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泛起了布絨的觸感,少女從沉睡中醒來。


    諾貝蘭特帝國的軍營醫院,病床上。


    視野中蒙上了一層霧。意識也是模糊不清。身體使不上力氣,完全無法動彈。


    半睜開眼反複眨巴之後,少女注意到了正好在場的護士。


    發現少女醒來的護士一副慌張的樣子離開了房間。


    護士帶著三名醫生回來了。穿著白衣的他們,對著動彈不得的少女又是觸碰身體,又是用燈光照射著檢查反應。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十五分鍾左右。


    醒來後,過去了一個小時吧。


    身體雖然還動不了,但意識已經徹底清晰了。視野也變得清晰,可以清楚地看到奶油色天花板上的圖案。


    身穿軍服的男人走進了房間。


    黑發,消瘦,三白眼。


    胸前掛著的代表了屠殺眾多龍的大巴魯姆克勳章在閃耀著。衣領上的軍銜標誌著男人是準將。當然,當時的少女並沒有意識到。


    男人的眼睛裏有著見過無數黑暗的人所特有的殺氣騰騰的黑暗。虹膜也是黑色的。眉間深深的皺紋也表明他走過的人生並不平坦。


    男人麵朝少女說道。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吧」


    是人類的聲音。並不是真聲言語。


    但是,少女能夠理解這些話語的含義。少女所說的真聲語言是世界上所有語言的根源。能夠使用真聲言語就意味著,從過去到未來的所有言語都能聽懂了。男人說的語言是貴族中隻有上流階級才使用的高規格語言,但少女毫無障礙地就聽懂了。


    但是,雖說能夠聽懂他說的話,但如何去溝通又是完全不同的問題。


    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一直不聽使喚的身體,在這一刻卻先於大腦的指令動了起來。


    少女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撲向三白眼的男人。


    ——這家夥,就是殺了龍的男人。


    她的右手——被繃帶包裹著的右手——直衝男人的清高臉而去。難以想象是傷者的迅速,以及帶著驚人威力的一連串擊打。已經穿越了肉眼動態視力能夠捕捉到的領域。


    這些,男人全都用單手接下了。


    他向蛇一樣將少女的胳膊擒住,就這麽按倒在地板上。


    於此,少女便完全動彈不得了。


    單純的力量比拚,絕對是少女更強。少女沐浴龍血,以食用伊甸的果實為生。她的肉體,外表和內在都接近完美。


    另一邊,男人則是瘦骨嶙峋,甚至體弱多病,看起來不太有力氣的樣子。


    盡管如此,少女還是完全敵不過男人。


    「女人,不要無視我」


    男人的聲音毫無溫度。有一種不容分說的魄力。


    「給你打招呼你就得回。你的家長沒教過你嗎?啊啊,沒教過嗎……」


    少女沉默,聽著男人說的話。她別無選擇。


    「那麽,自我介紹一下吧……話雖如此……你可能記得我就是了」


    少女幾乎沒有在人類世界時的記憶。


    「我是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屠龍者的貴族,齊格弗裏德家的家主」


    即便如此,還是能夠模糊地記得。


    比方說,裝飾在宅邸大廳中的肖像畫。眾多孩子之一的自己,連一麵都沒能見上過的家主。


    父親。


    那便是,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


    「這表情。看來是記得的啊。……那個,布倫希爾德」


    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


    那便是三歲為止少女的名字。


    身為龍的女兒,沐浴龍血的少女,曾是屠龍者一族的末裔。


    「我不是布倫希爾德。我沒有名字」


    龍的話語在腦中複蘇。


    『我就以你來稱呼你』龍說這句話的時候,布倫希爾德已經舍棄了名字,成為了『你』。


    「我繼續說了,布倫希爾德」


    但是,仿佛是在踐踏這種純潔的感情一般,西吉貝爾特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記得你的事情了。有布倫希爾德這麽一個女兒也是在白銀島的進攻作戰結束之後才知道的」


    「齊格弗裏德什麽的,我不知道」


    西吉貝爾特將自己左手的袖口卷起。手背上是紋章的刺青。


    「你的左手背也有同樣的東西。你毫無疑問就是齊格弗裏德的血脈。查詢也已經結束了。十三年前被綁架走的……我的女兒」


    在此之上,就很難再洗白了。


    「那又如何呢。難道要我繼承齊格弗裏德的家業嗎?」


    「是的」


    聽起來並不是在開玩笑。


    「別擔心。我不會因為血脈相連這種理由,就對你有任何的感情。但,差不多再不決定繼承人的話周圍人就要吵鬧起來了」


    他用厭煩的語調說道。


    「我知道你的成長經曆。渡海抵達了白銀島,沐浴了龍血……被龍養大」


    過家家呢,西吉貝爾特用譏諷的語調說道。


    布倫希爾德一下怒上心頭想要出擊,但背上被壓製著,毫無辦法。她隻得轉頭瞪著西吉貝爾特,呻吟著「不是過家家」。


    俯視著的西吉貝爾特的表情,染上了複雜的顏色。


    「紮庫斯那家夥說談談就能理解的……看來是不行了啊。都分開了十三年了。而且發色也和我正相反了吧?」


    絲毫不在意布倫希爾德的憤怒,滿是悠閑的腔調。


    「為什麽……!為什麽動不了……」


    「……啊?」


    她咬緊牙關,想要扭動身體,卻連這都做不到。


    「嗯嗯。告訴你吧。你一輩子都贏不了我。你隻能……服從」


    西吉貝爾特開始解開布倫希爾德右臂上包裹的繃帶。


    呲啦,一股冰涼穿過布倫希爾德的脊髓。


    她想起了島上最後的記憶。


    布倫希爾德,想要以肉身為龍擋炮,身體都被打飛了。從右胸到右手全都失去了。


    然而,


    自己為什麽還有右臂?


    「龍和蜥蜴,果然很像呢」


    沐浴龍血的人類,擁有很強的自我治愈能力。但是,失去的肉體怎麽說還是沒法再生的。


    「贏不了,是因為我是屠龍者……」


    嘶嘶地,繃帶落在地板上。


    「而你,是龍」


    露出真麵目的右手,覆蓋著白色閃耀的龍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從右肩的裂痕中長出了龍的手臂。


    「太好了呢,能在一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我是!」


    「嘴巴周圍都是黏糊糊的……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那個時候,喝下了龍血。


    不給你。他是我的。


    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右臂便是它的結果。


    「真是下賤的家夥」


    腦中變得一片通紅。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混蛋……!」


    「我也和你一樣的心情。我也想殺了你。來自伊甸的流亡者什麽的……在我眼裏不過是怪物罷了。女兒,怎麽可能呢。但是……」


    西吉貝爾特殺不了布倫希爾德。因為他有壓力。軍方和研究機構判定布倫希爾德是能夠不燒掉幸存下來的伊甸造物。多方勢力的趨向使得她的人身安全已經受到了軍籍上的保護。


    「若不是你殺了龍!我又怎會,落得這番田地!」


    「……真是了不起的用心啊」男人嘲笑道。


    注意到了叫喊聲,醫生們都跑了過來。「鎮靜劑」這麽一說之後,左臂傳來針紮的感覺。意識很快就漸行漸遠。


    西吉貝爾特背過身去,準備離開。


    「給我記住了……。我會……殺了,你……無論你逃到哪裏。……父親的……仇……我一定,親手……」


    身體逐漸失去力量。


    西吉貝爾特隻將頭回過來說道。


    「想要殺我,隨便你。雖然我並不覺得,那是你父親所期望的就是了」


    意識變得混濁起來,聲音猛烈地遠去。


    但是,


    ——別說得跟是為了別人一樣啊。


    即使是逐漸遠去的意識,還是清楚地聽到了男人的這句話。


    開不了口。


    無言以對。


    軍靴的腳步聲逐漸變小,最終聽不見了。


    西吉貝爾特離開了醫院。


    為了下一次的伊甸攻略作戰,打算當天就抵達港口。


    但是,穿過醫院庭院的時候,黑發的少年走了出來。


    和自己一樣顏色的頭發,和自己一樣顏色的瞳孔。


    十七歲的少年。


    名叫西格魯德·齊格弗裏德。是西吉貝爾特的兒子。


    西吉貝爾特在兒子的麵前駐足。但是,什麽都沒說。


    不,說不出口。


    西吉貝爾特並不擅長與人對話。無論是麵對誰,自己都沒有什麽能跟對方說的。對於兒子也是同樣,但這種沉默與對別人的沉默性質不同。


    和死去的母親酷似的黑白瞳孔,用責備的目光看著自己。


    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樣的話,還不如和龍的女兒對話時,更加輕鬆些。


    大概是等不住了,兒子西格魯德開口道。


    「……你去見了布倫希爾德吧」


    「……嗯」


    反抗期的兒子,不會對自己使用敬語。嘛啊,倒也無妨。


    「不回趟家直接去往港口嗎」


    「……是的」


    紮庫斯說過。親子之間有著不可視的羈絆。


    他覺得這是事實。自己在麵對兒子的時候,就是會比平時更加語塞一些。


    「作為軍人受到了保護是嗎?也被授予了階級什麽的」


    「……是的」


    「明明我那時都沒有那麽受到關心呢」


    西格魯德也是軍人。階級是軍曹。雖然是與年齡不相稱的上層階級,但卻沒有得到齊格弗裏德家族的支持。周圍的人可能擅自認為齊格弗裏德家族給西格魯德施壓讓他出人頭地,但至少家主從來都沒有強迫過他。


    西格魯德從二等兵開始,做到了軍曹。


    他知道西格魯德所做的努力。


    但是,


    「……你退伍吧」


    西吉貝爾特的話語是殘酷的。


    「屠龍者……沒你想得那麽愉快」


    西格魯德向西吉貝爾特麵前踏出一步。好像是忍住了想要抓住他的衝動。


    「不表現出實力的話……父親又怎會讓我繼承屠龍者!」


    「無論你怎麽努力……我都不打算讓屠龍者……讓巴魯姆克傳承下去。……不會給你」


    「不會給我?」


    西格魯茲揣測到了話語間的含義。


    「難道說要給布倫希爾德……?」


    「……有可能」


    「為什麽啊。都離開家十三年了……」


    西格魯德過於的生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西吉貝爾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所以,就這麽丟下兒子向港口走去。


    「我是,不會退伍的!」


    背後追來兒子的聲音。


    「我會證明,我比那家夥更加優秀的!那樣的話……!」


    父親裝作沒有聽見兒子的聲音,就這麽離開了。


    約翰·紮庫斯是諾貝蘭特陸軍的大佐。


    和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是同期,同年。但是,年齡以外的要素卻正相反。


    西吉貝爾特是個沉默寡言的危險分子。理性主義者,思考總是走最短路線。


    紮庫斯則是陽光健談之人。樂觀主義者,認為人生的妙趣在於順道而行。


    這樣截然相反的兩個人竟然如此融洽,在旁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正因為完全相反,才會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沒有的東西。


    自然,理性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的出世速度是有差異的,但是紮庫斯並不介意。他不是重視階級的人。不如說,反而覺得那些很煩人。


    行了,對於這樣的紮庫斯,友人西吉貝爾特有個請求。


    這並不少見。西吉貝爾特和紮庫斯,就是互相幫助的關係。如果是自己不擅長的領域的工作,就會坦率地尋求朋友的幫助。與其這樣那樣的煩惱,還不如這樣更加省事。因為那個領域是和自己正相反的朋友擅長的領域。


    西吉貝爾特會向紮庫斯尋求幫助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要求社交性的領域的工作。


    培養後輩,矯正有才能的問題軍人。西吉貝爾特會想用暴力去解決一切。暴力隻是暫時的終結,但離根本上的解決還相去甚遠。


    於是,就輪到待人友善的紮庫斯的出場了……。


    「哎————~……」


    在去醫院的接送車上,紮庫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司機驚得通過鏡子看向紮庫斯。


    這次的問題兒,已經超出規格。


    (沐浴龍血,龍的女兒,然而卻是名門的屠龍一族,最棒的是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開什麽玩笑)


    他抑製著自己想要把頭發蹂躪一遍的衝動。難得做的造型,不能糟蹋了。麵對小姑娘,第一印象特別重要。正因為自己已經是被人叫做大叔的年齡了,薩庫斯對於自己的清潔感總是倍加關注。


    問題兒的名字,叫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


    上個月白銀島攻略作戰時回收的少女。


    紮庫斯分析了,成為問題的要素大致分為四塊。


    第一,龍血。


    沐浴龍血後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會死亡,這點世人都知道。但是,除了軍事工作者、醫務工作者、學者和研究人員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即使他們幸運地活了下來,也有可能已經遭受了嚴重的精神損傷。


    紮庫斯認為,這位少女十有八九已經精神異常了。


    不是這樣的,怎麽會以龍的女兒自稱呢。這個自稱便是問題二。不,究竟會怎麽樣呢。傳聞也說會有狼養育的少女。特殊的情況下,以人外生物的女兒自稱,也並非不可行……?


    而且……第三個問題,那種野蠻的生長環境,血脈居然還是名門齊格弗裏德家的。騙人的吧。


    獨一無二的摯友的女兒。


    就算我是摯友,就算有多不擅長溝通,哪有把自己女兒交給別人照顧的道理?


    這不是你女兒嗎。好好地聊一次啊,你們不是親子嗎。這樣的說辭確實將繁忙的西吉貝爾特留在了都城。直到布倫希爾德醒來為止。


    然後,布倫希爾德醒來之後,就讓西吉貝爾特去看望她了。


    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回來後的西吉貝爾特就用一如既往的陰沉語氣說道。「……我不行的。那家夥派不上用場,我也不想讓她派上用場。我想給她執行死刑」


    喂喂,這也太過分了吧。十三年間……不,考慮到齊格弗裏德家的情況,可能是初次見麵的女兒也說不定,而且你是她爹吧?死刑什麽的,就算搞錯了也是不能說出口的話吧。


    平時溫文爾雅的紮庫斯,那時真是大發雷霆了。他破口大罵,甚至都要動手了。


    所以西吉貝爾特決定把布倫希爾德推給紮庫斯了。「無論是把她伊甸回收回來的,還是擔心她安危的,都是你。你比我更像父親」。


    紮庫斯撫摸著修剪整齊的胡須思考著。


    (……拜托你了,個鬼啊)


    約翰·紮庫斯,對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這名男子很是了解。


    世人認他為屠龍英雄。這是事實。伊甸攻略作戰沒有那家夥是無法完成的。


    但是紮庫斯認為,西吉貝爾特真正的武器是洞察力。那家夥的三白眼,不論何時都能捕捉到事物的本質。


    那家夥一定能抵達軍隊的頂點。用他看出正解的洞察力當做武器。


    「但是啊……西吉貝爾特」


    紮庫斯自言自語道。


    「這次的決斷,還是錯了吧……」


    就算救了她的人是我,就算我再怎麽擔心她。


    父親是西吉貝爾特,你啊。


    我可不是布倫希爾德的父親。


    下了接送車後,紮庫斯進入醫院。


    向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所在的病房走去之前,在鏡子整理儀表。就算對方是龍的女兒,但仍舊是女孩子。


    精心調整了不到眼睛長度的劉海。嗯,大概沒問題了吧。


    紮庫斯年輕時也是一介美男子。


    曾是喜好玩弄女色的,壞家夥。


    隨著年齡的增長,年輕時的活力和朝氣從臉上消失了,但也因此變得更有包容性。軍隊內部有很多偷偷對他抱有好感的女性。


    但是,紮克斯並沒有在交往的女人。


    永遠不會忘記。


    降下天罰的,二十四歲的冬天。被自己玩的女人刺了送醫院之後,所有的女性關係就全部掐斷了。


    女孩子,好可怕。


    儀表最後檢查了一遍後,他「好」地嘟囔著。給自己打氣。


    姑且,


    口袋裏還藏著紮庫斯的得意武器,匕首。


    如果那不是人類而是龍的女兒的話,可能就要遭受襲擊了。雖然不如西吉貝爾特那般強大,雖然比西吉貝爾特更加待人友善,紮庫斯也是個本事了得的武人。


    (嘛啊,光是聽完人家的成長經曆,就感覺我是打不過人家的呢)


    匕首,是多餘的。


    單人病房的窗戶開著。吹來的風,撥動著窗簾搖曳起來。


    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在床上坐著。白銀色頭發沐浴在陽光下,染上了一抹紅色。瞳孔就像寂靜黑暗中燃燒的篝火一般。


    黑炎化作人形,佇立於此。


    那便是紮庫斯對於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的印象。即使注意到了他的到來,布倫希爾德還是毫不關心的樣子。


    「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就是你嗎……?」


    少女回複了。但是回複的時機,並非是喊到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這個名字的時候,而是對『你』這個稱呼做出了反應。


    「不要用『你』稱呼我。人類」


    不明所以。也不想知道。紮克斯的經驗之談是,對稱呼的糾結和執著,多半是因為一些隻有本人才知道的原因。


    「那麽……該怎麽稱呼比較好呢?」


    「你是誰啊」


    壞了。在詢問他人名字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乃是禮儀。


    紮庫斯眉頭放送,嘴角微微上揚。他那柔和的微笑,擁有緩和對方戒備心的效果。前提是,對方是人類。


    「抱歉抱歉。我是約翰·紮庫斯。諾貝蘭特陸軍大佐。和西吉貝爾特是老朋友呢」


    拋出西吉貝爾特的名字後,紮庫斯注意著對方的樣子。他希望能以共同認識的朋友為契機展開話題。看來是成功了。因為布倫希爾德的眉頭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個男人,去哪裏了?」


    話語中飽含著敵意。也難怪。是西吉貝爾特殺了龍。


    「海上,吧。我也不知道」


    絕對不要把自己的去處告訴那家夥,這是西吉貝爾特準將對薩庫斯大佐下的命令。


    少女用詭異的深紅色眼眸盯著紮庫斯。


    「你在騙人」


    就像是讀心了一般斷言道。


    「為什麽,要騙人?」


    這種時候的反擊,紮庫斯已經習慣了。


    他作出為難的笑容示弱。


    「不是騙人哦。那家夥的任務是攻略伊甸,得世界各處海域奔走。隻有跟他乘同一條船的家夥才能把握他的具體位置吧」


    詭異的少女眯著眼睛盯了紮庫斯一會兒,


    「是嗎」


    像是放棄了似的,將視線移開。


    再度便會了一具安靜的人偶。


    「西吉貝爾特讓我來照顧n……布倫希爾德」


    『你』這個稱呼差點就要呼之欲出了,紮庫斯趕忙將其吞了回去。


    已經不給任何反應了。所以,他隻能單方麵地繼續說著。


    「西吉貝爾特很忙,暫時不會待在都城了」


    他將聲色盡量壓得溫柔些,為了不刺激到對方。因為這名少女曾經襲擊過諾貝蘭特軍最強和最有威望的男人,西吉貝爾特。


    「有什麽,想問的嗎?自己的狀況什麽的,接下來的情況什麽的,關於變成軍人什麽的,什麽都可以問」


    「無所謂」


    不留情麵。


    「比如說不想被采血,剝下右臂的龍鱗會痛什麽的,有什麽困擾的事情嗎?我可以去跟醫生那邊商量」


    活生生的伊甸果實,布倫希爾德。


    盡管還沒有進行過人體實驗,關於組成她身體的一切物質的情況,這幾天已經采集樣本進行成分解析了。布倫希爾德的傷幾乎已經痊愈了卻還沒有出院的原因也是這個。他們好像還進行了身體能力和智力測試,但這邊對此卻好像非常不願意合作。畢竟是突然被人類襲擊毀掉了住處。不想合作也是理所當然的。


    「檢查和研究什麽……隨意就是。我要做的事隻有一件」


    一定要殺了那個男人,她說道。


    對於摯友的殺意,紮庫斯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


    「我非常了解您的心情。畢竟是家人被殺害了。也難怪您想殺了他。但是,像這樣……赤裸裸地表現出敵意可不太好哦」


    「不太好……?」


    「因為,這世界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您的敵人。現在您可能看所有人都是敵人,那沒辦法。但是我希望,您會一點點地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有提議把布倫希爾德作為實驗動物扔進研究設施的人


    但是,也有反對這點,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自己的口才,勉強確保了她受到軍隊保護的人。


    那便是紮庫斯。雖然不想高調表示自己是她的同伴,但紮庫斯隻是想盡自己最大努力幫助這名十六歲的少女。


    ……不管怎麽樣,都會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女兒的影子呢。


    「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


    會麵的時間很短暫。


    花時間下去,這孩子的鐵壁就會逐漸溶解。


    因為現在少女似乎還處於很敏感的狀態。


    「那麽,再見」


    紮庫斯開始反複地前往醫院。


    盡管如此,短時間內她也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


    紮庫斯向她搭話,她要麽是無視,要麽隻是簡短地回複一句。


    ——說實話,心裏很不是滋味。


    幽暗深紅的瞳孔,隻是一味地注視著這邊。盯著看。就像是在觀察著一般。


    但是,過了一個星期以後,少女開始主動向紮庫斯說話。


    稍微重新考慮了一下,她說。附帶敬語。


    「以前,我在外麵的世界待過四天。這個世界上沒有龍的容身之所。這是我從中了解的。身為龍的女兒,想要在這樣的世界中生存,就隻能老老實實滿足人類對我的要求」


    紮庫斯瞪大了眼睛。發了一會兒呆之後,


    「您能說出這麽複雜的詞匯呢……」


    表達了這樣的感想。也僅僅如此了吧。被龍養大的人類,誰能想到她能使用這麽難的單詞和敬語了呢。


    「因為伊甸教給了我知識」


    至今,鐵壁仍在。高高的,堅硬的鐵壁。


    但是,能夠稍微柔和哪怕一點點也是值得令紮庫斯高興的事情。


    「正如您所說,我將全世界都視作敵人。但是,您比別的人類對我更加友善,同時我能夠拜托的對象也隻有您」


    「紮庫斯」


    少女第一次,喊了大佐的名字。


    「能拜托您一件事嗎?」她問道。


    紮庫斯除了「當然」以外,就沒有準備其他回答了。


    布倫希爾德說,「我想要知道有關人類世界,特別是我所生活的『軍隊』相關的知識」。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就能夠讀書的,總之先把書給她了。最開始是兒童向的三本書,但她第二天就看書了。


    然後一看到紮庫斯就說。


    「紮庫斯,下次請拿點更有高度的書來」


    第二次拿去的五本入門書,她也隻花了一天就看完了。


    拿過去的書逐漸變得複雜。


    但是,跟書的難度成反比似的,少女的話語變得柔和起來。


    好像是從和紮庫斯的對話中,學到了什麽似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少女身邊的書越來越多了。因為她想讀一些國家曆史和政治軍事方麵的書,紮庫斯就指示部下把書搬進來。


    勤奮地閱讀自己所屬的軍隊書籍的少女。


    她的姿態,隻是全神貫注。


    這年頭的訓練生中都沒有像她這樣真摯的孩子。比紮克斯年輕時努力一百倍。送過去的書太多,房間難以進入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紮庫斯有些擔心。


    光是看些教育書,無法滋潤心靈。會培養成紙上談兵的孩子的。


    這樣想著,他便在教育書中夾進了一本書。


    由狼養大的少女的故事。


    失去了狼的家長的少女,被帶到了人類的世界。狼少女一開始很困惑,但被溫柔所觸動,逐漸習慣了人,最後與人共同生活。迎來了幸福的結局。


    她的經曆與少女類似。


    紮庫斯也希望少女能夠迎來這樣的結局。


    第二天,紮庫斯透過病房門的窗戶,看到了剛好正在閱讀那篇故事的她。


    她的眼中,淚水緩緩滑落。


    隻有那一天,他沒打聲招呼就直接離開了。


    傳聞白銀之龍,有著一顆善良美麗的心靈。


    正是因為被那樣的龍養大,她的身姿才能如此美麗無暇吧。


    持續的看望過去了兩周。


    「請叫我布倫希爾德」


    少女道。這個時候,布倫希爾德已經對軍隊的知識頗有了解。


    「紮庫斯大佐,是大佐。上級軍官。雖然不知道我正式入籍軍人的時候,會被授予怎樣的階級,但應該不會到準將以上吧。大佐以『您』稱呼部下的我實在奇怪。接下來就稱呼我為『布倫希爾德』吧」


    這之後,會好好使用敬語的,少女道。


    「……嗯,明白了」


    少女會慢慢變成人類的吧。


    為此她正在逐漸適應人類世界的規則。最近對身體能力和智力的測試也很配合。


    確實是值得歡喜的事情,但她開始使用敬語,以大佐稱呼我,稍微有些寂寞。稍微有些。


    紮庫斯告訴了她自己年輕時的失敗。


    少女微微俯首,將手抵在嘴邊將其遮住。


    微微上揚的嘴角,傳來微微一聲清笑。


    第一次,見到少女展露的笑容。


    雖然從見到她為了故事而落淚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這孩子也是有心的人類。


    雖然外表看起來非常成熟,腦袋瓜也很聰明,但內在看來仍舊是與年齡相符的……十六歲的少女。


    變得很能聊了。


    「我上報紙了」


    那天布倫希爾德在床上攤開了三份報紙。


    「自伊甸歸來的少女」「十三年前失蹤的千金,在龍的島上找到了」「屠龍者之家,出了個龍的女兒」都是這樣天馬行空的標題。


    「大佐,世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嗎」


    「……是呢。成為名人了呢」


    雖然關於伊甸找到的少女在軍隊內下了封口令,但果然還是封不住百姓的嘴。不知道是從哪裏走漏的消息,或是記者從哪裏打聽到的情報,才有了這些新聞報告。沒想要這麽刺激少女的。


    「我聽聞人類的國度有著差別對待」


    少女用左手抓住被繃帶包裹著的右手。她的右臂上覆蓋著龍鱗。


    「那樣的話,我,會忍耐不住的」


    「別擔心。右臂的事情,還有被龍養大的事情,世人是不知道的」


    「但是,標題寫了龍的女兒」


    「新聞社誇大其詞罷了。剛好和事實一致罷了。基本上沒有人信的」


    軍隊公開給新聞記者的消息隻有「齊格弗裏德家的女兒在無人島上找到了」。


    「我從窗戶往下看去的時候,偶爾看到了拿著相機的人。那些人就是記者嗎?」


    紮庫斯尷尬地撓了撓頭。


    「醫院屬地應該是禁止進入的才是啊……」


    「是嗎?還有記者半夜到我房間裏來的哦」


    「誒……?真的嗎?」


    「是的。護士們偶爾通過之後,他們就逃走了……」


    布倫希爾德捏著蓋在床上的白色毯子。


    「……有點害怕」


    「我會嚐試加緊戒備的……。但這些的話,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大佐,也有敵不過的東西嗎」


    「就算是上級軍官,也敵不過世人。很抱歉……隻能忍耐一下了呢。這幾個月」


    「幾個月,嗎?」


    「嗯,這個國家的人類都是熱得快冷得也快的呢。幾個月後人們就去關注別的事情了吧」


    「像我這樣的人以前也有過嗎?」


    「雖然沒有出現過像布倫希爾德那樣特異的人類,但像你這麽受關注的人還是很多的。做了壞事的人也會受到紙麵上難以置信的攻擊呢。但是,過幾個月後大家就都忘了。放心吧,過幾個月後就能過上安靜的生活了」


    布倫希爾德稍微沉思片刻後,一句「……攻擊」


    布倫希爾德用充滿好奇目光的赤色眼眸盯著大佐說道。


    「大佐。今天開始想多讀些新聞」


    開始說一些關於對方的事情了。


    雖然研究者說,「想要詢問她伊甸是個什麽樣的場所」,但那種事是沒法知道的。紮庫斯不想把她告訴自己的有關伊甸的事告訴任何人。說出來的話,總感覺是背叛了對方。


    「人類的國度,全都是不明所以的規矩。我很困惑」


    「伊甸有什麽規矩呢?」


    「伊甸沒有規矩。身在伊甸的所有生物都是朋友和家人。因為不會有任何生物使壞或是作惡,所以不需要規矩。人和狼也能結合,女性也可以喜歡女性,男性也可以養長頭發。他們有自己的家庭,但他們沒有家長,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一生。也沒有製服,穿上自己想穿的衣服就行。也不會因為被認為是穿了與身份不相稱的衣服」


    這每一點,在人類的國度都是不存在的吧,布倫希爾德苦笑道。


    「……嗯,但是,也是有禁忌的樣子」


    修長雪白的睫毛微微失落。她的表情一轉陰暗。


    「女兒是不能愛上父親的」


    紮庫斯的心裏頓時揪在了一起。


    「大佐,這點在人類的國度也是一樣的嗎。女兒也是不能愛上父親的嗎」


    紮庫斯雙手抱胸,偷偷深呼吸了一番之後回答道。


    「不是哦。因為,爸爸和女兒是家人。互相愛著有什麽問題呢?」


    聽到紮庫斯的回答,少女的臉上綻放了笑容。


    「隻有這點,比伊甸更加自由呢」


    「是的。不如說能被女兒愛著,才是父親的福分吧。女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大都會變得討厭父親呢」


    「令愛,也是這樣的嗎?」


    「誒」


    紮庫斯的時間停止了。


    布倫希爾德的瞳孔中浮現出疑惑的神色。


    「大佐有女兒這點,我是從交談中推測出來的就是了……」


    「……啊,嗯」


    話語阻塞。


    「有的,女兒。我的話……當然是被討厭了呢」


    是從紮庫斯的眼神中讀出了什麽吧。


    布倫希爾德,沒有再問更多的問題了。


    一個月過去了。紮庫斯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望她。


    「大佐真是清閑人呢」


    努力總算是有了回報嗎,現在的關係已經足以開些打趣性質的玩笑了。可能真的已經有些敞開心扉了吧。


    順帶一提,大佐並不清閑。


    現在也是在工作中。照看布倫希爾德乃是來自準將的正式命令。執行任務中。


    「沒人來看望你不是怪寂寞的嘛。而且今天終於是布倫希爾德出院的日子了。順帶接你走」


    關於采集布倫希爾德體液等的研究,昨天已經全部完成了。接下來雖然還會根據樣本繼續進行成分調查,或者將樣本給實驗動物注射,觀察其經過的樣子,但布倫希爾德已經不需要住院了。


    「出院,意思就是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正式的軍人了吧」


    布倫希爾德從床上下來,領悟道。


    一句沒必要這麽緊繃著的到了嘴邊,但還是被紮庫斯咽了下去。


    咳哼地咳嗽了一聲吼,紮庫斯擺出一副非常嚴肅的表情。


    「首先是從任命書開始……」


    這樣說著,從包中取出一張羊皮紙。即使是在造紙技術發達的現代,官方文件仍舊采用高級羊皮紙。


    「……上來就是軍官嗎。雖然是自己推薦的,但沒想到真的能過啊……太驚人了,齊格弗裏德家的力量」


    他將羊皮紙遞給布倫希爾德。布倫希爾德看到紙上的內容後也很震驚的樣子。


    要說為什麽,因為上麵寫著任命布倫希爾德為陸軍少尉。


    雖說是最下級,但讓少女成為軍官,也是因為各種大人之間的原因。


    伊甸的研究機構仍舊主張把布倫希爾德當做實驗動物來對待。都是一幫企圖把她丟進沒日沒夜的人體實驗,最後解剖掉做成標本的荒唐人士。……悲傷的是這點布倫希爾德的父親西吉貝爾特最初也是持讚同意見的。


    不過,主張將她當做一名人類來看待的團體也是有的。在白銀島攻略作戰中見過她的軍人基本上都是這麽認為的。看到她失去右臂那副痛苦的樣子,再來看看這些把人家當做「實驗動物」的家夥們,實在有些沒良心。紮庫斯等人的主張是,應該采集血液和細胞粘膜並進行研究,但之後就由軍隊對她進行保護和使用,同時進行觀察。畢竟測驗也證明了布倫希爾德的智力和身體能力都很高,解剖殺掉的話就太可惜了。


    雖然兩派僵持不下,但紮庫斯暗地裏說服了西吉貝爾特,讓他拿出齊格弗裏德家族的後台。紮庫斯的目的是給她一個軍官這一社會地位,讓她的存在公開化,從而保護她不受非人道主義實驗的傷害。


    這一切總算順利了的結果便是少女當上了少尉。


    但是,那當然,是有名無實的少尉。


    紮庫斯作出僵硬的語調。


    「話說得難聽點,這地位隻是個裝飾品」


    這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跟她講明白的。即使少尉這一地位並非她所願意獲得的。


    因為在這個國家,有很多軍人的實力和上進心都不配當上少尉。該說是,基本上都是這樣。紮庫斯的部下中也有很多這種人。考慮到他們的努力,「裝飾品」這一事實是不得不說出口的。


    雖說出身名門,身世特殊,但突然被任命為軍官,可以說是對其他軍人的褻瀆。


    「布倫希爾德。人們對於軍官是有其相應的期望的。這點絕對不要忘記」


    「遵命」布倫希爾德敬禮道。


    「那麽,身為上級的我,現在給你第一項任務。兩個月後,少尉要向環保團體『堤豐』進行某項說明」


    「說明,嗎?軍人的話,工作不應該是打仗?」


    「打仗反而更輕鬆就是了……」紮庫斯撓了撓鼻尖。


    這裏也是跟大人們的情況有著複雜的關聯。


    少尉的職位保護了布倫希爾德免受非人道主義的實驗。既然如此,研究機構的想法似乎就變成了把她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於是他們便策劃布倫希爾德和環保團體『堤豐』互相衝突。


    堤豐雖然自稱是一個環境組織,但實際上是信仰將竜奉為神使的狂熱宗教團體。


    「積累善行的人類的靈魂,死後,就能被身為神使的龍引導至名為永生王國的樂園」這般前世代的想法,便是這一團體的教義。


    堤豐之前一直與伊甸的研究機構還有軍方發生衝突。對伊甸攻略作戰和殺龍采取潔癖般的堅決反對態度。


    正與此時,新聞各大媒體報道了「龍的女兒」一事。


    堤豐自然不會保持沉默。對他們來說龍是神的使者,龍的女兒被附以人間俗事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因此他們向研究機構和軍隊發起了強烈抗議。


    然後,這位「龍的女兒」似乎成為軍人的事情,多少還是走漏了。究竟是怎麽走漏的,傻子都能明白就是了……。


    研究機構要求軍方負責對堤豐進行解釋。為什麽少女會成為軍人,以及布倫希爾德並不是龍的女兒一事要讓她親口說明。


    軍隊為了讓布倫希爾德當上少尉已經是難上加難,所以他們已經沒有辦法駁回這個要求了。


    因此,布倫希爾德少尉最初的任務,就是「向狂熱宗教團體證明自己不是龍的女兒」,比起簡單級別的軍事作戰來說是很難的一項任務。


    少女因堤豐過激的態度感到畏懼而離開軍隊,或者是以「沒能進行適當的說明」為由把布倫希爾德從少尉的位子上拽下來,便是研究機構在打的算盤。


    ……這樣的事情,大佐並不會特地跟少尉進行說明。


    距離說明會還有兩個月。這點時間裏,還要跟少女持續施壓就太可憐了。


    「放心吧。布倫希爾德隻要說幾句就行了。放輕鬆。彩排也會有的」


    「了解了。我自己也會研究一下堤豐這一團體的」


    「不用那麽賣力的。好吧?」


    他想起住院期間少女的真摯模樣。


    努力學習過了,認真說明過了,對方要還是不能通情達理的話……到那時候她受的打擊該有多大呢。


    但是,這一定是關鍵的第一步。不得不邁過去的第一步。


    布倫希爾德在這一個月不經意的談話中露出的笑容。他希望這一笑容能在自己以外的人麵前也能展現出來。


    他喜歡布倫希爾德能像個正常人類那樣,過上能夠展露笑容的平凡日子。這便是紮庫斯的懇切之願。


    出院後的布倫希爾德,據點就從醫院轉移到了宅邸中。齊格弗裏德家族所住的宅邸。她的出院日隻有包括本人在內的一小部分人知道。為了防媒體。這手似乎奏效了,布倫希爾德那天安靜地坐上了接送她的車,沒有遭到記者的提問和攻擊。


    齊格弗裏德宅邸,位於都城正中間的區域,被廣闊的薔薇庭院和格鬥訓練場包裹著。


    巨大的門前,大批傭人排成隊列迎接布倫希爾德的到來。


    「……啊……」


    布倫希爾德困惑地來回看著同行的紮克斯和傭人們。


    紮庫斯微笑,咧開嘴說道。


    「那自然是會驚訝呢。在無人島上生活過的自己,居然能有這麽多傭人什麽的」


    她也有這種孩子氣的一麵。


    「該怎麽辦才好呢……」


    「挺起胸膛。好啦。這裏可是布倫希爾德的家哦」


    紮庫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布倫希爾德微微踉蹌了一下向前走去。


    「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接下來,就交給你家裏的人吧」


    布倫希爾德向紮庫斯回過頭去。


    「大佐,受您關照了」


    深深地鞠躬。


    真是個好孩子啊,一定能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紮庫斯再次想到。


    「那個,大佐。最後能再詢問一件事嗎?」


    「嗯,你說?」


    「西吉貝爾特準將現在身在何處,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想要就最開始見麵時的事情道歉,她補充道。


    紮庫斯猶豫了。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這孩子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想要殺了紮庫斯。因此實在是沒法告訴她西吉貝爾特的去處。


    但是,現在的話……可能不一樣了。一個月過去,已經柔和了不少。想要道歉的這一說辭,聽起來不像是在撒謊。


    但是,


    「那家夥從以前開始就來無影去無蹤。我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啊」


    一笑而過。


    這孩子並非無法信任。


    隻是,自己和友人約定好了。絕對不能告訴布倫希爾德自己的去處。


    (那家夥,除我以外可沒有其他朋友了呢……。被背叛了的話感覺挺可憐的)


    雖說布倫希爾德變成了好孩子,但約定還是不能打破的。


    「是這樣嗎」


    布倫希爾德的臉上浮現出惹人憐愛的笑容。


    「有消息了能告知於我的話我會非常高興的」


    布倫希爾德客氣地說道。


    「嗯。一定會告訴你的」


    說罷,紮庫斯離開了宅邸。


    諾貝蘭特帝國軍的將校是怠惰的。


    夜貓子數量偏多。早上幾點起來都可以。


    擁有業餘愛好的人偏多。在工作時間繪畫,寫詩什麽的。


    由普通民眾變成軍人的,反而會早起,在嚴格的規則要求下,忙於鍛煉自己。而同樣的時間內,將校摸著自己肥胖的肚皮嗑嗑瓜子打發時間。


    誰都不會說什麽。


    因為將校是貴族出身的。能對貴族指指點點的隻有王族或是大司教,亦或是另外的貴族,但他們都不會這麽做。維持自己的權利與現狀,才是他們的至上主題。


    依靠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和約翰·紮庫斯這些少數的忠於職守的將校,諾貝蘭特這一國家才得已運轉。


    齊格弗裏德家的傭人認為布倫希爾德也過著悠閑的生活。她被授予的少尉軍銜隻不過是一個空有其名罷了。


    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如同玻璃一般。


    頭發晶瑩剔透。皮膚雪白,手掌嬌小,手指纖細。看上去弱不禁風。


    這般美貌的她,要投身於嚴苛的訓練之中,是誰也無法想象到的場麵。


    早早地起床,遵循自己設定的規律,執拗地折磨自己的肉體,貪婪地吸收著知識,然後早早地睡覺。


    待人友善,態度溫和。在無人島上長大的要素,是一星半點都沒有感受到。和傭人們的關係也很親密,也不會忘記對他們保持敬意。所以傭人們也想盡可能地滿足布倫希爾德的願望。


    但是,他們都無法做到這點。


    布倫希爾德對傭人們的請求隻有一個。


    「西吉貝爾特父親大人現在身在何處,能告知於我嗎?」


    要是能,他們便早已回答她了。但是,他們做不到。當下家主西吉貝爾特去往何方了,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雪一般純白的外表下,隻有那赤色的瞳孔散發著火熱。


    宅邸中也有幾位帶有齊格弗裏德家血脈的軍人所在,但無人能勤勉到布倫希爾德的程度。


    隻有一人,西吉貝爾特的兒子,西格魯德·齊格弗裏德除外。


    要論自我鍛煉的嚴苛程度,西格魯德比布倫希爾德還要更刻苦。


    布倫希爾德晚上總是早早地睡覺了,但西格魯德臉睡覺的時候都舍棄了來鍛煉自己。


    西格魯德是十七歲的軍曹。為了得到父親的認可而從最下等的士兵開始做起,過了三年之後成為了軍曹。


    然而,布倫希爾德卻一躍成為了少尉。而且才十六歲。在此之上,更是一名女生。


    開什麽玩笑?父親為什麽會覺得那種家夥比自己更加……。


    西格魯德的憤怒也是理所應當。


    但,布倫希爾德要隻是將少尉一席當做個擺設來麵對的話,西格魯德倒也能接受她了吧。肯定就會把她當做總有一天能夠超過的對手而不以為然了。


    但是,布倫希爾德不僅勤勉,更是有著才能的樣子。


    「少尉閣下」


    一天,布倫希爾德被西格魯德搭話了。與隨身的教官結束了上午的課程,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隻見西格魯德刻意等候在此。


    「西格魯德軍曹」


    白金般的頭發搖晃著,少女看向西格魯德。


    「誒,一介軍曹的名字竟能令閣下留心。真是榮幸之至啊」


    「下士官以上的諸位,名字我都記得」


    下士官。


    在這個國家,軍曹便是下士官中最低等的階級。也就是說西格魯德不過是勉強具有了能讓布倫希爾德記住的價值。對於階級低於自己的西格魯德說敬語也非常諷刺。雖然自己也知道這是一種雞蛋裏挑骨頭的思考,但感情是不會說謊的。


    這家夥,我就是看她不爽。


    布倫希爾德纖細的軀體,被嶄新的紅色軍服包裹著。


    「少尉閣下要是有時間的話,能陪我進行軍隊格鬥術的訓練嗎?」


    「軍隊格鬥術?為什麽?」


    以格鬥術訓練為借口,其實本心是想把布倫希爾德暴揍一頓。


    「因為聽說少尉閣下在軍營醫院的身體能力測試中,特別是格鬥術項目中,取得了極高的分數。還請務必讓才疏學淺的本人領教一番。」


    西格魯德是否是才疏學淺,這事需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固然性格剛強,脾氣暴躁,但在同期的軍人中,他的學習和格鬥成績都是最好的。


    「我的體術和正式的軍隊格鬥術在風格上有所不同。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但軍曹對此不介意的話」


    少尉閣下下午的安排,被講課以及說明會這一任務的準備工作填滿了。所以他們決定傍晚六時在訓練場上匯合。


    陽光傾注下的格鬥訓練場。通風的天花板。酷似競技場的廣闊空間裏,西格魯德獨自一人站在正中間。他提早了三十分鍾抵達。


    西格魯德換上了訓練用的高性能服裝。身上各處都是輕微的塵土。一頭刺刺的黑發上滴落汗珠。


    熱身已經完畢。身體狀態相當不錯。心理準備也萬全了。一想到能將鐵拳打到撲克臉上,就覺得心情激動。感覺能發揮出最佳表現了。


    時刻一到,布倫希爾德少尉便準時現身了。


    和白天見到的那時一樣,仍舊穿著閃閃亮的軍服。


    倒也沒什麽不好。軍服也是質量很好的服裝,就這麽穿著軍服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是,夾在腋下的那本『環保團體堤豐的曆史』究竟是在開什麽玩笑呢。


    啊啊,對的。我就是,對於這家夥的一切都看不爽啊。


    (不把這家夥打倒,我就一直無法得到父親的認可)


    他默默地擺好了架勢。


    這便是訓練,準確地說是欺負新人開始的信號。


    「那麽」


    少尉說罷的下一瞬間,


    不知為何西格魯德已經看向天空了。


    「誒?怎麽了?」


    腦後傳來陣陣疼痛。


    (……發生了什麽?)


    布倫希爾德少尉在一旁看著書。紅色的眼睛看向西格魯德。


    「您失去意識了」


    「……哈?」


    她在說什麽。


    「絞技。我按住了您脖子上的粗血管。腦部失去了供氧,一瞬間就失去意識了」


    …………。


    也就是說,什麽意思……?


    我,輸了嗎?


    什麽都沒做,也不知道她做了什麽之際,


    就被這個女人放倒了嗎?


    「別、別開玩笑了!」


    西格魯德奮力地站起身來。


    「再來一次!再和我,戰鬥一次!剛才的隻是運氣不好!」


    熱血頓時衝上腦門。所以對上官使用敬語一時也忘掉了。雖然布倫希爾德是不會在意那種事情的人。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啊?要逃跑嗎?」


    「並不。就寢前劇烈運動導致睡眠不好的話,我就很困擾了」


    說起來,本是紅彤彤的天空,已經變成星光閃耀的夜空了。


    「我……躺了……多久呢?」


    是因為夜晚的涼意嗎,腦袋稍微冷靜了下來。


    「一個小時左右。現在,剛過七點。要是還想進行格鬥術訓練的話那就明天同一時間,還在這裏」


    布倫希爾德將書合上,離開了訓練場。紅色軍服的背影,一塵不染。


    「……混蛋啊!」


    明天一定,要把那家夥的軍服弄髒。


    那天,西格魯德折磨肉體折磨到了深夜後,倒在床上睡得如同爛泥一般。


    但是,第二天西格魯德也沒能取勝。


    昏過去之前能夠看到布倫希爾德瞬間逼近到了想要接吻一般的極近距離,也許能被稱為是一種進步了。


    下一瞬間,視野就切換了夜空,時間向前推進了一個小時。


    一旁悠然自得地讀著冊子的布倫希爾德少尉。標題是『歡迎來到堤豐』。是惡性環保團體發行的宣傳手冊。


    啊,對了。這家夥近期,要向堤豐進行說明會來著。和自己的對戰,是被放在學習堤豐的空餘時間中了。


    「還需要訓練的話,那就明天」


    冊子合上的聲音,還有華麗軍服的背影。


    如同輪回般的光景持續了七次之久。


    第八次交手的時候,布倫希爾德開口道。


    「今天就是最後一次訓練吧。我還有其他必須得做的事情」


    西格魯德沒做任何回複。


    七次交手……不,說是交手合適嗎。軍曹連碰都不能碰到少尉。


    對於布倫希爾德來說,和軍曹對戰隻是浪費時間。


    「……我明白了」


    說罷,西格魯德擺好架勢。


    布倫希爾德也擺好架勢以回應他。明明至今為止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的。


    「因為是最後一次了,就用正規軍隊格鬥術與您交手」


    ——居然小看我。


    就讓你後悔主動舍棄優勢采用軍隊格鬥術吧。


    他看到了布倫希爾德的接近。這一天,他清楚地看到了。


    比起思考,西格魯德的身體先動了起來。她剛一向前踏出,西格魯德便立刻退開。要是她企圖出拳的話,西格魯德便想以此進行還擊的,但布倫希爾德並不傻。她也預想到了西格魯德的反擊,進行回避。


    塵土飛揚,染黑了她的軍靴。


    重整態勢。


    這次輪到西格魯德進攻了。


    他的姿態,恰似雷電的箭矢。


    自電光火石間的縮地後發出的一擊。是連教官都曾擊倒過的西格魯德的絕招。逼近人體身體機能極限的動作。


    但是,少女將這如同月光般流暢的動作打出的雷光一擊輕鬆化解。軍曹的拳,與少尉的掌心相撞。


    手套從少女的右手處脫落。


    兩個再度互相對視。


    ——今天,可能能贏。


    西格魯德感受到了自己體溫的上漲。


    雙方毫不退讓的攻防重複著。


    重複著。


    ……重複著。


    然後,西格魯德便注意到了。


    ……這個女人,放水了。


    最初還以為是自己不惜睡眠時間做出的努力開花結果了。自己的動作不再有多餘的成分,讓布倫希爾德沒有了可乘之機。


    但是,並非如此。


    布倫希爾德放過了好幾次自己能夠打出終結一擊的機會,就算不情願,西格魯德也還是注意到了。


    (……難道說,就因為是最後一次,才真的想要訓練我了嗎)


    被她放水了。光是用軍隊格鬥術與西格魯德交手就已經是在放棄優勢了,更何況是這種情況……。


    已經,一切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架勢,逐漸失去氣勢與力量。


    布倫希爾德急速靠近,用右手擒住脖子。


    「就像這樣,奪去就是」


    西格魯德自暴自棄地嘟囔起來,布倫希爾德便停手了。隻是抓著西格魯德的脖子。


    「奪去,嗎?是指什麽」


    「全部」


    西格魯德自嘲地說道。


    「你知道我是誰嗎」


    「西格魯德軍曹,僅此而已」


    「我的名字是西格魯德·齊格弗裏德。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的獨生子,是你的哥哥」


    布倫希爾德訝異道。


    「獨生子……?既然有兒子的話,為何西吉貝爾特準將要將巴魯姆克繼承給我……」


    「因為對我不抱任何期待了」自暴自棄的西格魯德忿忿地說道。


    微微地明白了。


    自己作為二等兵,進入軍隊以來。


    因為西吉貝爾特很少說話,所以隻是沒能確信罷了。


    從最下麵爬著上來,原來是這種意思嗎。


    一直是這樣想的。


    但是,你將其全部打碎了。


    因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你,突然成為了少尉。


    就算是那個人的心中,也是存在著『特別』一事,以及自己並不是『特別』一事,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口中滿是苦澀。


    無論多麽逞強,多麽努力,隻要自己一直以來的自我認同感被打碎了,


    就會想哭。


    「為什麽,在哭呢?」


    布倫希爾德問道。


    「不說就不明白嗎。那就告訴你吧」


    來自父親的期待,來自父親的寵愛,來自父親的重視,來自父親的……。


    這位完美無缺的少女,對於他被奪去的東西的重要性,也許並沒有明白。


    但是,布倫希爾德的回答是,


    「這些我是沒明白的」


    和西格魯德的預想並非一致。


    「我不明白的,為什麽不是我,而是你這家夥在哭呢」


    語調,轉變了。


    (……誰啊,這家夥)


    在宅邸中遇到深閨大小姐模樣的女子,如同玻璃般的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


    西格魯德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已經觸碰到了少女的逆鱗。


    爪牙逼近了。


    這一定,就是這女人的本性……。


    「你的父親,奪走了我的父親。然後,還將我不想要的地位與環境強加於我」


    ——想哭的,是我。


    絞住喉嚨的手,開始注入力氣。完全不是一名少女能有的力氣。呼吸道遭到壓迫,西格魯德發出嘶啞的聲音。


    「殺了身為兒子的你,那個男人會悲傷嗎?我所感到的絕望,思緒中仍舊盤踞著的沉痛,也能讓那個男人嚐一嚐嗎?你說啊……」


    至今為止一直如同石榴石一般美麗的赤色眼眸,現在已經化作了煉獄的火焰。


    「嘎……唔……」


    逐漸斷線的意識之中,西格魯德將斷音連接成線。


    「比起我……你……更加……」


    「我?怎麽了?」


    「你死的話……那個人……更加悲傷,啊……」


    布倫希爾德瞳孔,稍微睜大了幾分。燃燒上竄的火焰,搖晃著消散了。


    手中的力氣減弱。


    西格魯德咳嗽著,將布倫希爾德的右手甩去。


    手套脫落後的右手,被白銀的龍鱗給覆蓋著。戰鬥中的時候他還沒注意到。


    「你……這手是……」


    布倫希爾德的右手是龍的手臂一事,隻有一部分的高官知道。西格魯德當然,也是不知道的。


    剛才布倫希爾德所說的話,掠過西格魯德的腦海。


    『你的父親,奪走了我的父親』這一句怨恨的話語。


    難道說,布倫希爾德所說的父親是。


    自稱「我是龍的女兒」的少女。


    還以為……過著什麽安逸的生活呢。不,是情願這麽去想的。因為他討厭布倫希爾德。


    「你,喜歡……你父親嗎?」布倫希爾德猶豫不決地詢問道。


    要是放在幾分鍾前,西格魯德可能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吧。


    但是,現在。


    「……喜歡啊。尊敬。我也想成為那樣強大的屠龍者」


    「……明明是那樣的父親。那樣的父親,也會有愛著他的孩子嗎」


    西吉貝爾特·齊格弗裏德的加農炮巴魯姆克擊殺了白銀之龍一事,西格魯德也是知道的。所以,就算說出「那種父親」這種話,他也不打算包庇父親。


    「我也……喜歡我的父親」


    這父親究竟是指的誰,就不言而喻了。


    「我應該……不得不向你道歉吧」


    然而,為什麽布倫希爾德不得不向自己道歉,西格魯德卻想不明白。


    「……但是,該怎麽說才好呢。真是不方便啊,人類的語言……」


    說罷,布倫希爾德離開了訓練場。


    就算看到她滿是汙泥的軍服,西格魯德也毫無感慨。


    悔恨,憤怒,嫉妒,不知為何都從他的心中消去了。


    可能是因為他在看起來完美的她身上,看到了那種複雜的煩惱吧。


    知道她也是和自己一樣有著情感的生物後,西格魯德便萌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親近感。


    第二天白天。西格魯德向布倫希爾德的房間走去。拿著作為給這幾天頂撞她道歉的禮品。


    敲了敲門。「請進」,嫻淑的聲音回答道。


    布倫希爾德坐在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圓桌上正準備吃午飯。一旁的女仆剛為她準備做好午餐的準備。


    「少尉……作為這幾天無禮之行的道歉……」


    「您是為什麽道歉呢?」


    「那個……」


    ……應付不來啊,這個女人的敬語。感覺像是隔了一層牆壁。


    昨天的……如果用本來的語氣說話,聽起來肯定會更像是在拒絕別人。


    布倫希爾德向女仆使了個眼色。女仆察覺到意思之後,行了一禮,便離開了房間。


    「女仆在的話看您有點難以開口的樣子……」


    「不,並非如此……」


    紅色的眼眸,在注視著。像是能夠窺視到自己的深邃一般……。西格魯德變得怯懦起來。


    「……少尉,是我的上官。不需要對我使用敬語」


    「是嗎,語調嗎」


    她馬上就轉變了說話方式。該說是腦袋瓜轉得快呢,亦或是女性特有的擅長察言觀色呢。


    「你也沒有對我說敬語的必要。我不是需要你尊敬的存在」


    「那倒也不……」


    「人我已經支開了哦?」


    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不禁讓西格魯德火大。但是,比起機械化的敬語,還是表露出本心更加爽快些吧。


    來這間宅邸明明還沒兩個星期,布倫希爾德就已經很熟絡了的樣子。像是生來就住在這間宅邸中似地進進出出。自己也不能總是畏首畏尾。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他喘著粗氣,走近布倫希爾德的桌子。少女將空著的椅子抽出,催促著他坐下,西格魯德便應了她的要求坐了下來。


    西格魯德正想將慰問品交給布倫希爾德的時候。


    「不吃嗎,這些」


    「誒?」


    布倫希爾德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指了指擺放在桌布上的五道午餐。


    「沒有一道是合我胃口的。每天都愁著怎麽處理掉」


    「不合胃口……。這可是我家廚師做的啊?」


    齊格弗裏德家的廚師都是從國內聲譽較高的餐廳中聘請來的頂尖人才。雖說味覺這東西自然是人各有異……即便如此也不至於,擺在桌子上的五道菜沒有一道合她胃口吧。


    「我無法理解人類的料理。為什麽要進行加工?真是惡趣味啊」


    紅色的雙眼俯視著蘋果和黃桃的果凍。


    「島上都是直接生吃果實的」


    「那你讓他們直接把蘋果原模原樣地給你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說到底原料就是不行。我吃過一次,感覺跟沙子一樣」


    白銀島上生長著芬芳四溢的果實。吃這些食物長大的布倫希爾德,任何一個國家的食物都不會再合她的胃口了。


    「但是,什麽都不吃會餓倒的吧」


    「無須擔心。我有在補充足夠讓這幅身體活動的熱量。雖然覺得很難吃」


    ……為什麽這個女人是父親的『特別』,西格魯德感覺自己稍微明白了些。這種奇怪的現實主義思考和父親很像。


    「話說,那是什麽?」


    布倫希爾德的視線看向西格魯德手中的袋子。包裝上還綁著一條可愛的蝴蝶結。


    「啊,不,這個是……」


    「我猜,是給我的慰問品吧」


    「嘛啊,是這麽回事……。但這個沒法給你啊」


    「為什麽?」


    「……是吃的」


    裏麵是餅幹。


    那是她一大早就在貴婦們最愛的點心店排隊買的。當然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使喚傭人幫他去買,但作為反省他還是決定親自去排隊了。雖然在全是女人的隊伍裏排著還挺不好意思的。


    「我會再買點別的東西補償你的。所以……」


    說才到一半,布倫希爾德飛快地摘去了一塊餅幹。纖細的手指將包裝粗暴地拆破,從中取走了一塊餅幹。


    「原來如此,確實……」


    櫻色的唇張開。輕輕地咬住餅幹的一角。


    小巧的下巴反複運動著咀嚼著餅幹。然後又是輕輕地咬住。


    「……合胃口嗎?」


    「不,不好吃。糟透了。是用泥土凝固做成的嗎,這個」


    說是這樣說著,又咬了一口。


    「那還吃……」


    「東西也分可以隨意處置的,和不可以隨意處置的。這個是後者。我在吃的,是你為我買了餅幹的這份心意」


    「……這種羞恥的事情,不要毫不害臊地說出來啊」


    「在伊甸誰都會說真話。在伊甸不能靠語氣騙人。人類的國度充滿了欺騙,想要習慣真是麻煩啊」


    「……你這個樣子向堤豐的說明會沒問題嗎」


    「關於堤豐的話我還在努力學習中,嘛啊,應該沒問題吧。撒謊的方法,紮庫斯已經教給我了」


    「撒謊的方法……紮庫斯……啊」


    「嗯?我的話有什麽問題嗎?」


    「……感覺你,一下子坦白了過多事情呢?」


    「我決定了。要在不欺騙你的情況下達到目的。硬要說的話就是底限吧」


    雖然西格魯德正想問問是什麽意思,但在此之前布倫希爾德已經將第三塊餅幹並說道。


    「你也幫我做午飯的掃除吧。不能我一個人覺得難吃」


    「我倒是不覺得難吃啊……」


    這樣說著,西格魯德將餐桌上的食物取來。特別好吃啊。


    看著這位盡管說著難吃難吃但還是繼續吃著餅幹的少女,西格魯德想到。


    這個女人與父親很像。


    但是,根本性的地方可能是正相反的。


    解決了午飯,西格魯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了一句說明會加油吧。


    「我希望還能來幫我處理午飯」


    麵對正準備出去的西格魯德,布倫希爾德說道。


    少年隻是將頭轉了過來。對上視線後,少女便低下頭用稍微弱氣些的聲音補了一句「不願意的話就算了……」。


    少年舉起右手代替回複。作為連日來的謝罪,布倫希爾德的請求過於輕鬆了。


    西格魯德接下來幾天,都去幫她處理食物。


    布倫希爾德的語氣生硬而傲慢。也沒什麽表情。但是,西格魯德幫自己吃掉食物的時候,她會輕微的,但確實有表現出喜悅。有點笨拙地揚起嘴角。西格魯德覺得這樣會比在傭人麵前偽裝出的燦爛笑容要好。


    布倫希爾德是一個能很好區分表裏兩種麵孔的女人,不知為何她對西格魯德總是會用內心的一麵來說出真心話。雖然看起來很拽很不客氣,但也因為這樣,西格魯德也得以放心地展現真實的自己。


    布倫希爾德是報紙上經常報道的名人,在傭人們中也很有威望。她隻對自己展現出私底下的一麵,也讓西格魯德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優越。


    本來隻是當做賠罪的食物處理,


    逐漸變成了愉快的時間。


    終於在某一次的用餐時,布倫希爾德向西格魯德詢問道。


    「呐,為什麽這個宅邸裏的人,都不知道主人在哪裏呢?」


    這麽一說確實如此。最近,西格魯德的父親就好像消失了一樣出門遠征。平時還會告訴自己要去哪片海洋,但這次連這些信息都沒有了。不過,就算知道在哪片海域,也不可能追上航行在廣闊大海上的軍艦,所以讓他們告訴自己目的地本身倒也沒有什麽意義。因此,西格爾斯在被布倫希爾德指出之前,也沒注意到父親沒有告訴他遠征的目的地。


    「身為兒子的你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嗎?」


    「……是啊。沒問。本身就經常忙於工作不在首都。但是,一年過去的話會回來的」


    「一年?家裏都這麽空著的嗎?」


    「一年這點程度可別驚訝啊。久的時候,得看三年左右的家呢」


    布倫希爾德閉上眼睛,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肩。


    「那可真是,太久了呢……」


    諾貝蘭特帝國忙於攻略世界各地的伊甸,隻有依靠重要的加農炮巴魯姆克。準將在海上度過的時間要比在陸地上度過的時間長。


    「龍明明不會襲擊人,但人卻要襲擊龍。真該被龍襲擊一回啊。應該就能理解那種恐怖了吧」布倫希爾德說著那種危險的話。


    難道要以龍之女的名義,在尼伯龍根街頭進行報複性恐怖襲擊嗎。


    「做出那種事的話你可是要下地獄的哦。因為不僅是父親,你把無關的百姓也卷入其中了」


    「下地獄就不好了」布倫希爾德歎了口氣。


    這家夥的笑話,難懂而且無聊。


    某個休息天。


    西格魯德邀請布倫希爾德去看電影。


    「我朋友給了我兩張票子。不能浪費啊」


    「拒絕。跟你說實話吧,我最討厭尼伯龍根這個城市了。走都不想出去走」


    「但是,電影的內容你可能會感興趣哦」西格魯德嘴角上揚。


    布倫希爾德詫異地說道。「為什麽?」


    「是怪奇電影」西格魯德挺直了胸膛。


    「幽靈接連襲擊人類的電影。你之前,不是說了嗎?人類就該被襲擊一次試試什麽的」


    「啊,嗯」這樣說著,布倫希爾德用手指抵在嘴邊思考著。片刻後,「那樣的話,行吧」這般不情不願地接受了。


    西格魯德和布倫希爾德一起走在街上。去往電影院的路上,布倫希爾德一直低著頭。就好像完全不想將街上的景色映入腦海中一樣。


    電影,不好也不壞。正如事先聽說的那樣,是幽靈陸續襲擊人類的內容。既然如此,對電影通的西格爾斯來說甚至有些無聊。


    稍微擔心著會不會讓布倫希爾德也感到無聊了,放映途中,西格魯德斜眼看了看鄰座的她。


    布倫希爾德,意外地用認真地眼神注視著銀幕。


    所幸,西格魯德的擔憂大概是杞人憂天了。雖然是有些無聊的電影,但布倫希爾德覺得開心的話少年也覺得行吧。


    離開劇院後,西格魯德向布倫希爾德詢問感想。


    「還挺有趣啊」少女給出一句無關痛癢的回答。


    「不是,不應該更加……那什麽嗎?害怕什麽的,人類被幹掉心裏爽快了什麽的……那種的」


    「當然,那些也有」雖然布倫希爾德肯定著,但這副表情怎麽樣都不是被幽靈嚇到的女生模樣。


    「我想了很多」她的聲音,如同哲學家一般。


    「這不是完全沒有在害怕嘛」西格魯德歎息道。


    然而,布倫希爾德並沒有在撒謊。


    看完電影的當晚。


    結束日常鍛煉想要回到自己房間的西格魯德,路過齊格弗裏德宅邸的玫瑰庭院時。


    看到了布倫希爾德的身影。


    紅花齊放的庭院。中央噴水池邊上坐著的少女。本來是白銀色的少女的長發,被月光染上一抹深藍。


    是因為色調的關係吧。少女的身影,在西格魯德的眼中看起來十分寂寞。


    西格魯德走到布倫希爾德的旁邊。少女像是在想心事的樣子,少年站到他身旁了都沒注意到。


    「在幹什麽啊,你」


    向她搭話後,布倫希爾德終於抬起了頭。


    「什……。啊……不是……」


    似乎是完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布倫希爾德一時語塞。真是令人意外的反應。西格魯德所知的布倫希爾德是個毫無破綻的女人。她居然會表現出狼狽,舉止可疑。


    西格魯德感覺到一陣尷尬的沉默即將降臨。所以,代替跟不上話的布倫希爾德,西格魯德繼續說道。


    「平時都那麽早睡的。你知道已經第二天了嗎?」


    「……第二天了嗎?……是嗎。已經,這個時間了嗎」


    片刻後,布倫希爾德繼續說道。


    「害怕,睡不著」


    「害怕?為啥啊?」


    能夠秒殺西格魯德的這個女人,會害怕嗎。


    「白天跟你看的電影,呢」


    電影。那部怪奇電影嗎。


    「那種嚇唬嚇唬小孩子的電影,有什麽可怕的啊。我覺得幽靈看到你才得逃跑吧」


    西格魯德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少女陰暗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


    「關於死亡」


    西格魯德等待著她繼續。


    「那部電影,死者化作了幽靈徘徊於現世。……那是真的嗎。我死的時候,會有那麽開心的未來在等著我嗎?會不會有更可怕的結局呢」


    ——這樣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


    布倫希爾德的視線低沉了下去。看來是真的在害怕。


    「……看了那部電影會這麽想的家夥,也就你一個了吧」


    這樣說著,西格魯德在布倫希爾德的旁邊坐了下來。


    玫瑰庭園裏充滿了甜膩的氣味。但其中,卻混雜著讓人心情舒暢的香味。隱約飄蕩著的,柔和的氣息。那是吃著伊甸果實長大的布倫希爾德身上散發出的自然氣息。


    「聽說玫瑰的香氣有助眠效果,但對我不起作用的樣子。和果實一樣,花也跟伊甸的那些完全沒法比。惡臭攻心讓人受不了」


    「行吧」西格魯德隻是回了這麽一句。


    之後,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西格魯德沒有再跟布倫希爾德說些什麽。隻是待在布倫希爾德的旁邊。


    所以,布倫希爾德開口了。


    「不回房間去睡覺嗎」


    「這叫我怎麽辦得到呢」


    「為什麽?」布倫希爾德問道。


    「因為你不是害怕得睡不著嗎?說實話,你是在害怕什麽我並不能理解,但害你睡不著的原因,是我導致的吧」


    因為自己考慮不周,就直接拉她去看怪奇電影了。


    與其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庭院裏,不如有個像自己這樣的人待在旁邊,這家夥所感到的恐懼或許就會得到緩解了吧。西格魯德這樣想到。


    「你想待到太陽升起來嗎?」


    「可能會起來上個廁所吧」


    「……真傻啊」


    布倫希爾德輕輕地笑著。笨拙地揚起嘴角。這是與在傭人麵前露出的佯裝笑容不同的,鮮活的表情。


    西格魯德注意到了。自己看來是無法討厭這幅笑容了。


    布倫希爾德站起身來。


    「謝謝。感覺輕鬆多了。現在的話應該能睡著了」


    「真的嗎」齊格魯德抬頭看向布倫希爾德問道。


    「擔心的話要來我房間嗎?一起睡的話不安肯定會得到緩解的」


    「傻……」


    這次輪到西格魯德狼狽不堪了。少年臉紅起來,奮力地起身。


    「你這傻瓜……!對男性不要說這麽輕浮的話啊!就算是兄妹……」


    「為什麽?」少年的焦急,已經令他沒能注意到這樣詢問的布倫希爾德臉上,帶著一抹小惡魔般的笑容了。


    「那當然是……。你是無人島上長大了,應該不太明白吧……。男的和女的睡在一起……也就是……那個……」


    看著完全語塞的西格魯德,布倫希爾德忍不住大笑起來。她捂著肚子,眼角滲出淚水。


    「真是的。經不起捉弄的哥哥大人啊」


    聽到這句話,西格魯德終於理解了。


    「你這家夥……!知道是什麽意思的嗎」


    「那當然了。補充一下,你會語無倫次這點我也是知道的哦」


    正想揍她一拳啊。


    但,算了。


    比起剛才那寂寞的身影,還是現在的笑容更好。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少女說道。


    「是嘛」這樣回複的少年也並非完全不同意。


    「所以,希望你別太靠近我」


    少年並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給你造成麻煩了嗎?」


    「那倒,完全不是。就我的立場上來講,目的上還是很歡迎你的吧」


    「那,有什麽不好的」


    「是,呢……」


    黑壓壓的烏雲,遮住了月亮的光輝。布倫希爾德沉思片刻後,開口道。


    「雖然未來的事情我不能預測」少女拋出一句前提。


    「但我一定,會傷你傷得很深」


    沉默再度降臨。


    布倫希爾德像是在等待。等待西格魯德詢問「什麽意思」「你想做什麽」。


    但是,西格魯德並沒有這麽做。他想問,但他沒問。


    理由很簡單。


    那毫無疑問,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話題。


    因為她變回了那個孤零零待在玫瑰庭院中的少女了。


    ——問了的話,這家夥又要睡不著覺了。


    這一擔憂讓西格魯德雙唇緊閉。


    兩人沉默了很長時間,但布倫希爾德終於還是放棄了,背對西格魯茲。小小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憂鬱。


    留下西格魯德一人在庭院之中,仰望夜空。


    最終,還是沒能讓少女笑著回房間。


    歎息,溶解於夜色之中。


    終於到了向堤豐進行說明會的那天。


    會場是首都的公民館。在著名人士的演講會上之類的使用過的寬敞講堂內舉行。講台前有許多椅子呈階梯狀排列著。在場的人中最高級別的就是布倫希爾德少尉了。紮庫斯大作本來也想趕到現場的,但布倫希爾德的,


    「不能一直麻煩大佐。因為我是少尉」


    這麽一句話後,他也隻能收手不管了。


    寬敞的講堂逐漸被填滿。


    最終約三百人的堤豐成員聚集到了現場。


    雖然新聞記者也進入了布倫希爾德的視野之中,但都在她的指示下也隻能遭到驅逐了。想要盡可能減少堤豐成員受刺激的要素。


    聚集在會場上的成員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這一定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負責保護年幼少尉的軍人們都紛紛這樣不安地想著。雖然堤豐自稱是一個環保組織,但實際上是一個極端的宗教組織。


    布倫希爾德都還沒有站上講台,禮堂裏就已經充滿了對她的敵意和惡意。


    堤豐的成員們都把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當做是『褻瀆的存在』。


    屠龍者的貴族,齊格弗裏德家,本就是以龍為信仰的堤豐的最大敵人,這一血脈的子嗣偏偏又以龍之子自稱,已不是罪大滔天可以形容的。


    今天說明會的主題就是『對於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不是龍的女兒一事進行說明』,


    但堤豐這邊,從一開始就絲毫沒想聽到她的辯解。


    堤豐出席這次說明會的目的非常簡單。痛擊這個自稱龍之子的小姑娘的精神,讓她再也上不了台麵。


    一想到最壞的場麵可能會引發暴動,軍人們便都很緊張。


    劍拔弩張的氛圍之中,說明會迎來了它開始的時刻。


    身著軍服的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少尉站到了講台上。


    堤豐的成員們還沒有什麽動作。但是,隻要布倫希爾德說一開口,不管他對堤豐那方表現得多麽友好,都會變成牽強附會引發對方的總攻吧。


    「…………」


    少女的少尉沉默了。


    也難怪,護衛的軍人們如是想到。布倫希爾德自己,應該也是明白自己處於龐大的惡意麵前。雖說外表已是大人一般,但內在還是十六歲的孩子。軍人們一半是帶有「活該」意味地暗自偷笑著,一般則是同情了起來。


    就在這時。


    充滿會場的惡意開始緩和的時候。


    布倫希爾德開口道。


    「今天諸位能聚集在這裏,真是萬分感激。接下來就請容我開始說明會。我是諾貝蘭特陸軍少尉,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那麽,首先是簡單的說明……」


    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的說明,堪稱完美。事先排練了好多次,已經能說得非常流暢了。


    不久,堤豐這邊的惡意就消失了。


    說明結束的時候,會場裏有六成的空氣是對布倫希爾德的好感,三成是對她的困惑。這種困惑中甚至不含敵意。到了最後一成,就隻是忍不住熱淚盈眶,擺出拍手喝彩或雙手合十的祈禱姿勢。


    最好的結果,同時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態。


    這個說明會能如此完美,是不可能的。


    布倫希爾德隻是按照彩排的內容進行說明的話,堤豐絕對不會滿意的。他們的目的是攻擊布倫希爾德,不可能為她鼓掌。


    但事實上,說明會還是在眾人的平和,以及小部分的狂熱中結束了。護衛的軍人們都很納悶,但都認為是布倫希爾德的說明非常出色,也隻能就此解散。


    和平的說明會結束後的那天晚上。


    那是一個新月閃耀的深夜。


    三十二頭黑龍,十頭白龍,總計四十二頭龍,毫無預兆地襲擊了尼伯龍根的街道。


    以屠龍聞名的諾貝蘭特帝國,它的首都並沒有對龍的襲擊做過防備。不,對龍的襲擊做過防備的國家,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因為龍說到底隻是伊甸的守護者,隻要伊甸不遭到襲擊它們就不會攻擊人類。


    龍集群襲擊人的事態,在資料記載的曆史上還是第一次。


    飛來的龍每頭約有五到八米大小。雖然在分類上是中型,但龍的爪子能將鐵如紙一般撕開,下顎能輕易地將人的頭顱粉碎。隻是手槍程度的火力完全敵不過它們堅硬的龍鱗。


    救命稻草的西吉貝爾特準將,並不在首都。他和加農炮巴姆魯克一起,正在遠征中。


    城市陷入了巨大混亂。


    倉皇逃竄的人群之中,有一位留在原地與龍對峙的少年。西格魯德。


    警察組織無法阻止龍的進攻,便請求陸軍出動。然而,對於這一嚴重的事態陸軍的反應卻相當遲緩,直到下達出動命令為止磨蹭了很久。西格魯德認為老老實實地等待命令無法保護城市中的百姓,所以獨自前往討伐龍。


    然而,成果並不理想。


    磚塊的拱橋上,西格魯德與一頭黑龍對峙著。為了讓黑龍試圖襲擊的親子逃走而作為誘餌。


    西格魯德手中的劍已經自中間折斷。自己也已負傷,額頭處流出的血擋住了右眼。


    隻能防守。想要打倒它實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西格魯德並不弱。隻是龍和人類本來在力量上就是有著如此大的差距。西格魯德也會使用槍械,所以一開始他是用機槍來應戰的,但直到子彈打盡為止他還沒能殺掉一條龍。


    對峙的黑龍飛翔著,揮動龍爪。


    他嚐試用折斷的劍進行防禦。但是敵人的蠻力過於強勁,劍也隻是旋轉著從西格魯德的手中滾落。沒能招架到的龍爪,撕開了右腿的血肉。


    「——!」


    西格魯德屈膝。已經是無法逃走,也無法防禦了。


    「可惡啊……」


    黑龍冷冰冰的眼睛瞪著西格魯德。然後,再度麵向他。


    必死無疑了。自己不是被那爪子撕成兩半,就是被牙齒粉身碎骨。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白銀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閃到了西格魯德與龍之間。


    黑龍的動作就此停止。


    靜止之後,隻見黑龍腦袋的移動。朝著下方,重重地墜落。龍的頭被斬斷了。頭落在地上後,身體也隨之倒下,發出巨大的聲響。


    「沒事嗎!?」


    雖然氣勢嚇人,但卻是耳熟的聲音。於此,西格魯德終於知道了白銀之影的正體。


    「布倫希爾德……?」


    手持傳說中的斬龍劍,法爾西昂的布倫希爾德正在他的麵前。


    布倫希爾德跑到不知所措的西格魯德身邊。「為什麽不等待出擊命令!」一邊生氣著,一邊觸碰西格魯德臉以及身體。是在確認西格魯德傷勢。


    「雖然不淺……。但這樣的話還沒有性命危機」


    布倫希爾德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後離開了西格魯德。


    「在那裏待好了」


    「我要是會說好,我明白了這種話的話,就不會不等命令直接跑到街上來了……」


    西格魯德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右腳的傷差點摔倒。布倫希爾德將他攙扶住。


    「不行啊,你這傷」


    布倫希爾德略微強硬地讓西格魯德坐下。


    「亂動造成肌腱斷裂的話,就是不可挽回的後果了」


    雖然不甘心但事實正如布倫希爾德所說。自己已經沒有能夠繼續戰鬥下去的能力了。但是,不能戰鬥之人也有他能夠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自己不能戰鬥了。我退下。在被龍再度襲擊之前」


    不然的話,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你在橋上待著。亂動的話我很難辦」


    不知為何布倫希爾德讓他留下來。


    「你在說什麽呢。這裏可是橋的正中間。被龍襲擊的話可是沒有逃的……」


    「沒事。它們接近不了你。絕對的」


    於是西格魯德沉默了。因為少女的話語中沒有絲毫的動搖。這家夥一定,是真的不會讓龍靠近這座橋的吧。少女的話語中就包含了足以讓他信任這點的強力。


    「……我知道了。我就在這兒」


    夾雜著放棄的聲音。


    「不隻是模擬對戰,連實戰也是這樣嗎」


    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敵不過布倫希爾德的。


    要說沒有不甘心那肯定是騙人的。但是,差不多也不得不承認了。能夠成為屠龍者的應該是布倫希爾德。


    所以,


    「請你……」


    少年,將自己的夢想托付給了少女。


    「請你,保護好這座城市吧」


    過於丟人的話語令他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他拚命地忍耐著。


    聽了西格魯德的話,布倫希爾德沉默了一會兒。片刻之後她開口道。


    「我是齊格弗裏德家的女兒,是少尉」


    街燈照射下的法爾西昂通紅閃耀。


    「作為少尉,我會完成人們要求的使命」


    聽到這句後,西格魯德安心了。自己的願望寄托給了布倫希爾德。


    西格魯德老老實實地目送著布倫希爾德向前跑去的背影。


    光從結果來講,龍被成功擊退了。


    但是直到龍被全部擊退為止,死者已達五十四人,傷者已達三百人。然而,殺掉的隻有四十二頭龍之中的三十二頭黑龍,十頭白龍全都逃走了。


    隻是在受害方麵,已經是盡可能減小的。


    因為勇猛奮戰的布倫希爾德少尉殺死了許多黑龍。


    在軍方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她的表現格外突出。


    與黑龍相對的銀發,在人們看來就像是正義與慈愛的象征。她所拯救的人們,都不稱呼她為少女,而是以屠龍者相稱。


    斬龍劍,法爾西昂的揮砍之下,將邪龍斬盡的布倫希爾德的姿態,深深地烙印在了民眾的眼睛裏。


    還有,在數頭龍包圍下慘遭蹂躪的姿態也是。


    人言。白龍強於黑龍。


    人言。屠龍者孤身持續奮戰,最後力竭倒下。


    人們見到,破碎的法爾西昂飛向空中,少女的身體中噴湧出鮮血。還有白龍在啄食著倒下的少女後背、以及腹部的血肉。


    他們已經領悟到自己的命運到此為止了。


    不過,陸軍本隊還是於此時抵達了。終於等到了出擊命令。由於大部隊的行動,在場的百姓得救了。


    龍被趕走後,隻留下些肮髒的破布堆積物一樣的東西。


    是用撕裂的、沒有焦點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的布倫希爾德。


    搬走的紅色軍服上,塗著另一種紅色。


    就在幾分鍾前還被崇拜為屠龍者的少女,她的窮途末路。


    盡管還有些輕微的呼吸,但已經是無藥可救的狀態了。


    新聞上都報道了這名少女。


    布倫希爾德本就是名人了。僅僅是年輕美貌的軍官就足以引起話題,如果從中加上了英雄性和悲劇性就更不用說了。


    報道上甚至寫了些不存在的事情。有的報道說襲來的龍的數量超過了百隻,有的報道甚至把布倫希爾德少尉的活躍寫成了初代齊格弗裏德傳說那般的驍勇善戰。如果所有的報道都是正確的,那麽布倫希爾德少尉至少同時存在於三個地方,如戰神般奮戰,最後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壯烈犧牲。


    已經沒有人知道事實究竟是怎樣了,也沒有人對此感興趣。


    留下的隻有悲劇的屠龍者布倫希爾德的傳說,以及軍隊做出反應之遲鈍的強烈抨擊。


    實際上,布倫希爾德並沒有死。


    她死了的報道雖然與事實不符,但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那可是普通的人類的話必定會命喪九泉的巨大傷勢。隻是她這身在伊甸長大的肉體比人類要強健得多,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被送到軍營醫院時的她無疑是生命垂危的。


    難以預料的狀況持續著。除了醫療相關人員外,誰也見不到布倫希爾德。


    終於能夠見麵的時候,是襲擊的一周後,麵對紮庫斯大佐。時間十分有限。


    紮庫斯進入房間的時候,布倫希爾德還是身體完全無法動彈的狀態。是在睡覺嗎,閉著眼睛。全身包裹著繃帶,手腕上掛著點滴。微微可見的皮膚也紅腫焦黑的。


    「……布倫希爾德」


    他不想去吵醒她的。如此痛苦的模樣令他不禁將名字漏出口了罷了。


    但是,少女醒了。


    布倫希爾德微微地睜開眼睛,眼珠緩緩地爬向紮庫斯的方向。


    「大……佐……」


    「你不用說話。今天隻是看看你的狀態」


    紮庫斯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安撫著少女。但是,內心確實心急如焚。不希望讓她浪費體力。


    「不要在意我。我馬上會走的」


    「怎麽……會……。大……佐。請……等一下」


    少女的眼眸中湧現出水膜。聲音顫抖的原因,似乎不隻是因為傷勢。


    「我……,有派上……用場……嗎?少尉……不是……裝飾吧?」


    紮庫斯的大腦頓時像是被鈍器狠狠地敲擊了後腦勺一般。


    「我……不想成為,裝飾……」


    啊,是這樣嗎。


    他知道她的驍勇善戰。


    他知道她無謀努力的結果,現在,便是落得這幅下場。


    他想知道,她為什麽要努力到這種地步。


    ……難道,是因為自己在推動著她嗎?


    他回想起堤豐說明會之前,她說過的話。


    『不能一直麻煩大佐。因為我是少尉』


    因為我是少尉。


    既然如此的話,自己究竟是做了多麽不可理喻的事情呢。


    活了四十年了。不經意間的話語會深深地傷害他人一事,肯定也是知道的。


    然而,自己卻對這孩子做了這樣的事情。


    就算外麵已經成熟,身手也與年齡不相符。


    應該是明白的。


    這孩子,隻是個小姑娘。


    隻是個十六歲的……。


    「不是裝飾」


    若是能被原諒,他真想奮力地握住少女的手。


    「布倫希爾德做得很好。救了很多人的命。不隻是少尉了。不,已經不是用階級能夠形容的偉大事跡了」


    「大……佐……」


    少女的眼角,劃過一道淚痕。


    「大佐……紮庫斯大佐……」


    我好害怕,少女顫抖著說道。


    「被龍包圍的時候……我還以為……就要這麽死去了。然後……心裏就……感覺很難過……為什麽呢……」


    父親大人。


    「想見到他……」


    紮庫斯的心裏揪住了。


    (……啊,西吉貝爾特)


    果然你的判斷,是錯誤的。


    都一把年紀了,還是想流眼淚。但是,決定了在少女的麵前決定不能哭泣的自己,將其壓了回去。


    該待在這孩子身邊的,不是我,而是你啊。


    「……一定。我一定,會做點什麽的」


    保家衛國,固然重要。但是,女兒都是這副狀態了,最先來見她的居然是我。


    護士進入了房間,向紮庫斯搭話。看來探病時間已經超時了很久了。


    「布倫希爾德,我……得走了。好好休息……」


    「不要……」


    如決堤了一般,豆大的淚珠從少女的眼中湧出。


    「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我不要……一個人……」


    見布倫希爾德想要移動身體,護士慌張將其製止。


    紮庫斯將腦中痛苦的想法甩去,離開了病房。


    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西吉貝爾特回到這孩子的身邊。


    這之後,又過去了一周。


    已經允許住院的布倫希爾德與朋友熟人見麵了。她也從時睡時醒的狀態中慢慢恢複過來,能靠自己的力氣坐起來了。


    西格魯德拿著小小的慰問品,來到她的房間。


    敲門。「請進」,一聲可愛的回應。


    病房是單人病房。布倫希爾德一臉一吹就會飛走般的脆弱表情,在床上躺著。臉上和手上綁著的繃帶真是不堪入目。


    但是,布倫希爾德一看到西格魯德,


    「什麽啊,是你啊」


    這樣說著輕輕地坐了起來。


    「……這不是沒事嗎」


    西格魯德用怨恨的語調說道。他在窗邊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都是寫得天花亂墜啦,所有的新聞。我都沒想到會到這個地步的。……我想想啊,最新的熱點應該是翅膀報紙吧。(譯:原文是德語der flugel的片假名)傑作小說啊。我單手舉起傳說中的巨劍巴魯姆克隻身麵對數以千計的群龍,然後身體被四分五裂死掉了的樣子」


    想看的話就去書架上找找吧,她笑著說道。西格魯德知道這是她特有的幽默,但他完全沒有笑的心情。


    如果不僅僅止步於傷員這一階段的話,現在就已經是捶胸頓足的時候了。


    「……我很擔心啊」


    他擠出這麽一句話。布倫希爾德,稍微有些驚訝。


    「我是伊甸長大的,身體素質異於常人,很結實。這傷就算普通的人類會死,我也能咬咬牙挺過來。難道你還去相信那些八卦報紙不成?」


    「結實不結實,根本不是那種方麵的問題吧」


    襲擊那天晚上以後,西格魯德一直在後悔。


    他想起橋上發生的事情。


    「請你,保護好這座城市」,西格魯德讓布倫希爾德背負了自己的願望。救了自己的布倫希爾德太過強大,再加上那個時候敵人的總數還不清楚,所以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敗給敵人。


    他已經厭惡膚淺的自己了。如果自己沒把「保護城市」這句話說出口的話,布倫希爾德也許就不會身受瀕死之傷了。


    「沒事就好,真的……」


    布倫希爾德一時間盯著西格魯德看了一會兒,呆呆地說道。


    「真的在擔心嗎……?我的情況……」


    「要我說幾遍啊」


    少女低下頭,用弱氣的聲音說道。


    「那樣的話……抱歉……」


    「我倒也……沒在生氣就是了」


    為了掩飾尷尬,西格魯德將小小的慰問品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在布倫希爾德床上。


    「這是?」


    「叫野戰口糧什麽的。還是試製品。軍隊中使用的便攜口糧的最新版。你不是說吃什麽都難吃嗎。反正味道已經無所謂了,就想著給你帶點能夠攝取營養的東西就行了吧」


    「謔!那真是有品位呢」


    布倫希爾德的雙眼閃耀著。聲音也活躍了起來。她用繃帶包裹著的手,將包裝打開。裏麵是三根營養棒。


    「三根就能夠補充一餐的營養了嗎?」


    「不,三根是一天的份」


    「太棒啦!」


    西格魯德還是第一次見到布倫希爾德這麽開心的樣子。


    「還真是懂女人心的男人呢」


    「會為這種東西感到高興的女人,全世界也就你一個了吧……」


    但是,既然這麽喜歡的話,那就再為這家夥準備一些吧,西格魯德想到。


    每天吃飯都吃得那麽不滿意,在一旁看著的我也搞得不愉快了。


    「但是,要說嚐不出味道這點還是這邊更好吧」


    布倫希爾德的視線,看向鹽水的點滴。


    西格魯德便說,也不能常年掛著個點滴走來走去啊,她便淺淺一笑回了句,也是啊。


    「然後呢……怎麽樣了,軍方那邊?軍醫完全不跟我分享情報啊。可能會對身體造成影響什麽的呢。新聞也是這幾天才允許我看的」


    「聽說你特別晉升了兩級」


    「啊呀,沒想到連軍方都相信世間閑話呢」布倫希爾德的嘴角上揚。


    但是,西格魯德低沉的語調依舊不改。


    「嘛啊,升職不過是風言風語,你就別太惦記著了。但是你的人氣在國民之間已經很高了,所以勳章什麽的應該還是有的。大概,轉職政治家的話選舉都能取勝吧」


    外表反正也不壞,西格魯德雖是這麽想的,但因為不爽並沒有說出來。


    「是嗎……。政治家……原來如此……」


    布倫希爾德將手抵在嘴邊稍微思考了一會兒


    「做個參考吧。但是,我想問的不是這些。這次,通過龍的襲擊,很明顯能發現尼伯龍根這一城市的脆弱性了吧?上層打算怎麽應對你有聽說嗎?」


    「……聽說了」


    西格魯德的軍曹這一階級算是比較低的。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擁有齊格弗裏德家這一渠道的。隻要他想,上層的情報他也可以把握。


    「聽是聽說了啊……」


    他停住了。


    布倫希爾德皺起了眉頭。


    「聽說了,然後呢?我認為,西吉貝爾特準將應該常駐都城才是。又或者是……」


    ……實際上,確實有這樣的說法。


    國民們強烈希望身為屠龍者的西吉貝爾特準將能夠常駐首都。布倫希爾德遭遇悲劇的當下,他們需要象征性的心靈支柱。與西吉貝爾特準將關係親密的紮庫斯大佐也為了說服他而前往了遠征地。準將好像回答很冷漠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麽,這次上校好像相當固執地在進行交涉。


    (但是,為什麽這家夥會在意呢?)


    ……非常簡單的答案。


    這家夥,要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


    西格魯德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喂,你想要殺了我父親嗎?


    隻要問,她應該就是就會回答。


    因為這家夥,不知道為什麽隻會對我說真話。


    但是,詢問一事又令西格魯德感到害怕。


    對啊,要是她這樣淡淡地回複道呢?


    我該怎麽辦。


    我尊敬我的父親。不希望他被殺。


    但是,我也能理解養父被殺的布倫希爾德的心情。


    不想自己的父母被殺,雖然覺得就跟受害者一樣……。


    但不如說,被害者,應該是布倫希爾德。


    明明在島上過著和平的日子,突然遭到了人類的襲擊。而且其理由還是為了奪去島上的資源,是怎樣都不能被原諒的理由。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西格魯德的腦海中交錯,但實際上他並沒有煩惱很長時間。滿打滿算隻過了五秒的時候,布倫希爾德就像是看不下去了似地開口道。


    「你會有這麽善良,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失算啊」


    他裝作沒聽到。他沒有詢問其含義。


    最終,他都沒有去問是否要去殺掉自己的父親。


    西格魯德像是在逃避似地,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隻對我說真心話?」


    但是她的回答是,


    「贖罪」


    和他所回避的問題,完全是同樣的含義。


    「我要殺了你的父親」


    他找不到回複的話語。


    「而你,有阻止我的權利」


    布倫希爾德隻對著西格魯德一人,娓娓道來。


    她在那晚,不,那一天,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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