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你是不是沒搞musa活?”


    午休時,幾個人聚在音樂室商量合唱練習的日程,華園老師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musa活是什麽?”詩月從一旁問道。我猛地站起身來,差點把椅子踢倒,抓住老師的手拽進音樂準備室。


    “我倒不討厭男孩子強硬,可是還有別人看著——”


    “才不是這回事!詩月和朱音都不知道musao的事呢,麻煩你別說出來啊!”


    “musao活動簡稱musa活,這都能聽懂呀。你是不是自己也覺得再不搞一搞不行了?”


    “才沒有呢!這麽怪的語感還能有哪個詞,一聽就知道了!總之我早就說過好幾次在學校想保密所以別說出來——”


    “是、是什麽秘密呢,還要和老師單獨說。”“musao是啥?”


    回過神時,發現準備室的門開了個小縫,門縫外是詩月和朱音的腦袋疊在一起,更後麵是無語聳肩的凜子。我抱起了腦袋。


    用手機看過視頻,詩月和朱音興奮不已。


    “誒——這是小真琴?腿比我還好看吧?”


    “真琴同學,這麽有魅力的女性竟然一直在身邊……而且每天都能對裸體又看又摸,太不檢點了!”


    連自己都不能看不能摸的話洗澡怎麽辦?


    “哎,反正也沒法一直瞞下去,趁傷害不大的時候暴露不是挺好?”


    華園老師這個暴露秘密的罪魁禍首說道,口氣完全事不關己,真讓人火大。也不對,算是我自己暴露的嗎?是不是不能怪別人……


    “但這個點擊量好高啊。”朱音把臉湊近手機屏幕說。“曲子我也想好好聽一下,能接上耳機嗎?”


    她問過手機的主人凜子,連上耳機戴好,然後兩手輕輕按著耳墊開始隨節奏晃頭,咧開嘴笑了。看得我好難為情。


    “小真琴,這個不錯呀!”


    聽過一首之後,朱音把耳機交給詩月說。


    “不隻是大腿,曲子也好聽!演奏明明不怎麽好卻完全聽不出來,是視頻剪得好吧!”


    明明被她誇,我卻完全不高興。


    “……這個,是經常和我在錄音室練的曲子吧。原來編曲這麽好……”


    詩月戴著耳機,陶醉地低聲說道。


    “大家來一起排小真琴的曲子吧,其他還有很多對吧?有四個人的話能演的範圍也更大,做新視頻也不錯!”


    朱音把手撐在課桌上,身體蹦蹦跳跳。


    “呃……算了,我也不是……”


    “我覺得很好。”沒想到凜子也有幹勁。“要是為了我們排練,村瀨君寫譜子也不會像平時那麽偷懶。”


    “你少說得好像我平時經常偷懶一樣,至少給凜子的伴奏譜都是認真寫的。”


    “沒錯,因為是為我寫的。所以說隻要為我寫就沒問題,對村瀨君來說我是特別的。”


    “等等,說法好怪啊,你看這兩個人都誤會了!”


    詩月兩手捂著嘴滿臉通紅,朱音興致勃勃地探過身子。


    “哦哦,你們兩個別誤會,不是那個意思。”凜子的語氣極其冷靜。“特別指的是不能沒有我。”


    “……你是故意讓人誤會的吧?”越聽越像那個意思。


    “就好比咕咾肉裏的菠蘿,幹炸食品[注]上的檸檬,中華冷麵裏的橘子……就是這種程度,不能沒有對吧?”


    [譯注:幹炸食品(唐揚げ),中文裏也有時直接稱為“唐揚”,日本的一種烹調方法。通常特指炸雞塊,廣義上則指將各類食物、大多數情況下肉類(尤其是雞肉)放入油中炸製,同通常會配上檸檬或蔬菜色拉。與快餐中的炸雞區別在於幹炸食品是將雞肉等食材先用調味品醃製入味,再裹上幹粉炸;炸雞則是雞肉本身並不醃製入味,油炸之前或油炸之後在包裹的麵粉上著味,二者口味也完全不同。]


    “是不能有才對!全都用不著!”


    “村瀨君,你剛才的發言是和四十億人為敵。”


    “吃幹炸食品喜歡配檸檬的人比基督教徒還多!?”


    “沒事的真琴同學,我也三種都不需要!”詩月插嘴道。“比方說,隻是打個比方啊,那個,要、要是和我結婚的話,每天都給你做不加菠蘿的咕咾肉。”


    除了咕咾肉就不給我做別的是嗎……


    “還有我還有我!那我也都不需要!”朱音精神地舉手。“要是娶我的話遇到幹炸食品就幫你把檸檬以外的東西全都吃完。”


    “除了檸檬以外就是肉了吧!那才是本體呢!讓我吃點啊!”


    “你真打算娶我?小詩怎麽辦,重婚?”


    “不是打個比方嗎!”


    被她們圍攻時預備鈴響了,離午休結束還有五分鍾。


    “今天第五節課,是體育吧?”


    詩月慌忙站起身,凜子和朱音也回過神來看了看表起身。


    “我不知道更衣室在哪兒!”“一起去吧。”


    “那我們先走了,放學後見!”


    三人匆忙離開音樂室,得救了……


    從音樂室的窗戶看去,他們跑遠的背影越來越小。


    朱音開始上學後過了兩周,果然還是在意同學的視線,在教室裏待不下去。她還說,如果沒有凜子同班,說不定又會恢複不上學的狀態。而凜子午休和放學後常到音樂室來,於是朱音也緊緊跟著泡在了這裏。


    至於華園老師,正如之前的預告(?),很快就開始使喚朱音做助教。按老師的說法是想讓朱音多和其他學生交流,也好適應學校,但她本意絕對沒這麽值得稱讚,肯定是想自己越輕鬆越好。


    不過嘛,就結果而言——我再次朝窗外看去。


    在走廊正中央,幾個一年級女生迎麵看到朱音她們,笑著朝朱音招手,朱音也向她們回應。


    朱音自己也在努力適應,一點一點前進。


    雖然不至於說“反觀我”,但這段時間我始終心不在焉也提不起勁。季節從春天變換到夏天的這段時間,我和這三個人依次相遇,被她們吸引,擾亂心緒,苦惱不已。事後想想看,自己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可沒頭沒腦地東奔西跑讓身心都被消磨。如今事情紛紛沉靜,我開始迷茫。


    日子風平浪靜。


    每天隻是上學,聽課,處理老師給的雜活,回家時繞路去錄音棚——日複一日平穩度過。


    這生活相當不錯,該滿足了。但我感受到的卻不是平穩與安心,而是倦怠。精神萎靡,感到無趣。


    不行,肯定是發生了太多事情讓感覺不太正常了。這是普通的生活,腦子也快點恢複平常的模式吧。


    好了,我也該回教室了。


    我站起身,把文具和飯盒放回包裏,這時華園老師開口。


    “所以musao,試試看怎麽樣?我是認真的。”


    “……試什麽?”


    “剛才說的,大家一起做視頻。感覺能錄下好東西嘛。”


    “誒誒誒誒……不是,她們三個確實水平很高,可用在我的視頻裏實在不太好吧。”


    “為什麽?隻要你拜托,她們應該很高興出演,都是同一支樂隊的一員吧。”


    “樂隊……?……不是啊?”


    “啥——?”


    聽到華園老師突然大


    叫,我看了看剛才三人離開的音樂室雙開門,而後視線回到她身上。


    “不是休息和放學後總待在一起嗎?不是一起去過好幾次錄音棚嗎?這還不是樂隊?”


    “我可不記得組過隊。”


    “不是樂隊的話四個人躲在錄音棚是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嗎,我要和黑川說一聲讓她裝監控攝像頭了啊?”


    “行行行你去說。”


    “嗚哇最近musao的反應真冷淡,不缺女人以後立刻就變樣。”


    “是是是你說得沒錯。”


    “……我要哭了啊?”


    “要不要紙巾?我這兒有。”


    華園老師假裝嚎啕大哭,搶走我手裏的紙巾用個精光,還把空袋還回來。沒有誰比她更適合“沒大人樣”這個詞了。


    “實際上就和樂隊一樣吧,而且配器都湊齊了。”


    老師和以往一樣若無其事地回到正題,我已經沒心情吃驚,反而覺得佩服。


    “我完全配不上那三個人,缺個人彈吉他或者貝斯。”


    “誒——但你不是在作曲這個最重要的地方有貢獻嗎。”


    “最近沒用我的曲子啊,因為都沒有歌詞。”


    “這麽一說確實是……我說,為什麽不連歌詞一起寫?因為會暴露自己是男的?也不對,穿女裝之前就全都是沒歌詞的曲子,又不是不能唱對吧?我聽小詩月說了,唱得相當不錯呢。”


    “呃……不是……嗯。”


    我視線遊移不定。說起來以前有過一次在詩月旁邊負責主唱來著。是《creep》那時候,但那次應該說是迫不得已吧。


    “……我不是很喜歡自己的聲音。”


    “哼——”老師掃興地撅起嘴。“但是現在有小朱音呀,你就別擔心,歌詞也一起寫吧,不然多浪費啊。她們幾個都那麽厲害,要是有歌詞視頻點擊量不會很高?能到一千萬吧。”


    “一千——”


    我咽了口唾沫。就算一千萬期待過高,上百萬應該沒問題。那三個人可不是我這種假貨,而是貨真價實的女高中生,而且每個人水平都夠高……不對不對冷靜點好好想想。


    “拜托她們幫我賺點擊量不好吧……”


    “啊——?為了賺點擊量連女裝都穿上的男人,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呢?”


    完全正確,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哎,就算她們三個光和musao之前那樣露出大腿,點擊量就能在後麵加個零,不過就算不露,單看曲子也相當不錯吧。”


    “唔……”


    我開始思考自己在猶豫什麽。最近我經常和那三個人一起去錄音室,也常在這個音樂室合奏。但讓她們一起演“musa男”的曲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怎麽說呢,就是——


    “讓她們把才能用在我個人的興趣上,該說是太浪費,或者說不自量力吧。”


    華園老師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小聲歎了口氣。


    “村瀨君,你呀,真是……”


    好久沒聽過老師叫我的姓,我吃了一驚朝她的臉看去,但沒聽到接下來的話。老師的視線轉向牆上的掛鍾。不好,午休還有兩分鍾結束,我也不能磨蹭了。


    正要走出音樂室時,老師說:


    “難得靠我的人望讓這麽厲害的人聚到一起,真希望你能盡情享受。”


    “她們又不是老師找過來的吧!”


    聽到我吐槽,老師隻是拋了個媚眼然後關上門。


    這人真是,說話從來不正經。無論凜子,詩月還是朱音,和我相遇都隻是偶然,和老師明明沒有任何關係。


    我朝樓梯走去,途中忽然停步,朝音樂室的門回頭。


    沒有任何關係——真的嗎?


    凜子和我都被華園老師隨便差遣,互相更加了解的契機是老師牽線讓我們一起幹活。


    詩月原本和華園老師親近,被老師叫她幫忙一起整理倉庫才和我認識。果然還是靠老師牽線。


    朱音是老師的朋友,也是黑川小姐的錄音棚的常客,而我會去那家錄音棚是被老師拜托去送東西。


    三個人都通過老師和我相遇。


    是老師有意讓我和她們接觸?


    不會吧,想太多了,肯定是湊巧。


    但——


    這時腦袋被上課鈴聲轟炸。我回過神來,朝教室跑去。是正式鈴,完全遲到了。


    *


    華園老師的建議姑且不論,我自己也覺得再不上傳新視頻就不妙了。視頻的評論和私信滿是期待新作的消息,關注者上漲的勁頭也沒有減退。


    坐在合成器前考慮下一首曲子怎麽辦時,腦子裏無論如何都會浮現那三個人的合奏。


    特別是朱音。


    她擁有我理想中的嗓音。


    其實,最早上傳到視頻網站上的五六首曲子都本打算帶歌詞的。最後變成器樂曲的原因與之前和華園老師說的一樣,自己的聲音沒法讓我滿足。


    但現在有朱音在。


    手放在鍵盤上摸索和弦,嘴上哼唱著不知什麽語的曲調,遇到中意的段子就記下譜子。我久違地沉浸在百分之百為自己而做的音樂裏。鉛筆在五線譜上滑動的手感,耳機中積攢的熱量,旋律盤旋在眼皮裏帶來的微痛,這一切都令人愉快。


    詞句幾乎是下意識地浮現在腦海,與旋律完美契合。以前我在cd內頁之類的介紹上看到“詞和曲同時寫好了”時總覺得信不著,但現在明白這種事的確存在。


    我熬夜做出器樂部分的樣帶,躲進壁櫥用被子蓋住腦袋,把暫定的歌詞錄進話筒。耳垂都要被悶炸了。


    回到電腦前混音,把完成的音軌自動播放,音量調到最低以後躺到床上。


    桌麵音箱中流淌出微弱的歌聲。


    在黑暗中閉上眼,便總覺得那不是自己的聲音。估計是在想象中和朱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了吧。


    好想快點把樣帶拿給那三個人聽,但又感到害怕。兩種矛盾的心情在心裏互相摩擦,給桌上傳來的歌聲配上了奇妙的搖擺節奏(shuffle)。我閉著眼,陷入淺淺的睡眠。


    *


    “——來排這首歌吧。”


    第二天午休時給她們聽過後,最先讚同的沒想到是凜子。


    “鋼琴部分編曲太差勁了,我重新做,不然對不起唱歌的朱音。”


    坐在旁邊椅子上的朱音聽了眨眨眼睛。


    “這個,我來唱?不是小真琴想唱才寫的曲子嗎?”


    “不,是給你唱的。”


    “咦——明明小真琴是男生?”


    “現在隻是為了配合樣帶用男聲的調子,可以配合朱音調整。”


    “不是這個意思,主唱是最受歡迎的,這麽痛快交給別人好嗎?”


    “我又不是為了受歡迎才寫歌……”


    “黑川小姐說男生都是為了受歡迎才玩樂隊的啊。”


    好吧好吧。畢竟開錄音棚,估計整天都能看到這種例子。


    “真琴同學這輩子都不用再受歡迎。”詩月強硬主張。“要是越來越多就麻煩了。”


    越來越多是說什麽?我覺得自己受歡迎的權利還是有的吧……


    “如果朱音做主唱,村瀨君還能彈什麽?”


    凜子冷靜地回到正題


    。


    “對啊對啊,這樣錄音的時候小真琴不就沒位置了嗎?吉他和貝斯都是我彈得更好。”


    “我自己不演也沒什麽啊,畢竟還需要技術人員。排練的時候倒是能彈吉他或者貝斯。”


    “貝斯!就彈貝斯吧。”


    詩月用力湊了過來。


    “貝斯和鼓是節奏組,一心同體。正所謂第一次共同作業。”


    “……不是第一次了吧?”


    “就是這個固定的說法[注],請你多認真學習!”


    [譯注:第一次共同作業(初めての共同作業),在日本通常指婚禮上新婚夫妻一起切蛋糕。]


    為什麽要衝我生氣啊。


    “行吧,貝斯倒是可以。”


    “那今天去‘moon echo’!房間預訂四點的?”


    新曲子的錄音當天就結束了,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放學離開學校,來到錄音室後我先隻告訴三個人和弦行進,具體編曲交給每個人自己發揮排了一次,結果一下子就有了致密的演奏,完全聽不出來她們是第一次上手,我興奮得發抖。


    “前奏從鋼琴進是不是更好?四小節之後加吉他齊奏。”


    “我試試,不過不喜歡搞成德式金屬那種感覺,想用野性一點的吉他效果。”


    “那敲四下就合不上吧?用這個節奏型開始怎麽樣?”


    “很好啊!”“唯獨踩鑔最開始就加。”“那從前奏開始!”


    ……就是這個感覺,編曲越來越精細,負責貝斯的我光是小心別搞砸就費盡了心力。


    “有之前編好的伴奏音軌吧?筆記本電腦也帶來了,跟著合一遍吧。”


    朱音指著我放在房間角落的電腦包說道。


    “嗯,姑且是有……”


    剛才編曲被她們大改特改,音序器裏的音軌也要跟著調整才能用。但我一點也不想浪費現在這個瞬間還在沸騰的熱量,於是靠牆貓腰緊盯著電腦屏幕,抓緊時間做了一份新的伴奏。


    “詩月,你以前有沒有跟著節拍器敲過鼓?”


    “沒有。不過沒問題的,畢竟是真琴同學做的伴奏。”


    不太懂她有什麽根據說沒問題。要讓樂隊演奏和音序器製作的音軌完全同步,需要給鼓手戴耳機聽節拍器。如果不習慣的話相當難,就算合上拍子,演奏也容易變得機械,失去律動感。


    ——這種擔憂對她來說是多餘的。第一次排練,鼓就完全沒有失去能量,簡直不像跟著音軌在敲,我仿佛聽到鼓渾身上下都湧出管弦樂的聲音。


    “剛才錄的這一遍,直接用來當節拍器音軌吧。”我擦著額頭的汗說著,然後抱起筆記本電腦走進調音室。


    之後不用出去了,已經用不著我再演奏,接下來要依次錄下詩月,凜子和朱音各自的部分。


    把剛剛排練錄下的演奏接上耳機,依次疊加錄製每個人的部分。先是詩月的鼓,然後是朱音的貝斯,接著凜子的鋼琴,後麵是三份吉他,這些也全都由朱音彈。最後,是朱音的主唱,以及和聲。感覺像是在畫稿上反複塗抹色彩,鮮亮的世界逐漸開闊,實在令人愉快。


    不知不覺中,門上的紅色燈盞已經開始閃爍,提醒五分鍾後租用時間就要結束。我們急急忙忙收拾器材,離開錄音室。


    接著我們決定直接去家庭餐廳,用筆記本電腦簡單混音,輪流用耳機聽剛出爐的音軌。每個人都急切地想快點聽到。當然,最先聽這份榮譽落在負責混音的我頭上。操作程序時雞皮疙瘩始終消不下去。


    “……做好了。從誰開始聽?”


    見我說著把耳機放在桌子正中央,三人同時想伸出手,又猛地停住。凜子眯起眼睛收回脖子,詩月難為情地縮起身體,朱音含羞笑了,三人各自又收回手。


    “呃。”“那麽。”“嗯嗯。”


    三個人曖昧地說著。真沒想到能看到凜子和朱音客氣。從誰開始不都一樣。


    “就按加入的順序從小凜開始。”朱音說著指了指凜子,後者默不作聲地點頭,再次伸出手。


    “加入什麽的順序?”我問。


    “就是進樂隊的順序。”


    “樂隊……不是樂隊吧?”


    我禁不住做出和華園老師那時一樣的反應。


    “原來不是樂隊嗎!?”朱音猛地大叫,讓服務員和周圍的客人紛紛轉頭看來。“我還以為是自己進了你們三個組的樂隊呢。”


    詩月和凜子互相看看。


    “……沒有這麽回事。”


    “隻不過是我麻煩他們一起練鼓而已,所以說真琴同學是我專用的。”


    能不能不要趁亂說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哎,要想組樂隊你們三個組就行了,用不著我吧。今天正式錄音的時候我也什麽都沒彈。”


    “那是因為錄音……對了,要是現場演出的話小真琴也要彈一樣吧?”


    “現場?不不,你說什麽呢?哪有這個打算。而且你們看,隻要聽了這個就知道。”我指了指耳機。“沒有我出場的份。”


    三個女人表情複雜地互相看看。怎麽回事啊,全都一臉不滿,這麽執著樂隊的形式嗎?我倒也懂,一起在錄音室錄過一首歌,心情自然比較興奮。


    但隻要聽過,應該能理解我說的話。


    先是凜子伸出手,拽過耳機戴上。我在電腦上開始播放。四分鍾,凜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浮起水珠的冰茶杯子,除了手指敲下節奏全身以外一動不動。


    終於,她一言不發地摘下耳機,交給斜對麵——我旁邊的詩月。


    詩月也一樣,四分鍾裏兩手撐著耳墊,低下頭聽得心馳神往,右邊膝蓋隨著自己敲下的節拍微微搖晃。之後她又把耳機交給朱音,果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就連朱音也一言不發。大眼睛睜得更大,嘴唇無聲地跟唱自己的歌聲,兩手簡直像一對恩愛的鳥,時而相扣時而張開,拍打翅膀。


    沉默還在繼續。我拿著還回手上的耳機,實在覺得心裏沒底。


    “……那個,畢竟是臨時混音,聲音單薄也沒辦法,嗯,之後回家我會好好重新做。然後,我是覺得還不錯吧……呃,不行嗎?”


    朱音嚇得一愣,詩月猛地回過神後非常歉疚地伏下視線。凜子歎了口氣開口。


    “不是不行。……豈止是不錯。”


    “……哦,所以……?”


    “抱歉,真琴同學。”詩月抬起眼神看過來。“反應這麽奇怪讓你擔心了。感極至深說不出話,這種感覺你知道吧?”


    我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我說,這個要發到哪兒去嗎?傳到網上?”


    朱音興奮不已地站起身,臉朝我湊過來說道。


    “這個要發到小真琴的頻道對吧?絕對能火,說不定還會被很多人翻演呢。”


    “誒……不了……演奏完全沒有我啊。”


    “作詞作曲都是小真琴呀!”“製作也是真琴同學把!可以叫你製作人嗎!?”才不要呢,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這首曲子最厲害的地方,”凜子指著電腦說。“明明演奏完全沒有村瀨君,而且朱音的人聲本該特別突出才對,但怎麽聽都馬上知道是村瀨君的曲子。”


    聞此,朱音和詩月也點頭讚同。


    “我也一邊唱


    一邊覺得,要是小真琴來唱就好了。”


    “敲這首曲子和真琴同學經常合奏的時候感覺一樣,所以同步演奏完全沒覺得吃力。”


    “那……不是因為你們一開始就知道是我的曲子嗎……?”


    “沒那回事。”凜子有點不高興了。“既然這麽想你可以試試。直接把這首曲子放到你的頻道去,什麽也別解釋。要是不像你的曲子,聽眾應該會有什麽反應。”


    “是……這樣嗎?”


    總感覺她們單純是想連哄帶騙讓我在musa男的頻道把曲子發出去。


    “可是,要上傳的話不隻聲音,還必須有視頻……”


    “我就猜到會有這種事,剛才排練的時候用手機錄下來了!”


    詩月得意洋洋地拿出手機。你以為會有哪種事啊?


    “為了讓真琴同學在最前麵,我是把手機放在貝斯音箱旁邊錄的!”


    結果我完全沒被拍進屏幕。也難怪,離得太近超出拍攝角度了。詩月臉色發白,差點癱在家庭餐廳的地上。


    “正好。”凜子冷淡地說。“我們三個都拍到了。這個能和聲音合到一起對吧,因為是同步演奏,速度應該沒有偏差。”


    “這兒有電腦,現在就能做吧?”


    說得可真輕鬆,但我還是答應了。隻要讓視頻和音頻在開頭同步而已,很快就能做好。三個人再次輪流戴上耳機,聽了一遍配上視頻的曲子。


    這次她們很快說出了感受。


    “……怎麽說呢,非常……非常像那麽回事。”


    “是吧!完全是音樂短片(mv)了。”


    “視頻沒太拍好的地方反而更有味道。”


    確實,像那麽回事,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位置固定的攝像頭角度有點歪,鍵盤手隻拍到了背影,鼓手穿校服的身影被遠處模糊的爵士鼓擋住,彈吉他的主唱的胳膊和側臉不時進入鏡頭。感覺隻要簡單剪輯一下就能直接當mv用。


    “這個,直接上傳吧!好想讓全世界的人聽聽!”


    朱音興奮個不停,湊近得已經幾乎和我貼上了。


    “可是,長相暴露到網上不就糟了……?”


    “沒事的,反正拍得也不清楚!”“我也不在意。”“要是把真琴同學清清楚楚地拍下來就好了……”


    三個人都完全沒當回事。我勉強糊弄過去,抱著樂器和電腦逃回了家,然後躲在自己的房間,重新混音,再配上視頻反複循環播放。效果確實相當不錯,要單純當成一次嚐試,留下錄像隻有我們幾個自己看得心滿意足也太浪費了。


    不過啊。


    雖然凜子和朱音都那麽說,果然這算不上我的曲子吧。要大言不慚地說是自己的作品發布,實在是提不起勁。


    提示音響了。在隻有電腦屏幕發光的黑暗房間裏,手機的屏幕在書桌一邊孤零零地亮了起來。


    我拿過手機一看,是華園老師發來的line消息。


    “聽說新曲子做好了?讓我聽聽嘛,快點上傳。”


    我仰頭朝漆黑的天花板望去。是聽朱音或者誰說的吧。


    消息變成了已讀,要是不立刻回複真不知道之後要被她說什麽。


    “做是做好了,可我完全沒有貢獻,感覺傳到頻道裏不太好。想聽的話我帶到學校去。”


    不到二十秒就再次收到回複。


    “不用在意那麽多啦快點上傳。明天開始我請了兩周假,暫時去不了學校。”


    兩周?那到暑假之前她不都幾乎不用教音樂課了嗎。說真的,這人怎麽還沒被辭退?


    “你要是不上傳,我就在musa男的交流板上散布謠言,說你做好了新曲子但因為做變形手術耽誤了時間。”


    我把手機朝床上扔去,然後自己也把臉按在枕頭上,冥思苦想怎麽才能擺脫華園老師的威脅,卻越想越麻煩。也行,上傳好了,又沒什麽損失。


    我分別向凜子,詩月和朱音發line征求同意。


    明明已經很晚,三個人都很快有了反應。


    “不是說過可以了嗎。”“我很期待!”“登上世界舞台啦!”


    我歎了口氣,再次轉向電腦,仔細做好最後階段的混音,視頻也適當加一點特效,然後是標題字幕。時針轉過零點時,全部工作終於結束。即將點下上傳按鈕時,我不得不承認。


    我自己也想發出去。盡管嘴上說這說那,可這麽厲害的東西要藏起來不公開可真忍不住。被華園老師威脅的時候,我其實打心底鬆了口氣,覺得這下有理由了。


    真是丟人。


    按照凜子的建議,我完全沒對視頻做什麽解釋。盯著提示正在上傳的圓形圖標不停旋轉,我感到胃底開始發熱。已經停不下來了。盡管每次發布新曲都會感受到這種同時摻雜興奮、期待和不安的熱量,可這次格外不同。


    在網站上播放上傳好的視頻,進行確認。


    點擊量,1,最初的足跡。


    從樣帶的階段算起,我已經不記得已經聽過幾百次,這回再一次一直聽到進度條完全變紅。沒問題。


    我用力合起筆記本電腦,從衣櫃裏拿出睡衣和內衣,離開房間。


    盡管衝過澡,激烈的心跳完全沒有平息,走出浴室後依然渾身發熱。我一口氣喝光了冰箱裏的一升麥茶。


    眼下,全世界已經有幾個——幾十、幾百個人在聽那首曲子了吧。他們和她們會聽到什麽呢?內心會不會被打動?那首歌真的是特別的嗎?不會是我太興奮結果自我意識過剩吧。


    別再想了,我壓扁空塑料瓶丟進垃圾袋。


    回到房間,鑽進被窩後閉上眼,朱音的歌聲依舊在耳中回響。


    *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得了。


    盛夏火辣的朝陽擠過窗簾鑽進房間,我皺著臉下床,打開筆記本電腦。


    看到點擊量,我還以為頁麵出了問題,不由得刷新了一下,然後還是不敢相信,關掉瀏覽器又重新打開。


    點擊量已經超過60萬,評論欄無論滾動多久也看不見底,整個屏幕都透著熱氣。內容也和以往截然不同。盡管屏幕上的女高中生變成了三個(而且所有人都是真貨),但提到這點的評論還不到十分之一。


    “看哭了。”“從早上開始一直循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覺好專業”——


    毫不掩飾的稱讚接連不斷,讓我一陣眼花。


    寫這些評論的,估計大多不是頻道的關注者,而是新來的吧。這兒的常客可不會寫這些。我想著搜索一看,才知道視頻正被sns到處擴散。


    就算到了學校,上課時我也心不在焉。課間休息時用手機看到點擊量和評論的增長後甚至發抖。其中兩成左右是高興,剩下八成近似於恐懼。同班的女生們聚在一起聊著“你聽這個了嗎?”“好像到處都在傳”,看到他們手機上的視頻正是我的曲子,禁不住想從教室裏逃出去。總之我實在不想一個人憋在心裏,不停祈禱快點到午休。凜子也好詩月也好朱音也好,華園老師也行,真想快點和她們說說眼下的現象,盡量減少心裏的負擔。


    聽到第四節課下課的鈴聲響起,我立即衝出教室,朝音樂室跑去。


    “哦哦村瀨君,看的人好像越來越多,這個是不是點擊量越多能拿到的錢越多啊?有多少?你不覺得我也應該有點分成嗎?”


    在音樂室前碰到凜子,她拿著手機突然說起這話來。可笑的是心頭的熱量一下子消退,我也得以冷靜下來。


    “……誒?哦哦,嗯,那個……”


    “小真琴——!好厲害啊,已經過百萬了!”


    響徹走廊的喊聲和腳步聲傳來,不用轉頭看也知道是朱音。


    詩月已經先等在音樂室裏了。我們進去後她也完全沒發覺,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機不知在幹什麽。


    “……評論全都好普通啊,這樣的話就讓我來……‘musao多露露麵’‘快給我看musao的大腿’,就這麽誘導評論。”


    “你幹什麽呢……”


    “咿呀!?”


    詩月在椅子上跳了起來,手機差點從桌上滾下來。


    “不、不是的,那個,這,你聽我解釋。”


    臉色通紅開始辯解的詩月讓人相當同情。


    “我才不是想操縱評論讓真琴同學快點上傳女裝視頻呢,嗯,還有,這個和這個和這個和這個也不是我寫的。”


    意思是其他都是你幹的咯?還有能不能別光挑和大腿有關係的評論?你是有多閑啊。


    “好厲害,村瀨君。”凜子瞄著詩月的手機歎了口氣。“有人說musao變成三個人了不知道哪個才是musao,誰也沒發現本人其實不在裏麵。就是說平時扮女裝太完美了,真棒。”


    “我完全不高興……”


    “唱歌的明明是我卻有人說你聲音也可愛呢小真琴!”


    為什麽是你高興啊?


    “不到一天就這麽火,私信那邊估計收到一堆更激動的吧?”


    “啊啊,嗯,有可能……”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查看私信,新視頻上傳後不過十二個小時,就已經收到了上百條私信,擠滿收件欄。因為是直接寫給本人,內容全都比評論欄的那些更長,悶得我喘不過氣。盡管一條一條打開,可腦子已經撐得滿滿的,根本讀不下去。


    但,在開到差不多倒數第三封的時候,我停下了手。


    內容是這樣的。


    “您好,鄙人是naked egg股份有限公司的柿崎。


    這次聯係您是通過錄音棚moon echo的黑川小姐的介紹,事出突然還請見諒。


    敝公司業務上進行音樂相關活動的策劃與運營,在即將到來的8月28、29、30日,打算邀請眾多網絡藝人舉辦現場演出。這次恭聽您發表的新曲,又把以前的曲子全部聽過後確信,您是可以肩負下一代的藝術家。在此誠邀您出演敝公司策劃的活動——”


    我反複看了兩遍。內容過於意外,腦子一片空白,幾乎是無意識地把手機拿給凜子她們看。


    “……這次活動,是商業公司主辦的盈利活動?”


    “是發給小真琴的吧?演奏的是我們,這方麵怎麽辦?”


    “這人好像和黑川小姐認識……說不定華園老師會知道什麽。”


    聽詩月這麽說,我朝音樂準備室的門看去。


    “說起來老師呢?”朱音問。


    “……啊,她說從今天起休假兩周。”我回憶起來答道。


    “誒——又休息?自從我不上學幾乎再沒聽過老師上課呢,總是小凜代課,還讓我幫過忙。”


    “她就是這種人,真不務正業……”


    我歎了口氣,鎖上手機屏幕。


    “那,怎麽辦?”


    凜子正麵盯著我問道。


    “什麽怎麽辦?”


    “演出的委托。要接受?還是拒絕?”


    “哪有什麽接不接受,沒法出場吧?錄音裏也沒有我。估計對方什麽也不知道,誤以為我們是樂隊。”


    “要樂隊組起來不就行了,我不在意啊,可以出場。”


    “我也是!想去!”朱音兩眼放光,晃得椅子直響。


    “和真琴同學同台……好棒啊。”詩月想著開始走神。


    “要是現場演的話小真琴也必須彈吉他或者貝斯呀!我之前不就這麽說。”


    不是不是你們怎麽勁頭這麽足?朱音我倒能理解。


    “凜子……你不怕在台上演出嗎?”


    “那還用問,你想什麽呢。在台上演奏聽觀眾鼓掌讚不絕口,這幾個人裏麵誰比我經曆得更多?”


    這麽說也是。以前都叫她砸場子的呢。


    “詩月呢,對了,你母親不會說什麽嗎?這次演出說是還在網上直播,要是被她知道你在搖滾的現場演出的話……”


    “自那以來媽媽完全不管我玩音樂了。”詩月毫不在意地說。“我用作品堵上了她的嘴。”


    “堵上嘴?”


    “是的。雖然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但自那以來我的作品好了很多。鼓讓我的插花有了活力,理解這件事後媽媽就再也不說什麽了。畢竟不管是好是壞,那個人的全部心思都在花上,在這方麵我很尊敬她。”


    這樣嗎……聽她這麽說我才想到,最近經常在錄音室練習到很晚,確實沒發生什麽。


    呃,那——


    意思是隻有我還有顧慮嗎。


    “……小真琴不想去嗎?”


    被問得這麽直白,真難回答。


    “接到委托的是村瀨君,所以你來決定。”


    事到如今再甩給我就更難辦了。


    我根本就沒想過現場演出。我來?在觀眾麵前演奏?這之前我隻會獨自躲在昏暗的屋子,在電腦上拿音符左搬右套,反複看著情況編輯掩飾蹩腳的吉他演奏做出曲子。


    我低頭站起身,不想和她們對上視線。


    “……抱歉,忘記把午飯拿來了,我回教室去。”


    我扯了個謊逃出音樂室。


    *


    那天放學後,我一個人去了“moon echo”。


    坐在櫃台裏的黑川小姐很快注意到我走進大廳,朝我招了招手。


    “那首曲子美沙緒告訴我了,相當轟動嘛。”


    “……誒,哦。”


    “然後,那個是在我們家錄音室拍的視頻吧?”


    “啊……是的,不好意思,沒征求同意。”


    這麽一說之前擅自拍了,是不是不好啊?


    “沒事啊,不如說想讓你寫上是在‘moon echo’拍的,幫我宣傳一下呢。”


    “哦……”


    “我家的錄音棚趁機火一次對你們沒什麽影響吧?視頻又沒露臉,就算來一群看熱鬧的也認不出來你們。”


    “這倒是。”


    這時我想起了正事,把臉湊近黑川小姐小聲問:


    “對了,有個聽過那首歌的人給我發私信,自稱是策劃公司的人,和黑川小姐——”


    “啊,柿崎?嗯,我玩樂隊的時候認識的。”


    還真是她的熟人。要問的問題一瞬間就有了結果。


    “已經聯係你啊,工作效率真高。美沙緒啊,跟我說這首歌真的厲害,問認不認識幹這行的人,想讓你們更火一點。我想起柿崎正費力氣找能出演活動的人呢,就正好介紹給他了。他嘴上淨說好聽話不過人不壞,可以信任他沒問題。”


    “這樣……啊……”


    華園老師這麽多管閑事嗎,我想著垂下


    肩膀。


    老實說,我希望黑川小姐說的是“我才不認識那種人”才特地來到這兒的。要是黑川小姐說不認識,就能找理由說信不過然後拒絕。


    這不是反倒更難回絕了嗎。


    “不去嗎?場地相當大,而且活動又出名,還有人靠這個商業出道呢,挺好的機會嘛。”


    這麽提高難度,我心裏越來越沒底。


    “美沙緒也怎麽都想看你們演奏,就去一次嘛。”


    “為了老師沒必要特地搞這麽誇張……她想聽到錄音棚來玩不就行了。”


    黑川小姐睜大眼睛,然後深深長歎。


    “……美沙緒還什麽都沒說?”


    我歪頭納悶。黑川小姐的聲音和表情都蒙上陰霾。


    “……說什麽?”


    “美沙緒去不了學校,她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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