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條條覆滿積雪的小巷,聽著腳底傳來的嘎吱聲,莉芙亞的胸口也越發暖和起來。


    北境的冬天總是一個模樣,天空灰暗陰沉,仿佛一塊壓在眾人頭頂的石板;大地則被白雪籠罩,萬物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加上隨之而來的寒冷與饑餓,這單調的景象很難不讓人心生厭煩。


    但她卻看到了一道過去不曾有的色彩。


    那道色彩比虹光還要璀璨,即使在這風雪呼嘯的時節下,它也如天地星芒般醒目。


    越是接近它,莉芙亞便越迫不及待。


    光芒盡頭直指向她租住的小屋。


    如果不是為了生計,她甚至不想離開它一步——


    那是她的孩子。


    她和戈隆.溫布頓的結晶。


    有了他,她就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


    想到這裏,莉芙亞的腳步不禁又快了幾分。


    然而拐進最後一條小巷時,她的心卻猛地被攥住了。


    隻見雪白的地上多出了十來行腳印,從朝向來看,它們從另一條巷子走進此地後,筆直地闖入了大院口。


    而她便暫住在這間大院中。


    這裏的鄰居都是普通平民,別說是邪月了,就連春夏之際都很少會有客人來訪,為什麽會平白多出這麽多腳印?


    頓時,莉芙亞隻感到腦袋裏一陣暈眩,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湧上心頭。


    不,冷靜點……她不斷告訴自己,說不定隻是一幫來打劫的強盜,或是流落至此的難民——在外人看來同樣糟糕的境況,對她而言已是最後的希望。


    但顫抖著走進大院後的第一眼,連這一絲希望也不複存在。


    她租住的房屋門口,站滿了身披軟甲的巡邏隊員,其中一人赫然是騎士打扮,胸口的徽章代表著他來自統治北地的康德家族。


    “不——!”


    莉芙亞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了一股力量,丟下懷中好不容易買到的奶糕,低頭朝大門衝去!


    那一瞬間,她已經做好了被斬殺的準備。


    甚至不用對方動手,隻要拔出長劍攔在她麵前,她就會一頭撞在上麵!


    可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對她的出現似乎無動於衷,隻是微微側開身子,便讓她徑直衝進了屋內。


    門檻絆倒了慌不擇路的莉芙亞,冰冷的地麵如同磨盤一般撕裂了她的布裙,但膝蓋傳來的疼痛根本微不足道。她淚流滿麵地爬進那間小小的臥室,想要再見孩子最後一麵時,卻發現預想中的情景並未出現——


    一名青發女子坐在床頭,麵無表情的逗弄著她的孩子,而那名平時幫忙照顧孩子的保姆則恭敬地垂首站在一邊,仿佛對方才是正主一般。


    隨後那名女子抬起頭來,目光在她身上掃過——僅僅是那麽一眼,就讓莉芙亞明白,這個人和自己絕對不屬於同一類,盡管她有著令人觸目難忘的容貌,卻怎樣也法將她和常見的女性聯係在一起。溫和、柔弱、嫵媚、感性……那些屬於女性的詞匯並不適合她,即使抱著孩子,她眼中也沒有絲毫母性的光芒。


    與其說她在逗弄孩子,倒不如說……她在逗弄一件玩具。


    “初次見麵,”對方緩緩開口道,“我叫伊蒂絲.康德,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


    北地珍珠——莉芙亞心頭一震,她就是康德公爵的長女,那名傳聞能帶領騎士衝鋒陷陣的奇女子?珍珠之名在北境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戈隆也提到過她多次。


    甚至有人說,她比公爵本人更難對付。


    “見過大人,”莉芙亞咽了口唾沫,俯下身子,以頭觸地道,“請問您此次到來,是想要……”


    伊蒂絲擺擺手,身旁的保姆立刻行了個禮,隨後離開了臥室,走之間還帶關上了房門。


    到這一步,她已然明白,自己找來的這名保姆,根本是康德家安排的。


    他們早就發現了孩子身上的秘密。


    “長話短說罷,我是受國王陛下之托而來,將溫布頓家族的血脈帶回無冬城。”


    “然後……秘密地處死他嗎?”莉芙亞艱難地說道。


    “如果隻是為了抹消他的存在,在哪裏都行,完全不必這麽費力氣,”伊蒂絲解開孩子頭頂的裹布,露出那一頭淺淺的灰發,“陛下需要一個掩人耳目的理由,僅此而已。”


    莉芙亞不由得愣住,她實在無法聽懂對方話裏的意思,“大人,我……不太明白……”


    “此事並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北地珍珠聳聳肩,“你,聽說過女巫嗎?”


    ……


    聽完對方的講述,莉芙亞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將兩件事情聯係到一起,而得到的結論比天方夜譚還要不可思議!羅蘭.溫布頓決意迎娶一名女巫,所以才打算把戈隆的孩子拉出來平息輿論?她不太懂貴族的門門道道,但憑直覺也覺得這個方法太有違常理了點。


    對方可是國王,真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她咬緊牙關,鼓起勇氣道,“大人,請恕我無法相信——或許陛下現在有著這樣的想法,但不代表以後也會如此,萬一有什麽變故,謝洛他……”


    “謝洛?是這孩子的名字嗎?”伊蒂絲挑了挑眉,“你似乎還沒弄明白自己的處境,陛下的命令是絕對的。你隻有兩個選擇,拿上一筆錢遠走高飛,不再過問此事,或跟著他一起去無冬城,但不能再以他母親的名義露麵,而是一名貴族世家的仆從。”


    莉芙亞感到眼中又湧出了淚花,沒錯,她的身份太過卑微,不可能成為王族的一份子,“誰會代替我來照顧他?”


    “沒有人。”


    “誒?”她猛地抬起頭,淌下的淚水浸入了嘴角。


    “陛下並沒有那麽不近人情,如果你選擇後者,除了更改身份外,其他都和現在沒有變化,你照樣可以待在他身邊,看著他長大。那個貴族世家已經在教會的襲擊中覆滅,而戈隆的未婚妻在臨死前,將孩子托付給了你——以上就是故事的全部內容。”伊蒂絲頓了頓,“另外,這個消息早已在其他領地公布開來,北境亦不例外,隻要等上兩三天,你就能聽到這則消息的全部內容。如果他想除掉你們,又何須大肆聲張?”


    北地珍珠的意思是……陛下這麽做,主要是為了讓她安心麽?


    莉芙亞按住胸口,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那晚的景象——她在走投無路之下,找上了當時還是四王子的他,而對方也確實向她伸出了援手。盡管他可能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若不是這一把,她恐怕已經死在酒館老板的毒打下。


    她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從地上站了起來。過久的跪姿讓她雙腿發麻,可她依然控製住了身體,“北地珍珠大人,請問……這孩子有機會成為國王嗎?”


    “沒有。”伊蒂絲眼中閃過一絲趣意,“出發前陛下特意交代過,要你不必抱有幻想,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失望。當然,這話禁止外傳。”


    “不,大人,我不會失望——能讓他平安長大,就是我最大的願望。”莉芙亞的聲音越來越慢,仿佛每個字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可是,這始終沒有解決陛下繼承人的問題。萬一今後他更改主意,決定立下真正的王儲,後者一定會將謝洛視為眼中釘,到那時,他恐怕也活不下了!”她直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什麽,但您若不能告訴我一個合理的答案,就請在這裏殺了我吧!”


    “哦?”伊蒂絲眼睛眯了起來。


    那是嗜血的味道。


    在對方麵前,她就如同一隻羔羊般柔弱。


    但即使如此,莉芙亞依然挺起了胸膛,毫不退讓道,“如果沒有的話,這一天遲早會成為現實。親手將戈隆.溫布頓的孩子送進末路,我做不到,大人!”


    當然不會有答案,即使有,對方也沒有必要告訴一個卑微的侍女,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對不起,戈隆,莉芙亞閉上眼睛,等待著刀刃割破喉嚨的冰冷,對不起……親愛的。


    像是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離別一般,孩子從睡夢中驚醒,哭喊起來。


    她竭盡全力,才阻止住自己睜眼。


    她怕隻要看上一眼,就再也做不出這個決定。


    然而這一擊遲遲沒有到來。


    直到伊蒂絲輕笑出聲,“可以喲。”


    莉芙亞不敢置信地望向對方。


    然後北地珍珠張了張嘴,無聲地道出了答案。那是一個更加不可思議的回答,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但不知為何,她卻相信了對方的話。大概是當掉入旋渦之中時,連一根稻草都會成為救命的希望,又何況是幾近溺斃的她。


    與其說是被對方說服,倒不如說她說服了自己。


    伊蒂絲將哭鬧的孩子丟給莉芙亞,轉身朝門外走去,“三天後啟程,準備下行李吧。”


    “大人……”就在擦肩而過之際,她喃喃道,“幽穀鎮有位酒館老板,還有戈隆殿下一名不知所蹤的侍衛,可能知道此事。”


    “我自會處理,你不用擔心。”伊蒂絲頭也不回道。


    當北地珍珠離開後,莉芙亞緊緊抱住了孩子,生怕他消失一樣,而後者也安靜下來,將頭埋進了她的胸口。


    在劇烈的心跳中,她忍不住問自己,那真的可能麽?


    在無聲的交談中,她分明看到了對方說出的那個答案。


    那是一個簡單的詞語,卻有著令人著迷的魔力。


    「永生」。


    這便是國王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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