來的設定就固定了下來。


    這裏,會有疑惑的讀者應該不在少數。如大家所知,同樣將翠橋用於時間旅行,但描述的是“前往過去的時間困境”的《九郎判官禦一新始末》(一九零二)之作者,不是富江而是男寅。


    很明顯有意識到馬克吐溫《康州美國佬大鬧亞瑟王朝》的《九郎判官禦一新始末》中,為了捉拿新撰組殘黨,而從翠橋跳下的元薩摩藩士加納獄六醒過來的時候被傳送到了源平大戰期間。他用那個時代沒有的道具槍以及火柴,讓安德帝和源義經聯手遷都於海中,將日本收入掌內。


    此作品在《女學同朋》刊載之後又被《自由新聞》轉載。跟《翠橋相對死事》是由當時發行量第二位的《東洋日日新報》轉載,《自由新聞》隻是個無名小報看來,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社會對於兩作品重視程度的不同。


    而要說起來,《翠橋相對死事》雖然引起這麽大的好評,但本來是麵向女學生的雜誌上刊載的同人一般的作品被大報紙轉載,還馬上得到了文學者的背書確實有些過快。而這,是因為富江父親,也即葛島紡織創業者的中在家鴻然在財界點言論界都有較多人脈。另一方麵日式點心店孩子的男寅沒有多少後盾,就是她的評價稍稍晚些才來的原因。


    即使如此日本第一次描寫【前往過去的時間旅行】的《九郎判官禦一新始末》,在第二年也由實相社刊行,傳播於世間。隻是,幾乎在和刊行同一時期,對其內容有人明顯持否定的態度。不是別人,正是她同窗同學,宮前藤井。


    “禦一新若在文治之時,則無餘地生於明治維新。此則加納某無以由翠橋至之。(中略)歲月之事,嚐如蓮胤法師巧喻如大河。由上遊出之彎曲蛇行以成大河,然之湧水朝向變之則川滅。以手擾昔日已定之垂流,則雲之大河之道已然變之,之後無留牧水(明治時日本歌人,譯者注)。知理之人斷無以翠橋飛身往昔日行之愚行。著《禦一新始末》之人,由此無免淺慮之評判”


    這是投稿給《女學同朋》,藤井帶來的“諫言”——也就是指出了改變曆史的話主人公也會消失的矛盾,但沒有想到的是,這成為世界上對“時間悖論”的首次言及。由此,作為“時間sf”創始者的富江,作為前往過去帶來的時間困境sf創始者的男寅,以及作為時間悖論提倡者的藤井,三者的這樣的構圖得以完成。這之後,藤井被賦予了“評價者”這一特權的角色。而通常,都是對富江的讚賞和對男寅的酷評。


    隻是據說,在當時的開明女子學校,三人的關係極為良好的樣子。根據當時的記錄,富江所發起的在開明女子學校進行的w·b·葉芝戲劇的演出,腳本由藤井,主演由男寅擔任,最後取得了成功。富江的學習會在這個時期也似乎還在持續的樣子。


    看似就要回歸一般女學生的她們,富江和男寅則相繼發表了作品。


    首先富江的sf第二作,《值得稱譽的信號員》,最開始在《大學》,之後在《自由公論》上也得以刊載。其為一九零四(明治三十七)年一月的事情。


    維也納會議期間的以旗語信號通信的信號員,從沒落的王族那裏聽到奇妙的流言。說是旗語信號中已經流入拿破侖複活的假情報,但散播情報的信號員對此卻無法看見。信號員感知到宿於“信號網”本身的知性,用旗語和目不能所見的“知性”進行對話。信號網將已經被幽閉七瀨的拿破侖以情報亡靈的形式複活,擾亂歐洲大陸,欲讓法國再起東山。


    此作品中嶄新的“生於網絡中的知性”的發想,不僅給一般讀者,對於鳥居貢木和木庭陽光這樣的思想家,甚至對於一零年代出現的新興宗教“信知會”都造成了影響。


    《值得稱譽的信號員》被舞台化,在以永樂館為首的數個劇場內上演,造成了巨大的反響。《翠橋相對死事》也以《翠橋獨相對死》這一題名馬上被舞台化,隻在永樂館都累積號召了八萬人觀看,創造了《值得稱譽的信號員》以上的記錄。


    由此成功富江一躍成為當時的熱門人物,不僅是各新聞社的采訪,還被眾多的大學招聘進行了大量演講(注3)。


    另一方麵,同年四月男寅也發表了第二作。標題是《人間腦髓》,刊載在《學士立國》之上,一本以男學生為讀者對象的雜誌(注4)。


    《人間腦髓》描述了明治四十年於大阪頻發的大規模停電事件。原因是身為舊士族且智力遲緩的男人每天晚上到處去剪電線造成的。被捕的男人聲稱電話網已經作為一個“腦”開始活動,通過電線發出的微弱的點撥已經將人類支配,我們現在不過是其大腦活動的一部分而已,但當然被當成瘋話,就此被送進精神病院。


    就在這篇作品發表之後,遭遇了眾多的毀譽褒貶。


    雖然主要的批評是傳達網持有意誌的內容不過是對富江作品的照葫蘆畫瓢,然而最大的批評者藤井,在給《女學同朋》的寄稿中,指出作品中男人主張的電線網=巨大的腦這一議論和納撒尼爾·霍桑《七角樓》中的思想非常像,認為這部作品最主要的思想也都是盜用。


    然而《值得稱譽的信號員》中王族的女兒偽裝自己的身份,去露天行商的一節和《七角樓》開頭的部分即為相似,不如說《值得稱譽的信號員》才是從《七角樓》得到啟發的作品,但要想有人指出這一點,則必須要等到太平洋戰爭的時候了。


    不管怎樣,《人間腦髓》自身,雖不及《值得稱譽的信號員》,但也確實收獲眾多的讀者。


    也因此吧,《人間腦髓》發表沒過多久,肉眼可見的變化在三人身上發生。富江不在拘泥於三人同行,隻和藤井盡情歡談,和男寅在一起則稱是學習刺繡。藤井和男寅漸行漸遠,當然之下,據說少女也分成了男寅派和藤井派,而因為藤井一方吸引了更多少女的緣故,經常的都是男寅一派會刻意避開藤井,這種證言也不是沒有但真偽尚不能定。


    全員再次聚在一起,是一九零五(明治三十八)年三月,開明女子學校畢業典禮之際,因為要表征成績優秀的學生,學校下令讓三個人坐在了一起。


    本來都是一些良家子女,祝電從各個企業送來,不僅如此,對富江和男寅這樣有才能作家的祝電更是紛遝而至,從早上九點開始的畢業典禮,一直持續到下午六點。據說畢業生和一眾講師都在打瞌睡的時候,富江和藤井進行沒有棋盤的國際象棋,另一方麵在和男寅進行沒有牌的二人百人一首。


    她們從開明女子學校畢業的第二年,在日俄戰爭之後的海運投機中損失巨大的開明女子學校理事長·村雅杜甫宣告了同校的賣卻。


    在這裏看到機會的則是富江的父親·中在家鴻然。


    鴻然通過數份報紙,論壇雜誌發布了即將開設對以“從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女子進行教育的私學“明治女子學校”的消息。


    開明女子學校的校舍·宿舍保留原樣,一眾講師也基本都是從開明女子學校繼承而來。而富江和藤井,男寅也都作為語學和文學的講師站在講台之上。這件事吸引了眾目,雖然預設了定員八十名,但麵對多達四百六十二名的申請,最後據說不得不加了麵試的選拔。


    一九零七(明治四十)年最初入學的八十人中,有開明女子學校在籍者,及之後的海軍大將·石橋道建的獨女,相生鋼鐵的經營者·陸前陽之的次女及三女,另外還有岐阜縣曹洞宗寺院的女兒。在這些寄宿的少女們當中,以善丸與禰,武良聡子(武良智),氏原千鶴子為首的代表一零年代的sf作家輩出不絕。而同校出身者幾乎沒人訴說其內情的原因,往後,關於這個私學在進行什麽超能力開發的傳言流於世間,但其實大半都是基於創作的東西(注6)。


    對學校的實體記載最多的,當屬一九二零(大正九)年出版的堂島鐵朝的《真話 開明私塾》。堂島被在《新東洋月報》做記者的父親下令“調查”明治女子學校,遂偽裝性別進入學校,記錄了其情況。


    根據《真話 開明私塾》,學校的授業科目,除了英文數學國學漢文地理曆史理科之外,還有裁縫·家政·體操·琴曲·點茶·插花·盤儀等。宿舍的清掃及調理,由學生輪流負責,可說是以極為健全的形式開展自我管製。這些全都是富江的提案,可以說在這裏富江還是具有相當的人氣,被學生所仰慕,據說她所去的地方從來都是圍滿了人。


    另外,堂島還說海外作品的讀書會也日常舉行,還以“中島老師曾經遇見友人之時完全無誤”的形式展開,在堂島所參加的會議中,有一次的主題是j·m·巴裏的《小白鳥》,正如堂島指出的那樣,隻在公園中作出的孩子們的世界最終將整個世界吞並的善丸與禰的《乞丐訓》(一九零八)和《小白鳥》的相似是被眾人認可的。如果考慮將這樣的“讀書會”中的材料用於小說的寫作的話,那麽富江幾乎所有的作品的主要發想都可以說是由海外作品得之。


    然而一九零八(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她們的轉機到來。富江由美國人教育學者尼托爾曼的推薦,宣告將前往美國留學一年。而一年都不想跟她離開進而請求同行的學生可謂眾多,但最後都沒批準。


    雖然已經安排了其他講師,但明治女子學校即使隻是暫時的失去富江這一支柱所帶來的影響還是巨大的。


    而在這個時期,據說學生們甚至看到藤井和男寅的關係出現了好轉。


    教官室中二人吃著男寅家裏的日式點心,同時激烈展開議論的身影經常被人看到。內容關於時間的性質和未來的社會形態,宗教等等,辯論陷入白熱化,兩個講師不按時出現在課堂的事情也是有好幾次。


    另外,在初生年代sf史上可能不是那麽重要,但我仍然想提及一部在這一年是用了翠橋的時間sf。


    再次被作為“穿越時間的橋梁”被使用的,不是那兩個作家而是藤井。由邦曾社出版,對她來說是處女作的《草鏡》(一九零八),因為隻出版了數十部,現存的並無完本。


    內容是“竹船浮於翠橋其下球磨川上,從其上泛起的波紋,就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未來”這樣的故事,但本身基本不是小說的文體,據說也就是著迷於未來預測這一思想的內容。


    因為原本散逸的原因,這些記述不過是從藤井本身的回憶錄等材料整理的臆測而已。隻是,藤井自身不時將其稱之為“可愧之敗筆”,而甚至有藤井將朋友身邊的《草鏡》自己全部收集起來進行燒毀的傳言也是事實。


    當時,看到富江等的小說博得人氣,以女學生的流行的小部數的出版一時風行,其中心即為邦曾社。看準了有資產的良家子女,就以可以出版紀念本為由要求高額的費用,實是惡劣的公司嗎,而邦曾社也在三年後被勒令解散。不知藤井本身對這樣的事態有什麽看法,總之語焉不多。


    當時的sf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有來自明治女子學校善丸與禰的《乞丐訓》,小平男寅的《銅瘡》(一九零八年刊行。日本初的末日sf。明顯是有意識到愛倫坡《紅死病的麵具》創作的),其他還有樺亞麻裏的《蜂聚之崗》(一九零七年刊行。在一眾亂造的網絡知性作品之中,唯一以生物的集合性為主題的作品值得注目),另外受到富江和男寅作品影響而創作的小說不計其數,可以說這個時期是初生年代中sf最為大放光彩的階段。


    然而,一九零八年十月,這樣的純熟遭遇了猛然一擊。


    初生年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品,《藤原家秘帖》前編公開於世。作者竟然是正在前往美國途中不在現地的富江。


    富江在離開日本之前,將原稿托付給不是藤井也不是男寅的講師,這個講師就按富江叮囑的“於一九零八年十月,轉交給《東京每日》的記者”一樣,轉交了稿件。富江,就在跟日本隔海向望的地方,投下了這枚文學的爆彈。


    故事是比之她以往的作品更加奇崛的內容。


    一條天皇的治世之下,某日清晨,由中宮定子召見的清少納言,被命記錄下她所說的故事。這是數百年之後現在還未出現的都市的物語。天際滿是驅行的車輛,永無夜晚來臨之都·東京,所有人都常如和歌所唱詠歎自己的心情,漸次浮起於目前往來穿梭的都市·江戶,人擠人般混雜,將人體部件販賣的黑市林立,隻要想就可以不死的都市·鐮倉,等等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定子所屬的藤原家遙遠的子孫們眼中看到所訴說的故事。


    這個作品的登場,造成了空前的反響。


    表麵上是珍奇的道具和概念的羅列,那些和現實不一樣景象的無數的都市的描寫,似是對文明的批判,另外順次敘述未來都市的形式似乎也有某種隱藏的意圖一樣。


    而對於隻發表前半部,還沒露出結尾的這個故事的饑餓感也讓這個話題愈燒愈烈,然而最讓人受到衝擊的,是對於讀者的獻辭。


    “佞人雖當作已結,然其內仍未詳也,此為想見眾人如何發想之緣由。願有誌者共執筆後篇”


    也就說請願這個作品的“後編”。


    募集自己以外著者創作的“續篇”這一驚世之舉,卻得到了很多的回應。文學者有高窗湯愈,團禮次,甚有基督教牧師押川方寸等都進行了“後編”的嚐試(注7)。眾多的媒體都刊登了自己獨自的“後編”,而在其中,當時的女學生們也積極的參與“後編”的創作,受到大量投稿的《女學同朋》甚至不得不專門以此刊出了特別號。


    然而,明治女子學校則相反的,這樣的活動並不熱絡。仰慕富江的女學生本應該很多,但競寫“後編”的活動,全國唯有這裏沒有發生。


    理由,在《真話 開明私塾》中做出了開示。


    《藤原家秘帖》以及其後編的公開募集所發表的第二天早上開始,藤井開始激烈的反應,數周之後“如懼幽鬼般瘦削勞心,尤眼光囧囧,亂發至極,幾認作鬼婆,全無宮前師尊常日美貌之麵影”,出現了這樣變貌的描述。藤井身為教師和書寫符合富江故事“後編”(這個野心任誰都可以看出)的兩個任務似乎難以並立的樣子。


    另一方麵,男寅還跟以前一樣站在講台上,但看到廢寢忘食鑽進小說世界的藤井後實在看不下去,將其帶到宿舍外麵欲要促其反省,然而據說被歇斯底裏的回應“我是被選中的人”。


    在這種狀況之下,女學生們半是視《藤原家秘帖》為禁忌,不管是表麵還是暗地裏,都沒有勇氣再執筆“後編”了。


    遺憾的是,關於明治女子學校的詳細情況隻到這裏為止。皆因《真話 開明私塾》著述人的堂島鐵朝並沒有看到之後的樣子。學校在警戒和緊張感包裹之中,他的真實身份漸漸明了,最終遭到了驅逐(注8)。


    唯一清楚的是,同年五月三十一日,最重要的“後編”得以發表。其作者,果然不是藤井而是男寅。


    以下的內容,就是發表在《文燕》上的由男寅所作的“後編”。


    中宮定子終於展示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她是從未來溯回到過去而生的一族。


    生於明治兩百年之遙遠未來的都市東京,“電波腦髓”已經將地球上所有一切都納於支配之下,人類遵從其命令,拚命架設發電鐵塔和發電網,為了讓腦更加進化而被強製工作。


    她們一族,為了抵抗支配,而一點點向過去溯回,通過在各個時代播撒“技術”的種子,欲要得到將“電波腦髓”打倒的曆史。


    一族的某人將數百年後發明的飛行技術教授給市井的發明家,某人將未來的醫學知識偽稱是本草學傳播開去,某人將技術人員和軍人合作兵器的發展提早了數百年,某人在和歌集中嵌入說明未來事件的暗號。而誰都在自己壽命將盡前,將自己的子孫送到更早的過去。


    驅使後世已知的技術,改造過去的世界中逆流而上,這就是藤原家代代相傳的使命。


    這部作品對男寅來說,是對過去所寫內容的全麵反思和呈現,怒濤一般大量將想法嵌入其中,甚至讓人感受到一種癲狂。


    本作中清少納言,對於返回過去的非現實性進行了大量的辯論,然而中宮定子這樣回應道。


    “時之形非如水流之物,莫如幽邃之沼無數並立。人為其蛙,由一沼躍入一沼,此稱為時刻”


    用現代語對這一論理進行說明的話,那就是“時間中沒有連續性這樣的存在,而是有無數個,人類從各自獨立的時間點躍向其他時間點來回穿行,因此也就不存在河的上遊決定下遊一樣過去決定未來的事情,改變過去也就不會生出矛盾”。這一議論,不用再多說,是有目的性寫下的,對於藤井時間悖論說的再反駁。


    中宮定子用了一生的時間,成功的在宮廷中植入了蒸汽驅動的知識。她自身的任務結束了,把接下來的任務托付給自己的女兒脩子,打算把她送到更之前的過去。定子對清少納言的訴說也到這裏結束。


    故事,以數年後年邁的清少納言在簾越目睹了定子所描述的,未來世界被叫做蒸汽式月升樓的裝置,迎來了終幕。最後一行,以中宮定子的辭世之句收束。


    “夜中所契無所忘,戀之淚色將何如”(這裏的重點是這個契,一般做男女之情的約定,這裏再解釋為定子一族的宿命約定,譯者注)


    作品發表之後,距離富江回國也就隻剩下半個月,但就在這半個月中後編”的競選以男寅一人壓倒性的社會評價確定下來。即使如此,仍然不難想象,大多數人,特別是明治女子學校的學生們都在垂首等待著富江的歸國,她對別人“後編”的評價,以及由她自己創作的“後編”。


    然而,這個期待卻落空了。富江回國的一九零九(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日,明治女子學校被勒令解散。處分的名目是違反了治安警察法第一條。政府為了鏟除學校,認為其不是教育機關而是“結社”。


    成為原因的要素有很多。當時有不少人真信了《人間腦髓》的內容到處去剪電線。對堂島鐵朝使用私刑,《藤原家秘帖》中,實名登場了不少當時的政府·公家位於中核的人物(九條氏的四女是當時的皇太妃),其他可以說還有無數足以引起火種的點。前一年的紅旗事件之後,第二次任期桂內閣對於社會運動和擾亂強化了取締的態度也是鎮壓的背景之一。


    隻剩一個由頭,要求解散學校的命令就可以正式下達。就在此時,六月初旬,作家高窗湯愈在球磨川附近遭受到集團暴行。他做出了“犯人似乎是女學生們”的證言,接著又說“是對自己所寫《後編》感到嫉妒,那些信奉富江的人所為”,這成了最後決定性的一事件(注9)。


    警察隊踏入明治女子學校的時候,藤井一個人待在教官室裏,幾乎就要被高高堆起的原稿埋住,一邊不停的揮動著鋼筆書寫。臉頰瘦削,全身都虛弱的不行的樣子,據說警察進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一樣。等到要收起原稿和文具她在終於注意到警察的存在,進行了抵抗,還上來咬人,也因此藤井被當場逮捕(注10)。


    繼續在宿舍內進行搜索的警察,雖然遇到了本來要迎接富江的大批女學生和一眾講師,但就是不見富江和男寅的身影。


    同日,多名女學生,目擊到二人從翠橋上跳下。說是兩人站在橋的欄杆之上,接著富江朝男寅伸手,像是引導一樣落至水麵。隻是,應該是位於同一場所目擊到她們的人,有人說是從東側跳下,有人說是從西側跳下,這一論爭直到現在還沒有定著。


    第三天,以“稀代之大著作家二人,忽如消失”為標題引人注目的《東洋日報》,給出了如下的情報。


    警察雖然搜索了球磨川的河底,卻不盡沒有找到她們的遺體,連遺留品都沒有見到。富江本應該已經完成的《藤原家秘帖》後編,也同樣哪裏都沒有找出。富江的父母也沒有再請求警察繼續對二人進行搜索。女學生和講師們雖然一起拚命進行了搜索,但以徒勞而告終。


    以降,直至今日,兩個作家的足跡,杳無人知。


    初生年代最重要的兩個作家同時消失,另外明治女子學校這一鑽研場所也消失的原因,日本sf,一度完全滅絕。日本sf的初生年代就這樣過早的出芽,花開,花散。


    而一零年代中葉宮前藤井的《本邦八千年草子》(注11)中關於日本sf複興相關的內容,則讓位給今後的研究。


    注


    1 比如說黑岩淚香譯以外的《嚴窟王》,加上原作沒有的內容就自稱是原創,並收獲了廣泛的讀者。請參照《【單古拉阿露諾】事件》(清水良,展論社)《“改編”家的時代——喜田畑望月【岩窟女王】》(清水良,改造出版局)等。


    2 翠橋實際上沒有看上去那麽比水麵要高,所以沒有因為自殺跳下去而死的人。根據《誌文國報》,明治三十五年三個月間有七人跳下,隻有兩人受了輕傷。


    3 當時照片上的富江,總是穿著女子學校的紫袴,一副蔑視什麽一樣的凜凜表情,照相的時候總是稍微斜坐。


    4 雖然有向《女學同朋》投稿,但回信說隻接受麵向女性讀者的投稿(男寅當時有想用他名發表這篇作品)


    5 以怎樣的規則怎樣的方法才能進行遊戲,除了這兩人外其他誰都不明白。


    6 對於這個傳說的散布特別做出貢獻的,是二零年代的福來派sf作家。


    7 其中,通過了1943年小說圖靈測試的,除了押川的其它都是女學生的作品。而得到最高分180分的是男寅的“後編”。


    8 他被女學生包圍,全身的東西都被奪去後,作為一直說謊的懲罰肥皂被硬塞進口中上下洗淨,可以說受到了極為悲慘的私刑。據說那個時候,聽聞騷動趕至的男寅,讓女學生散開,


    把萬力遞給他,非常嚴肅的說他要是在這裏自宮就饒了他。


    9 之後被證明是寫不出原稿的高窗湯愈的狂言。真相發覺的第二天,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淹死在球磨川裏。


    10 此原稿之後散逸,在藤井一生留下的七十幾部sf中最重要的幾部(預測了交流輔助工具的《電人文車》,預測了對抗觀測兵器的《死石鏡》等)得到了發展·轉用。


    11 藤井於晚年,針對一零年代之後再次展開作家活動,對雜誌記者說道,“為了再次見麵,隻能讓世界盡早運轉別無他法”,說完這番話的第二天,藤井因為移植髒器的排異反應導致心不全逝去。享年五十一。亦是日本第一個踏上月麵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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