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幸福。


    我負責在客人離場後打掃,經理則負責結帳,如果沒事的話,他會說我可以下班了。兩年前上任的經理,上任前一邊學習寫劇本一邊在脫衣舞劇場工作。當時我偶爾會幫經理擦鞋。從經理還沒成為經理的時候開始,他就對我們很親切。


    「你們可不是外人啊。」經理總是這樣說,讓我們擦鞋又給我們小費。


    後來,隻有我被經理帶到這裏,在這間電影院打雜。為什麽是我呢?經理回答:「因為感覺剛剛好。」我心想,剛剛好的我真是太好了。


    我一開始來到這裏時,經理說:「從現在開始叫我『經理』。」所以,我後來就一直稱呼他為「經理」。


    聽到經理說「下班」,我就收起拖把回到電影院剪票口後方的小房間,現在這裏是我的家。


    雖然經理問我要不要去上學還帶我去學校,但學校的課業對我來說太困難。


    而且大家都嘲笑我很髒,所以我討厭去上學。


    雖然我不會念書,經理卻說我其實沒那麽笨,還稱讚我笨得恰到好處所以很重視我。教我認字和算數的也是經理。


    我偶爾會從房間來到大廳,大廳有沙發還有雜誌,我會縮成一團睡在沙發上。但如果被經理看見會挨罵,所以一定要在早上經理來之前回到後麵的小房間。


    雜誌上的照片我看了好多次,最喜歡的是電影雜誌上美麗女演員的照片。字太多的頁麵太難我看不懂。反正沒有看懂的必要,所以沒關係。


    海報的更新和張貼也是我的工作,要配合新片上映更換,但有一張已經貼了好久,因為我不知為何特別喜歡那張海報。海報廣告的似乎是我來這裏之前曾經流行過的電影,我不知道電影的劇情。這出我隻看過海報的電影,哪一天如果能上映就好了。


    我記得很多常客的麵孔。我沒那麽笨所以記得很清楚,畢竟我笨得恰到好處。


    雖然學校課業記不住,我卻很會記人的長相,經理也為此稱讚過我。


    四方臉的大叔來看過三次電影後,我就記住了。


    臉也好、看起來很硬的頭發也好、手臂也好,全部都像用粗毛筆沾上滿滿的墨汁畫出來的,給人十分深刻的印象,哪怕不是我也一定能記住他吧。而且他的外表和聲音很不搭,尖細的聲音像是從頭頂發出來的,很刺耳。


    我喜歡凶惡的長相,看起來很強讓人崇拜。


    我打架很弱,每次總是打輸,所以喜歡力量強大的人。


    在上野地下街流浪時,我常因為挨揍或是食物和錢被搶而哭泣。打架不是靠塊頭大,也不是比手臂粗,而是有沒有足夠的勇氣讓頭腦一片空白,也就是當下隻想著怎麽忍耐疼痛,而且絕不能比對方先倒下。我對此向來不擅長,每次都是先倒下的那一個,挨揍也會因為很痛而忍不住蹲下,準備還手前就抱著肚子像蟲縮成一團,最後被踢倒而大哭。


    不用挨揍的日子根本是天堂。


    不用思考明天會不會死、不用因為活著而感到痛苦或厭惡的現在,仿佛不是真的。一想到這裏,我偶爾會想到出神。真是不可思議。


    沒錯。


    大叔的尖細嗓音也很棒。如果他的嗓音很低沉會太嚇人,這樣恰到好處。


    「大叔,我聽說地麵不是平的,圓形的世界沒問題嗎?世界如果是圓的,在斜麵上大家不都會摔下去嗎?」


    「這不該來問我啊,你不是為了學習這些知識才去上學嗎?明天去問問老師吧。」


    「我有去喔。因為被規定一定要去,所以偶爾會去。」


    「怎麽是偶爾?」


    「因為念書真的很難。但是我有一天想寫劇本,就像經理一樣。」


    「嗯~」


    這一聲「嗯~」好像可以用鼻息吹走很多東西。


    大叔的語尾多半用「嗯~」結束,這也是我喜歡四方大叔的一個理由。如果人家跟我說太難的事,我會想大叫「快點結束」,但大叔總用「嗯~」作結。


    大叔和中午來幫忙剪票的朝子小姐不同,朝子小姐根本不想聽我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但我很喜歡朝子小姐製作販賣的甜酒,很好喝。


    「欸,大叔,我真想看看大家跌倒的樣子。不隻是人,如果東西、動物還有我都滾下去不是很有趣嗎?上下顛倒著滑下去耶。」


    「嗯~」


    我崇拜的「嗯~」。


    大叔離開後,我睡前裹著棉被,練習用大叔的口氣說「嗯~」。有一種冷冷的、非常成熟的感覺。


    最近,四方大叔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讓我非常開心。


    「想知道人偶大人的事嗎?」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都想告訴大叔。但仔細想想,我對人偶的事情也不是非常清楚。


    很久很久以前,我遇見經理。現在我在新的住處和人偶大人住在一起。


    人偶穿的和服隻要一髒我就會挨罵,所以我總是很認真地觀察它,一旦有汙漬就必須立刻回報,據說是因為衣服上有汙漬會不吉利。人偶大人有好幾套和服,經理經常幫它換衣服再出租。雖然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招攬客人,但經理常常說,人偶大人賺得比我多很多。


    人偶的換裝由經理負責。有一次因為和服很髒,我擅自幫它換掉,結果經理大發雷霆,從那之後我就告訴自己不要再碰人偶大人的和服。看人偶大人換衣服也會被罵,經理會說我有時間在旁邊看還不如快去打掃,所以對於打掃的工作我總是不敢鬆懈。


    人偶大人的身體很光滑,膝蓋和手肘的部分會露出圓圓的零件,似人非人,擁有雪白的皮膚和玻璃珠的雙眼,有些嚇人。


    換裝時,經理會將人偶和服上的繩子緩緩解開。


    手伸進和服開襟處,讓胸部露出來。


    和服底下露出非人所有的雪白肌膚,經理的手指在人偶的胸部徘徊。


    看著經理移動的手,我感到心癢難耐,仿佛有小蟲在身體深處爬來爬去。


    經理瞪著我,用非常凶狠的表情把我趕走。


    「滾一邊去!」


    人偶比起真人好太多了,不會把環境弄髒、不會吵鬧也不會吃東西,總之人偶比較好。最近不是聽說有人用真人代替童子人偶嗎?這不是很好的風氣。因為不管如何裝飾,小女孩終究是小女孩啊。吉祥物應該是很神聖的物品。就這點來說,我們家的棧敷童子曆史久遠,來頭也不一樣。因為我們是棧敷童子的發祥地。


    我也學會說這些由來,因為經理每次出租人偶大人時,說的話都一樣。我不會念書,但記性不算差,是恰到好處的笨蛋。


    「嗯~」


    大叔用我喜歡的語氣回答。


    「還真是世界末日。」


    而且教了我一個新的詞。


    後來大叔離開電影院。


    世界末日——我學大叔皺著眉頭說。


    我回到剪票口後麵的小房間,將人偶仔細用布包好,因為怕碰壞了還捆了好幾層布才收進袋中,然後打開櫃子把包得整整齊齊的人偶輕輕放進去。


    櫃子裏的人偶有時會倒下來,讓我很困擾。就算我有包好,偶爾倒下來的時候還是會間接碰壞。有一次我一直沒有發現,經理把人偶拿出來換衣服時,為此大罵我一頓。


    要是人偶摔倒受傷的話——


    就是世界末日。


    ◆


    東京都神田神保町。


    從舊書店林立的大馬路穿過巷弄,經過商店街會看到一棟看起來很堅固的三層樓建築,這裏的三樓就是榎木津開設的「薔薇十字偵探社」。


    三樓以外的樓層均出租,一樓是裁縫店,地下一樓是酒吧。石階隻有小小的采光窗,光線昏暗又寒冷。


    外麵正在下雨。


    天城在大樓入口收起傘,輕輕甩落傘上的雨滴。


    隻聽到天城上樓的腳步聲。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走到拜托名偵探解決事情這一步。


    天城站在寫著金色字體「薔薇十字偵探社」的毛玻璃前深吸一口氣,接著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


    聽到「匡啷」一聲鍾響。


    進去時,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男人擡起頭說:


    「歡迎光臨。」


    身材矮小、四肢短的這位男性將手上的咖啡杯放到桌上,請天城坐下。


    正對麵有一張大桌子,上麵放著寫了「偵探」兩字的三角錐,想必那裏是偵探的專用座位吧。現在這個座位是空的。


    他事先問過關口大樓的位置,關口也說明了偵探社的狀況。


    關口雖然隻會說「啊啊」或是「唔唔」,關口的夫人卻將路線和其他各式各樣的信息都解說得很詳盡。


    偵探社有一位負責照顧偵探生活大小事,還負責行政工作的安和寅吉。


    「那個……這裏是偵探社沒錯吧?我有事情想委托,也有帶引薦信。雖然是榎木津老師本人寫的引薦信。」


    不知道拜托找妖怪的請求到底有沒有效。


    但是,既然偵探本人下令「委托我」,感覺似乎不委托不行。


    榎木津擁有足以讓天城聽話的氣勢,而且,基本上天城是對誰都很乖順的男人,被怎麽要求就怎麽做。


    天城從懷裏取出十五張紙。


    榎木津在京極堂逼天城委托案件時,天城困擾地說:「沒有人引薦的話,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可以委托名偵探榎木津老師嗎?而且,還是找什麽不存在的妖怪棧敷童子。」又一臉狼狽地說:「就算是名偵探也不可能找得到,因為那不過是傳言罷了。」


    不知道為什麽,最後榎木津說:「別再說廢話!這麽想要引薦信嗎?引薦信我來寫!來張桌子,能介紹我的隻有我本人!」接著,他洋洋灑灑地畫了貓咪、圈圈和人臉。而且他似乎不滿意第一張,又跟京極堂要了一大堆紙,連畫了十五張。「嗯,這一張最好,拿去!」說完,他把整疊紙交給天城。


    在那之後,關口說:「我要回去了,身體不太舒服。」身為弟子的天城急急忙忙地送關口回到住處。


    「榎木津老師本人的引薦信嗎?不好意思,請讓我看看。」


    寅吉摸著脖子很認真地確認。


    上麵不是畫貓就是畫圓圈,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表情。


    「您可能看不出來,但這的確是榎木津老師親筆……寫的引薦信……應該是這樣,老師是這麽說的……我姓天城,請問偵探現在不在嗎?」


    「不,老師大概還在睡覺吧。如果說這是老師寫的引薦信,其實也滿像的。」


    寅吉說著,把引薦信整理在一起放在桌上。這時——


    「來了嗎!記得你是竹子?名偵探沒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妖怪也要找。走吧!」


    通往裏屋的門被打開,薔薇十字偵探的嗓音響徹室內。


    天城已耳聞榎木津不記得人的名字和長相,他來之前被囑咐過,如果被叫差不多的名字,就想著是自己趕快回答。


    雖然不是竹子。


    「是。」


    還是要回答。


    榎木津今天穿著奶油色襯衫、背心和毛織外套,一手拿著煙鬥。比起三件式鹿毛西裝,這身打扮稍微接近偵探該有的樣子。不過,雖然他身上每件物品都各有偵探的風格,搭配上擁有希臘雕像般俊容與絕妙威嚴的榎木津本人,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什麽,隻有筍子一個人啊?猴子呢?」


    「您說關口老師的話,老師因為頭痛在家睡覺休息。」


    「筍子,你如果要自稱是猴子的祭典花車,就要載猴子上車,不然就沒有祭典花車的意義了。」


    「我是他的弟子。」


    「都一樣。你不載猴子,就載我慢慢走吧。」


    「是。」


    榎木津直接越過天城麵前,打開玻璃門往外走去。天城急忙對寅吉點個頭後,非常慌張地單手拿傘追了上去。


    雖然榎木津要天城載著他慢慢走,卻變成他本人負責開車,天城坐在副駕駛座。一坐上看起來像是達特桑轎車的駕駛座,榎木津就吹起口哨手握方向盤。


    雨刷左右擺動。


    真是很猛烈的開車風格。


    「那個……請問現在要去哪裏?」


    天城甚至連要去的目的地都還沒問。飛快轉彎的車子迫使身體倒向一邊。


    「別問廢話。笨蛋。現在要開回原路。」


    「是。」


    開車的榎木津一下踩煞車、一下踩油門,急馳在道路上,卻沒有造成讓其他車輛急踩煞車的情況,從這點來看,也許他的開車技術很好也說不定。他們穿梭在道路的縫隙間,宛如天上的飛車。


    天城正想著是什麽的原路——原來是他來時所走的路。


    途中才終於發現,車窗外是他熟悉的風景。


    榎木津完全不需要指引,即使天城沒說,還是能抵達天城演藝社經營的電影院。天城發現榎木津是要把都內八間電影院和淺草的脫衣舞劇場都看過一遍。每到一處,榎木津就下車進入放映廳,眼神掃過觀眾席說「不是這裏」,接著又回到車上繼續開車,不斷重複這樣的舉動。


    在每一處,榎木津都表現得我行我素。


    「我是偵探。」


    說完,他就直接穿過剪票口,即使是正在播放電影的放映廳也大剌剌地闖進去,天城對此有些困擾。


    員工們都認識天城,所以也和天城一樣困擾。現在距離發表遺囑、他成為經營者的時間還不長,天城對大家來說就是「小老板」。


    「就算我們的放映廳裏麵有,應該也隻是人偶。不過,我覺得那樣也沒關係。」


    天城畏畏縮縮地說完,榎木津斬釘截鐵地說:


    「人偶的話我不想看,我要看的是圓滾滾的妖怪。」


    他還幫妖怪取了有趣的名字。


    「讓榎木津老師卷入這種愚蠢的話題,我可能會遭報應。」


    「愚蠢的是你。」


    榎木津立刻回答。


    「是。那個……很抱歉,當然愚蠢的不是榎木津老師。不是這樣的……能跟榎木津老師同行,我感到非常光榮;老師能光臨我們的電影院,我也非常開心。但您說要找棧敷童子什麽的……」


    「在我的字典裏沒有不可能,而且我要看妖怪。」


    兩人的對話就在最重要的地方對不上的情況下持續進行。


    榎木津就這樣帶著提不起勁的天城走遍都內的電影院,看著觀眾席說「不對」或「差那麽一點」,然後掉頭離開。因為他的態度實在太過光明正大,而且天城又跟在旁邊,誰也不敢口出怨言。


    但是,情況到了脫衣舞劇場時卻有些不同。


    表演尚未開始,劇場外麵不見平時排隊的隊伍和旗幟,大門緊閉。


    「進不去!」


    基本上榎木津不管說什麽都是很果決的語氣。


    「是。」


    語畢,天城戰戰兢兢地提議「是有員工出入口……」,榎木津馬上說:「啊啊,後門。那就從那裏進去。」


    就像偷看到天城腦海中的影像,榎木津很快地走過天城身旁,毫不猶豫地直接進入員工專用門。


    ——也許真的是神。


    天城跟在榎木津身後驚訝地這麽想。


    但如果榎木津真的是神——表現得也未免太過自然。


    他們快步走進劇場,快步通過休息室,快步進入舞台。開演前,在休息室裏休息的舞者們都衣衫不整,榎木津卻連看也不看一眼。隻穿著內衣在化妝的舞者,看著直接走過自己麵前的偵探說:「哎呀,是好男人耶。」


    女人吐露的真心話或是充滿愛意的眼神,對榎木津而言似乎都無關緊要。


    天城好像是榎木津的代理人,獨自紅著臉頻頻道歉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裏,隻好加快腳步往前走。


    他不斷追在榎木津身後。


    榎木津卻完全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榎木津老師,請等一下。再這樣下去……」


    就要上舞台了啊。


    話說到一半,榎木津的人已經站在舞台上。


    他穿過休息室到後台,接著直接走上舞台,直線前進。


    「喂!你是誰啊?」


    燈光人員跑過來大聲喝斥。


    開演前的舞台上,約有三名準備演出的舞者。她們身穿玻璃珠和亮片的服裝。


    「我是神。」


    榎木津立刻回答。


    「他是名偵探。」


    終於追上來的天城趕緊補上一句。


    此時燈光人員才發現從榎木津身後露臉的天城,男子皺著眉輕輕啐了一聲。這裏的男性員工們絲毫不掩飾對天城的藐視。被舞者捉弄時總是反應很大,而且沒有男子氣概的天城,在這裏是最底層的人物。如果天城年輕個幾歲,可能被稱讚「好可愛喔」就沒事了,但天城早已過了純情等於可愛的年紀。


    「小老板,現在正進行燈光的調整,這樣我們很困擾耶。」


    「是。」


    「昨天晚上地震不是天搖地動的嗎?所以我們現在正在檢查器材有沒有移位。而且等等負責大道具的工作人員一來,一定會大罵說神聖的舞台怎麽能讓外行人穿鞋上來。」


    「是。」


    天城滿是歉意地點頭,男子刻意大大地歎一口氣。


    榎木津雙手抱胸站在舞台中央,他站的位置正好是燈光投射處。在微暗的空間中,切割出圓錐體狀的光亮,光線下方就是榎木津的身影,還有圍繞在他身旁的舞者。舞者們的服裝閃閃發亮。


    「怎麽?你也要脫嗎?」


    銀鈴般的聲音和笑聲都是為了榎木津。


    舞著們的眼神也都望著榎木津。


    不過,榎木津玻璃般的褐色雙眸直直盯著觀眾席往下看。


    聚光燈下的舞者肌膚雖然裸露,卻是神聖的雪白色。快要從衣服中掉出來的豐滿乳房和充滿肉感的臀部與大腿,傳來女人們塗抹的白粉香味,聞起來很香甜。


    不知道是因為榎木津的麵貌超凡脫俗,或是因為他完全不看舞者一眼,沐浴在光線下昂然而立的榎木津看起來不像人也不像男人,仿佛是一幅西洋宗教畫。


    「不知道怎麽脫的話,我可以教你喔。」


    女舞者們的手隨著甜美的嗓音伸向榎木津。


    「也可以教你跳舞喔。」


    但是,榎木津把這些搭話的女人們晾在一邊,一動也不動。


    「這人是怎麽回事啊?」


    「他是偵探。」


    「是來看免錢的脫衣舞秀嗎?就算是小老板,不付錢帶客人進來的話,我也不會坐視不管喔。」


    男子的眼神停留在榎木津的腳上。女舞者們的表演鞋是不打緊,但這裏的男人們對於其他穿著鞋踏上舞台的人可是很痛恨。天城對這一點就無法產生共鳴,也正因為沒有共鳴,他才和脫衣舞劇場的男人們處不來。


    充滿濃濃怒意的話語就像是故意說給天城聽的,即使是天城也很難再開口說「是」。沒想到榎木津這時突然大聲說:


    「不對!笨蛋!」


    連空氣也在震動。


    「你剛說笨蛋?到底是什麽意思?而且你是哪位啊?從剛才就一副囂張的樣子……」


    「就說了我是神,給我記住。笨蛋哪裏還有什麽意思?笨蛋這一個詞就代表所有的意思,所以才說是笨蛋。用你們那容量不足的腦袋把事情上上下下想一遍,然後絞盡腦汁找出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吧。就算找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又如何?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對就是不對。我說不對那就是不對,我說笨蛋那就是笨蛋。你這個笨蛋。」


    榎木津擡起腳,把一隻腳上的鞋子踢飛到觀眾席去。


    「沒有什麽是我做不到的!鞋子就是這樣脫!我知道怎麽脫也知道怎麽跳舞,而且做得比誰都厲害!」


    甩開女人們的手往前走一步的偵探,張開雙手擡起一隻光腳轉一圈——結果直接摔得四腳朝天。


    「榎木津老師!」


    天城哀號著跑上前,跌了一跤的榎木津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哇哈哈哈哈哈」地大笑出聲。


    「老師?」


    天城跪在地上低頭看著榎木津。榎木津玻璃工藝品般的眼眸映照出迪斯科球的燈光,閃閃發亮。


    「穿著濕濕的鞋子跳舞就會跌倒,很危險,但是剛剛感覺滿有趣的。整個世界翻了一圈,不錯耶。」


    「是、是。您……還好嗎?沒有撞到頭吧?」


    「撞到了,很痛,好像真的眼冒金星。但是,我不管是跳舞、脫衣還是跌倒都很拿手喔。哎呀,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榎木津收起笑聲一口氣說完,又像彈簧般迅速站起,從舞台上往觀眾席跳下。


    「筍子,也不是這裏,走吧。」


    不等對方回應,榎木津在信道上撿回掉落的鞋子隨意穿上後,又往前走。


    「是。」


    天城回答,緊跟在榎木津身後。


    兩人回到車上。


    天城被方才榎木津的發言深深打動。


    就像讀關口的小說時,對於「世界上有人可以把自己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情如此描繪出來」深感欽佩,現在他也仿佛遭雷擊般心悅誠服。


    榎木津的一言一行都讓人感到痛快。


    沒有任何大道理。


    有就是有。


    沒有就是沒有。


    不對就是不對。


    非常簡潔明快。


    穿著濕濕的鞋子走在舞台上,因為雨水滑倒跌跤卻張開雙手嗬嗬笑著,然後從舞台上跳下來。


    旁人不會理解到底是哪一點讓天城感動。隻不過,榎木津做了天城做不到的事。


    即使跌倒出糗也不怪罪他人,隻是獨自笑著說「好像真的眼冒金星」。爽朗的笑聲在耳邊揮之不去。


    不管是星星還是太陽,好像真的都會從榎木津眼裏冒出來。


    「能和名偵探同行真是感動萬分。呼!」


    榎木津每轉一次方向盤,天城的心髒就仿佛要跳出來。


    榎木津一直哼著歌。


    「榎木津老師都不會迷路耶。哇!」


    沒有任何回應。


    「說到迷路,在中禪寺先生的家裏曾聽到道祖神的故事,說到關口老師就像道祖神一樣。啊!」


    「你嚇到的樣子不好笑,很不有趣。」


    「是。哇喔!」


    「猴子就是猴子。」


    就算雞同鴨講也無所謂。在榎木津身邊,天城感覺自己也成為大人物,心情十分激昂。與關口走在一起時也有相同感受,很高興尊敬的對象能跟自己說話。


    「榎木津老師和關口老師,兩位為什麽可以這麽有成就呢?我覺得每個人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都是有理由的。我雖然很沒出息,但會變得這麽沒出息也是很多因素造成。啊~!」


    「沒理由也沒因素,罌粟花倒是有看過。猴子從以前就是那個樣子,我也是。理由什麽的根本不重要,人應該變成自己希望變成的樣子。與其有時間找一堆理由,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


    能被這樣大聲訓斥也覺得光榮。


    他們下一站來到同樣在淺草的電影院。


    電影院一號館——依照遺書,這裏是唯一留給「天城演藝社」社長遺孀的電影院。


    兩層樓的建築裏,二樓有間當辦公室使用的房間,據說以前社長夫妻就睡在那裏。


    夜晚,鮮紅色的霓虹燈招牌「天城座」閃閃發亮。


    上麵張貼的是新片的海報看板。


    榎木津和之前一樣,直接走過入口旁的售票口。天城趕緊向玻璃窗後方的售票員點點頭,快步跟在榎木津身後。


    「就是這裏。從這個入口進來,然後……嗯。」


    一踏進鋪著磁磚的大廳,眼神望向四周的榎木津好像知道了什麽,說話速度變快,動作也跟著變快。


    「這裏是我們的一號館,也是父親開設的第一間電影院,戰時曾被燒毀,現在的建築物是戰後重建的。」


    正在向榎木津解說的天城,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啊……」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天城的母親——天城妙子。


    由於還在服喪期間,她做一身黑色裝扮,身材圓胖。


    仔細想想,她會出現在這裏一點也不奇怪。在天城父親死後,現在實際打理大部分事務的就是妙子。這間一號館對妙子而言有著珍貴的回憶,她經常在二樓辦公室露麵,而且,這裏離家又很近。


    大廳正在播放的是德弗劄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妙子非常喜歡德弗劄克。每當需要做出重大決定,或碰到任何需要忍耐的狀況,她便會用留聲機聽德弗劄克的曲子。待在妙子旁邊的天城,也聽了無數次德弗劄克。


    榎木津停下腳步,視線轉向妙子。


    「不好。」


    「請問什麽不好?」


    麵對榎木津唐突的發言,妙子直接反問。


    如果說榎木津是西洋古董人偶,妙子就是頭大大的傳統人偶。


    與對峙的兩人有些距離的天城,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他無意識地移動腳步走向兩人之間,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隻能僵在原地。


    結果,天城右邊是榎木津、左邊是妙子,他的位置剛好夾在正中間。


    「不好,全部都不好。首先是這個音樂不行。」


    天城轉頭看著榎木津。


    「我特意挑選不會讓客人覺得吵雜的音樂。」


    接著轉頭望向妙子。


    「古典音樂太無趣,爵士樂才棒。我的品味絕對沒錯!而且妳是鬼,女鬼,揮砍竹刀時一副陶醉的樣子根本是鬼的行徑。傷害人的時候,表情應該要有做好萬分覺悟的樣子。妳那樣不行,隻是自我陶醉,這樣不好。」


    榎木津用平淡的聲音說著,視線像是要把妙子身後看穿,半睜的眼仿佛在作夢。


    天城的頭隨著兩人說話的時機左右轉動,但為兩人互瞪的氣勢震懾,想拉近彼此卻連一句都說不出口。


    妙子的神情瞬間僵硬,但是嘴邊立刻恢複笑容。


    「這樣啊,還真不好意思。雖然曾被喝醉的客人說我是牛女、醜女,但女鬼還真是第一次聽到呢。」


    妙子笑著說。這可是年輕時練就的本事。當時夫妻倆一同打拚,在小劇場接待客人、帶著員工四處巡回演出,靠著一步一腳印的努力才把公司壯大。無論人家說什麽都可以四兩撥千金,有技巧地閃避話題,偶爾還可以正麵反擊讓對方啞口無言,這些氣度都是不可或缺的社交手腕。


    「真是失禮了。我平常很少露麵,看來還是躲在家裏比較好,讓您看到這麽難看的東西真抱歉。」


    妙子行了一禮後,後退一步想讓路給榎木津。


    「不隻是這樣啊。一句話也不說,看著人家痛苦死去的樣子是妳的興趣嗎?」


    妙子緩緩歪著頭。


    「請問您說的是哪件事呢?」


    「全部。」


    「嗯?」


    「妳見過書店了吧?偵探雖然解決案件,但是不懂得驅魔。假如書店出麵的話,事情就不一樣了。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裏?」


    榎木津皺著眉,一臉不服氣的神情。


    「連妖怪的影子都不是!如果稍微妖化還好!我還真希望那孩子是妖怪!可是怎麽看都已經死了不是嗎?」


    「已經死了?」


    也許是聽到危險的字眼,妙子的臉色突然一沉。


    「這看起來根本不是適合偵探的工作嘛。真是受夠了,一點都不有趣,已經變得很無趣!那孩子的屍體在哪裏?紅色椅子。在電影院嗎?這裏嗎?」


    說完,榎木津走過妙子眼前。


    瞬間,天城猶豫著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但最後決定追上榎木津。


    「悠紀夫,那位是?」


    拉住天城衣袖的妙子小聲問。不是待客的口氣,而是對自己人說話的聲音。


    「偵探,他是薔薇十字偵探社的名偵探。」


    不想再被追問更多的天城輕輕把手甩開。榎木津連跑帶走地快步往放映廳的入口走去,大力把門推開。


    榎木津眼前是一片黑暗。


    背後的門關上,榎木津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後。


    天城慌慌張張地進入放映廳。


    榎木津就這樣穿過電影播映中的觀眾席,往中央信道下方走去。


    在放映機柔和光線的照射下,榎木津的身影穿過人群。


    榎木津修長的身影在銀幕上清晰可見,身影被拉長就像細長的人偶。他四處走動,最後停留在一處。


    他的身影似乎成為銀幕的一部分,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融入電影中消失無蹤。


    這時——


    站在銀幕正前方的榎木津突然轉身。


    「不是這裏!」


    雪白肌膚加上偵探裝扮——背後電影中的場景色調顯得平淡。


    好像從銀幕中浮現的榎木津擋住光線,揮舞雙手大聲說:


    「不對,不是這裏!」


    突然出現的榎木津讓坐在觀眾席看電影的觀眾們都嚇了一大跳。


    回到車上的榎木津,心情跌落到穀底,麵無表情地握著方向盤。雖然車速沒變,卻聽不到他哼歌的聲音。


    隻聽見規律擺動的雨刷聲。


    「榎木津老師,剛剛……那個是……?」


    「已經死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即使想問,榎木津的側臉卻像石頭般表情僵硬,天城隻好把剩下的話吞回去。


    下一站就是最後一間電影院,由天城的親戚負責——說清楚一點,就是天城同父異母的哥哥。他自兩年前就負責經營那間電影院,也許是因為業績很好,天城的父親才會留下遺書表示「一號館以外的電影院都交給他」。


    因為知道「哥哥」在那裏。


    所以天城與前往前麵幾間電影院時不同,腳步有些遲疑。


    不過榎木津依舊大大方方。


    「我是偵探,笨蛋。」


    榎木津挺起胸膛走入館內,天城隻能跟著一起進去。


    天城在戰後,公司規模擴大之後才知道異母哥哥的存在。他沒有被誰正式介紹過說「那是你哥哥」,而是通過周圍的耳語才曉得。得知以後,他回想過去自己和父母以及周遭人的交互,發現過往發生的種種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自己和父親一起去過的電影院。


    等待父親的時候,父親去見的是圍繞在他身邊的女性。


    除了電影院,父親也帶著天城去過很多地方。他在那些地方見過幾個小朋友。


    和天城不同,那些知情的聰明小孩因此用厭惡的眼神瞪著天城,並趁父親沒注意時,用力捏天城的手臂。對他們而言,天城是獨占父親的討厭鬼。


    為什麽自己會遭受這種對待?當時遇見的孩子們跟自己有什麽關係?直到天城長大成人,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因為天城是蠢貨又是笨蛋。


    這間電影院的經理——哥哥的名字——是安川健夫。聽說健夫的母親是脫衣舞劇場昔日的人氣舞者。當天城知道哥哥的存在時,那位女性早已成為鬼魂了。


    一直以來過著悠哉日子的天城,與哥哥之間有生活水準上的差異。當然,哥哥與天城的戶籍不在一起,但父親有給予相當程度的資助。可是,天城與其他孩子相比,還是有顯著的不同。


    天城本性駑鈍,到現在還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和態度麵對同父異母的哥哥。更不用說現在還有爭產的問題,擔任經理的哥哥打從心裏就不歡迎天城。


    天城覺得十分抱歉。


    隻有自己在備受嗬護的環境下長大,天城覺得自己真是太厚臉皮。


    「小老板,您這樣我很難辦耶,會被經理罵的。快請回吧,您來這裏有什麽事?」


    負責剪票的中年婦人體型圓潤,很慌張地靠近天城小聲說道。


    「經理呢?」


    「出去了。」


    「是喔。」


    現在剛好是下一場電影播映前的休息時間,坐在大廳沙發上等待的客人們有的抽煙,有的喝甜酒打發時間。


    天城不想和哥哥碰麵,聞言鬆了一口氣。


    「榎木津老師,我不想在這裏待太久。」


    天城小聲跟榎木津說。


    「不好,這裏很明顯更不好。為什麽到處都放古典音樂?放爵士樂啊!本來不是說要去找妖怪小孩,那個委托呢?我想看的是活生生的妖怪!」


    榎木津很憤慨地說。


    「那個已經死了吧?」


    接著,他大聲說著不吉利的事,不顧後麵愣住的天城,逕自衝向放映廳。


    ——已經死了?


    這句話榎木津今天已說了兩次。


    死的是誰?


    褪色的紅色大門吞噬了榎木津的身影,天城急忙追上前。今天天城一直在快走,一直追著榎木津跑。


    「這裏,就是這裏。正中間的最前麵!坐在那裏!沒錯!」


    榎木津瞬間穿越觀眾席,跑到銀幕前方回頭喊著。


    「那裏有屍體。」


    響亮的嗓音回蕩。


    跟著榎木津跑下去的天城,視線往榎木津所指的方向看去。


    紅色天鵝絨座椅上——


    空空如也。


    「打電話給頑固的豆腐男。」


    「榎木津老師,請問豆腐是什麽?」


    「你連豆腐也不知道嗎?不就是用大豆汁加入鹽鹵凝固而成的白色方形食物嗎?」


    無法進入狀況的天城,摸摸脖子看著榎木津和椅子說:


    「咦?我知道豆腐。」


    「你知道就不要裝傻。」


    「是。」


    「聽好,屍體曾經坐在這裏。」


    榎木津的姿勢特別端正,指著七十度方向的椅子斬釘截鐵地說。


    負責剪票的女性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你說什麽?這樣我真的很困擾耶。小老板,自己人的問題就自己解決。這樣不是妨礙我們做生意嗎?」


    她以很快的語速小聲抱怨。


    「是。」


    看到被女性的氣勢壓倒的天城,榎木津開口說:


    「說什麽『是』?筍子,『是』也要分場合說,有時候可以說,有時候不可以說。我說的話你再說『是』,其他人說的話都不重要。這是真理,知道了嗎,奴仆?」


    榎木津微微皺起美麗的眉毛看向天城。


    榎木津看著遠方,也許是因為太過俊美,雖然他並非在作夢,但眼神仿佛穿透麵前的事物,望著完全不同的遠方。


    「殺人事件隸屬於警察管轄。無趣的事情就全交給警察。」


    「是。」


    接著,榎木津轉身走回原路,摸不著頭緒的天城隻能跟在他身後。


    ◆


    那一整天都在下雨。


    沒能凝結成雪的雨水非常冰冷。


    光禿禿的枯枝上掛滿雨珠,風一吹,銀色雨滴就呈現橢圓狀落下,在行人腳下的積水掀起波紋,消失無蹤。


    耳朵被寒風吹拂而十分冰冷,木場一到所屬的四穀署,在刑警室處理文檔時就接到榎木津的電話。


    雖然沒有發生重大案件,但因為竊盜案和毒品製造案件,包括課長在內的其他人都出去了,隻剩下木場和另一位刑警留守。


    其實,一聽到是榎木津打來的電話,木場本來想假裝不在。但是接電話的是木場的拍檔長門五十次。如果拜托他,他應該會照辦,但要請長門幫忙這件事本身就挺麻煩的。


    『很慢耶,快點接啦,你這頑固豆腐男。我跟你不一樣可是很忙的。』


    聽到榎木津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木場真心覺得早知道就不要接了。


    因為實在太煩人,他把電話稍微拿遠一些,回一句:


    「很忙的話就快說重點,笨偵探。」


    木場也是平時的語氣。


    『當然會說。我帶著關猴子的新弟子一起出來找妖怪童子,結果找到小孩的屍體。在電影院,新宿東邊的「月光劇場」。沒看到童子,但出現死人就是大爺你的管轄範圍了。豆腐頭快把屍體找出來,殺小孩的不是好東西。』


    「關猴子?屍體?電影院?月光……?」


    每次都是這麽突然又自顧自地說話。


    『沒錯,事情的大概我都說完了。我很忙,掛了。』


    「誰聽得懂啊!喂!」


    但是對方早已掛斷。


    木場煩躁地把電話掛上,撐在桌上的手摀住臉,用力揉著雙眼。


    長門看著木場不發一語。什麽都不問也很有長門的風格。


    木場不久前因為處理案件時太過莽撞,受到停職處分。複職後的拍檔就是課內最年長的資深刑警——長門。


    長門是一位毫無特別之處的平庸刑警,與木場完全不合拍;但也因為資深,察言觀色的能力很好,但這樣反而讓木場更覺得厭煩。


    「偵探啊……」


    木場說到一半就卡住了,仔細想想,他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跟人說明的信息。關猴子的新弟汁、屍體在電影院,還有童子什麽的,就算告訴長門又能如何?


    「打電話來的人隻是說了一些莫名奇妙的話。對了,今天新宿附近的電影院有發生什麽案子嗎?」


    實在沒辦法的時候隻好轉移話題。木場可能被榎木津影響,也開始變得沒頭沒腦的。偵探總有奇怪的磁場,榎木津周圍的人為了配合他,常常打亂自己的步調。


    雖然沒聽過「月光劇場」,但榎木津弄錯名字也是家常便飯。不過,是新宿的電影院應該沒錯吧?


    「電影院嗎?沒有發生案子耶,頂多是一周前發生過醉漢吵架的小事。」


    長門回答的模樣很適合坐在陽台抱著貓。木場應了句「是喔」,就把視線移回手上寫到一半的文檔,順口說:


    「等等我外出一下,想到一件事想調查。」


    「嗯嗯。」


    他早就料到長門不會說什麽,恐怕也不會囉唆多問。


    木場站起身穿上外套離開四穀署。


    他在外麵再打一次電話到榎木津的事務所,接電話的寅吉說:『榎木津老師不在。』說到新宿東邊的電影院,倒是讓木場想起「星光劇場」。榎木津雖然是蠢蛋又很會製造麻煩,但不是會在死人這件事上說謊或造謠的人。不如說,他是隻說真話的男人。


    有種不好的預感。


    同時——有種血液流過心髒的灼熱感。


    木場並非喜歡不幸,也並非喜歡屍體。殺人什麽的他完全無法認同,殺人犯更是不可原諒。他對於不清不楚的正義以及殺人的惡臭感到惡心。


    但是,察覺到案件發生,心髒便撲通跳動。


    木場追求的是親手逮捕壞到極點的絕對惡人。這就像幻想一樣不真實,因為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這麽簡單易懂的壞人。


    即使如此他還是會想,那樣的惡人也許就在某處吧。


    因此,隻要有事件發生,雖然這樣不適當,但心髒就是會撲通直跳。這是木場無法說出口的怪癖。


    就像隨著外在環境改變體溫的變溫動物,木場的熱度也會配合四周上上下下。什麽事都沒有的時候,心髒像堅硬的石頭在身體裏滾來滾去。


    這是職業所造成,或是自己的本性,又或是兩者融合的結果,連木場自己也不知道。


    除去刑警這個外框的木場本身,是連一顆石頭也沒有的空殼。


    外觀沒有問題,裏麵卻是空空如也的盒子。


    就算是這樣,每當事件發生時,還是能感覺到某種物體在體內熊熊燃燒。


    順帶一提,木場記得很清楚,四方臉加上壯碩身材包覆的空盒,是在何時把心髒放進來的。那是在木場守護初戀的女演員——美波絹子的瞬間。空虛的身體被某種曖昧不明的物體填滿,甚至連曾經隻是空盒的外表都在猛烈震動。


    但是——


    守護失敗了。


    守護失敗的木場逮捕了她。


    因為她是一起悲慘案件的犯人。


    從那時起,木場體內空空的抽屜深處,偶爾會有冰冷石頭滾動的聲音。


    他有這樣的感覺。


    每當想把石頭拿出來好好審視內心時,石頭就會消失。他想:「我的內心果然還是什麽都沒有的空盒子。」不過,這些不過是心理作用,畢竟木場不是盒子,木場的心髒也不是石頭。


    拿著傘邊走邊思考,被雨水浸濕的鞋子讓腳尖有點發涼。感覺像是腳踩著泥濘,一步一步慢慢讓腳浸濕,讓人很不舒服。


    他抵達「星光劇場」後擡頭看著海報看板。


    被雨傘遮住的視野,讓海報上架式十足的武士上半身缺了一角;移開傘後,看到穿著鮮豔和服的公主巨大的笑容。


    他接著走進電影院。


    沒有屍體。


    也沒有案件。


    木場向剪票口的女性買了一杯熱甜酒啜飲後,沒看電影就直接前往神田的薔薇十字偵探社。偵探不在,他喝著寅吉泡的咖啡等了一會兒,榎木津還是沒回來,結果等到日落。木場不高興地說了句:「怎麽到哪都白跑一趟。」


    肩膀和腳都白白被淋濕。


    刑警室裏,放在暖爐上的水壺不斷冒出熱氣。被室內白霧覆蓋的玻璃窗外,可以隱約看到街上的朦朧燈光。


    正在看報紙的長門沒問木場去哪裏。


    「修先生,你回來了。」


    他隻擡頭說了這麽一句。長門稱呼木場為「修先生」。


    「嗯嗯。」


    木場不禁苦笑。為什麽笑呢?因為長門很平常地說「你回來了」。這句話並沒有什麽意思,隻是隨口說說,木場也自然而然地點頭。不過,這種相處也莫名讓人痛苦。


    長門應該有幫他好好跟課長解釋吧,因為誰也沒說話。


    「青少年的暴力案件變多了呢,學生因為吸毒而衝動殺人什麽的,真是……」


    長門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念著報導內容。


    木場回到座位,拿起寫到一半的文檔。


    「修先生,關於剛剛的話題啊,昨晚有人報案說新宿的電影院有人死了。」


    「欸?你說什麽?」


    心髒跳得非常快,手腳都感覺到熱氣,血液也快速流動著。


    「好像是惡作劇電話,聽說到現場後發現根本沒死人,連活人也沒看見。後來,住在那邊的小孩哭哭啼啼地跑來。」


    「什麽跟什麽啊?」


    匡啷,木場體內發出空虛的聲響。


    但是體內曾經一度產生的熱能,還像炭火一樣殘留著。


    如果說是偶然的惡作劇電話也太過巧合。木場很清楚,隻要有偵探參與的案件,往往會往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


    屍體應該找得到。


    木場模糊地思考。要怎麽找呢?他不知道方法。一間一間電影院去找嗎?他想好好問問榎木津,到底是在哪裏看到什麽才打電話給他?


    第二天早上,淺草「天城座」發現了小孩的屍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薔薇十字叢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合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合作並收藏薔薇十字叢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