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我是一之瀨……我想死。」


    在我舍棄壽命後的第二次七月七日,星期二,天氣晴。


    這一天,手機的來電紀錄變成了兩通。


    我們和上次一樣約在老地方的那座橋碰麵,我鑽出被窩,走出家門。在掛掉電話之前不厭其煩地告誡她:「絕對不要自殺喔!」她賭氣地回答:「我今天不會自殺啦!今天。」但我難以相信她。


    去完公園後大約一個星期,這段期間她都沒有自殺。


    雖說她答應我會活到煙火大會那一天,但她未必會信守承諾,也有突然自殺的風險。所以我並未怠惰搜集情報,一樣過著每天睡眠不足的日子。


    我邊打嗬欠來到橋上後,已經先到的一之瀨正悠閑地在吹泡泡。看她拿著眼熟的袋子,應該是公園那次吹剩的吧。


    「你剛才該不會在睡覺吧?」


    一之瀨的視線比平常上移一點。我看著自己的影子,發現頭發疑似睡得亂翹。我伸展著身體說道:「我早上容易賴床。」結果一之瀨傻眼地回答:「現在已經下午兩點了耶。」


    我一邊整理亂翹的頭發,一邊心想今天要去哪裏,但發現自己忘記帶錢包。就算後悔早知道應該檢查後再出門,也於事無補了。


    「我好像忘記帶錢包了,必須先回家一趟才行。」


    無奈之下,我隻好帶一之瀨返回公寓。雖然覺得帶未成年的她回家不妥,但要是她在外麵等待的期間自殺的話就麻煩了。


    「走吧!」


    「咦?我也要一起去嗎?」


    「要是放你一個人的話……會發生許多麻煩事吧。」


    「……你該不會認為我會在你回家的期間自殺吧?」


    我沒有回答,邁開腳步向前走,結果後方傳來「你說啊!」的怒吼聲。


    返回公寓的途中,一之瀨不斷詢問:「我真的也要一起去嗎?」我回答:「要不然怎麽辦?」她隻好一臉不服地跟在後頭。


    「怎麽了?進來啊。」


    我打開玄關門後,催促她先進去,但一之瀨雙手扭扭捏捏的,不打算進去。看起來像是在警戒,然而並非如此。


    「我這種時間在這裏,會不會引人懷疑啊?」


    她表情憂慮,似乎是以為我有家人在。


    我告訴她我是一個人住後,她便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


    我帶她進客廳,先請她坐在沙發上。雙腳並攏坐在沙發角落的她,顯得特別乖巧老實。


    「感覺……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呢。」


    一之瀨東張西望地巡視整個房間,如此低喃。


    「那你原本想像的是什麽模樣?」


    「各種物品到處亂丟。」


    「你竟然以為我家是垃圾屋之類的喔?」


    家中隻擺放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也沒有特地整理過,其實隻是東西少到沒辦法亂丟而已,如果有不少物品的話,大概會變得跟她想像中的一樣吧。


    客廳隻有擺放電視和遊戲機的電視櫃、廉價的矮桌和雙人座沙發。


    三房中的其中一間西式房間作為寢室使用,其他房間甚至沒有安裝照明器具。廚房和盥洗室的收納空間也沒有填滿。


    在租房子前我就覺得一個人住太大了,如此冷清,沒有生活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不過,就算買東西來點綴房間,死前還不是得處理掉,倒不如別買多餘的物品。


    這種宛如沒有造景裝飾的魚缸,看著都無聊的空間,一之瀨卻一臉好奇地環顧整個房間。


    「你一個人住在這麽大的地方啊?」


    「我這裏還有其他空房間,你不想待在家裏的時候可以隨便使用。」


    「你這樣說好嗎?我會每天都來喲?」


    「那就每天都來啊。」


    一之瀨目瞪口呆地再三詢問:「我真的每天都會來喲?」我個人是非常樂意她每天過來,能確認她的安危當然大過繼續現在的生活啊。


    「無所謂啊。」


    「是喔……要是你後悔,我可不管喔。」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她,她卻態度冷淡,不肯回答。


    在我去盥洗室整理亂翹的頭發時,一之瀨從窗戶眺望外頭的景色。「哇啊,好高啊!」我聽見她天真無邪如此說道的聲音,然而下一瞬間卻冒出「從這裏跳下去,或許能死得比較輕鬆」這種危險的感想……千萬別給我跳下去喔。


    之後,我連忙阻止想走到陽台的一之瀨,還被她看見堆積如山的超商空便當盒,她傻眼地吐槽:「你要是不吃得營養一點,身體會弄壞的。」我才不想被一個企圖輕生的少女這麽說呢。


    結果,好不容易讓她安靜下來乖乖坐在沙發上時,已經超過三點。我斥責坐在旁邊的一之瀨,要她乖乖坐好後,她有點在鬧別扭。


    「你吃過午飯了嗎?」


    看見她搖頭回應,我在想帶她出去外麵吃好了。


    我不經意地望向手機螢幕,發現今天是七夕。


    我記得附近每年都會舉辦七夕祭典。


    用手機查詢後,立刻跑出顯示資訊的頁麵,官方網站寫著第七十一屆七夕祭,看來今年也有舉辦的樣子。應該會有小吃攤出來擺攤,邊走邊吃或許也不錯。一之瀨好像也很在意,探頭窺視我的手機螢幕。臉靠得好近。


    確認兩次有帶錢包才離開家門的我們,搭乘電車搖搖晃晃,前往舉辦七夕祭典的最近車站。乘客比平常多的電車內,還能看見穿著浴衣的人。


    七夕祭典舉辦的地點,是從下車的車站一直線延伸而去的商店街。道路兩旁的商店街並排著二手衣店等老字號店鋪,這天基於交通管製,車輛禁止通行。


    走出車站後,立刻被人潮推著走,在羅列著各種攤販的商店街前進。有時人多到一之瀨會抓住我的手臂,保持緊貼的狀態,有點尷尬。


    我們在穿著浴衣的男女和拿著水球的小朋友的包圍下前進後,突然飄來一陣香噴噴的醬汁味,空腹感受到刺激,便前去寫著鬥大的「炒麵」攤販排隊。


    裝進透明盒子的炒麵,有點令人懷念。


    回想過去,我小學時曾經和朋友去祭典吃過。明明沒什麽特別想要的獎品,我和朋友卻被氣氛感染,到處抽獎,等到肚子開始餓的時候,錢包裏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嘴饞的我們就拿出自己僅有的零錢湊一湊,買了一盒炒麵分著吃。


    我也有過這種回憶呢,以一種奇妙的心情懷念過去。


    我們為了避免被人潮推著走而躲到攤販後方吃炒麵。隻放了一點紅薑,沒有特別裝飾的炒麵,味道卻十分美味。那天吃的炒麵好像也很好吃。或許祭典的炒麵就是這樣吧。我思考著這種事,望向一之瀨後,發現她淚眼汪汪地在吃炒麵。誰教你怕燙,別勉強啦。


    「人這麽多,要回去也不容易。如果有想吃的攤販,就馬上說出來吧!」


    「可是,我今天也沒有錢喔。」


    「現在還說這種話幹嘛?難得來逛祭典,就別跟我客氣了啦!」


    我抱持著輕鬆的心態隨口說道。想說剛才吃的炒麵量也滿多的,接下來吃個什麽愛吃的食物,比如刨冰之類的,應該就滿足了吧。


    沒想到,一之瀨一看見攤販就拉著我袖子,指著烤雞串。


    「相葉先生,我想吃烤雞串。」


    醬汁很好吃,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這次想吃那個。」


    她又指著熱狗,沾太多黃芥末醬,害我嗆到。


    「相葉先生,這邊這邊!」


    她指著烤花枝。好吃是好吃啦,但我已經吃不下了。


    「吃完花枝,接下來當然要吃章魚啦!」


    她指著章魚燒。但我實在是飽到喉嚨了,所以隻買給她一個人吃。


    「差不多想吃甜食了。」


    她指著巧克力香蕉。我想說甜食我應該吃得下,所以買了兩人份,但是吃得很痛苦。


    「鹽跟奶油隨便加耶!」


    她指著奶油馬鈴薯。起初因為她怕燙的關係,經過了一番苦戰,不過還是吃完了。


    「你……真會吃耶……」


    「我還沒吃夠呢。」


    一之瀨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拿著冰糖蘋果,肚子似乎真的還裝得下。


    我沒想到她這麽會吃。


    說到這裏,一之瀨在家庭餐廳用完餐後,大多會繼續看著菜單。我以為她那纖細的身體不可能再裝得下任何食物,而且也隻是覺得她是因為不想聽我勸告,才用菜單遮住臉的,看來並非如此。


    真好奇她吃下去的食物消失到哪裏去了。


    一之瀨填飽肚子後,我們兩人一起挑戰撈金魚。一開始還幹勁十足地提出:「要不要來比賽誰撈的金魚多?」結果兩人一隻金魚都沒撈到。對我們投以憐憫視線的攤販大叔說可以挑兩隻喜歡的金魚帶回去,但我拒絕了。攤販的金魚大多活不久,但也有些金魚活了好幾年。要是我先死的話,金魚就太可憐了。


    之後我們去玩釣水球、戳椪糖,結果都很失敗,但是能多看好幾次一之瀨開心的側臉。


    「你們兩個!可以過來一下嗎?」


    當我們正在享受祭典時,一名穿著短外褂的中年男子突然出聲叫喚。


    短外褂上寫著「七夕祭典執行委員會」。


    他不容分說地就抓住我們的手臂,拉著強行帶走。


    我們被帶去的地方裝飾著一棵大笹竹,竹子上吊著各種顏色的短簽,華麗得會不小心看錯成聖誕樹的程度。附近的台子有一群人在短簽上寫下願望。


    「你們也在這張短簽上寫下願望吧!」


    男子如此說道,遞給我們短簽與麥克筆。


    我被他的氣勢壓倒,順勢接過,卻沒有什麽願望可以寫在短簽上。


    一之瀨也露出一副「不小心接下了」的表情,不知道該寫什麽才好。周圍的人陸陸續續寫好,我們卻在與短簽大眼瞪小眼。


    我突然想起小學時期的苦澀回憶。


    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堂課要寫七夕短簽。


    我不記得我用短簽做了什麽事,但大概是班導師想事先了解這些剛入學,許多事都不懂的學生,有什麽夢想和願望,才安排這樣的課程吧。


    我看周圍的同學寫的都是「希望能成為足球選手」或是「想要遊戲片」這類符合小學生的願望。


    我毫不猶豫地寫下「想見父母」這個願望。


    我想見我的親生父母。當時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拋棄,以為他們是有什麽苦衷才暫時不能來接我。所以我認為隻要等待,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接我,內心始終懷抱著這樣的期待。


    然而,班導看見我寫的短簽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你沒有其他願望嗎?」


    直白得連當時的我都立刻明白──


    老師想讓我寫其他願望。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隻有我的短簽必須重寫。


    因為我認為自己寫的願望跟周圍的人一樣都很普通啊。


    同學之中也有人寫想成為當時電視播放的特攝英雄。我的願望又不是無法實現,我想不通為什麽不能寫這個願望。


    而且擦掉願望,感覺就見不到父母了。


    我也認為寫了其他願望,會惹父母傷心,所以我始終拒絕重寫願望。不過最後還是以近似強迫的形式被逼著重寫。我甚至不記得我在那張殘留著用橡皮擦擦過痕跡的短簽上寫了什麽。


    如今回想起來,這件事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周圍的人有差異。


    「相葉先生,如果我寫『想死』的話,會不會被罵啊?」


    一之瀨用周圍聽不見的細小聲音詢問我。


    「如果那是你真的想實現的願望,就寫吧。」


    「……我開玩笑的啦。你不像平常那樣阻止我呢。」


    我的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隻見她一臉覺得沒意思地動筆寫起願望。再這樣下去,會淪為隻有我一個人與短簽乾瞪眼的下場。因此我也連忙開始思考,然後將願望寫下。


    「希望一之瀨月美能得到幸福。」


    思考了好幾個小時,還是隻有想到這個願望。一個壽命隻剩一年半的人,根本沒什麽想替自己許的願。


    一之瀨板著一張臉看著我的短簽。


    「我說,相葉先生。」


    「什麽事?」


    「很害羞耶!」


    「那就好。」


    反倒是我看了一之瀨的短簽後大吃一驚。


    因為她的短簽上寫著「希望能考上高中」。


    我不敢相信,拿在手上確認,結果並沒有看錯。


    「你想上高中嗎?」


    「除了想死以外,我隻想到這個願望而已。」


    一個將死之人還談什麽考高中啊?一之瀨說得很卑微,但似乎也不像是寫了個無可非議的願望。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吧,她企圖從我手中搶走短簽,要我還給她。


    我們把寫好的短簽交給穿著短外褂的男性,請他幫忙掛到笹竹上。


    「要怎樣才能實現我的願望呢?」


    吊在笹竹上的短簽晃晃蕩蕩。


    「我想不管怎麽做都不會實現喔。」


    一之瀨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從寫短簽這件事解脫時,已暮色蒼茫。到處掛著的燈籠將商店街照得一片通紅,小朋友拿著的玩具寶劍與螢光手環閃閃發光。


    回程時我們兩人吃了刨冰,我點的是哈密瓜口味,一之瀨則是點了藍色夏威夷。幾年沒吃的刨冰超級冰涼,跟小學時吃的印象一模一樣。


    「有變藍嗎?」一之瀨吐出舌頭問我,看起來像個天真無邪的女孩。


    在回程的電車上,一之瀨「啊!」了一聲。


    似乎是把泡泡水忘在我家了。她說明天要來我家拿,我當場就設定了鬧鍾。


    「回家路上粗心喔。」


    「我會小心回家……別騙我啦!」


    「誰教你傻傻被騙。」


    在車站前分別時,她揮著手說:「明天見。」


    隔天早上,一之瀨造訪我家。


    門鈴響得比鬧鍾還早,我迷迷糊糊地打開玄關的門。


    她說還沒吃早餐,我便把在便利商店買的甜麵包和即食玉米湯遞給她。我要她在客廳吃,自己則打算跑回床上睡回籠覺,但誤以為要一起吃早餐的她跟到寢室來,我隻好讓她使用床鋪前的折疊桌。


    我躺在床上盯著朝玉米湯吹氣的一之瀨,卻不知不覺睡著了,等我醒來後,發現她也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


    也許她是在家人起床前逃到這裏的。我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棉被,注視著她安穩的睡臉好一陣子。


    2


    在我舍棄壽命後的第二次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下雨。


    自從一之瀨開始來我家後,已經過了三個星期。


    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我家玩,除了台風或豪雨無法外出走動時。期間也沒有再嚐試自殺,就這樣過著安穩的生活。


    一之瀨總是在早上過來,我沒有問過她本人,但我猜她是趁家人還沒起床時便離開家門。因為我總是被她按門鈴的聲音吵醒,就把備用鑰匙拿給她。


    我對沒吃早餐就過來的她說,放在桌上的甜麵包之類的食物可以隨便吃,也有買零食和冰淇淋,電視和手機也可以自由使用。但個性內向的她大多不碰那些東西,而隻是雙手抱膝坐在房間角落。


    不過好像還是敗給了誘惑,最近毫不客氣地吃起東西,手機也操作得很熟練。她大多用手機上網或看影片。我本來還擔心她會不會用手機搜尋自殺方式,但查閱紀錄後,跑出來的都是六角恐龍的影片。抱歉懷疑你。


    另外,一之瀨其實也有在念書。雖然她不太想提這件事,但她似乎把學校寄來的講義全都做完,隻要提交就能取得學分。


    老實說,我很驚訝她會自動自發地念書。


    我本來想說以她那種個性,一定會用「反正自己都要死了,念書也沒意義」這種理由不讀書。至少我是這樣啦。


    當我從後方看著她念書的模樣時,她說她的字很醜,要我別看,一副難為情地用雙手遮住講義。雖然她覺得很丟臉,但我覺得她的字很整齊,圓圓的很可愛。


    像這樣看著她念書的畫麵,我默默期待她是否有在考慮未來要勇敢活下去,但她一樣沒有放棄自殺。昨天依然在大口吃著冰淇淋時說道:「等煙火大會結束,我這次一定要自殺。」


    上午念完書後,下午我們大多是一起打電動或看電影度過。跟一之瀨待在一起,大幅改善了我的生活習慣,也沒有再因為一直查詢自殺的新聞而睡眠不足。


    擺放在電視前麵的小沙發是設想不會有客人來而挑選的物品,因此兩人坐在一起感覺有點擠。不習慣打電動的一之瀨,身體會不自覺地配合角色的動作活動,導致她的頭部會經常撞到我的肩膀。


    不服輸的她有時也會故意用頭頂住我的肩膀,轉動頭部妨礙我。即使我有些動怒地罵她:「喂,別妨礙我。」她也隻是對我急躁的反應感到有趣,更笑著回擊:「這是對你過去妨礙我的報複。」


    發出雀躍的聲音妨礙我的一之瀨,搞不好個性挺調皮的。每次看見她天真無邪嬉鬧的模樣,都會心想「她放棄自殺不就好了」,也會思索陪在她身邊的人是我,這樣好嗎?她會不會其實想和同齡的朋友玩呢?


    因為學校開始放暑假的緣故,街上經常可見成群的國高中生。我想像過無數次,要是一之瀨沒有遭到霸淩,正常去上學的話,應該會像那樣和朋友玩耍吧。


    雖然我們像這樣理所當然地每天見麵,但我們的關係並不健全。


    那才是她原本應該待的場所,而不是我身邊。


    我想要想辦法將一之瀨送回她原本的所在之處。


    我每天都在思考,必須在煙火大會來臨前想辦法解決。


    不過,與她度過的七月轉瞬間便飛逝而去。


    在我舍棄壽命後的第二次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氣晴。


    早晨被刺耳的蟬鳴聲吵醒。我試著睡回籠覺,但天氣太悶熱,實在是睡不著。也不想起床,將臉埋進枕頭片刻後,傳來一陣水聲。


    大概是一之瀨在淋浴吧。


    時序進入八月後,酷熱天接連不斷。一之瀨依舊每天過來,最近不是躺在沙發或床上消磨時間,就是玩房間裏有的遊戲度日。


    從家裏走來的一之瀨,每天早上都會衝澡。她好像討厭汗水黏在身上的感覺,討厭到甚至從家裏帶了衣服過來更換。她使用的浴巾是兩人出門時我買給她的,牙刷也買齊了。


    我家在這一個月來已經化為她的避風港。


    我想盡量避免讓這裏的居民看見一之瀨進出我家,要是引人疑竇報警的話,可就顧不上妨礙她自殺的事了。


    不過,自從她來我家後,表情愈來愈開朗,也較少說出貶低自己的話。況且我總不能讓她在這種大熱天底下在外遊蕩,輕易地便能想像她即使中暑也不肯開口向人求助,因此倒在路邊的景象。風險雖大,還是應該維持現狀吧。


    我鑽出被窩,跑去廚房喝水時,聽見浴室傳來吹風機的聲音。她頭發那麽長,肯定得花不少時間才能吹乾吧。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開冷氣等她出來。


    十幾分鍾後,浴室的門「喀嚓」一聲打開。


    「好涼喔!」


    一之瀨舉起雙手走進客廳,露出稚氣的笑容伸展身體。


    我向心情愉悅的她道早安,她便「呀!」地發出輕聲尖叫。從她剛才過度活潑的聲音來判斷,似乎是以為客廳沒人在吧。


    「啊,相葉先生,別嚇我啦!」


    「是你自己嚇自己吧。」


    「你平常這個時候不都還在睡嗎?」


    大概是被看見鬆懈的模樣而感到難為情吧,隻見一之瀨一臉不悅地用力坐到我旁邊。那一瞬間,她的發絲散發出一股洗發精的甜蜜香氣,刺激我的鼻孔。


    「不過是嚇了一跳,別放在心上啦。」


    「……我才沒有放在心上。」


    「啊,是嗎?話說回來,真是涼快呢。」


    「……就是說啊!」


    她用頭頂住我轉來轉去,整個人靠過來,但一點都不重。


    簡單吃過早餐後,我愜意地看著電視,隨後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整個房間愈來愈悶熱。關上窗簾、把冷氣溫度調低都沒有用,反而還出汗。


    當我用手搧著風時,電視上剛好播放休閑設施的泳池特輯。螢幕上顯示出人聲鼎沸的泳池畫麵,看起來非常涼爽。我平常絕對不會想去人多擁擠的地方,但現在覺得比起待在悶熱的家中,去泳池似乎更能有意義地度過時光。


    「去泳池吧!」


    我彷佛在沙漠的正中央發現綠洲似地呢喃後,一之瀨才慢了一拍地歪頭反問:「你說什麽?」


    「去泳池,那泳裝怎麽辦?」


    「泳裝什麽的,到那邊再買就好了吧。」


    「可是我不會遊泳……」


    「好了,快點準備吧!」


    「喂!等一下!」


    接下來我便憑藉一股氣勢采取行動。一之瀨一臉困惑,我拉著她的手坐進計程車,來到遠離當地的某個知名休閑泳池前下車。


    這是個室內和室外都有搭建戲水設施的知名休閑泳池,因為放暑假的關係,來玩水的人非常多,我們混在人群中進入建築物。


    買票通過安檢後,五彩繽紛的泳裝映入眼簾。整層樓都是泳裝店,有好幾家店鋪相鄰在一起的樣子。除了泳裝,還販賣遊泳圈、沙灘球、涼鞋、蛙鏡等物品。


    兩人一起挑泳裝,畫麵應該不太好看吧,恐怕一之瀨也不願意。所以在決定好等等會合的地方後,便把錢拿給她。


    「我還想要買防曬乳液……」


    她露出一副像打破盤子的小孩般可憐的表情說道,於是我笑著回答:「需要的話,也可以買遊泳圈喔。」結果她氣得要我別把她當成小孩看待。


    我在第一家店買了五分平口泳褲,也買了毛巾。


    一之瀨則好像在煩惱要選什麽泳裝的樣子。結果她竟然空手回到集合地點,沒想到是要跟我借手機,說看起來好像會晚點回家,想先打電話通知家人,接著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花了特別久的時間回來的她,還我手機後又去挑選泳裝了。我邊滑手機邊等她,但仔細一看並沒有留下通話紀錄,反倒跑出「可愛的泳裝」、「泳裝推薦」這類的搜尋紀錄,看來得耐心等待才行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在一之瀨還我手機的二十分鍾後,她拿著一個大袋子回來。我問一臉抱歉的她:「找到喜歡的泳裝了嗎?」結果她沒什麽自信地點頭回答:「嗯。」


    我在更衣室前與一之瀨分別,更換泳褲。我把隨身攜帶的銜尾蛇銀表寄放在置物櫃,雖然對此感到不安,但它怎麽看都不防水。我把錢放在剛買的防水袋中,掛在脖子上。


    當我離開更衣室,踏進室內泳池的瞬間,一股熱氣迎麵襲來。圓頂形狀的建築物內有一座如海灘般巨大的泳池,周圍生長著像椰子樹一樣的樹木,彷佛來到了南國的海岸。


    巨大的泳池中有無數玩水的遊客。我想馬上進入泳池,但還是暫時忍耐等一之瀨來好了。正當我心想等等必須稱讚她的泳裝時,側腹部被人戳了兩下。


    「相葉先生。」


    循聲望去,發現是穿著泳裝的一之瀨站在那裏。


    白色繞頸比基尼很適合她。附有荷葉邊的設計很可愛,但一之瀨穿起來卻很沉穩。白皙水嫩的肌膚與細長的雙腿令人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事先準備好的讚美詞也已拋到九霄雲外。


    一之瀨將緊握的雙手擋在胸前,抬起視線問道:「那個,會很奇怪嗎?」


    「不會,非常好看。」


    「……少在那裏拍馬屁了。」


    一之瀨扭扭捏捏,臉頰泛起紅暈。女人心海底針啊!


    從入口處就能看見的巨大泳池,似乎是以海灘為構想,愈往遠處前進水愈深。


    「好冰喔!」


    一之瀨「啪沙啪沙」地走在淺灘的部分,看起來比周圍的小朋友們玩得還開心。我擔心她會不會跌倒。


    泳池的水冰涼得恰到好處,我慢慢地讓身體適應水溫,一邊往深處前往。


    走到水深及腰際處時,我朝一之瀨的背部輕輕潑水。


    「呀啊!」


    一之瀨大聲驚叫,一臉不服氣地麵向我這邊。


    「我隻是想稍微嚇一嚇你……」


    下一瞬間「嘩!」一聲,水便灌進我的嘴巴,大口嗆了下去,咳嗽不止的期間,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朝我潑水。


    「我錯了。喂,別潑了啦。」


    潑來的水量增加,她似乎無意原諒我的樣子。


    我也不甘示弱地朝她潑水。沐浴在水花之中的一之瀨興高采烈,不服輸地朝我潑水。剛才害羞的模樣宛如虛假一般。


    我們互相潑水直到彼此氣喘籲籲後,便從泳池旁的梯子爬了上去,移動到其他泳池。


    設有溜滑梯等遊樂設施的淺水泳池有許多小朋友在玩。


    各種機關到處都會噴出水來。還有設置在上方的巨大水桶,一積滿水就會翻倒下來,落下大量的水。


    「相葉先生,你去站在那邊。」


    一之瀨拉扯控製的繩索後,便有大量的水朝我頭上落下。


    「誰教你剛才要潑我。」


    一之瀨吐舌調皮地笑道,比平常更加活潑。連附近的小朋友都指著我笑,我當然必須報複回去。


    「呀!相葉先生,等一下!」


    我將拚命抵抗的一之瀨采取公主抱的方式抱起,直接抱到水桶下。大概是快要積滿水了吧,隻見附近聚集一大群人。


    我將手腳亂動的她放下來後,她氣得大罵:「不要在這種地方公主抱我啦!」與此同時,水桶翻倒過來。


    不知道水落下來而背對水桶的一之瀨被水衝擊後倒向我。在一旁淋成落湯雞的情侶相視而笑,小朋友們嬉戲笑鬧的狀況下,一之瀨倒在我懷中,被我抱著,滿臉通紅。


    一之瀨因為鬧別扭,好一陣子不肯跟我說話。不過,在室內的餐飲店享用拉麵、炸熱狗和洋芋片時,吃著吃著似乎就消氣了,甚至還吃了冰淇淋,真是食欲旺盛啊。


    吃完午餐後我們走到室外,盛夏的陽光十分毒辣,逼得我們光腳走在滾燙的地麵時不得不瞬間更換左右腳移動。


    我們鑽過拱形水柱逃進漂漂河。


    一之瀨租借漂漂河專用的大遊泳圈,坐在上麵任由水流帶著她漂流。水麵反射著陽光波光粼粼,一之瀨白皙的肌膚也閃閃發光。


    我拉著她乘坐的遊泳圈前進時,她興奮地喊著「好快!」接著我故意轉動遊泳圈,嚇得她邊笑邊尖叫。因為一之瀨笑得太過天真無邪,令我忘卻周圍所有人,專心一意隻在討她歡心。


    在漂漂河互相嬉鬧後,我們兩人試著挑戰渡浮橋。


    那是踩著漂浮在水麵不穩定的浮橋,走向對岸的遊樂設施,很難保持平衡。當我實在前進不了幾步時,後方傳來一之瀨的哀號聲。在我轉過頭的同時,已經被失去平衡的她抓住手臂,一起落水。


    「嚇死我了……」


    抓住我手臂的犯人揉著眼睛,露出害羞的笑容。嚇死的是我吧!


    之後,我硬是拉著一之瀨的手,前往她不怎麽想玩的滑水道,雙人座的橡皮艇隨著滑水道彎曲搖晃,前座的一之瀨不斷發出響亮的尖叫,並以猛烈的速度滑入泳池。


    「所以我不是說我不想玩嗎!」


    從橡皮艇下來後,一之瀨輕輕撞了我一下。對不起嘛!


    在人造浪池中,我們走到池水深及一之瀨肩膀的深度,等待每隔一小時會產生的巨大海浪。我詢問是否該返回淺一點的地方,但她表示沒問題,所以我們就沒有移動。


    不過,看著正在遊泳的她後,我突然感到不安。雖然本人堅持她遊的是自由式,但怎麽看都是狗爬式。


    當我思考著還是應該返回淺水處時,巨浪迎麵湧來。


    浪比想像中的還要高,甚至超過我的身高。周圍的人歡聲四起,但老實說我現在根本沒那個心情。


    由於之後的人造浪間隔很短的時間便湧來一次,導致換氣也很費勁,更何況一之瀨還緊抓著我。我感受到透過泳裝的柔軟觸感……但我現在根本沒心思考慮這種事。她如無尾熊般纏住我,令我沒辦法順利在水中跳躍。


    好不容易抱起一之瀨,卻因為周圍人潮密集而無法返回岸邊。


    我開始焦急,心想這下不妙,所幸海浪慢慢減弱。


    「我還以為會死掉……」


    一之瀨有氣無力地低喃,隨後立刻拚命辯解:「啊!我可不是不想死喔。隻是不想溺死而已。」


    「……我知道了啦,快點下來。」


    我對依然緊抱著我不放的一之瀨如此說道後,她才突然意識到,趕緊從我身上下來。我就在無法看清她表情的情況下,兩人一語不發地離開泳池。


    我們邊玩邊休息直到天色漸漸變暗,開始感到一絲寒意。室外泳池亮起燈後,遊客也陸續離開。


    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最後進入以洞窟為主題的溫泉水池。


    寒冷的身軀因為熱水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一之瀨也闔上眼皮,看起來很放鬆的樣子。


    「我想一直待在這裏。」


    坐在我身旁的她,白皙的肌膚泡得泛紅。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皮膚會變得皺巴巴的喔。」


    我仰望著天花板說道,橘色的燈光有點刺眼。


    「真不想回家……」


    「我會再帶你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想就這樣遠走高飛。」


    一之瀨發牢騷似地歎了一口氣。


    我想起高中時期的自己,低喃道:「就是說啊。」


    我閉上雙眼,身邊傳來「要是能這樣死掉就好了」的聲音。


    我在心中嘟囔道: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離開泳池搭上計程車之前的事情我都還記得,不過我一上車好像就睡著了,等計程車司機叫醒我,才發現一之瀨靠著我的肩膀也進入夢鄉。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打著嗬欠說道,一之瀨揉著眼睛輕聲回答:「好。」


    回家路上,每當冷冽的夜風撫過肌膚,我都會打一個大噴嚏。


    本來打算買晚餐回家,但我連繞去便利商店的精力都沒有。


    都二十歲了還狂歡玩到筋疲力盡,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無言。


    我還有辦法再陪那家夥玩一陣子嗎?


    運轉著不靈光的頭腦,得到的卻隻有噴嚏。


    3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二次八月十九日,星期三,陰天。


    跟一之瀨去泳池的隔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感覺身體狀況不對勁。


    好像發燒了,喉嚨好痛。想坐起身子卻覺得倦怠的身體十分沉重。


    咳嗽得很嚴重。


    似乎是感冒了。


    我也懶得站起來,隻好往後倒,再次仰躺在床上。


    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連咳嗽也一起出來了。


    離煙火大會還有三天,我竟然偏偏在這種時候感冒。


    早知道就先買感冒藥備用了。「舍棄壽命的人還注重什麽健康啊,蠢不蠢。」真想把當時樂觀思考的自己揍一頓。


    不過,事到如今再後悔,也無法改變已經感冒的事實。


    既然如此,乾脆倒流時光,趁昨天買好感冒藥服用?


    如果身體著涼是原因,不要去泳池就好了吧?


    我望向擱在桌上的銜尾蛇銀表。


    ……不行,昨天的事我不想當作沒發生過。


    假如要倒流時光,也隻能回到與一之瀨分別後。我從昨晚就有倦怠感了,隻要在睡前服用感冒藥的話,或許會好一點吧。


    當我正要從床上伸手拿起銀表的瞬間,房門被打開了。


    「沒想到你竟然會連續兩天早起……」


    走進房間的一之瀨,露出一副宛如發現傳說生物土龍般的驚訝神情。


    我慌慌張張地做出要她別靠近的手勢。說是手勢,其實就跟趕狗時做的動作一樣。走開!走開!


    不過,一之瀨卻一臉充滿好奇心地靠了過來。


    「我感冒了。」


    擠出來的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咦……真的嗎?」


    大概是以為我在開玩笑吧,隻見一之瀨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我來不及躲避,她的手冰冰涼涼的,我根本不想揮開。


    「好像真的發燒了呢,最好去看醫生吧?」


    「……我不想去。」


    「別說這種孩子氣的話,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啦。」


    一之瀨像哄小孩般勸說我,但我還是搖頭拒絕。要我在虛弱的時候去人多的地方,不如死掉算了。


    「你就這麽不想去嗎……」


    一之瀨一籌莫展地走出房間。


    過了短短幾分鍾回來後,她將打濕的手帕放到我的額頭上。


    「那條手帕我今天還沒有使用,是乾淨的,你就先用它忍耐一下吧。」


    手帕吸收體熱,感覺比剛才舒服了許多。


    「如果不想去看醫生,至少吃個藥比較好吧。」


    我打開手機的記事本,輸入「沒有藥」,秀給她看。


    「你把錢給我,我可以幫你去買……」


    我本想在麻煩她之前讓時光倒流,但就算返回過去,也未必能治好感冒。頭腦鈍鈍的,懶得思考,決定把錢給她,請她幫我買感冒藥和退熱貼回來。


    「我出門囉。」我對正要走出房間的她虛弱地揮了揮手。


    一之瀨一離開,房間安靜得可怕。我數著銜尾蛇銀表微微傳來的秒針聲,等待她歸來。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位於以前就讀的小學校園。


    我馬上就理解這是在夢中,而且我做過好幾次同樣的夢。


    學校在舉辦運動會,穿著運動服的我,視線跟當時一樣高。掛著萬國旗的校園裏擠滿了學童和家長。


    我試圖在其中尋找自己的父母。


    不是養父母,而是尋找我的親生父母。


    事實上我在小學低年級時,每次學校舉辦運動會,我都會在人群中尋找父母。暗自期待他們或許會混在其他家長中來看我。


    我真是笨得無可救藥。因為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表現遜色的模樣,我每年都拚命地奔跑。明明沒有任何人為我加油。


    不過,在夢中總是會出現疑似我雙親的人物。父母親的臉都蒙上一層白霧看不清楚。我想接近他們,老師卻抓住我的手臂,企圖帶我離開。在我抵抗的期間,兩人的身影便逐漸消失,夢到這裏我就清醒了。


    這次我也看見臉部蒙上一層白霧的兩人,可是我已經不打算接近他們。


    這是夢,我已經不再為別人奔跑。


    我撿起腳邊的石頭扔向他們,兩人便瞬間碎裂四散。看著粉碎的兩人,我的內心並未因為受到罪惡感折磨,但心情也沒有變得暢快。


    當我正想離開現場的瞬間,後方傳來一道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我回過頭,看見死神站在那裏。


    她露出同樣陰森的笑容,對我如此說道:


    ──你一定會後悔舍棄壽命。


    「相葉先生!相葉先生!」


    我睜開眼後,與表情不安的一之瀨四目相交。


    「你剛剛一直在呻吟,還好嗎?」


    她一邊擔心我,一邊用手帕幫我拭擦臉上的汗水。


    我發出連自己也覺得憂心的沙啞聲音回答:「我沒事。」


    「我買了粥回來,馬上去弄給你吃。」


    一之瀨把退熱貼貼在我的額頭上,並從上方撫摸著我的額頭,溫柔地微笑。我覺得有點難為情,在她的手離開我的額頭之前都不敢與她對視。


    沒想到我竟然會讓尋死少女照料……


    我呆愣地看著天花板,想起小時候。


    從小體弱多病,卻討厭受到養父母照顧,藥也不吃,就知道逞強。教育旅行坐巴士暈車時,好像也因為不想給周圍的人添麻煩而硬撐。


    所以,像這樣生病受人照顧,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而且還是被年紀比自己小的女生照顧,實在太丟臉、太難堪了。


    即使如此,我依舊沒打算伸手拿銀表,而是繼續等待她回來。


    這種時刻才應該逞強吧……真是遜斃了。


    當我陷入自我厭惡時,一之瀨從廚房回來。


    「相葉先生,起來。粥做好了喲。」


    一之瀨為我做的是雞蛋粥。「不過是料理包就是了。」她一臉抱歉地說道,但因為我什麽都沒吃的關係,看起來十分美味。


    不過,她用的碗我沒看過,也不記得自己有買過碗。因為我三餐都吃便利商店的便當或杯麵湊合,也從來不認為家裏需要碗。


    當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碗看時,被一之瀨發現。


    「這個嗎?我買來的。」


    她露出一副想說「還不是需要用到」的表情。從以前就一直勸我最好買電鍋和碗來自己做飯,結果我還是沒買。


    「我本來想煮像樣一點的粥給你吃的,但你家隻有燒水壺。」


    「隻要有燒水壺就能生活了。」


    「你就是因為老是吃杯麵才會感冒啦!」


    我坐起來喝一之瀨買給我的盒裝蘋果汁。


    「來,嘴巴張開。」


    一之瀨用湯匙舀起雞蛋粥,湊到我嘴邊。


    我正想說出「我自己吃」的瞬間,湯匙就進入我的口中。


    「好燙!」


    我反射性地大叫,連忙喝蘋果汁降溫。


    「對不起,你沒事吧?」


    她再次舀起一匙雞蛋粥吹涼。


    「這次一定不會燙。」


    然後又一次送往我的嘴邊。


    我不張嘴,一之瀨歪著頭問我:「怎麽了?」


    「我自己吃。」


    不過,一之瀨要我別客氣,不肯把湯匙遞給我。


    「我不是在跟你客氣,讓中學生喂食太難為情了啦!」


    一之瀨聞言,目瞪口呆地詢問:


    「很難為情嗎?」


    「廢話!」


    我如此回答後,一之瀨便眉開眼笑。


    「那我來喂你吃。」


    她將湯匙湊到我的嘴邊;我閃避湯匙,繼續抵抗。


    「就說不用了嘛!」


    「誰教你有時會公主抱我,令我難堪。你也應該嚐嚐這種滋味。」


    一之瀨的眼神是認真的,她摁住我的身體,並把湯匙塞過來。我拚命抵抗,但體力馬上就耗盡,最後隻好死了這條心,張嘴讓她喂食。


    「好像在喂小動物一樣,真好玩。」


    「別拿病人尋開心啦。」


    吃完雞蛋粥後,終於能服用感冒藥。藥粉超級苦,我想利用喝蘋果汁將藥粉吞下肚,結果反而強調了藥粉的苦味,苦得我皺起眉頭。吃完感冒藥後,一之瀨麵帶微笑地誇獎我:「真勇敢。」


    「別把我當小孩啦!」


    我背對她躺下後,後方傳來嘻嘻的嗤笑聲。


    之後一之瀨也時不時幫我替換退熱貼或(強迫)喂我吃果凍,一直照顧我。


    「我可能會把感冒傳染給你,你去其他房間啦!」我再三勸告,她卻沒有離開床前的打算。我隻好用棉被遮住咳嗽,但每次咳嗽不止時,她便會靠過來摩挲我的背。


    「你靠這麽近,真的會傳染給你喔。」


    「我一直想死,感冒根本不算什麽。」


    一之瀨一如往常若無其事地直言道。


    「你還沒放棄自殺嗎?」


    我邊咳邊問,一之瀨撫摸著我的背回答:


    「還沒啊,所以一個將死之人哪裏害怕得什麽感冒?」


    「一個將死之人也沒必要照顧病人吧。」


    「恰恰相反吧。既然快要死了,希望至少在最後能報答你的恩情啊。」


    「我又沒做什麽值得你報答恩情的事。」


    「我之前也說過了,我是很感謝你的。你願意擔心我這種人,每天來找你玩也不會生氣,還幫我出錢……」


    「用不著在意那種事啦!」


    「如果……」我追加一句:


    「如果你還是想要報恩的話,我希望你放棄自殺。」


    怎樣都行,隻要你活著就好。


    不過,一之瀨回答:「這我做不到。」


    「……你為什麽想要阻止我自殺呢?」


    「我不是經常掛在嘴邊嗎?因為我希望你活下去。」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你為什麽希望我活下去?」


    我無言以對,並非找不到答案,而是經過這一個月與她共度的時光,我發現自己的表麵話與真心話就快要調換過來。


    想必,那絕對不能宣之於口的真心話就是真正的答案吧!


    「我不知道。」


    所以,我佯裝不知繼續敷衍下去。


    因為我想維持現在的關係,即使多一秒也好。


    「……你不知道理由,過去卻一直妨礙我自殺嗎?」


    「可能有什麽理由吧!」


    我一副事不關己地回答後,一之瀨便沒有再說一句話。


    隔天早上,多虧一之瀨的照顧,我的身體輕盈了許多。這天她也雞婆地逼我吃蘋果,照這樣下去,應該後天之前就能康複了。


    「看來可以去煙火大會了呢!」


    結果我還是無法讓她在煙火大會前放棄自殺。煙火大會後她是否又會回到不斷自殺的日子呢?至少在照顧我的這段期間她應該不會自殺吧。我對感冒快要治好的這件事感到有些遺憾。


    「說到煙火大會,幸好沒有遇到台風天。」


    「台風?」


    「不是有台風要來嗎?聽說明天會在這一帶肆虐喲。」


    「我因為感冒臥病在床,所以不知道。」我找藉口說道後,一之瀨傻眼地回嘴:「去泳池之前,電視就在大幅報導了好嗎。」


    「這樣的話,你明天應該就不能來了吧?」


    「我應該會乖乖待在家,你也要好好休養喔。」


    「不用你說,我明天也會在家睡一整天,要是感冒又複發就糟糕了。」


    我如此回答後,她靜靜微笑。


    「我說,相葉先生。」


    一之瀨以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懼的表情說道:


    「我是否有稍微回報到一點你的恩情呢?」


    真的不用在意那種事情好嗎。


    「嗯,有你在真好。」


    我使勁撫摸她的頭,盡管頭發被我弄得亂七八糟,一之瀨還是難為情地笑了。


    實際上,有她在我真的很安心。我一直以為感冒就是獨自挺過的,沒想到有個人在身邊照顧,竟然差別如此之大。


    因為我一直獨自硬撐,才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你也要保重身體喲。」


    回去時,一之瀨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


    「相葉先生,再見。」


    聽見玄關大門闔上的聲音,我慢慢閉上眼瞼。


    隔天,一之瀨進行了第二十次自殺。


    4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二次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下雨。


    這一天,一之瀨進行了第二十次自殺。


    我是在隔天的八月二十二日才得知她自殺的消息。


    我隻能說我疏忽大意了。


    一之瀨自殺的那天,我沒有查詢她的安危。


    因為我堅信她不可能在煙火大會舉辦完之前自殺。


    我沒料想到她會選擇在台風天自殺。為了隔天的煙火大會,我想好好休養感冒初愈的身體,再多窩囊的藉口我都找得出來。


    叮嚀我好好休養身體的,明明是自殺的她。


    站在一之瀨的角度來看,大概沒有比這更適合自殺的日子了吧!而我卻偏偏在這天放鬆警戒,真是令人惱怒、悔恨不已。


    一之瀨自殺的隔天,二十二日,我早晨就醒來了。因為整天躺在床上休息,我找回了生活步調,自從感冒後生理時鍾便自動會在早上醒來。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後,即使到了一之瀨平常會來的時間,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於是我開始起疑。


    我離開床鋪察看其他房間,果然不見一之瀨的身影。


    反倒看見客廳的矮桌上放著一些沒見過的紙鈔和零錢。


    我心生疑惑地拿起紙鈔後,一張收據從下方飄落在地板上。我看見收據,才終於意會過來是拜托一之瀨買感冒藥時找回的零錢。


    當我正想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收據時,看見背麵寫著一段文字。


    「謝謝你過往對我的照顧。」字跡圓圓的……


    那一瞬間,我全身失去血色。


    手中握著的零錢掉落在地,響起刺耳的聲音。


    我心慌意亂地在網路找尋新聞,結果顯示出一堆煩人的畫麵,映入眼簾的全是關於台風的報導。我甚至太過焦急,不小心按到無關緊要的廣告,變得愈來愈煩躁。


    後來我花了十幾分鍾才找到寫著「女中學生跳軌身亡」的報導。發生事故的車站是一之瀨經常跳軌自殺的那個車站,年齡也一致。當我看見上頭寫著「發生事故是二十一日的早上八點左右」時,有一瞬間想說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差點放棄。


    不過,手機顯示的時間是二十二日的早上七點前。


    考慮到事先前往車站堵人的時間有點岌岌可危,但應該還來得及。


    我將時光倒流後立刻叫了輛計程車,拿起錢包跟塑膠雨傘就奔出家門,但因為塞車的關係隻能等待計程車來。明明還沒進入暴風圈,卻已下起滂沱大雨,天空一片灰色,引發我的不安。


    下了計程車後,我爬上冗長的階梯又順階而下,終於來到月台。


    時刻是八點二分,月台上沒有異常……看來是趕上了。


    接下來隻要找到一之瀨,妨礙她自殺就好。


    倒流時光前我在社群平台上搜集情報,確認數件「眼前發生傷亡事故」「可能是自殺」這類的發文,每則都是八點十分以後才發文的,因此可以推斷事故是在八點十分前發生的。


    由於時間緊迫,我隻能調查到這些資料,但問題不大。


    這個車站與市中心的大車站不同,隻有一個月台,隻要盯著上行和下行電車就行,雙向都是十幾分鍾才來一班車,正好下行電車才剛駛離。


    一之瀨跳軌自殺的,肯定是八點七分發車的上行電車。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要問她。


    從那張收據來判斷,她顯然事先計畫好要自殺。依舊存有尋死念頭的她,會選擇最難以受人妨礙的日子是十分合乎邏輯的。


    不過,我還是不敢相信,我以為她會信守承諾,直到煙火大會那天都不會輕生。我希望她在自殺前能找我談心,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想包容她的不安,想站在她那邊支持她。


    我們的關係隻靠一張收據就結束了嗎?


    我從鼻子發出冷笑,心想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呢,是我誤以為我們的感情還不錯嗎?不過,就算是誤會,我也──


    「哇!好大的雨啊!」


    一名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傳進耳裏,我停下腳步。


    我的視野前方正下著傾盆大雨。


    在我思考事情的時候,不知不覺來到月台的尾端。


    再往前走就沒有屋頂,沒有人在月台的末端等車。


    也不見一之瀨的身影。


    回頭往後看也是同樣的情景。


    因為一之瀨出乎意料的自殺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沒有考慮到月台末端是什麽狀況,我自然而然地斷定她會一如往常地出現在那裏。


    已經過了八點五分。我忐忑不安,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尋找她的身影。


    ──快點出來吧!


    我加大步伐,然而再怎麽尋找,卻依舊尋不著她的蹤跡。


    列車到站的動態看板上跑過「電車即將進站,請勿靠近月台邊」的文字,同時響起廣播。


    若是不能在這裏阻止她自殺的話,一切都將劃下句點,她在哪裏?還是她臨時改變心意,不自殺了?要賭接下來不會發生事故嗎?


    不,不行。要是一之瀨自殺的話,一切都完了。


    如果我有時間搜集情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種地步了。可惡!為什麽我沒有確認她的安危啊!


    設置在柱子上的緊急停止按鈕映入我的眼簾。


    隻要按下這個按鈕,肯定能阻止自殺。


    不過,讓電車停止,我付得起賠償金嗎?


    ……蠢不蠢啊,事到如今我還想著怎麽明哲保身嗎?


    怎樣都無所謂。


    我──想再次見到她。


    當我將手伸向緊急停止按鈕時──


    有人從後方抓住我的肩膀。


    我以為是她,回過頭。


    「不是一之瀨月美,失望了嗎?」


    站在我身後的,是笑容陰森的死神。


    我揮開她抓著我肩膀的手,再次將手伸向緊急停止按鈕,卻被阻止。


    「她不在這裏喲。」


    說話語氣帶著嘲諷。


    「不在?怎麽可能……」


    「未來改變了。」


    電車轟隆作響,駛進月台。


    不過卻平安無事地停下,打開車門讓旅客下車。


    「這是怎麽回事?」


    「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吧,一之瀨月美在與家人發生爭執時決定自殺。但因為是衝動性自殺,所以沒有事先計畫,在一時衝動的情況下,也會下意識決定用什麽方式自殺。不過,有個法則連她本人也不知道。」


    「一之瀨也不知道的法則?」


    「是的,她雖然沒有特別堅持用某種方式自殺,但絕非是『偶然』跳橋或『偶然』跳軌自殺。我來揭曉謎底吧,她隻有在被姊姊們尖酸刻薄地對待,自尊心受創時才會選擇跳橋自殺,被父親怒罵時,則會自暴自棄,選擇跳軌自殺。」


    「會根據原因而下意識地選擇自殺方式嗎?」


    「正是如此。雖說是下意識選擇,但如果並非偶然,未來便不會產生變化。所以你過去才能順利妨礙她自殺。」


    一陣強風吹來,地上的空罐發出「喀啦喀啦」的滾動聲響。


    「那麽未來為什麽改變了?」


    我如此詢問後,死神便發出笑聲。


    「有什麽好笑的?」


    「你還不明白嗎?改變未來的是你啊,相葉先生。」


    「我?」


    「是的,在與你共同度過的這段時光,她開始害怕死亡。比如說,她之所以大多從月台的末端跳軌自殺,是因為她對尋死一事沒有迷惘,死意堅決。不過,在與你度過的時光中,漸漸填補了引發她自殺主要原因之一的孤獨感,讓她對尋死一事產生了猶豫。結果會發生什麽事……你應該心裏有數吧?」


    我想起她的第十九次自殺。當時一之瀨打算從月台的正中央附近跳軌自殺,而不是月台末端。那時我以為她是為了擺脫我尾隨才刻意做出那種舉動,原來是在猶豫是否要跳軌自殺嗎?


    即使是下意識,但如果隻憑本能而讓自殺的手段模式化,便說明了她擁有強烈的意誌。不過,若是因為產生迷惘而打破了自殺模式,就好比是以擲骰子來決定自殺,這代表一之瀨的狀態比過去更不穩定。


    「一之瀨現在人在哪裏?」


    死神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回答:「不知道在哪裏呢。」看見她的表情,我確信已發生最糟糕的事態。


    「我之前說過你使用銀表的方式很無趣,如今我收回這句話。你的使用方式很有趣。讓那樣天真無邪的女孩在生死交關之際痛苦不堪……莫非你和我有相同的興趣?」


    「你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不快點的話,就來不及了!」


    我的聲音引起周圍人的注視,但死神依舊維持一貫的態度。


    「我能讀取人心,但不在附近的人,我可看不穿她在想什麽。不過,她似乎在某些奇怪的地方責任感特別強,既然寫下那種留言,應該企圖在某處自殺吧。」


    死神悠閑地說道;我怒瞪了一眼後,邁步奔馳。


    背後傳來死神的聲音。


    「既然她不在這裏,我猜就隻剩那裏可去了吧!」


    用不著你說,我也打算去老地方的那座橋。與其將可能性賭在平交道或其他車站,不如全賭在那個地方。


    我離開車站,撐著傘奔跑。


    風強得使我無法隨心所欲地前進。


    我考慮報警,但手機根本不在口袋。無論我再怎麽整理記憶,將手機放到桌上後,就沒有拿起來的印象。


    這下子也沒辦法叫計程車了,就算叫了也可能隻能乾等。


    我乾脆豁出去一股腦兒地死命奔跑。傘被狂風吹斷,我扔掉斷了的傘,全身濕透繼續奔馳。衣服黏在身上很重,每次踩中水窪鞋子裏就進水,導致鞋子也愈來愈沉重,最後也分不清究竟有沒有踩中水窪。


    來到河岸時,我的雙腿發抖,體力也到達了極限。不過,看見水位升高的河流,我還是不停歇地繼續奔跑。


    橋映入我的視野,眯起眼睛確認隱約能看見橋上有人影。


    在這種暴雨中連傘都不撐的人,隻有一之瀨了。


    不過,她似乎已經站到欄杆外。


    「一之瀨!不準跳!」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大聲吶喊。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因為就算被狂風暴雨或滾滾濁流遮擋住我的聲音也不足為奇,盡管如此我依然不斷吶喊,直到聲音能傳到橋上為止。


    我奔馳在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漫長的橋上。要是她跳下去,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跟著跳下去,到河裏尋找她。


    「一之瀨!」


    我抵達站在欄杆外的她身後呼喚她。


    於是,背對著我的一之瀨轉過頭。


    「相葉先生……」


    她發出微弱的聲音,雙眼通紅得像是在哭泣,雙手則是顫抖著抓住欄杆。


    我抓住她纖細的手臂,說服她回到欄杆內,她卻搖了搖頭。


    「我兩腿……兩腿發軟,動彈不得。」


    我望向她的雙腿,果然癱軟無力顫抖個不停。


    「我抓著你,你慢慢移動就好。」


    一之瀨微微頷首,動作僵硬地試圖改變身體方向。


    當她的右手與右腳離開橋的瞬間,一陣強風吹來。


    一之瀨失去平衡,左腳也跟著離開橋麵。


    「呀啊啊啊啊!」


    我立刻用盡全力握住差點跌落橋下的她的手臂。


    不過,因為被雨淋濕的關係,她的手快速從我手中滑落。


    正當我已經做好要跟她一起墜落的心理準備時,正巧抓住了她的手腕,順利阻止她滑落。


    「好痛!」一之瀨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死命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一之瀨的手臂,將她向上拉。


    她的雙腳踩到橋麵後,隔著欄杆緊抱住我。


    我撫摸著她的背,叮嚀她:「我會抱你上來,絕對不能放手喔。」於是一之瀨一語不發地點了兩次頭,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我抱起她退向後方。雖然她的腳卡住但身體已越過欄杆,我的體力也同時消耗殆盡。


    雙腿使不上力就這麽抱著一之瀨倒向後方。


    雨打在身上,能聽見的隻有雨聲、濁流聲和一之瀨的啜泣聲。橋上化為隻屬於我倆的世界。


    「……你為什麽想要自殺啊?」


    一之瀨將臉埋在我的胸口,哭哭啼啼地說:「承諾……」


    「我想說隻要打破承諾……你就會……討厭我……」


    等我聽懂一之瀨所說的話時,覺得她可愛至極。


    我仰躺在橋上,溫柔地緊抱住壓在我身上的她,摩挲她的背部。


    「我怎麽可能因為那種事情就討厭你呢?」


    她抽泣的聲音,響亮得不輸雨聲。


    我曾經看過幾次一之瀨哭泣的模樣。


    並非嚎啕大哭,而是強忍著淚水,臉頰滑落一滴淚,默默哭泣。


    就連我拿一百萬給她時,她也不肯讓人看見她流淚的模樣,看似柔弱,實則堅強。


    與如今在我懷中抽抽噎噎的她截然不同。


    她的淚水宛如決堤般不斷湧出,顫抖著身體發出哽咽。我從現在的她身上已感覺不到以前的堅強,就隻是個軟弱哭泣的少女。


    是我把她逼到這個地步的。


    我懷抱著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同時也湧現出前所未有的罪惡感。


    各式各樣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我的內心泥濘不堪,卻沒有雨水為我衝刷乾淨。


    屬於我倆的世界一直持續到她的啜泣聲輸給雨聲為止。


    5


    我拉著啜泣的一之瀨的手,在雨水的拍打下回家。


    我勸淋成落湯雞的她趕快去衝澡,她卻佇立在玄關,邊哭邊客氣地要我先去,於是我隻好直接把她推進浴室,讓她先使用。


    我把她濕透的衣服扔進洗衣機,放好自己用來當睡衣的運動服讓她替換。


    纖瘦的一之瀨穿起來一定太過寬鬆,想必她也不想穿我的睡衣吧,但如今隻能請她忍耐了。她衝完澡走出浴室時果然用手拉著鬆鬆垮垮的褲子避免它掉下來。


    一之瀨雙手抱膝低著頭坐在房間角落,似乎已停止哭泣,但雙眼依然通紅,身體也還在顫抖,自己緊抱著自己似地坐著。


    處於這種狀態,放她一個人獨處沒問題嗎?我雖然擔心,卻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才好,隻留下一句「乖乖待在那裏」就去衝澡了。


    我洗完戰鬥澡回到房間後,發現一之瀨就這麽坐著睡著了。大概是哭累了吧。我輕輕將她抱到床上避免吵醒她。


    然而就在我幫她蓋好棉被正要離開時,在床前摔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這一帶似乎已進入暴風圈,斜腳雨拍打著窗戶,風聲陣陣呼嘯。


    我一直注視著與外頭形成對比的一之瀨安穩的睡臉。


    她往後還會繼續自殺嗎?


    我已經妨礙她自殺二十次了。不過,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當她下次自殺時,我已經沒有信心能比她先到達自殺現場。


    看見柔弱哭泣的一之瀨,我很心痛。但即使如此,我依舊不打算改變心意,我希望她活下去,她本人也產生了迷惘。


    就差一點點……真的隻差臨門一腳了。


    還有什麽事是我力所能及的嗎?


    我伸出手想要撫摸睡著的她的頭,但終究還是打消了念頭。


    在台風漸離的傍晚時分,一之瀨醒了過來。


    我對仍半夢半醒的她道早;她聽見後有些害羞地輕聲回應「早安」。


    她似乎是想起在橋上所發生的事;我也因為緊抱住她的事而感到有些難為情。我訓誡自己「幹嘛對一個中學生戰戰兢兢的啊?」但沒有效果,好一陣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我借一下洗手間喔。」


    沉默數分鍾後,我對從棉被蠕動出來的她回答:「好。」


    隨後聽見一之瀨發出尖叫,我反射性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看來是忘記借了我的睡衣穿,沒有提著褲頭就站了起來。


    滑落的褲子掉到腳邊,一之瀨連忙蹲下,內褲我總沒辦法借給她吧。


    一之瀨察覺我的視線後,滿臉通紅咬著嘴唇,淚眼汪汪地望向我。我挪開視線麵對牆壁說道:「我什麽都沒看見喔。」


    一之瀨逃也似地離開房間,連耳朵都紅了。


    不過,她從廁所回來後耳朵卻更加通紅。


    「相葉先生!那個!」


    她一改剛才溫順的態度,怒氣衝衝地衝過來。


    顫抖著身軀指著掛在隔壁房間的衣服和內衣褲。


    「你幹嘛晾起來啊?」


    「不是啊,沒有晾乾你怎麽回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自己會晾,你幹嘛擅自幫我晾啦!」


    「因為你睡著了啊……」


    我如此回答後,一之瀨脹紅了臉彷佛就要爆發一樣。她原本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沉默不語,忍住怒氣將自己關在隔壁房間。


    之後,房間偶爾會傳來「好想死」的聲音。


    本來就煩惱該怎麽找話題跟她聊天了,結果現在氣氛更加尷尬。必須在她回家之前說服她別再自殺……


    不過,在現在這種狀況下說什麽都沒用吧,而且我也沒有勇氣向她攀談。


    就這樣過了下午六點,我為了引誘一之瀨而點了外送披薩。


    收到披薩後,我敲了敲她閉門不出的房門,對她說:「要不要一起吃披薩?」她沒有回應,但數分鍾後便鼓著臉頰走出房門。


    雖然在同一個空間吃,但一之瀨背對著我依舊沉默不語。氣氛很是尷尬,必須找話題打破這個僵局不可。


    「已經這麽晚了啊!你今天就搭計程車回去吧,我出錢。」


    不……我在說什麽啊,怎麽可以就這樣讓她回去?


    於是,一之瀨轉頭看向我,低喃般地說道:


    「我不想回去。」


    雖然聲音小得難以聽清,但她確實是這麽說的。


    「你不想回家嗎?」


    「……就算回家……也沒什麽好事發生……」


    這還是一之瀨第一次說她不想回家。一時語塞的她一邊觀察我的反應,像個孩子一樣做出雙手食指互碰的扭捏動作。


    就連遲鈍的我也能輕易地猜出她想說什麽。


    「那你要留下來過夜嗎?」


    我如此說道,一之瀨有些吃驚地詢問:「可以嗎?」


    「我是無所謂啦,但如果你要留下來過夜,至少要打電話通知家裏。」


    一之瀨鬆了一口氣地回答:「那我就留下來好了。」


    雖說跟家人感情不好,但徹夜不回一定會引發問題吧。我把手機借給一之瀨,讓她打電話跟家裏說一聲。我內心對讓未成年女孩過夜一事感到有點拒抗,但總不能就這樣放她回家。


    她似乎騙家人說要在朋友家過夜,但隨後嘴巴又叨念著「家人也知道我根本沒有朋友,早就看穿我在說謊了」、「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這類的話,鬧別扭鬧了一會兒。


    等到收拾完垃圾,一切都整理妥善後,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了。


    一之瀨跟我這個夜貓子不同,她說她總是十點前睡,所以我決定今天配合她的作息,看來要明天才能好好跟她談談了。


    不過,這時發生了一個問題。


    ──我家隻有一條棉被。


    「我去睡客廳沙發,你去床上睡。」結果一之瀨回答:「白天我占了你的床,晚上你就睡床上吧。」


    兩人僵持不下,即使我猜拳贏了,也不過是開啟新一輪「由贏的人來決定要睡哪裏。」「不,輸的人要睡沙發吧。」「不對,我要睡沙發。」這種無聊的爭奪戰,無論經過多久都無法就寢。


    爭論到最後,形成我倆肩並肩仰躺在床上的局麵。


    提出「那要不要一起睡?」的是一之瀨。我起初以為她隻是在開玩笑,但結果我們就這樣一起躺在了床上。我當然沒有真的要和她同床共枕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她入睡後自己再跑去沙發睡。


    我關掉房間的電燈後,月光從窗外灑落,明亮得甚至能讓我窺見身旁一之瀨的模樣。


    「晚安。」


    「晚安。」


    兩個人並肩睡在單人床上有點擠,隻要稍微動一下就會撞到對方。我從仰躺的狀態翻身側躺後,她也剛好側向這邊,我們四目相交,在這麽近的距離下看她的臉是很難得的機會,一之瀨一臉難為情地用棉被遮住臉龐。


    我閉上眼假裝睡覺,房間裏很安靜,不過偶爾能聽見汽車奔馳的聲音或風聲。我試著不去在意身旁散發出來的洗發精甜蜜的香氣。


    偷偷睜開眼睛想要確認一之瀨睡著了沒,結果又與她對上眼,嚇了我一跳。


    「你還沒睡嗎?是睡不著嗎?」


    一之瀨點點頭。


    「畢竟我一直睡到傍晚嘛。」


    「你也睡不著嗎?」


    「因為我這幾天一直臥病在床嘛。」


    之後我也與時不時看向這裏的她四目相交,多次移開視線。


    「我說,相葉先生。」


    「嗯?」


    「那個……對不起,總是給你添麻煩。」


    看見一之瀨露出憂慮的神情,我心想:別擺出那種表情啦。


    「幹嘛突然這麽說?」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向你道歉了,但總是說不出口……」


    「是我心甘情願的,沒必要道歉。」


    「可是……」一之瀨欲言又止。


    「不過,我希望你別再因為想讓我討厭而跳橋自殺了。」


    我苦笑道,一之瀨便再次道歉:「對不起。」


    「我不是在責備你。隻是,你這樣做會害我更難受。」


    要是我沒有發現她自殺的話……光是想像就令我痛心不已。


    「……你還想再自殺嗎?」


    麵對我的提問,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來以為可以輕易跳下去。可是今天的高度看起來比平常高,害我不敢跳。所以我才會雙腿發軟沒辦法回到欄杆內……」


    一之瀨憂鬱地說道,身上散發著哀愁。


    「我姊常說我根本沒有勇氣自殺……我一直在心中否定『沒有這回事』,結果被我姊說中了。虧我還常常把想死掛在嘴邊……我真是個膽小鬼。」


    她自嘲地笑道;我握住她的手,一之瀨看著我的臉。


    「哪有人不怕死啊?自殺的人隻是碰巧自殺成功,並不是有勇氣。所以,別說那種話。」


    她回握住我的手,輕輕搖頭。


    「就算我不是膽小鬼,我也討厭自己。不敢上學、變成家人的負累,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卻死不了,我覺得自己真是窩囊……」


    一之瀨眼眶泛淚,手不停地顫抖。


    我繼續握著她的手。


    「我說啊,一之瀨,我從來不覺得麻煩。而且不敢上學,錯不在你吧。」


    「我被欺負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家人會說我『一直對以前的事耿耿於懷,隻是在逃避而已』,我也無法反駁……」


    「不對,你從很久以前就在煩惱了吧?既然在你心中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就不算以前的事。你沒有逃避,而是忍耐了兩年。」


    「可是……這樣下去隻會惹人嫌……」


    淚水從一之瀨的眼眸撲簌簌地滑落。


    「我活著也會給媽媽帶來困擾……她說她再婚是為了讓我去上學,還埋怨我為什麽不配合一點……」


    從窗外灑落的月光將她的眼瞳照射得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我用手指擦拭她滑落的淚珠,溫柔地撫摸她的頭。


    「雖然說這種話很難為情,也安慰不了你什麽,但我覺得能認識你真好。不過,要是你正常地去上學,跟家人相處融洽的話,我們肯定就不會相遇了。」


    起初我隻是想要消除我的罪惡感。


    然而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真心想要幫助她。討厭與人來往的我之所以會萌生這種念頭,是因為一之瀨沒有朋友,跟家人也處不來的關係。


    正因為她孤單一人,我才能全力以赴。


    「因為你忍耐著沒有自殺,我們才會相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責備自己。保持原狀就好,你沒有必要改變自己。」


    一之瀨壓低聲音哭了出來,她的淚水已經多到我無法用手指擦乾的地步,我把手繞到她的背後安慰似地摩挲著,她便緊挨過來抓住我的衣服,把臉埋進我的胸口,溫暖的淚水沾濕了衣服。


    「就算你可以接受……周圍的人卻不允許。」


    身體和聲音都顫抖個不停的一之瀨,如同在橋上看見她時一樣柔弱,但此刻我的內心卻沒有湧現罪惡感。


    她已經忍耐了這麽久,我希望她盡情地哭泣,哭到眼淚流乾為止。


    「就算周圍的人不允許,我也希望你活下去。我知道這比改變自己更加困難,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希望你自殺。我支持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並非是想補償我將她逼到如此地步的罪過,隻是不想再靠倒流時光阻止她自殺了,我想分擔她的痛苦,多多少少撫平她的傷痛。


    「我這個人,比你想像中的……還要脆弱。在家裏總是在哭……也沒有幽默感……隻會給別人添麻煩,我這種人……」


    我將不斷貶低自己的一之瀨擁入懷中,持續撫摸她的背部。她的身體很溫暖,每當她抽噎時身體都會顫抖一下。她活生生地存在於我的懷中。


    「我根本不在意那種事。」


    說來慚愧,如今我能為她做的,頂多隻有這樣了。


    我認為「隻要活著,總會遇上好事」根本是不負責任的安慰,我從以前就最討厭這種話。然而如今我卻隻能用差不多的話語來安慰她。


    即使如此,或許總有一天會出現理解她的人也不一定。


    就像我們相遇一樣,隻要活著,肯定會有這麽一天。


    所以我希望她不要自殺,努力活到那天來臨。


    ──如果是她,應該能恢複原本的生活。


    那天晚上,一之瀨在我懷中一一坦述過往發生的事。


    她得知父親來日無多時,不爭氣地掉下眼淚。


    然後每天去探病。


    放學後為了去醫院而不斷拒絕朋友的邀約。


    朋友因此嘲諷她,說她很難約。


    開始排擠她,將她視為空氣。


    學校的室內拖鞋被藏起來無數次。


    筆記本和鉛筆被扔進垃圾桶。


    帶去學校的雨傘被偷走,隻好淋成落湯雞回家。


    因為不想讓父親擔心,始終在父親麵前強顏歡笑。


    父親葬禮結束後她也一直哭個不停。


    同學拿父親過世的事來揶揄她。


    下樓梯時被人拿水桶潑水。


    母親再婚,家中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霸淩愈來愈嚴重,她開始不去上學。


    繼父抓著她的手被硬拖到學校。


    父親買給她的海豚玩偶被扔掉。


    在家人麵前嘀咕著想死時,希望獲得關愛。


    姊姊對她施暴。


    母親沒有袒護自己。


    在寒冷的天氣中一直在外麵流連。


    聖誕節看見走在街上的一家人,決定自殺。


    企圖自殺,結果被妨礙。


    每次被妨礙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過,其實對有人擔心自己而感到欣喜。


    每當她一時說不出話,我便撫摸她的背部。隻能對她說一些隔靴搔癢的安慰話語或隨口附和,連我自己也覺得很窩囊。


    說完後一之瀨大概是哭累了,隻見她沉沉地睡去。


    由於她抓著我的衣服入睡,我隻好放棄移動到沙發的念頭。


    找完這種欺騙不了任何人的藉口,我也閉上雙眼。


    隔天早上我醒來後,一之瀨仍睡在我的懷中。


    我本想繼續看著她的睡臉直到她醒來,但她馬上就清醒了。


    我挪開視線向她道早安,一之瀨也一臉難為情地回了聲「早安」,彼此若無其事地起床。


    拉開窗簾後,昨天的天氣宛如虛假似的,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藍天擴展在眼前。


    一之瀨吃完早餐後,先回家一趟拿衣服。


    老實說,讓她一個人回去我有點不放心,但她看著我的雙眼說一定會準時赴約,要我別擔心,我也隻能相信她了。


    下午六點我們在老地方的那座橋上會合,前往煙火大會。


    公園擠滿了來觀賞煙火的人群,我們隨著人潮慢慢前進。


    「要是走散就不好了……」


    一之瀨如此說道,我們緊握住彼此的手。


    抵達之前吹泡泡的草原時,天色已變得昏暗。廣大的草原充滿了遊客,我們也成為其中一部分。


    移動到較容易觀賞到煙火的位置後,接下來隻需等待煙火施放了。


    已經沒必要牽手了,但是我們依然沒有鬆開。


    「相葉先生。」


    「什麽事?」


    「……旁邊的人是我可以嗎?」


    一之瀨看著地麵說道。


    「什麽意思?」


    「我是在想……你不跟朋友或……女友來,這樣好嗎……」


    「你覺得我會有女友嗎?」


    我如此回答後,一之瀨便露出生硬的笑容。「這、這樣啊。」


    「我才抱歉,要你陪我。」


    「不會,我很開心……能跟你一起來。」


    她一邊說一邊緊握我的手,頓了一下後,又說:


    「還有……昨天晚上,謝謝你。」


    「我能做的也隻有附和你說的事情罷了。」


    我如此說道後,一之瀨麵帶微笑回答:「不,沒那回事。」


    「我一直認為能向別人傾訴的煩惱根本算不上是什麽煩惱,擅自斷定因為無法向人商量才叫作煩惱。可是,其實我隻是嫉妒別人有人可以訴說心事罷了,我隻是想要一個能聆聽我心事的對象。所以,昨天你能聽我說話……我真的很開心。」


    我有些害羞地對莞爾一笑的一之瀨說:「那就好。」


    「我也覺得能認識你真好。」


    「所以,那個,也就是說……」然後一之瀨有些難為情地接著說道:


    「我打算……不再自殺了……」


    這時,煙火飛向天空。


    地麵晃動,周圍的遊客發出歡呼聲。


    可是,我們看都沒有看煙火一眼,而是凝視著彼此的臉龐。


    一之瀨扭扭捏捏地等待我回答。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她所說的話。


    第二發煙花飛向天空,我同時開口:


    「一之瀨,謝謝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先向她道謝,總之我非常開心她願意放棄自殺而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一之瀨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隨後笑道:「不客氣。」


    「相葉先生,煙火真漂亮呢。」


    她立刻擺出若無其事的態度說道;我回答她:「是啊。」


    可以的話,我想不顧慮周遭人的眼光,大聲表達出自己的喜悅之情。


    不過,或許沒必要那麽大張旗鼓地表示歡喜。


    現在她隻是不再尋死而已。


    就真正的意義而言,該欣喜的事情還在後頭。


    飛向高空的煙火,隨著震天作響的聲音綻放出絢麗的花朵。


    我們手牽著手欣賞著煙火。


    我從小就喜歡煙火。


    隻需仰望發射到天空的煙火就好。


    映入眼簾的隻有煙火,不會令人感到不悅。


    而且就算沒有父母或朋友陪伴也能自得其樂。


    唯有在欣賞煙火的時刻,我才能像普通人一樣融入大眾,所以我喜歡煙火。


    不過,看來是我誤會了。


    我觀察四周後,發現也有許多人沒有在欣賞煙火,而是盯著孩子或戀人的側臉。


    我第一次知道,不是隻有仰望天空才是欣賞煙火的唯一方式。


    當我在一之瀨的眼眸中看見火光燦爛時,才發現這件事。


    6


    我在床上醒來後,覺得身體不太對勁。


    並非發燒,身體也沒有倦怠感。


    而是感覺手臂很沉重,我掀開棉被查看。


    原來是一之瀨枕著我的手臂睡覺。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二次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四,下雪。


    自從和她去了煙火大會後,已經過了四個多月。


    一之瀨從那天起就不曾再自殺。


    現在也依舊每天來我家玩。多虧如此,我不再需要查詢她的安危,過著安穩的生活。


    除了不再自殺,其餘的跟以前一樣……倒也並非完全相同。


    這四個月來,一之瀨有些轉變也影響到了我的生活。


    首先第一件事是,她開始念書準備考試。


    記得是在煙火大會兩個星期後吧。


    她一本正經地來到我房間,拜托我教她念書。起初我以為應該是要幫她解題學校的講義,結果她從包包裏拿出的卻是寫著高中入學測驗幾個大字的參考書。


    我問本人,她說她打算念書考高中。


    我原本就打算在她放棄自殺後勸她繼續升學上高中,因為這是最適合她返回普通生活的一個契機,她本人也曾在七夕的短簽上寫下這個心願。


    隻是擔心已經很久沒上學的她可能會心生抗拒。我個人是就算她不升學,隻要不再自殺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打算等情況穩定一點再與她商量,避免操之過急而造成反效果。


    如果她沒有意願的話,再尋找別的方法。


    沒想到竟然會從一之瀨的口中聽見升學的事,我真的大吃一驚。


    我對她突然改變的態度心生憂慮,說著用不著勉強自己上高中也沒關係,但她卻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她自己決定的事。


    「雖然你說我可以維持現況就好,但我想改變自己。」


    她當時展現的表情朝氣蓬勃,開朗得不像兩個星期前還企圖自殺的少女,令我安心不已,心想這樣就算等我消逝在這個世上後,她也能堅強地生存下去吧。


    之後我每天都教一之瀨念書。


    說是這麽說啦,但我這個從中學時期就在及格邊緣低空飛過的人,能教她的東西實在太少,兩人一起歪頭不解的次數多過我教她的次數。


    再說了,與其問不擅解說的我,不如上網查詢解答效率更好,我隻是在拖她的後腿罷了。然而,一之瀨一有不懂的地方還是會問我。


    我本來以為她要趕上沒去上學而落後的進度會很辛苦,所幸她從以前就持續在做學校的講義,有一定的基礎知識,對學習助益很大。


    她學習能力很強,要考上高中應該不成問題。


    第二件事是,她開始親手做菜給我吃。


    她擔心我老是吃超商便當或杯麵身體會搞壞,每天親自下廚。


    事情的起因是她拉著我的手去買調理用具和餐具,說以後她來做飯。我推辭說這樣太麻煩她了,沒關係,一之瀨卻幹勁十足地回答:「畢竟我之前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想多多少少為你盡一份心力!」


    她誇下豪語說自己小學時曾加入烹飪社,幹勁十足地展現她的廚藝,起初卻接二連三地失敗,經常垂頭喪氣。讓我好幾次在低頭道歉的她麵前安慰道:「這樣也滿好吃的啊,別灰心。」硬著頭皮塞進嘴裏吃完。老實說有幾次真的難以下咽。


    不過,自從她懂得上網查食譜後,廚藝慢慢進步,菜色也增加不少。尤其擅長做馬鈴薯燉肉、咖哩、漢堡排、豬肉味噌湯、蛋包飯等家常菜,每當我嚐了一口,她一定會詢問我的感想。在我回答「好吃」後,她才鬆了一口氣地微笑道:「太好了。」


    我去便利商店或外食的次數也大幅減少,現在反倒是和她一起去超市購買食材的次數比較多。


    而第三件事則是目前她睡在我身旁的這個狀況。


    她把我的手臂當作枕頭,睡得十分香甜,令人不忍心吵醒她。即使臉頰因壓著手臂而扭曲,也依然無損她的美貌。


    雖說她已放棄自殺,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如今依然跟家人相處不來的一之瀨,每次與家人大吵一架後,便會離家出走個幾天,來我家過夜。


    不過,跟花樣年華的少女同床共寢實在是太令人不好意思了。


    我有準備被褥給她,但她短時間離家出走來過夜時,似乎希望我能聆聽她的心事,結果還是並肩躺在床上關燈聽她說話。我問她不能普通地聆聽就好嗎?她說必須燈光昏暗,否則她會害羞得難以說出口。


    也就是說,那個一之瀨懂得向我撒嬌了。


    短期離家出走時,幾乎三次就會有一次抱著我哭;念書時會倚靠著我的肩膀說她累了;在外麵時大多會說她好冷,牽起我的手緊貼著我走。


    我既然說了「想助她一臂之力」,也不好拒絕,況且我個人非常開心她願意依賴我,隻是有一點困擾。


    最近的她莫名地嫵媚動人。


    雖說是中學生,青澀中又帶點成熟的氣息,纖細的身體也漸漸發育成富有女人味的模樣。笑起來比以前開朗,小巧的嘴唇飽滿紅潤。


    我好歹也是個男人,一之瀨天真無邪、毫無防備地緊貼著我,讓我每天都像個麵對煩惱的苦行僧一樣。


    我曾經向她提議還是不要睡在同一張床比較好,結果卻適得其反。


    一之瀨一副完全不懂男人心思地詢問「為什麽?」我回答:「你明年就要上高中了,跟異性睡在同一張床上……那個,不好吧。」結果她思考了一下後,扭扭捏捏地反問:「你把我當作異性看待嗎?」


    「不,那怎麽可能啊。」我反射性地說出違心之論後,她便鼓起臉頰氣噗噗地說:「……那不就好了。」之後好一陣子不肯跟我說話。


    從此以後我就放任她恣意妄為,結果導致現在這種情況。


    我搖晃今天也睡在我身旁的一之瀨的肩膀,叫她起床。


    平安夜這天,從早雪就下個不停。


    「相葉先生,你看,積雪了耶!」


    一之瀨把雙手貼在窗戶上,像孩子一樣地興奮吶喊。窗外是一片銀白世界,陽台也積了不少雪,雪量應該足以堆出一個雪人。


    原本殺風景的房間也慢慢增加物品,變成充滿生活感的空間。


    調理用具和餐具自然不用說,窗邊還擺上觀葉植物,桌上也擺放著一之瀨挑選的莫名其妙的小東西。我和一之瀨在玩具店挑選購買的桌遊外盒也起到了室內裝飾的作用。


    吃完一之瀨做的早餐後,我們開始裝飾聖誕樹。高度及腰的聖誕樹是一之瀨提議說想裝飾而透過網路訂購的。


    我們將附有掛繩的聖誕老人、雪人、綁有緞帶的禮物盒、紅色襪子、裝飾球等小吊飾一一掛上聖誕樹。


    將金銀兩色的金蔥彩條和燈串纏繞在樹上,最後在樹梢裝上一顆大星星後便大功告成。


    打開電源後,燈泡閃閃爍爍地發著光。


    「果然能感受到濃厚的聖誕氣息呢。」


    一之瀨微笑道,我也點頭認同。


    說起來,我小時候看見朋友家裏的聖誕樹裝飾,覺得很羨慕呢。但我不好意思叫養父母買給我,沒想到長大成人後會實現這個願望。


    我們欣賞著燈光閃爍的聖誕樹,邊打電動直到傍晚。


    雪停的黃昏時分,我帶著一之瀨出門買蛋糕。


    我們通過已經除雪完畢的人行道,走向車站,位於途中的林蔭大道掛上了聖誕節用的燈飾,閃閃發光。


    「好美啊……」


    一之瀨雙眼綻放出光彩,如此呢喃道。


    因為是平安夜的緣故,有許多人步行在林蔭大道上,絕大部分是手牽著手的情侶。


    當我心想我們身在其中真是格格不入時,一之瀨說道:「好冷喔,我們牽手吧!」接著牽起我的手。


    一之瀨的手很溫暖,我們一語不發地牽著,在幻想的世界中前進。吐著白色氣息露出天真笑容的她,看起來十分開心。


    林蔭大道要是能一直連綿不絕就好了。我沉浸在妄想中,但不小心直視一對情侶擁吻的一之瀨卻加快腳步,拉著我的手穿過林蔭大道。


    我們在站前的商店買了蛋糕、炸雞和無酒精香檳回家,在房間舉辦迷你派對。桌上擺滿蛋糕、炸雞、義大利麵、披薩等各種食物,並拉響彩炮。盡管覺得這份量兩人吃太多了,但幸虧有食欲旺盛的一之瀨在,完全不成問題。


    「你也是把草莓留到最後才吃的人呢。」


    一之瀨看著我盤子裏剩下的草莓,微笑地說道,她的盤子同樣也留有草莓。我一把抓起放在她盤子上的草莓一口吃掉,她便哀號:「我的草莓!」


    「誰教你一時大意。」


    一之瀨不悅地看著我。


    我將我的草莓還給她後,她便張開嘴要求我喂她。我似乎不小心給了她撒嬌的藉口。我將草莓送進她的嘴裏喂她吃後,她露出笑容說:「比平常還要好吃。」


    「果然留到最後再吃比較好吃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她鼓起臉頰,靠在我的肩膀。


    這天她也想留下來過夜,於是我叫她打電話通知家裏一聲。洗完澡後,我們兩人一起打電動、看電視,悠閑地度過平安夜。


    即使到了平常進入被窩的時間,我們依然留在客廳。過了午夜十二點,兩人都有點餓了,便泡了杯麵當宵夜。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這麽晚吃東西呢。」


    總是在晚上十點就寢的一之瀨,因為違反生活規律而一副興匆匆的樣子。


    我們看著莫名其妙的電影,一邊吃著泡麵,電影卻突然開始播放床戲的鏡頭,害我尷尬地關掉電視。


    吃完杯麵後一之瀨打了一個大嗬欠。


    「差不多該睡了吧?」


    「我還不想睡……」


    一之瀨明明滿臉睡意地搓揉著眼睛,似乎已經到極限。看來隻要稍微閑聊一下,應該自然就會準備睡覺了吧。


    難得裝飾了聖誕樹,我關掉電燈,點亮聖誕燈飾。


    坐在沙發上望著燈光閃爍的聖誕樹。


    「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高中……」


    坐在身旁的一之瀨嘟囔般地說道。


    「擔心嗎?」我問道後,她回答:「嗯。」


    「就算我沒考上,你也不要討厭我喔。」


    「我怎麽可能因為這種理由就討厭你嘛。」


    我笑道後,一之瀨便握住我的手,再三確認般地問著:「真的嗎?」


    「別擔心,你一定會考上的,也會交到新朋友。」


    「……我可能已經不需要朋友了。」


    我問靠在我肩上的一之瀨:「你不想要朋友嗎?」


    「感覺又會被看不順眼,而且就算沒有朋友,還有你在啊……」


    「你在說什麽啊。以你的條件,也有可能交到男友呢!」


    我如此說道後,一之瀨便不斷搖頭,強烈地否定:「我、我才交不到男友呢!」聽見這句話,我感到有些安心,真是沒用。


    「那可難說喔,搞不好明年的聖誕節你會跟男友一起過。」


    「才不會咧!」


    就算沒有男友,隻要交到新朋友的話,肯定會以那邊為優先吧。我一時千頭萬緒,但這種心情我以前經曆過無數次,已經習慣了。


    「我……明年的聖誕節也想跟你一起過……」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根本聽不清楚。


    我心想:別說那種奇怪的話啦。


    明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壽命將盡。聖誕節過完的瞬間便殞命的人,怎麽可能跟她一起過聖誕節嘛。


    為了不讓一之瀨難過,我打算等她融入高中生活後銷聲匿跡。


    「相葉先生?」


    「一年後的事情難以預料吧,搞不好是我交到了女友。」


    「咦……相葉先生,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倒是……沒有。」


    我開玩笑地說道後,結果她發怒說:「不要嚇我啦!」


    「明年也來辦聖誕派對吧!」


    搖晃著我的手懇求的她,宛如死皮賴臉要求聖誕禮物的小孩。


    「好啦好啦,知道了。如果到時候我們都還單身的話。」


    「真的嗎?約好囉!我是不會交男友的!」


    我就這樣許下了無法兌現的承諾。


    不過,應該沒有問題吧。隻要上了高中,自然會交到新朋友,男生們也不可能放過她這種可愛的女生。到時候別說聖誕節了,暑假前她就會離我而去吧。


    所以,今天一天讓我做個不會實現的未來美夢,也不會遭天譴吧。


    隔天,我的餘命隻剩不滿一年。


    即使如此,時光依舊毫不留情地流逝。


    考試當天,我用力推了一之瀨的背一把,送她出門。


    順利考上的她,來到我家展示她穿上製服的模樣。


    當我看見穿著製服的她,不知為何有種想哭的衝動。


    「這都是多虧了你的幫忙喲。」


    她對我這麽說,綻放出幸福的笑容;我無數次回憶起她當時的表情。


    然後──四月,一之瀨開始去高中上學。


    與她度過的日子也即將劃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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