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加上與你的知識相稱的行為,加上信仰,加上美德、忍耐、節製,加上愛。


    它將被稱為慈愛,正是其餘一切的靈魂。


    如此,你將不再因離開這樂園而不快。


    還將因為在內心擁有一座樂園而無比幸福——


    ————————《paradise lost》john milton<hr>


    在日本,音樂用語基本上都沒經過翻譯,直接把外語發音轉換成片假名來表示。鋼琴(ピアノ,piano)、小提琴(ヴァイオリン,violin)、大提琴(チェロ,cello)等樂器的名字如此,樂譜上登場的各種符號也如此。斷奏(スタッカート,stato)、漸強(クレッシェンド,crescendo)、漸慢(リタルダンド,ritardando)、快板(アレグロ,allegro)、柔板(アダージョ,adagio)……等等。意大利語很多,就更讓人覺得晦澀,不熟悉音樂的人恐怕看了也摸不著頭腦吧,最開始我也是這樣。


    不過,音樂用語中唯有一個範疇與眾不同,每個詞都對應著準確的譯名。


    那便是樂曲的種類。


    像交響曲(交響曲,symphony)還有歌劇(歌劇,opera)都確定了和外語相對的譯名,而即興曲(即興曲,impromptu)、間奏曲(間奏曲,intermezzo)一類的詞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原本外語的發音,此外還有不少佳譯,像是夜曲(夜想曲,nocturne)不僅字麵優美,表意又準確,真是翻譯得漂亮。


    我曾思考過,為什麽隻有樂曲種類的譯名得到了普及。


    雖然隻是我的想象——會不會是因為其他的音樂用語是「為演奏的人準備的」,唯獨樂曲種類的名稱是「為聽的人準備的」呢?對於那些去聽演奏會以及買唱片的人,為了更容易向他們介紹曲子,於是有了這些詞。


    其中,我最喜歡的譯名是協奏曲(協奏曲,concerto)。


    由一種獨奏樂器擔任主角,與從旁協助的樂團協作演奏。


    過去這種曲子曾以同樣的讀音寫作「競奏曲」,完美體現了獨奏樂器和管弦樂亦敵亦友的演奏形式,讓我不禁陶醉地覺得:漢字文化太了不起了!


    對手也好同伴也罷,麵對數十人的管弦樂組合,獨奏的那一人隻能獨自周旋。身負如此榮譽與重擔的舞台實在少有。


    對於學習鋼琴和小提琴的孩子、以及他們背後的家長來說,協奏曲是遙不可及的心願。首先一般人根本沒有演奏的機會。除非能升入有音樂學科的學校取得首席的成績,或者在哪個樂團讚助的著名大賽上拿到冠軍,不然就要等有機會成為職業樂手——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些都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


    第二學期開始後第二天的午休,我們被叫到校長室。


    「我們」,說的是樂隊的四名成員。


    冴島凜子。過去參加過各種比賽的原天才鋼琴手,被稱為砸場子的,但發生過許多事情後脫離了參賽生活。


    百合阪詩月。花道宗家的女兒,為繼承流派在插花技術上接受了英才教育的純正日式大小姐,卻又是個強勁的爵士風鼓手,演奏時帶來充滿能量的律動。


    宮藤朱音。從初中時期開始不去上學,整天泡在錄音棚玩音樂,什麽樂器都能熟練駕馭,曾在各樂隊之間輾轉的萬能女歌手。


    然後是我,曾靠女裝來賺點擊量,一個沒什麽氣量的網絡樂手。


    我們四個在同一所高中上學,組成名叫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樂隊,今年暑假第一次參加活動登台演出。


    原本傳到視頻網站上的原創曲子已經引發關注,再加上演出直播到網上,被大群人看到,其結果便是——


    我們現在相當出名。


    「這件事吧,嗯,本身不是什麽壞事。」


    校長的視線在我們四個人之間徘徊,沒底氣地說道。


    「校規有禁止玩樂隊,你們也沒疏忽學業——哦哦,對了,宮藤同學吧,呃,好像是入學以後一直請假,但自從組樂隊就來上學了?是呀學校裏有朋友在的確更願意來,挺好的挺好的。」


    聽校長講了這麽多,還是搞不太懂這人到底想說什麽。升任校長的考核裏不會有一項是考人怎麽把話說得雲裏霧裏還能一直說下去吧?旁邊的教導主任也一臉為難。


    「隻不過,出了名以後,呃,就容易遇到麻煩吧。畢竟是在網上出了名,可能有完全不認識的人來套近乎。」


    哦哦,是說這個啊。


    「還有,錢的問題……是最重要的。你們……可能賺了不少,這方麵不知道有沒有認真對待。」


    聽了校長的話,凜子,詩月還有朱音一同朝我看了過來。


    「啊,哦,嗯……沒問題。」


    我曖昧地回答。


    之後校長又囉囉嗦嗦地叮囑了不少事情,才總算說「那就這樣」放我們離開。


    可正當我們要走出校長室時,卻又被校長清清嗓子叫住:


    「然後那什麽。」


    校長瞄著教導主任的臉色湊上來,偷偷遞過一張扁扁的東西。


    是色紙。


    [譯注:色紙,日本的一種方形厚紙,有些有金色或銀色鑲邊,尺寸有20cm*17cm和18cm*16cm兩種。主要用途有書寫和歌、俳句、繪畫、書法以及簽名等等。]


    「我女兒是你們的粉絲,想讓我要份簽名。」


    教導主任刻意大聲歎了口氣。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還有啊,活動的周邊有沒有剩下的?t恤之類的。」


    你的主要目的絕對是這個吧?


    「錢的問題!得認真對待才行呀!」


    離開校長室後,朱音立刻說道。


    「要讓我這個樂隊解散評論家來說,金錢問題能在樂隊解散的原因裏麵排到前三名呢。」


    「這算什麽評論家,一點用處都沒有……」


    有這方麵的需求嗎?不過朱音才高一就已經親自經曆了十幾支樂隊的解散,可能確實有獨到之見。


    「既然說前三名,那其他兩個是什麽?」詩月很感興趣。


    ……用不著在這兒深究吧?


    「一個是男女關係的問題吧。」


    「這個沒問題,畢竟是真琴同學嘛。」


    聽了詩月的發言,旁邊的凜子也點頭。


    「村瀨君是不會犯那種錯誤的。他從不犯什麽錯誤,有時候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他以前犯過什麽錯。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們真的很信任他。」


    「到底是信還是不信啊,說得太繞了。」


    怎麽說呢,真希望能你更痛快地信任我。


    「是呀。小真琴弄出的男女關係問題也就是不小心戴錯了我的胸罩吧。」


    「我根本就不戴啊!?」


    「抱歉,說完我自己紮心了……我的尺寸竟然連小真琴都能戴……」


    可我因為冤罪比你紮心三倍啊?


    「朱音,別擔心。」凜子說道。「我們樂隊裏有三個人身材貧瘠呢,唯一的敵人就是詩月。」


    「就說了別把我算進去!這種架你們女生自己去掐!」


    「嗚嗚,我不是敵人……」詩月用兩隻胳膊抱著胸,帶著哭腔說道。「這樣也有這樣的辛苦。」


    「哎,也是,肩膀肯定容易酸。」


    「合身的內衣也不好買吧。」


    「對!就是這樣!而且一到夏天下側特別悶。」


    她們一時熱鬧地討論起男生聽不懂的話題,於是我偷偷拉開距離。


    「——那前三名裏剩下的原因是什麽?」詩月忽然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還要繼續說啊?」朱音睜大了眼睛。我也有同感。


    「因為那不是最重要的嗎?解散的原因可要小心。」


    「嗯——也是。最後一個是『沒什麽理由,就是膩了』。」


    「那就沒問題了。我不可能對真琴同學膩味的。」


    聽了詩月的話,凜子也在旁邊點頭。


    「村瀨君真的是怎麽看都不膩,怎麽玩弄也不膩。」


    怎麽覺得是在說我壞話……而且不是說樂隊的事嗎?怎麽扯到我身上了?


    「不過說不定小真琴會對我們膩味呀?」


    都怪朱音多嘴,詩月聽了瞪大眼睛。


    「那怎麽行!真琴同學,我會努力做各種事不讓你膩味的!為了真琴同學我要學會一邊用手織圍巾一邊用腳打鼓。」


    「不不,用不著練這種


    雜技。」還有,你本來就夠讓人看不膩了。


    凜子也跟著湊熱鬧:


    「這樣啊,說不定我和村瀨君也到了倦怠期。仔細想想性犯罪的段子太煩人了,一點都沒下功夫,我反省。得多換點新角度來貶人,免得你膩味。」


    「真希望你能早三個月反省。話說貶人這事本身你放棄行不行?」


    凜子聽了,誇張地睜大眼睛。


    「可以嗎?要是我不貶低你,就單純變成秀恩愛的高中生情侶了,感覺挺惡心的。」


    「啊?……哦哦,不對……嗯?


    「我試試看。村瀨君總是好溫柔,每當看到有困難的人都不辭辛勞去幫忙,而且聽我講再怎麽任性的要求都能包容,又特別適合穿水手服,擁有迷倒上百萬人的耀眼才能,我要吐了。」


    「我也一樣。」簡直是酷刑。


    「已經不行了凜子同學我心裏要到極限了!再多讚美真琴同學幾句!」


    「要到極限就趕緊停下啊!我早就堅持不住了!」


    「而且說的全都是真的呀,不是很厲害?這麽看小真琴不是超級搶手貨嗎?還靠上傳的視頻賺了不少,很有錢對吧?」


    靠朱音這句話,一直脫離正軌的對話像彗星一樣繞過壯麗的軌道,終於回到原本的位置。


    凜子清了清嗓子。


    「沒錯,隻剩下金錢問題了。認真商量出結果吧。」


    這事也不想被別人聽到,於是盡管午休時間不長,四個人還是特意來到校外的麥當勞。


    「上次的演出費平分了,不過也沒多少錢。」


    凜子嚴肅地說了起來。


    「問題是視頻網站。點擊量超過一千萬,賺了相當多吧?」


    「……呃,老實跟您們講,確實賺得相當多。」


    我的回答莫名其妙變成了敬語。


    「那也平分……就行了吧?雖然我那個賬戶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錢……」


    「嗯,不好說呀。」朱音說道。「雖然演奏和出場的都是我們,但曲子是小真琴的,而且那個頻道本身也是靠小真琴一手培養。」


    「也不是,頻道能這麽火都是靠你們三個出演的視頻,不是我一個人做到的。」


    「為什麽在這方麵自卑?都穿上女裝吸引觀眾了,還要否定自己心酸的努力嗎?」


    別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裝作生氣行嗎凜子同學。


    「最近小真琴完全沒穿女裝呀。可以靠真正的女高中生氣場吸引觀眾了,所以假的已經沒用了?真的好嗎?不覺得對不起那個穿水手服的女孩嗎?」


    「才不覺得呢!本來就是我自己!」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評論說希望那個水手服再此登場?」


    「我打心底無所謂!」


    「就是說啊真琴同學,連我都偶爾寫評論說再讓水手服musao出來呢!」


    「原來是你幹的啊!?話說詩月你自己穿上拍視頻不就行了嗎,那套衣服借你。不露臉又沒人看得出來。」


    ……空氣凝固了。


    咦?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如果是我,那個,立刻就要暴露不是本人……」


    我正想問為什麽,卻發現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胸口,於是明白了。哦對啊,尺寸上確實要暴露。


    凜子一臉不爽地來回看了看我和詩月說:


    「你剛才想過要是我就沒問題對吧?」


    「才、才沒想過呢!」我拚命爭辯。


    「別看我,我也沒戲,和小真琴比胸可是大多了啊!?」


    「那不是當然的嗎!我是男的啊!還有這事就別再說了!」


    「村瀨君一直在說胸部胸部的,錢的事一點都沒談下去,午休都要結束了。」


    提起來的又不是我,不是凜子和朱音嗎……?


    「總之,視頻的收益裏也有一定部分是我們三個的貢獻,但村瀨君的工作量相當大。這部分大家都同意對吧?」


    凜子依次看了看我們三個人的臉。真虧她能接著剛才的對話正經地總結。我們一同點頭。


    「在這個基礎上,要說那筆錢該怎麽辦。」


    詩月從旁邊喘著粗氣說:


    「我覺得應該存起來!到時候用在結婚還有新居上!」


    「你說什麽呢……?」


    「現在倒沒因為缺錢發愁,但不想以後因為這個吵起來,現在先算清楚比較好吧。」朱音認真地說道。「就取個整,小真琴7成,我們每人1成就挺好的吧?」


    聽到這麽極端的分配,我吃了一驚,可更讓我吃驚的是凜子和詩月也點頭同意。


    「我覺得妥當。」


    「要是真琴同學同意,我就沒問題。」


    「可、可以嗎?那不幾乎都是我拿?」


    「畢竟幾乎都是村瀨君的作品。而且不止要費工夫,器材和軟件之類的也要花錢吧?」


    「嗯……那倒是……」


    「那就這麽定啦!」朱音笑了。「演出之類的到時候看情況定吧。」


    「好想再去演出呀……」


    詩月盯著遠處嘀咕了一句。


    「我也是,上次演出很開心。」


    凜子也跟著說道,她這麽有熱情還真少見。


    「其實有不少人來問過要不要參加演出。」


    聽我這麽說,三個人臉色都變了。我慌忙加了一句。


    「不過看著都特別可疑,目前全拒絕了。」


    不管怎麽說,有人豈止說不給演出費,還要我們出錢。校長說過出名以後就有可疑的家夥湊上來,其實這份擔憂已經成了現實。


    「現在想想,柿崎先生的活動相當良心了呀。」


    夏天找我們出演的那次活動,就是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辦的。


    「他說過以後辦活動還會再找我們吧?」凜子問。


    「嗯,是吧,畢竟評價不錯……但他說下次是冬天。」


    「冬天嗎,好遠啊。」朱音說著在桌子下麵啪嗒啪嗒晃腳。「在那之前還想演一次,最好是我們自己辦專場。之前都被人安排好了,想試試隻靠我們自己能吸引多少客人。」


    「全都自己搞不是特別麻煩嗎?」


    「嗯!超麻煩!賣票之類的事簡直是地獄!但就是那些事很有意思。」


    「村瀨君,sns你都玩哪些?」


    凜子突然問道。


    「我?twitter和instagram倒是有賬號……但都隻看看,自己什麽都不發。」


    「太不積極了。之後立刻去各個平台注冊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賬號,賣力宣傳。」


    「我來?」


    「拿7成就是這麽回事。」


    「嗚……」


    這人,一扯上錢就簡直換了副模樣吧?


    「而且要是自己辦專場,曲子完全不夠。為了提高知名度還有收集資金,也要再多做些視頻才行。」


    「隻要真琴同學再穿上女裝,就能一次性達到所有目的!」


    「別再提這個了!」我慌忙把詩月拉住。


    之前定在午休結束五分鍾前的鬧鍾響起,女裝的話題才沒有繼續蔓延,我們走出麥當勞。


    回學校的路上,凜子忽然問:


    「對了,那種視頻網站上,未成年人能收錢嗎?」


    「啊——未成年的話必須綁定監護人的賬號,不過我開始拿視頻投稿的時候和父母說過,他們很痛快地幫忙搞好了。收益化的申請也很順利。」


    聽了這話,三個人盯著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什麽想說。


    「……村瀨君的家庭環境,真幸運。」


    凜子嘀咕了一句,詩月和朱音也點頭。


    「……是,是嗎?……嗯,也是,隨便我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這確實非常感謝。我老爸好像大學時代玩過樂隊,我最開始的吉他和合成器都是他用舊的。」


    「哦?小真琴是音樂精英呀。」


    「完全沒那回事啦。我隻是拿到了樂器,之後全是靠自學。凜子還有詩月不是更算精英嗎。」


    凜子是曾在各種大賽勝出的鋼琴手,而詩月從興趣廣泛的大富豪祖父那兒學過正統的爵士鼓。我的音樂底子完全沒法和她們比。


    「但我家裏隻看得上古典,對搖滾樂隊之類的討厭透了。」


    凜子伏下視線嘟囔了一句。


    「誒?那玩樂隊的事……沒和家裏說?」我問道。


    凜子輕輕點頭。


    「最好一輩子都不說。要是被知道了,絕對要惹出麻煩。」


    當然這事不可能一直瞞得住。


    *


    聲音。


    「——不是說禁止打工嗎,為什麽允許玩樂隊!這是有金錢問題的,學校不打算管嗎!」


    「……哎呀,冴島女士,可是這個,和普通的打工不一樣,屬於個人的興趣了呀,就我們來說也沒理由幹涉。」


    接著是校長完全沒底氣的聲音。


    樂隊?冴島?


    怎麽覺得——好像說的就是我們?


    「學生就該最優先學業吧,我是為了這個才讓她上普通的高中。要是想搞音樂就讓她考音樂學科了!現在竟然玩樂隊!」


    「唉,總之啊,先和您家孩子好好談一談……」


    校長越說聲音越小,都快聽不見了。


    之後他們好像又談了兩三句,但總覺得偷聽也不太好,於是我從門口離開,不清楚具體內容。


    「——告辭了!」


    隨著聲音,校長室的門開了,一名女性走了出來。


    她年齡大概四十五歲上下。看到那五官分明的麵孔,我立刻明白是凜子的母親。連刻薄的氣質都一模一樣。


    我退到牆邊用手裏的紙箱遮住臉。凜子的母親沒在意我,朝樓梯的方向走去。看到她離開的背影,我才朝校長室的門口看去。


    透過門縫,能看到校長為難的表情。


    「……啊,啊啊,村瀨君。」


    被校長發現,我也不好直接走開。


    「呃,周邊,我拿來了。」


    「噢噢,真是謝謝了。女兒會高興的。」


    校長接過紙箱,臉上的表情依然複雜。


    「……剛才的事,村瀨君聽到了?」


    「……不小心聽到了一點。」我老實回答。


    「那個人呀,是冴島同學的母親,好像不想讓冴島同學搞樂隊,可她這麽說讓學校也很為難……話雖如此,我個人來說是支持村瀨君你們的,但也幫不上什麽忙,就隻能說你們加油吧……」


    這語氣簡直不可靠到了極點,但也沒辦法,這事沒理由指望校長。


    「最近那種家長變多了呀。明明完全是自己家的問題。」


    頭疼啊頭疼。校長一邊嘀咕,一邊抱著裝滿周邊的箱子縮回校長室裏。


    放學後我們基本會去錄音棚排練,不知不覺中四個人在北校舍的門口集合已經成了習慣,可是那天凜子沒有出現。


    「唉——真是嚇了一跳。突然有個大嬸跑到教室裏來。」


    和凜子同班的朱音告訴我們。


    「她進來就問『班主任在哪兒』,然後把小凜帶到外麵去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凜的表情那麽可怕,之後兩個人好像一起回去了。那是她母親吧,兩人長得特別像。」


    「啊,line上也發來消息了。」詩月看了眼手機說道。


    樂隊的line群聊裏發來了凜子冷淡的消息。


    「家長來礙事,今天的練習我請假。」


    我把在校長室遇到的事說給詩月和朱音。


    「哇……這可是……麻煩了啊。」


    朱音愁眉苦臉地說道。


    「我媽媽……還算好講道理,真是慶幸……」


    詩月也一臉沉痛地嘟囔。


    以前,她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作為花道宗家的母親反對她繼續音樂活動。


    不過她那時的情況很簡單。因為母親是擔心玩樂隊會影響花道水平繼續進步,而詩月用作品證明了自己在花道上的成長,對方就再沒有出言反對。


    而凜子的情況——看來沒那麽簡單。


    「我都想把自己家裏的放任主義分給她一點了。」朱音說。


    「朱音同學以前不上學,整天泡在錄音棚給樂隊幫忙賺零花錢,當時家裏沒說什麽嗎?」


    「完全沒有。該說是無語了吧,或者是放棄了。感覺他們是覺得總比我一直窩在屋子裏強。」


    真是太寵我了呀,朱音說著笑了。


    我也拿手機看了眼line,卻不知道該怎麽回複,隻好留下變成已讀狀態的消息,把手機放回口袋。


    我回想著剛才目擊到冴島母親的模樣,低聲說:


    「……從小就到處參賽的孩子,好像家長全都特別熱衷於幹涉他們學什麽啊……」


    「有曆史和權威的技藝都是這樣吧。」詩月點頭說道。「花道也是。比賽裏經常拿名次的人,他們的家長之間都像對手一樣。」


    「她原本就不是搖滾圈子的……不會放棄樂隊吧……」


    聽我小聲嘀咕,詩月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搖搖頭肯定地說:


    「絕對不可能,因為凜子同學她可是超喜歡超喜歡超喜歡超喜歡得不得了。」


    朱音也點頭盯著我。


    「不可能放棄呀,因為她那感覺是超喜歡超喜歡超喜歡超喜歡得光是看著就難為情嘛,一直都是。」


    「是嗎?」聽著兩人說得特別起勁,我心裏冒出疑問。「感覺她沒表現過對樂隊有那麽深感情……」


    「不是說樂隊。」


    「誒……哦,哦哦。嗯,抱歉。……嗯?」


    那還能是說什麽?


    但我的疑問被赤裸裸地無視。


    「總之這是凜子同學家裏的問題,我們來做我們能做的事情吧。」


    「是呀。還要排不少新歌呢,把編曲搞到簡直不需要小凜,讓她後悔今天沒來吧。」


    接著,我們三人去了新宿的錄音棚。


    這天我們明白了兩個事實。一個是就算凜子不在,樂隊也搞得起來。吉他,主唱還有貝斯和鼓都齊全。另一個事實是,這還不如搞不起來了。沒有凜子,我們就和隨處可見的三人樂隊一樣,毫無看頭。


    「今天……還是算了吧。」


    研究了三十分鍾左右編曲,我停下演奏說道。


    「沒有凜子都排不出像樣的曲子。」


    「聲音真的完全鋪不開……」朱音也從肩上摘下吉他說。


    「今天就隻練以前的曲子吧。」


    詩月在鼓後麵沮喪地說道。


    *


    第二天,課間休息時凜子來到我的班級。


    「村瀨君,能麻煩你立刻把錢給我嗎?」


    廳她突然說出這話,我還有周圍的同學都吃了一驚。


    「反正將來都要變成我的錢,沒什麽不好的吧。我忽然需要用錢。」


    班上到處飄出了流言蜚語。


    「誒,怎麽回事?」


    「是說村瀨借了冴島同學的錢?」


    「感覺要是那家夥,借錢的時候完全沒罪惡感。」


    「將來說的是怎麽回事?不會是結婚——」


    「喂,等、等等!」


    我拽著凜子的手逃出教室,把她帶到樓梯緩步台問道:


    「到底什麽情況!?」


    「就說了,我的那份錢。之前你說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錢,但我想盡快拿到。」


    「不是,付錢倒沒什麽,但你說得那麽怪才被班上的人誤會了吧,還有人說什麽結婚。」


    凜子歪頭納悶。


    「被誤會有什麽為難的嗎?」


    「那當然有了!」


    「為什麽?我倒是沒覺得,村瀨君你呢?」


    怎麽感覺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要說為難的理由,隻有一種可能。村瀨君有其他喜歡的人,要是被人誤會和我訂婚,傳出去會妨礙你戀愛。是這麽回事嗎?」


    「就這一個?不是,其他的——」


    「還有其他的嗎?具體說說?」


    「呃,不,那個,嗯——」


    「沒有了吧。那你有其他喜歡的人嗎?」


    為什麽非要從這條路把我堵死啊,真沒法理解。


    「……不,倒是沒有。」


    「真的?你再仔細想想?真的沒有?」


    「幹什麽啊!不用仔細想也沒有啊!」


    「哦。那不就和我說的一樣,結論是沒什麽為難的。」


    你怎麽還有點高興啊?把我說得沒法反駁然後品味勝利的滋味是嗎?


    「哎,別說這個了,那為什麽突然需要錢?」


    「收下自己的錢需要理由嗎?」


    「呃……不是,倒不需要……隻是覺得在意。」


    感覺可能和她母親的事有關,但我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問。畢竟那不是凜子主動說出來,而是我湊巧聽到的。


    「村瀨君對我有那麽在意?」


    「這算什麽問題啊。……當然在意了,就想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聽我這麽說,凜子又翹起了嘴角。


    「這話聽著真舒服,能不能再和我說上五次?」


    「你到底想幹什麽!?」


    「想一直和村瀨君玩樂隊。」


    聽她的語氣突然變得認真,我反而不知所措。凜子長出一口氣繼續說:


    「……可是被媽媽知道了,不出所料她表示反對。昨天甚至衝到學校來和老師抱怨……真丟人。」


    「……其實,昨天我在校長室前麵看到了你母親,然後從校長那兒聽說了一點情


    況。還有,和詩月跟朱音也說了。」


    既然提到了這件事,還是老實坦白更好吧。聽了我的話,凜子猛地擰起眉毛。


    「真是太丟人了。媽媽一提起我彈鋼琴的事就忘乎所以,還發火說她給我零花錢不是為了讓我玩樂隊。」


    「哦哦,所以才需要錢。」


    凜子苦惱地點頭。


    「哎,要是這樣就明白了。我先把你的份取出來。」


    「能把你的份也給我就好了。反正將來都是我的。」


    「為什麽要變成你的啊!?」


    「感覺要是村瀨君的話,借著氣氛硬逼上去就能成。」


    「我是不是被看得太好說話了……?」


    「然後能不能幫我和詩月還有朱音適當解釋一下?我不想把這種自己家的丟臉事再說幾次,今天也要早點回去和媽媽談,沒法參加排練,但不是說要放棄樂隊。你和她們說別擔心。」


    「哦哦,嗯,我知道了,之後告訴她們。」


    「不過她們兩個肯定根本沒覺得我會放棄樂隊。」


    「是啊……她們完全沒擔心這個,真意外。」


    凜子挖苦似地露出微笑。


    「沒理解我愛得有多深的隻有村瀨君。」


    「啊?嗯……可是你看,平時根本看不出來你有這個意思嘛。」


    對樂隊的感情,感覺這種有人情味的概念和她扯不上關係。


    「平時我一直在表達自己的愛,沒意識到的就隻有村瀨君。」


    聽她說得這麽肯定,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哪裏不好了。


    仔細想想,最先提出組樂隊的好像確實是凜子,樂隊的名字也有一半是凜子的主意。所以她也是用自己的方式愛著這支樂隊吧。


    「然後呢,村瀨君怎麽想?要是我不在了會不高興?」


    聽了這話,我眨眨眼睛。


    「……那當然了。幹嘛啊這麽突然,你要是走了當然頭疼。昨天排練的時候簡直受夠了。三個人排了下新歌,可是你不在排出來的曲子完全沒意思。」


    凜子抱起胳膊,繃著臉仰頭望了會兒天花板,不久後凝重又緩慢地吐出一口氣說:


    「40分。」


    「這是什麽的分數!?」


    「村瀨君對愛的表達。」


    「不對我完全搞不懂了啊?現在又沒說對樂隊的感情。」


    「那就0分。」


    和那兩個人說一聲啊。凜子留下這句話,走上樓梯離開了。


    幹什麽啊,真搞不懂。


    *


    第二天,凜子沒來上學。


    「她從早上就沒來。」


    課間時朱音告訴我們。


    「我給她發了line,可消息一直是未讀……」


    詩月低頭看著手機屏幕,消沉地嘟囔。


    「小真琴,昨天小凜真的沒事嗎?沒有什麽不妙的感覺嗎?」


    「完全沒有……就和我說的一樣,感覺她沒太當回事啊。」


    「不會被關禁閉了吧。比如她母親說除非放棄樂隊不然不放她出來……」


    現在又不是明治時代。


    三個人一時間想不出主意,最後朱音鼓起幹勁說:


    「這樣好了,放學後去她家裏看看。」


    「你知道在哪兒嗎?」


    「嗯。之前給她寄過舊合成器。」


    跑到她家裏去……感覺凜子不喜歡被這樣過度幹涉。但這次算是緊急情況。今天本來也要去錄音棚排練,可她沒來上學,又不和我們聯絡,甚至沒看line消息,這實在不對勁。


    「一起去吧。」詩月也點頭同意。


    放學後,三個人立刻坐上電車。


    從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坐了五站後下車。朱音盯著手機地圖帶路,最後指向離車站很近的一塊最好的地段。眼前佇立著一座高層公寓,塊頭大得要命,大概有四十層左右吧,抬頭望去簡直要仰過去摔到地上。


    公寓大門當然是自動鎖,朱音在內線電話上按下房間號2503撥通。


    「……哪位?」


    一個女性的聲音傳來。不是凜子,而是年齡更大的——就是那個母親吧?


    「那個,我是小凜——凜子同學的同班同學。」


    朱音把臉湊近內線電話,結結巴巴地說道。


    「今天她沒上學,也聯係不上,就很擔心,所以來看望她。」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聲答道:


    「凜子的朋友。我知道了,這就過去,請稍等。」


    她到這邊來?不是讓我們進去?


    過了一分鍾左右,我們透過玻璃看到一名女性從電梯廳穿過公寓門廳走了過來。自動門開了。


    是凜子的母親。


    「凜子平時受您們照顧了,謝謝今天特地來看望她。」


    冴島媽媽殷勤地說著輕輕低頭,背後的門關上了。看來她壓根就不打算讓我們進去,想直接把我們打發回去。


    「今天凜子身體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之後我會告訴她你們來過。」


    「那個,我們想見凜子同學,有事要和她說。」


    詩月湊近了一步。冴島媽媽眯起眼睛冷淡地回答。


    「要是有什麽事需要轉達,請講。」


    「不,我是說想見凜子同學。」


    「她狀態相當不好,現在不方便。」


    「可是——」


    雙方互不相讓,最後冴島媽媽用力長出一口氣,繃起臉來。


    「……你們是和她組樂隊的人吧?我在視頻上看過。」


    她語氣完全變了,毫不掩飾敵意。


    「我就直說了,凜子再也不會見你們,她要從現在的學校退學。」


    我打了個寒顫。


    詩月激動地逼了過去。


    「為什麽!那不是凜子同學的意願吧!?」


    「這是我家裏的事,和你們沒關係。」


    「有關係!我們是一個樂隊的同伴!」


    冴島媽媽刻意歎了口氣。


    「所以我才不願意讓她去什麽普通學科。」


    她語氣裏透著厭惡。


    「你們肯定不懂,但她彈的鋼琴真的與眾不同,她有足夠的才能成為鋼琴家,連演奏一流的管弦樂還有協奏曲都不是夢,實際上也有不少人來談過呢。所以我本打算讓她去有音樂學科的高中然後上音樂大學的。可是……發生了很多事,她本人說什麽都不想再彈鋼琴了,我才不情願地把她送到了現在的高中。」


    冴島媽媽的語調病態般狂熱,與其說在和我們講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本來還覺得要是本人不願意那實在沒辦法……可這不是還能彈嗎!還在樂隊裏彈!真不敢相信。既然願意彈就要讓她走音樂的路。知道嗎?她的才能可不該浪費在高中隨便玩玩的樂隊上。」


    被她甩了這麽一堆話,我們三個都無語地愣住了。


    「她現在需要的是與才能相符的意誌力。因為內心不堅強,才因為得不了第一就說不彈鋼琴了。要是那副模樣,有再好的才能也當不了職業鋼琴家。這次可得讓她認真麵對鋼琴,所以為了不讓你們礙事,希望再也別來見她。」


    冴島媽媽自顧自說了一通,然後掉頭走進門廳。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在眼前關上。


    是朱音最先回過神。


    「——她、她、她這什麽意思!?」


    她衝到內線電話前,想要再次敲下房間號,我隻好抓住她的肩膀。朱音粗暴地甩開我的手,回頭說:


    「小真琴被她那麽說就不生氣?」


    「生氣啊,氣得不行。但現在在這裏鬧也沒用,先回去吧。」


    雖然我說得故作冷靜,可實際上要是再看到那個母親的臉,真害怕自己會說出什麽話來。我就是氣到這個地步。


    竟然說「你們肯定不懂」?


    開什麽玩笑。凜子彈的鋼琴有多麽特別,我這個直接聽過她演奏後心服口服的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清楚。


    而且——


    「她的才能可不該浪費在高中隨便玩玩的樂隊上」。


    「這次可得讓她認真麵對鋼琴」。


    現在回想起那個母親說的每句話,都讓我氣得五髒六腑翻湧個不停。這輩子我都沒生過這麽大的氣。


    絕對要把凜子搶回來。


    *


    盡管氣勢洶洶地下定決心,可實際上要怎麽辦,我完全沒主意。


    和詩月還有朱音分開後回到家,我抱著膝蓋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怎麽也想不到好辦法。


    說要退學,校方絕對要挽留。到那時必須讓校長站出來和凜子的母親抗議。還有……讓音樂老師也宣揚一下上課時凜子彈的鋼琴對她有多大幫助?華園老師不在實在可惜,但新來的小森老師應該也被她幫過不少忙。


    可是,我越想越覺得傻。


    因為家長的判斷擅自退學?而且在現在第二學期才剛開始的時候轉到有音樂學科的高中?這種事不可能說得通吧!腦子清醒點!我真想和這麽那個大嬸吼回去。見鬼,果然那個時候就該從她旁邊跑進門廳衝上電梯坐到二十五樓踢開2503室把凜子帶出來。


    如果是在想象中,多膽大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但現實裏,我隻能在床上抱住膝蓋。


    回過神來,屋子裏已經一片漆黑。


    我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肚子咕嚕嚕直叫。回家後還什麽都沒吃。好奇怪,竟然沒人來叫我吃晚飯。


    我來到客廳,便撞見了穿著睡衣把毛巾蓋在頭上的姐姐,她剛洗完澡出來。


    「你的晚飯?沒有啊。叫了也沒反應,就隻買我自己的份吃了。你睡著了吧?」


    轉頭一看,桌上擺著幾個便利店副食品的空盒子。我不記得被叫過,估計是想事情時沒聽到。


    「……咦,媽媽他們呢?」


    「今天不是周五嗎?」


    「啊……」


    新學期剛開始,我還沒習慣記住每天是星期幾。對啊,今天已經到周末了。我們家父母年近五十,可夫婦感情相當好,格外重視兩人相處的時間。星期五的晚上經常扔下兩個孩子不管跑去喝酒。


    沒人給我們做飯。


    冰箱也幾乎是空的。


    沒辦法,我把錢包塞進口袋離開家。


    發現有什麽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公寓前不遠的街道樹下,我嚇了一跳站住了。路燈的光也被樹葉遮住,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啊,村瀨君。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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