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在黑暗之中。


    我想,自己大概會就這樣死去,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樣。


    五年生存率大約七成,十年生存率約四成,患者是小孩的情況會尤為嚴重——這些情報,都是在我的身體還能行動的時候調查得知的。這個病陪伴著我,已經有四年了。依舊沒有合適的捐獻者出現,整日躺在床上浪費時光的時候,我眺望著自己這強延生命未來的可能性,希望什麽的,早就已經被我舍棄了。


    依靠機械送入的氧氣維持呼吸,依靠機械運送血液。養分從刺入手腕的針管中流入身體,隻是維持著這具肉體的每一天。剛入院的時候還會來看望我的小學的友人,如今也已經全部消失。


    從黑暗中醒來,茫然的看著這不曾改變的現實,然後再在黑暗中入睡。


    有時我會做一些不可思議的溫暖的夢,在夢裏我感受到了耀眼的光芒和希望,但如今留下來的就隻有痛苦的憧憬而已。


    就連哭喊的力氣也沒有,我隻是靜靜的落下了眼淚。


    幹脆讓這一切都結束,可能反而要輕鬆一些。


    我強烈的,強烈的希望著的,就隻有這而已。


    我所希望的,就隻有終結。


    但是,我聽見了誰的聲音。


    ??


    那天,看到了在屋裏嚎啕大哭的我,母親非常的驚訝,但她還是溫柔的用力抱住了我,直到我平靜下來為止一直抱著我。她問我到底怎麽了,陷入錯亂狀態的我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了,隻記得「重要的人消失了」,自己似乎在哭喊中說過這樣的話。雖然這些都是她後來才告訴我的,據說,母親工作回來的時候,似乎還沒進門就已經聽見了我的哭聲。好羞恥。


    「葵花,繪裏來了哦~」


    「好的」


    我對著樓下母親的聲音做出了回應,拿著自己的東西走出了房間。


    走到玄關,比平常打扮的還要細心好幾倍的繪裏正在等我。她的臉上似乎還化了妝。


    「誒,這樣會不會有些太過了啊?」


    我露出笑容的同時揶揄她。


    「因為那可是東京哦,首都哦,大都會哦!沒準就會遇到藝人開展一段羅曼史啊!沒準還會被星探之類的看上啊!」


    繪裏一臉興奮的說著,而我則再次笑了出來。


    離開家,外麵的天氣非常好。梅雨結束後的青空不留餘力的發揮著夏日的威力,陽光下感覺自己的肌膚都在在被灼燒,我慌忙撐開了陽傘。


    跟繪裏一起走到車站坐上了電車,十五分鍾左右後換乘。坐在特急電車上吃著車站便當度過大約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又經過兩次換乘花了大約三十分鍾。將徒步移動到時間也算進去的話,總共花了大約三個半小時。這樣我們才終於到了目的地。為了這一天,我打工一個月的工資中,大約有一半都消失在了往返的車費上。除去家族旅行和修學旅行,這是我,至今為止人生中離開家最遠的一次。


    雖然在電車中繪裏一直興奮的靜不下來,但是,等到了目的地從電車上下來之後,


    「誒,真的是這裏?大都會呢?蜂擁的人群呢?星探呢?」


    她有些脫線的說著。


    東京要全都是那種大都會的話,反而會讓人覺得很痛苦吧。我們所下車的這個車站,雖說也算是首都東京的一部分,不過距離中心地區還是有些遠的,雖然有個稍微還算大的車站大樓不過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其他高層建築了。這種有些髒的商店街印象,與其說是都會,感覺更像是以前的那種城下小鎮。


    我一邊在手機上看著交通介紹一邊說。


    「接著是從這裏,做八分鍾的汽車」


    「誒,還要坐車麽?」


    「繪裏,要留在這附近玩麽?」


    「就這樣吧——。這裏看起來姑且也還有些商店之類的」


    於是我朝繪裏揮了揮手,一個人坐上了公交。本身一個人到這邊來讓我非常的不安,光是有她陪著一起就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沒準繪裏就是注意到了這些,才會提出要跟我一起的。


    手機收到了一條信息,我打來聊天軟件,是繪裏發來了一條帶表情的信息「你自己去就好了不用在意我~?」上麵寫著這些內容。回複了這條信息之後我眺望著窗外,內心想著,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朋友。


    距離八朔跟我最後的道別,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


    那天之後有一段時間,我都懷著一股為了拯救了我的他,必須活下去的義務感而活著。


    但就算這樣,失去了從小學開始就一直陪伴著我內心的那股溫暖,我仿佛變成了一具空殼。我甚至感覺將他包裹起來的我的內心,都是八朔帶給我的。這或許,就是星野老師所說的,內心,充滿了空虛吧。那股束縛著老師的,因為失去重要之物而帶來的痛苦,我終於也親身體會到了。


    夜裏,躲在被子裏哭泣的我,為了不忘記曾與他在一起的回憶,不斷的在腦海中回憶著他的存在和那些他曾經說過的話語,


    從三年後的未來,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拯救了過去的我,我的兔子先生。


    最後,又什麽都沒有說,獨自消失的他,我重要的人。每當想起這些,胸口就情不自禁的隱隱作痛。


    但是,某天我發現了。


    一旦想通了,事情原來這麽簡單。


    三年,並非那麽遙遠的未來。也就是說,拯救了我並消失了的他的過去——從我的角度來看也就是「現在的八朔」,應該就存在於在這個世界的某處。


    那個因為命運發生了改變,並沒有移植我的心髒的八朔。


    然後第二天,我就開始收集情報。因為他沒怎麽說過有關自己的事情,所以我知道的,也就隻有他的名字叫做「八月朔日行兔」而已。僅憑這點,我依舊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下定決心把這一切告訴了繪裏,結果當然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事情也就被這麽的一笑而過了。


    毫無辦法的我,煩惱的最後去了教職員室,找到了星野老師。將八朔的名字寫在紙上給他看了之後,他就瞪大了眼睛——


    「莫非,這就是,那個時候的….」


    「是的。我正在,尋找他」


    「….因為這個姓非常少見,所以有印象。這跟文科省現任的女性大臣是同一個姓」


    「誒」


    「還有鈴城,你平常都不看新聞的麽?」


    因為平常都不看新聞這點被指了出來,我的臉頰開始變紅。


    「如果是這麽稀有的姓氏,那或許會有關係。我住在東京的熟人裏,有從事政治報道相關的人,我稍微問問看吧」


    聯係上了——,我心裏這麽想。感覺就像是時隔多日空氣再次流進了胸腔一樣的舒暢。


    「非常感謝!」


    我深深的低下頭,老師則是輕輕的搖了搖手,


    「因為無論是對你你還是對他,我都欠下了巨大的無法償還的恩情」


    說著他露出了苦笑。


    公交很快就到了目的地的停車場,付完錢之後我下了車。


    抬頭向上看去,夏日的陽光中,佇立在我麵前的是一棟有六層樓高的大醫院。


    為了得到這裏的情報,我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雖然拜托了星野老師好幾次,不過他的那個熟人似乎也很忙,而且能跟大臣接觸的機會似乎也非常稀少的樣子。而我隻能在等待聯絡的時間裏,焦急的度日。


    梅雨放晴,夏日褪去,秋天結束,年曆變更冬天也開始轉暖,我成為了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但是就連一天,我也不曾忘記他。春天的櫻花飄落之後,新綠的初夏到來,沒有他的梅雨季來了,立葵開始在腳下開花的時候….,終於,有了聯絡。


    在櫃台前問了房間的號碼之後,我走進了開著空調的醫院。


    隨著距離越來越接近,各種各樣的情感在我胸中激蕩。我的內心,不知不覺間就被空虛以外的東西所填滿。這種感覺,是那麽的舒服,是那麽的溫暖。


    就算世界中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也還有我一個人知道。


    在不是這裏的某處。在並非現在的未來。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拚上自己生命,拯救了我的英雄。


    這裏的他,肯定,不知道我。不過這也沒關係。陪伴在那個痛苦的他身邊,隻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什麽都會為他做。


    我伸手握住了門把,深深的,呼吸。


    緩緩的打開了那扇門,透過那明亮的窗戶,可以看見醫院中庭的花壇,那裏搖曳著許許多多盛開的立葵,仿佛是在快樂的宣告,長長的梅雨已經結束。


    ?


    一直,都在黑暗之中。


    隻有終結,是我所希望的。


    但是,我聽見了誰的聲音。


    「八朔」


    就連這串音符代表著什麽含義,都已經快被我忘卻了。


    所以,我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這是在呼喚我。


    「八朔君」


    那是我沒有聽過的聲音。


    但是,這震顫鼓膜的響聲,卻不可思議的,讓我感覺得是那麽的懷念。


    「八月朔日,行兔君」


    想要安靜下來的我,微微的睜開了眼睛。


    因為刺眼的陽光我眯起了眼,視野中出現了那些連接在我身上的管子。這些,都是我早已看厭的景象。


    但是今天在這堆管子的另一邊,一位不認識的女性,正麵帶微笑的同時看著我留下了眼淚。


    「我來見你了哦….八朔」


    沐浴在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中,站在我床邊的那個人,美麗的臉頰上如同寶石一樣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落,她握住了我的右手。


    將我的手包裹起來的,那帶著溫度的柔軟的手,真是久違了的感覺,真的是久違了,感覺這仿佛就是生命的溫度。我用我微弱的意識移動右手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梨棗黍栗….」


    為什麽,在夢中聽過很多次的,萬葉集中的一首會從我的口中冒出來。或許是因為我從呼吸器深處所發出來的聲音,這位我雖然不認識但卻握住了我的手的女性,一臉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那副樣子,不知為何我就毫無緣由的感覺,是那麽的懷念,是那麽的可愛。


    「四季更替,葛藤攀延….」


    說到這裏我的話語停住了,而她則接繼續說出了。


    「時光,流轉….」


    或許,我就是一直,就是在等待這一天吧。


    吸入一口氣,空氣進入胸腔。兩人同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樣。


    「相逢之日,鮮花綻放」


    曾經,隻有終結,是我希望的。


    但是你,給與了我生命的意義。


    ??


    ??


    ??


    「要不,靠到我肩膀上吧?」


    她有些顧慮的問我。


    「謝謝。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行走。能在旁邊,陪我一起走走麽?」


    「嗯,我知道了」


    我拄著拐杖,向著河邊的草地邁出了一步,陪著我一通來到這裏的主治醫生,在我的背後發出了聲音。


    「喂喂,千萬不要勉強啊?就算是全置換型也不是萬能的啊?」


    現在,我的胸中被埋入了一顆由樹脂和鈦金屬所製成的全置換型人工心髒。我回過頭,向醫生回答道。


    「我知道了。但是我為了今天,一直都在努力,所以還請您在那邊看著就好」


    「….我知道了。去吧」


    雖然醫療技術在不斷進步,但是能夠將人類的心髒用人工製品完全替換,而且還能不對日常生活產生影響的製品,很遺憾到現在這個時間點為止還是沒有出現。說到底,這也就隻是在等待心髒移植的供體出現,或者是人類開發出能夠完全替代人體器官的人工心髒出現為止的「替代品」而已。


    但是,我能下定決心接受手術,不用說,都是多虧了她。


    原本希望人生趕緊落幕的自己,如今卻執著的渴望能繼續活下去,這種感情強烈的甚至要將我的胸膛撕裂。


    我想要活下去。想要跟她一起,繼續活下去。


    我經曆了四年臥床生活身體早已衰弱的令人絕望,而現在我可以在人工心髒的允許範圍內依靠拐杖行走,這期間我經曆了瘋狂到近乎死亡的幾個月。不過就算如此,在世界上來看我似乎還是極其罕見的恢複案例。


    老實說,供體何時才會出現,我不知道,如今左胸中跳動的人工心髒,也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故障。不過就算這樣,隻要有她在身邊的話,我就絕對,不會死。


    她緩緩的在我旁邊走著,多次停下來調整呼吸的我懷著強烈的痛苦。終於我看到了,自己麵前的目的地,鬆了一口氣的我露出了微笑。


    那是,佇立在河邊草原中的,一顆孤零零的,枝繁葉茂的樹。它的枝葉在這梅雨季結束後清爽的風中搖晃,我撫摸著自己滿是汗水的額頭。


    「就是這裏?」我發出了詢問,她點了點頭。


    「嗯,沒有錯。….但是,真的沒事麽?要不我來挖吧?」


    「沒關係。畢竟這就是約定」


    我自己,並沒有關於那個約定的記憶。但是,我相信,她所告訴我的,另一個我的人生,並以此為豪。


    我從包中取出鏟子蹲了下來,開始在那棵樹的腳下挖了起來。


    比預想還大的運動量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手上傳來了鏟子的前端撞到了某個硬東西的手感。慎重的撥開旁邊的土,把那個東西從裏麵拿了出來。覆蓋在箱子形狀的東西外的那層塑料袋,或許是因為老化的關係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露出了裏麵那個布滿了赤鏽的罐子。


    「哎呀,都生鏽了。畢竟埋下去已經好幾年了。這還能打得開麽」


    「試試看吧」


    稍微一用力,意外的很簡單就打開了。我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她。


    「啊哈哈,還在裏麵!好懷念啊!」


    「這是什麽,信?….上麵還寫著,給兔子先生」


    「嗯。這是我寫的情書哦」


    「啥!」


    完全沒有預想到的回答,嫉妒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燒。這到底,是寫給誰的。


    葵花看著我,呼呼呼的搖晃起來肩膀,就像是在風中搖晃著的立葵一樣,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你好好的,遵守了約定呢。我的兔子先生」


    說著她微微挺直了後背,身體向前,親吻了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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