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剩下的幾天,我一步也沒出過家門。


    演出第二天我大睡了一整天,之後一天全身仍然酸疼得要命,連衝澡都特別吃力。感覺一個夏天的體力全都在那四十分鍾裏用得幹幹淨淨。


    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看演出的錄像,想確認自己的演奏有沒有出問題。沒想到還挺不錯,穩穩地支撐著曲子。還有,從觀眾席來看真的完全看不見我。明明詩月和鼓在燈光聚集下華麗又顯眼,緊靠她旁邊的位置卻像氣阱一樣暗,再加上監聽音箱擋住視線,隻有貝斯琴頸時隱時現,要是不提醒可能甚至沒人會發現那兒還有個貝斯手,怎麽看都是個華麗的三人女子樂隊。


    這麽一說,到頭來返場時我還是違背主辦者的意向,站到了前麵,沒出問題嗎?演出結束後柿崎氏隻是說辛苦你們了演出棒極了,之後沒有任何消息。


    算了,這事用不著我操心。


    樂隊的三個人也完全沒有聯係。演出結束後大家都累壞了於是就地告別,之後又沒什麽事情,反正到了九月又能在學校碰麵。


    為什麽返場時她們能一起演奏我唱的那首歌——盡管想知道,但終究沒能問出口。總覺得一旦和她們詢問,那天的奇跡就會煙消雲散。


    *


    就這樣,我的暑假徹底燃盡,第二學期到了。


    上學讓我特別不安。那場演出在網上直播,我完全露了麵,而且sns上也成了挺熱門的話題,到處登上網絡新聞。說不定也有學校裏的人看到。


    我的擔憂成了現實。九月一日早上,見我走進教室,立刻有幾個同學圍了過來。


    “村瀨,演出我看了!”“你小子挺行呀。”“還玩樂隊啊!”


    “那個是四班的冴島同學吧?”“果然在一起搞啊。”“同一天出場的有桑田p還有秀嶽p吧,要到簽名了嗎?好羨慕,我是他們的粉絲呢。”


    被他們問個不停時鈴聲響了,我們去體育館參加開學儀式,結束後回教室的路上也被人問個不停。


    不過,喧鬧也隻持續到第一節課的下課時間為止,平穩的日常痛快地回到身邊,真是意外。偶爾有別班的女生過來,在門口探頭看到我,然後悄聲談笑著跑開,其他時候都很清靜。


    我有點泄氣。


    “……怎麽了村瀨,你是想被嘰嘰喳喳吵得更歡?”


    “組了個那麽讓人羨慕的樂隊還想更受歡迎?你就知足吧。”


    同班的男生們說道。


    “不不,不是說這個。”我爭辯說。“還以為你們會更吃驚呢,比如我把自己寫的曲子傳到網上之類……之前沒說過吧?”


    “最近才知道。”“不過也沒什麽可驚訝,感覺挺正常。”


    挺正常是什麽意思?


    “你看,村瀨你什麽樂器都能彈又會唱歌而且譜子也說寫就能寫。”


    “是吧。就算說你是半職業的我都不怎麽驚訝。”


    “音樂課也幾乎是你一個人教的。”


    這麽回事嗎?我垂下肩膀歎了口氣。


    視頻的頻道已經被眾人所知,女裝的事應該也暴露了,但不知為什麽完全沒人提。不會是女裝的事他們也覺得“挺正常”吧?


    我簡單想想就有了推論。現在的賬號上,無論musa男這個名字,還是資料上說自己是男的這句話都已經改掉。就是說如果之前什麽都不知道的人看了女裝的視頻,肯定以為是凜子、詩月或者朱音!嗯,這個推測應該沒錯,太好了,我的人生有救了……


    我放心地癱在桌上時,同學繼續問。


    “啊對了村瀨,你和華老師聯係了嗎?”


    “情況怎麽樣?”“我們想去探望,知道在哪家醫院嗎?”


    “不,完全不知道……”


    見我搖頭,同學們全都一臉失望。


    我心情也一樣。演出結束後,還以為老師會用line或者郵件或者視頻頻道的私信再找我。但,什麽都沒有發生,第二學期就到了。說不定病情嚴重得讓她沒有餘力聯係,想到這裏心情就一陣暗淡。


    盡管如此,放學後雙腿還是下意識中朝音樂室走去。


    在午後執拗的陽光下,我經過被烤熱的走廊,走上樓梯來到四樓,正好看到有個人影從音樂準備室出來。


    “……啊,村瀨君?是村瀨真琴君吧?”


    一名年輕女性小跑過來。是這個學期開始新到任教音樂的小森老師。她好像剛從音樂大學畢業,完全不適合穿西裝的模樣,要是換一套衣服的話豈止像大學生,說她是高中生恐怕都有人信。剛才開學儀式上被校長介紹給大家,那副未經世故又靠不住的樣子很快在班裏成了話題。不過,為什麽她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新任的小森,今後請多關照!”


    她說著深深低頭。


    “華園前輩經常提起你,說上課的事什麽都可以問7班的村瀨君,以後要麻煩你了。”


    “誒,啊,好的……”這好嗎?你是老師吧。“……咦,前輩?”


    “啊,我在音樂大學是後輩,找不到工作一直在打工,今年春天開始前輩問能不能接任她的工作,和我說了不少。”


    原來如此,華園老師的後輩。


    就是說包括繼任她也打點好了,而且為了不讓沒有做老師經驗的人突然被扔到學生麵前束手無策,於是先把各種事情教給我和凜子。雖說被托付這種事我們是覺得挺麻煩。


    對了,如果是這個人有可能知道華園老師在哪裏住院,或者被老師拜托傳話之類的。


    “那個,”


    “什麽事!”


    “你知道華園老師現在怎麽樣嗎?我連她在哪家醫院都不知道。”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小森老師伏下視線。“她好像不希望有人去探望。”


    “……那,……她有沒有說什麽,比如給我帶句話之類的……”


    小森老師搖搖頭。


    “暑假以後就沒有聯係。”


    我喪氣地垂下肩膀。


    “啊,不過她說讓村瀨君幫忙準備上課的內容。另外還有什麽東西交給你,她告訴我隻要這麽說你就能懂。”


    小森老師說著,把一枚帶塑料牌的鑰匙交給我。


    牌子上寫著“北教學樓 屋頂”。


    來到屋頂,陽光毫不留情地朝我劈來。四周散發著草和沙土的味道,欄杆對麵是刺痛眼睛的藍色一望無際。地麵水泥塊的縫隙間頑強生長的不知名的花也在夏天失去生氣,變得枯黃。


    風變強了,剝下裹在我皮膚上的熱量朝天空飛遠。


    上次來到屋頂,還是和凜子比試的時候。那候是華園老師從辦公室借來的鑰匙來著?


    要給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完全沒頭緒,之前她也沒說過什麽。


    我伸手遮住陽光,環視屋頂,除了草和水泥地麵以及欄杆外,沒有顯眼的東西。


    她不會是不惜扯上新來的老師也要捉弄我吧?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想回樓梯去,這時才發現。


    在門上,貼著一塊不大的白色正方形物體,剛好是視線的高度。是貼紙,上麵印著黑白相間的幾何學點跡。


    二維碼……?


    我屏住呼吸拿出手機,用攝像頭掃描。


    瀏覽器啟動,急不可待等到加載完成,便看到了屏幕上的網站。是我


    一直用的那家網站,頁麵上列著相似的視頻縮略圖。


    我點開最前麵的視頻。


    熟悉的房間出現在眼前,屏幕裏超過一半是三角鋼琴的黑色光澤,還有對麵寫著五線譜的黑板,近處是乳白色的課桌桌麵。不會有錯,黑板木框上的傷痕,還有地毯上的汙漬,都是我每天能看到的,是這所學校的音樂室。


    影子打琴鍵上。


    坐在鋼琴凳上的那個人臉在屏幕外,但隻看手就知道這是誰了。就是這雙手總是捉弄我,折騰我,偶爾在背後推我前進。


    那雙手忽然從膝蓋上飛起,落在白鍵上。


    在毫不間斷地奏響的d音上鋪開的分解和弦仿佛水花,經過微弱的強調,旋律鮮明地在空氣中浮現。我倒吸了口氣。這首曲子我知道,比誰都了解,是我創建視頻頻道後上傳的第三首曲子,那時我還沒有自稱musa男。後來我覺得這首曲子蹩腳於是羞恥地刪掉了。改編成視頻中的鋼琴獨奏後幾乎沒留下原樣,但隻要聽過我就知道。


    手指在液晶屏幕上滑動,播放其他視頻,全都是我過去的曲子。它們曾經一度降生在這個寬廣的世界,如今已經被抹殺隻剩碎片,借著嶄新又令人懷念的透明鋼琴聲再次開始呼吸。


    對了,那個人曾說過——


    改編好了就彈給你聽,我保證。


    直到剛才我都忘記了這個承諾。


    她真的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看著,聽著,觸碰著我。說不定比我本人更了解我。所以,沒錯——那天演出返場時,凜子,詩月還有朱音能輕鬆地支撐我的歌聲,也肯定是讓她們聽過吧。心頭浮現的那個景象栩栩如生,真是神奇。我不在的午後,灑滿倦怠陽光的音樂室。那個人是這樣說的吧:我很了解musao,比你們誰都了解。她自滿地說著麵向鋼琴,溫柔地用琴鍵讓我最初的那些歌重新有了生命,而如今也像這樣——


    胸口深處那塊發燙的地方孤零零地亮起,浮到喉嚨的位置。我用力忍住呼吸,把視頻暫停,從口袋裏拽出耳機接上,插進耳朵,然後再次開始播放。


    來自大海盡頭的候鳥歌聲超越了季節、風和雲,在耳中響起。這是我的歌,同時又不屬於我。


    視頻頻道的描述是這樣寫的:剩下的曲子也會依次錄下,請點擊關注。


    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頻道的名字,叫“misa男”,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美沙緒啊。這麽說來名字隻有一個音不一樣。


    [譯注:misa男→misao,美沙緒→misao。]


    我走近欄杆,額頭壓在上麵。乳白色的教學樓沐浴著陽光,天井裏的銀杏樹梢燃燒著綠色。汽車沿校門口的馬路開過,頂棚反射的光線刺痛眼睛。在熱浪中,環繞寺廟的竹林和更遠處住宅的屋頂微微搖曳。繼續向前看去,街市逐漸溶進夏日的天空,分不清界線。耳中回響的鋼琴聲簡直像是從腳下的音樂室傳來。


    我聽到了聲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轉過頭,便看到從走廊朝這邊走來的三名少女,她們一同朝這邊招手,我也輕輕招手回應。


    關掉手機屏幕,摘下耳機,鋼琴聲卻仿佛仍在繼續——在遙遠春日的音樂室,在同樣的夏日中不知何處的病房。


    然後,我背靠欄杆,閉上眼感受眼皮上的陽光,側耳傾聽。在她們來到這裏之前的短暫時間裏,從風、機械和人們的氣息中尋找樂園之泉的旋律。那是令人懷念的聲音、已經遺忘的歌、沒有名字的花的低語,同時,或許也是我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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