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起到池袋參加活動後,三浦同學變得經常會找我搭話。


    例如,早上在教室裏看書時,她會出現在我的座位前,將手撐在我的桌上,再用下齶抵著手,抬起雙眼詢問我「你在看什麽書?」告訴她書名後,三浦同學會問「好看嗎?」然後我再告訴她自己的感想。像是在聽音樂般聽完我的讀書心得後,她表示「我回去查查看」然後離開。到了隔天,她會再次出現在我的座位前,繼續跟我聊那本書的事。為此,我遲遲無法看完自己想看的書。


    「要是跟我走得太近,你的朋友會起疑喔。」


    你身為腐女的事實會曝光喔——我曾以蘊含這種言下之意的發言勸告她。結果,三浦同學隻是以「啊~說得也是」的敷衍回應含糊帶過。或許她已經事先跟朋友們好好解釋過了,所以不會擔心吧。實際上,我跟三浦同學聊天時,她的朋友群時常會從遠處觀察我們兩個,就連亮平都經常朝我們投以格外認真的視線。雖然很擔心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為此過來調侃糾纏我的問題,但亮平或許是感受到我散發出來的「少煩我」的氣場了吧,並沒有針對這種情況多說什麽。這家夥意外懂得察言觀色呢。


    還有一星期就是黃金周了。這天中午,我在學校餐廳獨自吃著豆皮烏龍麵時,手捧便當的三浦同學在我麵前出現。


    「找我有事嗎?」


    「沒有啊。看你總是獨自吃飯,感覺很寂寞,所以想來找你一起吃。」


    我媽每星期有好幾天會在小酒館工作到深夜,沒有餘力替我準備便當。我不太喜歡福利社或便利商店賣的麵包,所以中午都會來食堂吃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每個都是自己帶便當,而我也沒有「大家拿著便當來食堂陪我吃飯啦!」這種足以號召眾人的力量。因此,我都是一個人吃午餐,但也不覺得寂寞。


    「噯,安藤同學,你還記得大姐嗎?」


    吃著日式肉燥飯的三浦同學這麽問我。我淡淡回答:


    「記得啊。佐倉小姐對吧?」


    「對,大姐說還想找我們一起去雙重約會呢。怎麽辦?」


    「隻能拒絕她了吧?畢竟我們也沒有在交往啊。」


    我垂著頭,刻意放慢將烏龍麵吸進口中的速度。前方傳來一句嗓音有些黯淡的「嗯,說得也是」。


    「對了。」三浦同學換了個話題。「我去聽了queen的歌喔。」


    queen。我抬起頭來。或許是因為我的反應讓她很開心吧,三浦同學以快活的語氣繼續往下說。


    「我喜歡〈i was born to love you〉。」


    「噢,我也喜歡那首,是一首強而有力的好歌呢。」


    不過,那原本是收錄在佛萊迪個人專輯裏的歌曲,在他死後才由queen來演奏,所以不算是queen的歌。而且,這首歌因為被用作連續劇主題曲,所以成了隻在日本有名的追星族跟風曲。基於這樣的理由,若是對queen長年以來的死忠粉絲說自己喜歡這首歌,有可能隻會換來對方一聲不屑的哼笑就是了——我不會將這些說出口。她不用知道這種事也無所謂。


    「那個啊。」


    三浦同學從對麵的座位稍稍探出上半身。


    「聽說queen的主唱好像是男同性戀呢。」


    我停下筷子。


    三浦同學的雙肩跟著震了一下。她抽回身子,垂下眼簾跟我道歉。


    「對不起,我讓你生氣了?」


    「咦?」


    「你的表情看起來是這樣。」


    ——這怎麽可能呢。


    聽到佛萊迪被當成同性戀,就會氣到暴跳如雷的人確實存在。從結論而言,這種人終究是瞧不起自己敬愛的佛萊迪,他們隻是喜歡「喜歡佛萊迪的自己」的自戀狂。但我不是這種人,這絕對不可能。


    「我沒有生氣啦。」


    「是喔,太好了。」


    鬆了一口氣的三浦同學輕撫胸口。她吃著配菜的築前煮,繼續延伸這個話題。


    「他生前是跟樂團裏的某個成員交往嗎?」


    「怎麽可能,他的情史比你說的更荒唐呢。佛萊迪年輕時交過女朋友,甚至還參加過跟男人或女人上床都無所謂的雜交派對。」


    「那他是雙性戀嘍?」


    「很難說呢。他人生最後的一位伴侶是男性,所以,也有可能是能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戀者。」


    「能跟女人上床的話,應該是雙性戀才對吧?」


    「異性戀的男人,也能跟沒有感情的女人上床啊。」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呢。」


    三浦同學用力點點頭,泛著光澤的馬尾跟著彈跳了幾下。


    「對了,安藤同學,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黃金周有什麽安排嗎?」


    聊天的話題,瞬間切換到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事情上。我的腦中反射性地浮現誠先生的臉,如果可以見麵的話,我想見他。不過,目前還沒有這方麵的計劃。


    「基本上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嗯~嗯,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問問而已。」


    語畢,三浦同學低下頭繼續吃便當,她像是為了躲避我那樣專心進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吃東西的速度變快了,耳朵外緣還微微泛紅。


    ——這是……


    得好好思考才行了,關於我應該怎麽做的問題。我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該朝什麽樣的結果邁進?感覺狀況正在朝無法輕鬆敷衍了事的方向發展。


    我對女性沒有興趣。


    在我看來,女子偶像團體裏頭的成員,每個人長得都一樣。我無法為「可愛」一詞做更細微的區分。在電車上,就算坐在對麵的迷你裙女子的內褲若隱若現,我也絲毫不在意。現在,要是三浦同學那頭延伸到肩胛骨的馬尾,突然變成隻能觸及後頸的長度,我也有自己絕對不會發現這件事的自信。


    然而,就算是這樣的我,也能察覺到三浦同學對我很感興趣的事實。


    ◆


    『錯不了的,她絕對是迷上你了。』


    聽我說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mr. fahrenheit毫不遲疑地這麽表示。這也是可想而知的結果。畢竟擅自斷言這種事,感覺是很自戀的行為,所以我隻是想再確認一下別人的意見。


    『從女高中生到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男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間啊。你還真是個充滿魔性魅力的男人呢。』


    『不要這樣啦。我是真的覺得很困擾。』


    『這沒什麽好困擾的啊。你最後必須做出的選擇,也隻有三種而已。』


    三種選擇。mr. fahrenheit接著傳來的訊息浮現在視窗上。


    『第一種,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戀者的事實,然後冷淡拒絕她。』


    『很誠實的做法呢。』


    『第二種,不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戀者的事實,然後冷淡拒絕她。』


    『很安全的做法呢。』


    『第三種,不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戀者的事實,然後跟她交往。』


    『很卑劣的做法呢。』


    『噢,也可以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戀者的事實,然後跟她交往呢。』


    『我都要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了,你推薦的選項是哪個?』


    『如果你能拒絕她、也順勢拒絕自己的男朋友,然後選擇跟我交往的話,應該是最令我開心的結果了。我也想試著當插入的那一方呢。我會戴套的,你大可放心。』


    這還真是擦邊球的玩笑,不愧是mr. fahrenheit。


    『恕我拒絕,我可不想被你的他怨恨。』


    『太遺憾了,我原本覺得這會是個很棒的生日禮物呢。』


    『生日?你生日快到了嗎?』


    『嗯,五月五號。』


    兒童節。這樣的事實,跟他做作的形象之間的反差,讓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你是兒童節出生的啊,感覺真不搭耶。』


    『他倒是說「這樣的生日超級適合你」呢,我去年被他調侃得好慘。今年八成也會這樣吧,我從現在就開始憂鬱了。』


    『你明明就很期待。』


    『你也變得挺伶牙俐嘴了呢。』


    『被你訓練出來的。不說這個了,恭喜你。是二十一歲嗎?』


    『算起來是這樣。』


    感覺一副不關己事的說法。他的個性真的很淡漠呢。


    『不過,我的事現在怎麽樣都無所謂。我們就針對你玩弄純情少女心一事,來做更深入的探討吧。』


    『就叫你不要用這種說法了嘛。』


    『事實聽來總是刺耳啊。那麽,你對那個女孩有什麽感覺?』


    『我對她還挺有好感的,所以才傷腦筋啊。如果是討厭的人,不管用什麽態度麵對她,我的良心都不會受到譴責。』


    『也就是說,你喜歡她嘍?』


    『但不是「love」,而是「like」就是了。』


    love與like。聽到這個老掉牙的分類法,mr. fahrenheit開始道出他的見解。


    『純,love與like並無法代表「喜歡」的所有意思喔。無法以love或like定義、或是love與like都說得通的「喜歡」,也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所以,研究這樣的感情是love或like,並沒有意義。』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該用什麽樣的說法才對?』


    『這個嘛……你知道mece這個概念嗎,純?』


    mece,我沒聽過這個東西。


    『不知道。』


    『mece是一種不會重複、也沒有遺漏的邏輯思維,我舉例說明吧。純,假設你現在要開一間餐飲店,思考一下會有什麽樣的客層造訪店內吧。什麽樣的餐飲店都行。』


    在mr. fahrenheit的提示下,我開始思考,然後在通訊軟件的訊息輸入視窗,一一寫下我想到的客層,再傳送出去。


    『帶著家人前來的客人、家庭主婦、上班族、退休老人、放學後的高中生。』


    『從結論來看,你列出來的這些客層,不符合mece的定義。』


    『怎麽說?』


    『首先,帶著家人前來的客人,也有可能是家庭主婦,所以這裏重複了。此外,你沒有把自營業者算入客層裏,這是遺漏的部分。因此,「不會重複、也沒有遺漏」的定義不成立。』


    原來如此,是很好懂的邏輯概念。


    『用mece的邏輯來思考的話,大概會分成「未婚和已婚」、「未成年和成年人」的類別;接著,再依據mece將這兩大類別細分。透過這樣的方式,列舉出不會重複、也沒有遺漏的客層,然後鎖定目標客群。』


    『你知道這麽艱澀的知識啊。』


    『隻是跟他現學現賣的而已,我連高中都沒去上呢。』


    mr. fahrenheit隻有國中畢業,這讓我倍感意外。他明明給人一種來自某所頂尖大學的感覺呢。


    『回到原本的話題上吧。我想表達的是,love與like這樣的分類方式,並不符合mece。因為有重複、也有遺漏,無法確實表現「喜歡」一詞的意思。』


    『所以,到頭來,我到底該用什麽樣的說法才對?』


    『很簡單啊。我們身上,不是都有某個性能優秀的感測器嗎?』


    『感測器?』


    『嗯。我是透過這個感測器,來分類定義自己的「喜歡」。』


    mr. fahrenheit似乎要做出結論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微微浮起。佛萊迪握住麥克風,然後開始歌唱——宛如被這種氣氛籠罩的數秒過後,訊息視窗浮現在電腦螢幕上。


    『能讓陰莖勃起的「喜歡」、以及無法勃起的「喜歡」。』


    ◆


    隔天早上,三浦同學沒有造訪我的座位。


    我久違地充分享受了一段閱讀時光。早上的班會時間結束後,第一節課是體育。為了更換運動服,男生們前往位於三樓的空教室。


    大家在教室裏脫下製服,換上運動服。男高中生的半裸體大放送時間。在誠先生那樣的人看來,這裏大概跟天堂差不多吧,我倒是沒什麽感覺。想快點換上運動服的我,先是褪去製服襯衫,接著將裏頭的汗衫掀起。


    這時,胸前的兩處突起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刺激。


    「乳頭光線發射!」


    我按捺住嬌喘聲,用力拉下原本撩起的汗衫。剛才用力捏我的乳頭的犯人亮平,現在嘻皮笑臉地來到我的前方。


    「亮平。我真心拜托你,不要再用這種交流方式了。」


    被懷疑成男同性戀的人,反而不是我,而是你喔——我並沒有補上這一句。一臉滿不在乎地以「咦~有什麽關係嘛」回應後,亮平當著我的麵開始換衣服。


    他褪去製服和汗衫的身體,可以窺見從薄薄脂肪層之下浮現的肌肉輪廓。不愧是籃球社的社員,身材很結實呢。就連喜歡年長男性的我,也覺得他這樣的肉體頗具魅力。


    我的內心從未湧現「想跟亮平交往」這樣的想法,不過,「想跟亮平上床」的欲望倒是出現過好幾次。異性戀者絕對無法體會這樣的感受。我反倒覺得,隻會對女朋友勃起的男人比較奇怪呢。


    「對了,阿純~你連假第一天有空嗎?」


    亮平一邊換穿運動服,一邊詢問已經換好衣服的我。昨天,我才剛聽別人問過類似的問題而已。我像之前那樣反問:


    「為什麽這麽問?」


    「我們在討論一群人結伴去遊樂園玩的計劃,富士急樂園,你要不要一起去?」


    「富士急樂園不是在山梨嗎?為什麽要大老遠跑去那裏?」


    「那裏不是有一間超大的鬼屋嗎?我想去玩那個。」


    「有哪些人會去?」


    「男生是我跟小野。女生是今宮、三浦、還有小野的女朋友。」


    有個讓我無法裝作沒聽到的名字混在裏頭。


    「這些成員是怎麽決定的?」


    「提議的人是我、小野跟今宮。然後,小野找他女朋友一起、今宮則是去約三浦。現在,隻要我再找你參加的話,就會變成三男三女的完美平衡了。所以啊~你也加入吧?」


    今宮同學是籃球社的女子經理。她蓄著就女孩子而言稍短的一頭帥氣短發,個性爽朗,跟三浦同學相當要好。所以,她會找三浦同學一起去,是很自然的發展。


    「這裏頭的成員跟我都不算親近吧?」


    「有什麽關係嘛,你最近不是跟三浦感情不錯嗎?」


    聽到亮平的指摘,我意外有些動搖。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提及我和三浦同學突然拉近距離一事。明明沒有這回事,但我還是有種做壞事被發現的感覺。


    「還是說,你已經安排了什麽計劃?」


    既然昨天才剛跟三浦同學說「沒有」,現在,我就很難用「有」來回答亮平。可是,回答三浦同學的當下,我也不是已經確定完全沒有其他計劃——


    「——現在還沒有安排,但也可能會有事。」


    「那應該先搶先贏不是嗎?」


    也是呢,正是如此。你的意見很正確。


    「我知道了,那我去確認一下。」


    語畢,我拿著手機離開教室。來到無人的走廊深處後,我點開誠先生的手機號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平常,我不會打電話給誠先生,也不會透過手機的社群軟件或簡訊跟他聯絡。為了避免不小心留下證據,我們都是使用免費信箱的電子郵件來聯絡彼此。沒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誠先生是佐佐木誠,是年過四十、有著妻小的男性。畢竟,俗話也說小心駛得萬年船。


    突然打電話給他,不知道誠先生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因此討厭我?我一邊懷抱這樣的不安,一邊撥打電話。在響了三聲後,誠先生接起手機。


    「喂,怎麽了?」


    他的嗓音有些僵硬,這是工作模式下的誠先生。得快點把事情解決才行。


    「抱歉,突然打電話給你。我有一件事想確認一下。」


    「什麽事?」


    「朋友問我黃金周的第一天有沒有空。不過,如果能跟你見麵的話,我想以這個為優先。如何?」


    可以的話,我們見個麵吧——我準備好這句話等著他的回應。然而,並沒有用上。


    「恐怕很難。這次的連假,我計劃跟家人一起去旅行。」


    跟家人一起去旅行。


    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並不是會讓人大受打擊的事情。要是動不動為了這種小事消沉,我們的關係不可能維持下去。就算我是以朋友的邀約為借口,懷著一絲期待,打了平常不會打的電話向他確認也一樣。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問你這種奇怪的問題。那就這樣。」


    準備切斷通話時,從手機另一頭早一步傳來的性感嗓音,撼動了我的鼓膜。


    「純。」


    我感到背脊一陣酥麻。


    「連假結束之後,我會再好好疼愛你,乖乖忍耐到那時候吧。」


    我的血液往下半身集中。我以撒嬌的嗓音回了一聲「嗯」,這是扮演誠先生的兒子時的聲音,以「乖孩子」輕聲回應我後,誠先生便掛斷電話。


    對話結束後,寂靜籠罩了我。熱度從我發燙的身體慢慢散去,融入沉默之中。我緩緩從走廊走回空教室,然後打開教室大門。


    身穿運動服的亮平整個人撲了上來。


    「阿純~結果怎麽樣啊~?」


    他一如往常地伸手搓揉我的胯下。因為事發突然,我沒能閃開他。於是,亮平以有些詫異的表情問道:


    「怎麽有點硬啊?」


    我笑了。笑著朝亮平的腦門打了一巴掌。


    ◆


    回到家後,我看到白天工作休假的母親,這天盡情在家裏放鬆休息的身影。


    脂粉未施、一頭亂發的她,穿著寬鬆的連帽上衣,以看起來像隻海獅的姿勢,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造訪小酒吧的客人,想必隻看過母親頂著完美發妝、身穿小禮服的模樣。要是他們看見母親現在這副德性,就算是百年之戀,想必也會在瞬間冷卻吧。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客人會迷戀母親就是了。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


    我打開冰箱,從裏頭拿出寶特瓶裝的茶水飲用。電視正在播放「現在出發還來得及!想在黃金周跟重要的人一起造訪、不為人知的景點特別報導」的節目。我喝著茶,若無其事地開口報告。


    「媽,我黃金周的第一天要出門。」


    「要去哪裏?」


    「遊樂園,富士急樂園。」


    「挺遠的呢。是去約會?」


    「——不是啦。」


    我不小心遲疑了半晌。母親沒有放過我這樣的反應。她從沙發上起身,睜著閃閃發亮的雙眼,以興奮的語氣追問道:


    「怎麽?阿純,你真的要去約會?」


    母親總是喚我「阿純」。跟亮平一樣。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種昵稱實在讓人很難為情,所以我希望她不要這麽叫我。不過,我曾在電視上看過專家煞有其事地道出「單親家庭的母親,通常會將孩子看得相當重。所以,無論孩子長到多大,她們依舊會一直用昵稱叫自己的孩子」的分析。那名專家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臉,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火大,所以我決定放任母親這樣的行為。


    「我是要跟朋友一起去,就是亮平那些人。」


    「有女孩子嗎?」


    「……有是有啦。」


    「你幹嘛這種反應呀,果然是跟女朋友去吧?」


    「都說不是了嘛。」


    看樣子沒辦法再奉陪下去了,我把瓶裝茶放回冰箱裏,準備逃回自己的房間。母親開朗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我想要早點抱孫子喲~」


    幸好我是背對著她。不誇張,我真的這麽想。


    我踏進房間,放下書包,褪去西裝外套後,便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我凝視著那個從我還很小的時候便存在的人形汙漬,讓全身放鬆,想像自己在水麵上漂浮的感覺,好讓累積的疲憊感化入水中。


    我喜歡母親。不分日夜努力工作、總是十分珍惜我的母親,我沒有討厭她的理由。不過,我會盡可能避免和母親對話。跟她說話,比跟任何一個人說話都更令我倍感疲倦。


    要是母親知道我是同性戀,會作何反應呢?我想過這個問題好幾次,答案卻總是不曾浮現。在答案不曾浮現的狀態下,我隻得到了「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這樣的結論。我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吃矽膠,但我不會去吃——就像這樣,我沒來由地理解了這是不好的事情。


    ——孫子……嗎?


    我拾起手機,啟動某個社群軟件,從好友清單裏頭找出最近追加的三浦同學。


    我是男人,三浦同學是女人。我是凸的存在,她是凹的存在。


    我們可以共同建立起一個家庭。


    我在訊息欄裏頭輸入『你現在有空嗎?』幾個字。但最後,我沒有將訊息發送出去,便關閉了社群軟件。她到底喜歡我的哪一點?我試著思索這樣的問題,但怎麽都想不到答案。


    ◆


    我們從新宿車站搭乘高速巴士前往遊樂園。


    抵達集合地點新宿西口警察局附近時,小野和他的女朋友已經到了。後者穿著迷你裙、蓄著一頭大波浪卷長發、還有著異常巨大的胸部。感覺就是個女孩子。


    「我去一下洗手間喲。」


    打過基本的招呼後,小野的女朋友這麽說,然後離開現場,留下我跟小野在原地。於是,我察覺到一件事。我不曾單獨跟小野說過話,都是透過亮平跟他打交道。


    該跟他聊些什麽才好呢?我這麽想,然後做出了「什麽都不說也無所謂」的結論。突然向他搭話,小野應該也隻會覺得困擾而已。我選擇安靜閉上嘴。


    「安藤。」


    小野主動跟我說話了。這出乎我的預料。他將視線微微移開,然後問道:


    「你有聽亮平說他找你一起來的理由嗎?」


    「他說是為了湊成三男三女的組合。」


    「是喔。那你不知情嘍。」


    「不知情什麽?」


    「今宮知道三浦喜歡你之後,就找亮平商量。最後,為了把你跟三浦湊成對,今宮負責約三浦、亮平則負責約你。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都不知道。不過,倒是隱約有猜到一些。若非刻意安排,這樣的六人組不可能恰巧成立。所以,我當初才不願意沒想太多就欣然答應,也不想無情果斷地拒絕。


    因為不知該說什麽回應他才好,我沉默下來。從我平靜的態度,小野大概有發現我多少已經察覺到背後的原因了吧。他轉過頭去,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輕聲表示:


    「亮平也真愛多管閑事呢。別人家的事情,交給他們自己去想辦法就好了嘛。」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比起自己,他或許更在意別人的事吧。」


    「……這種事我也知道啦。」


    小野不悅地皺起眉頭,他的脾氣來得很突然。這種像是莫名想找我吵架的態度,雖然令人不快,但我仍閉上嘴,選擇不繼續回應。在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下,我伸長脖子張望四周,想看其他人到了沒有。


    我的胯下感受到一陣壓迫感。


    「阿純~早啊~」


    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背後的亮平,伸出魔爪搓揉我的小弟弟——你這家夥,因為你,我可是受了不少罪呢,一點都不知道別人遭受的精神壓力。


    「小野,你也早啊~」


    「早什麽早啦!快住手!」


    亮平將手伸向小野的胯下,後者拚死抵抗,我則是以一臉「和我無關」的表情望向其他地方。這時,我發現身穿白色女用上衣、海軍藍色喇叭裙的三浦同學,正在遠處死盯著亮平和小野嘻笑打鬧的場景。


    ◆


    全員到齊後,我們一起走向高速巴士的搭車處,亮出事先購買的電子票券後,搭上到站的巴士。車上是兩排雙人座的設計。我們已經預約了三組雙人的座位,但還沒有具體決定誰要跟誰坐。不過,我可以輕易預測到最後的座位安排結果。


    首先,小野跟他的女朋友在雙人座坐下。女朋友坐靠窗的位子。


    接著,亮平跟今宮同學在中間隔著走道的對側雙人座就座。今宮同學坐靠窗的位子。


    剩下我和三浦同學。


    「安藤同學,你想坐靠窗還是靠走道的位子?」


    「我都可以。」


    「那我坐靠走道的位子好了。」


    我們在亮平後方的座位就座。前排是三名籃球社的成員、加上小野的女朋友,後排則是我和三浦同學。這樣一來,對話會很自然地分成前排和後排吧。一如我所預料的,如果大家是為了撮合我和三浦同學,才安排這次的出遊,想必就會刻意打造出這樣的狀況。


    巴士開始前進。三浦同學問了一聲「你需不需要暈車藥?」並從手提包裏取出糖果遞給我。我接過她的糖果放進口中,故意用力蠕動自己的嘴巴,表現出「我現在不方便說話喔」的感覺。沉默籠罩了我們。目的達成了。同時,小野的女朋友在前排暢談她跟小野約會的經驗,我開始聚精會神傾聽她的發言。


    「我們去晴空塔的時候,因為小野看起來對窗外的景色完沒興趣,我還覺得納悶呢。但因為我想看風景,所以還是把他拉到窗邊。結果,他的雙腿竟然抖得跟剛出生的小鹿沒兩樣……」


    「啊~小野其實超膽小的。他今天去鬼屋八成會嚇到漏尿,還請你不要拋棄他喔。」


    「誰會嚇到漏尿啊!」


    小野怒吼,前排因此洋溢著開心的大笑聲。笑得差不多之後,今宮同學稍微壓低嗓音開口。


    「可是,今天要去的鬼屋超級可怕對吧?我有點不安呢。」


    「不要緊的啦,有我在身邊啊。」


    「就算有你在身邊也……」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他們便決定了踏進鬼屋的組別。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就是了。


    「別看我這樣,我還挺可靠的喔。我說真的。」


    「咦~感覺你會趁亂偷摸別人的胸部耶。」


    「不會啦、不會啦。真的想摸的時候,我會好好跟你說『拜托讓我摸一下』這樣。」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臉驕傲地說出這麽糟糕的發言啊?」


    今宮同學的嗓音,像是充飽了空氣的塑膠球那樣高高彈起、滾動。她大概對亮平有意思吧。雖然我幾乎不曾跟今宮同學好好說上幾句話,但就是莫名這麽覺得。至今,喜歡亮平的女孩子,都會用這樣的嗓音說話。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女孩能和亮平順利發展下去。


    亮平很有異性緣。線條柔和的五官,充分襯托出他容易跟人混熟的開朗個性。身材結實和喜歡運動,更是替他加分的特質。然而,不知為何,亮平總不會喜歡上喜歡自己的女孩子。他無視幾乎每天都會跟他搭話、而且又是班上長得最可愛的女孩子,反而對跟自己沒什麽交流的樸素女同學湧現「跟她借課本之後,我看到書角有她畫的人類變成土司的手翻書漫畫,因為很有趣,所以就喜歡上她了」這樣的情愫。然而,在認真喜歡上某個人之後,他卻會變得異常靦腆,傾向跟對方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最後,在這樣的狀態下告白被拒,或是對方因為沒能察覺到他的心意,另外有了交往對象,因此而失戀。


    我已經安慰過失戀的亮平好幾次了。他也屢次抱著我大喊:「我幹脆跟阿純結婚好了!」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湧現想要趁亂坦承自己一切的衝動,但總是沒能說出口,就這樣一直到現在。


    ——這次,不知道最後會怎麽樣呢?


    就我所知,亮平目前是單身狀態,也沒聽說他喜歡上哪個女孩子。這種情況下,有時就算不喜歡的女孩子向自己告白,他也會接受。因為,他覺得自己以後或許有可能喜歡上那個女孩子。但到頭來,他從未因此喜歡過對方。在心意無法相通的狀態下,這樣的關係總是進展得不順利,最後終究在彼此都受傷的情況下結束。


    雖然現在不喜歡,但未來或許就會喜歡了。


    那我——又怎麽樣呢?


    「安藤同學。」


    三浦同學再次朝我搭話。我含著差不多已經融化殆盡的糖果,緩緩轉過頭開口:


    「什麽事?」


    「你會害怕鬼屋嗎?」


    「這個嘛,因為我沒去過鬼屋,所以不知道。」


    「為什麽?」


    「不為什麽啊。真要說的話,我也幾乎沒去過遊樂園。」


    「這不是全家出遊通常會選擇的地點嗎?」


    「因為我們家很少全家一起出去玩。我的父母在我很小時就離婚了,我沒有爸爸。」


    因為想稍微和她拉開距離,我選擇道出在學校裏大概隻有亮平知情的事實。效果非常好。


    「……對不起。」


    三浦同學垂下雙肩,同時低下頭,我以「沒關係啦」輕聲回應,然後望向窗外。把他人推開,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更何況,我還沒有祭出自己的最終王牌。亮出它之後,就會讓他人以某張標簽,來定義我所有個人特質的那張王牌。


    糖果完全融化了。我以舌頭感受著口中剩餘的甜味,一邊佯裝出還含著糖果的模樣。好想聽queen的歌喔,例如〈bicycle race〉之類的。我眺望著高速向後方流逝的景色,模模糊糊地這麽想著。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


    「那個啊……」


    我轉頭。三浦同學望著下方,支支吾吾地擠出這句話。


    「其實我很怕鬼屋這種東西呢。所以——」


    接著,她抬起頭向我微笑。


    「請你多指教嘍。」


    ——抱歉。


    我很煩惱,也很動搖。不過,這些想必都不能當作讓自己冷淡待人的理由。我在內心默默反省自己至今的言行態度,然後對三浦同學淺淺一笑。


    「我知道了。」


    ◆


    ——我沒聽說你會害怕成這樣耶。


    在這座以廢棄醫院為舞台、四周一片漆黑的大型鬼屋裏,看著整個人緊緊揪住我的手臂,現在一動也不動的三浦同學,我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扇生鏽的鐵門,上頭有一塊寫著「太平間」的門牌。此外,還有必須等到「go」燈號亮起,才能夠入內的入場限製。這些的確都是頗為大陣仗的設計。


    「不快點走的話,我們又會被下一批人追上喔。」


    「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三浦同學重複吸氣和吐氣的動作,來調整自己的呼吸。從「go」燈號亮起至今的時間,大概已經足以泡好一杯麵條偏硬的泡麵。在裏頭待命的工作人員,或許也會不安地揣測外頭發生了什麽事情吧。就某方麵而言,這還挺厲害的。就連負責扮鬼的人都感到害怕。


    踏入鬼屋後,每當我們要往新的區域前進時,三浦同學就會變成這種狀態。因為這樣,我們已經被後麵的幾組遊客超前了。此外,在新的區域遇到鬼怪時,她總會發出高八度的尖叫聲,然後死命抓住我,反應激動到相當誇張的地步。為此,到現在,比起鬼屋裏的鬼怪,我被三浦同學嚇到的次數多出更多。


    「沒事……沒事的……」


    三浦同學再次加強了抱住我手臂的力道。我記得有一種妖怪,也會像這樣緊緊抱住被害人,讓對方變得動彈不得,是叫什麽來著——我想起來了,是「子泣爺爺」。


    「既然這麽怕,你跳過鬼屋不就好了嗎?」


    「才不要呢,我也想好好享受啊。」


    「你這樣算是在好好享受嗎?」


    「我在享受被嚇到的感覺嘛。」


    確實如此。不過,為什麽明白這一點,還會嚇成這樣呢?真是神秘。


    「安藤同學,你是第一次進來鬼屋,看起來卻很平靜耶。」


    「如果身旁有反應特別大的人,反而會讓人冷靜下來呢。其他事情應該也是這樣吧。」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喔。」


    三浦同學低頭向我這麽說。看到她似乎稍微冷靜下來的模樣,我開口表示「那走吧?」她點點頭,更用力地摟著我的手臂。


    我們打開鐵門。在並排的病床上,有著看似覆蓋著某種東西,而顯得鼓鼓的棉被。遠處則是充滿光明的出口。看來,這裏是鬼屋的最後一個區域了。三浦同學發出開心的呐喊聲。


    「是出口!」


    剛才總是被我領著前進的她,現在用力扯著我的手臂踏出腳步。下個瞬間,一如我預料的事情發生了。


    化著僵屍妝的無數名工作人員,開始從床上彈起、或是從房間角落現身,緩緩包圍了我們倆。


    「嘎啊啊啊啊啊啊!」


    三浦同學發出一點都不可愛的慘叫聲,然後用力摟住我的手臂——或說是整個人趴在我身上,她又進入子泣爺爺模式了。想誘惑男孩子的話,還是要研究一下什麽樣的表現比較有效喔——我覺得,會思考這些的自己,個性果然很差呢。


    「安藤同學!快點走出去!快點!」


    「……我沒辦法動耶。」


    「快點啦!」


    沒辦法了。我以環抱著三浦同學的姿勢,慢吞吞地朝出口走去。扮演僵屍的工作人員們,以同樣緩慢的速度逼近我們。途中,剛好和其中一名僵屍視線相交的我,朝對方堆出笑容,那名滿臉是血的僵屍也回以微微一笑。「真是辛苦你了」、「你也是啊」——我感覺自己和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


    最後,我們總算走到出口。來到能照到陽光的地方後,三浦同學隨即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在我身上,胸部也緊緊貼著我的身體。被她死命摟著時,我感覺到她的上圍比外觀看起來更有分量。


    「阿純,你很慢耶~」


    是亮平的聲音。轉頭之後,我發現亮平一行四個人,正以帶著幾分無奈的眼神望向這裏,他們似乎一直在出口等我們。


    「抱歉,因為三浦同學變成這樣,所以……」


    「放棄闖關就好啦,不是有可以在途中離開的逃生口嗎?」


    「……她說這樣很可惜。」


    我朝三浦同學瞥了一眼,她靠在我身上不服輸地表示:


    「難得有機會來,當然要闖到最後一關才可以啊。」


    「你明明幾乎都沒在看。」


    「因為很可怕嘛。」


    「現在還覺得可怕?」


    三浦同學終於發現現在的情況。她迅速放開我的手臂,滿臉通紅地縮成一團。


    「紗枝,那邊有周邊商店,我們去買一些土產吧。」


    在今宮同學的提議下,三浦同學和她一起朝商店走去。我們幾個男生也跟上她們的腳步。這時,亮平壓低嗓音朝我搭話。


    「怎麽樣?」


    「不怎麽可怕呢,感覺事先緊張過頭了。」


    「笨蛋,我不是在問你這種事情啦。」


    說著,亮平將視線移往前方。看到女生們步入店鋪所在的建築物裏頭後,他附在我的耳邊問道:


    「你跟三浦進行得順利嗎?」


    我停下腳步,同樣停下腳步的亮平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以手肘撞了我幾下。


    「看她抱你抱得那麽緊,你們在裏頭都做了些什麽啊?」


    「做什麽……我們什麽都沒做啊。」


    「少騙人啦,你最起碼有揉她的胸部吧?」


    「這可不是『最起碼』的行為耶。在這之前,應該還有幾個階段才對。」


    「不,我認為也有從揉胸開始的戀情喔。」


    有還得了啊。就算是男同性戀,也能明白你這番言論很詭異喔。


    「總之,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再說,三浦同學根本也沒有這種閑工夫。」


    「什麽啊。不過,反正今天還很長,好戲接下來才要開始吧。」


    語畢,亮平用力捏了捏我的胯下,再望向我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好好用的話,這裏可是會爛掉的喔。」


    我的胯下一如往常地被他盡情搓揉。在我出聲抗議前,亮平便一溜煙地逃進商店裏頭,看到我沒好氣的反應,在附近聽我們對話的小野開口了。


    「那家夥雞婆的程度,簡直已經是一種病了吧。」


    真的是這樣,我重重點頭。


    「比起擔心別人的女人,真想拜托他擔心自己的女人就好。」


    「就是說啊。」


    「眼看自己心儀的女孩子就要被兒時玩伴搶走,卻還若無其事地替對方加油,這樣根本不正常。」


    聽到這裏,我沒能做出同意的反應。


    小野將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我。因為小野個子很高,我莫名有種被他從上方俯瞰的感覺。全身上下都能夠感覺到來自他的壓力。


    「你似乎有察覺到三浦的好意,但沒發現亮平喜歡她吧?」


    我沒有回答,就像聽到自己今天被找來一同出遊的理由那樣。不過,我現在看起來的模樣,想必跟那時完全不同吧。從小野的反應,我能夠得知這一點。


    「三浦喜歡你,所以亮平找你一起出來。今天,我、今宮、還有我的女朋友,都是為了讓你和三浦順利發展,才會出現在這裏。」


    小野朝我走近一步。球鞋底部掠過泥土地表麵的幹燥聲響,格外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但我會這樣窩裏反的理由,你應該也明白了吧?」


    你是我的敵人——小野尖銳的視線明確透露出這一點。


    「看就知道了,你根本不喜歡三浦。」


    不對,我喜歡三浦同學,是小弟弟不會勃起的那種喜歡。


    「今天,要是發展得順利的話,最後,三浦就會在摩天輪裏頭跟你告白。為了亮平,你必須拒絕她。」


    ——我才不要。


    我的個性很別扭。就算自己打算做某件事,但要是聽到周遭的人要求我做那件事,我就會變得不想做。然而,我無法說出反彈的發言。


    身為男同性戀的我,擠下身為異性戀的亮平,跟三浦同學交往。


    ——這太扭曲了。


    「亮平跟我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你認識那家夥的時間比我更久,應該也知道他會這樣說喪氣話,是相當罕見的事情吧?」


    語畢,小野轉身背對我。


    「拜托你啦。」


    他從我身旁離開,身影在穿越商店入口後消失。我無力地垂下雙臂,仰望天空。一望無際的蔚藍。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39」的凱特小姐那雙宛如寶石的眸子。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我也是一樣的啊。


    ◆


    在遊樂園裏的這段期間,三浦同學一直跟我一起行動。


    隻要是能兩人一起乘坐的遊樂設施,我們必定是成雙成對地坐上去。就算不是兩人單獨乘坐的機型,她也會坐在我旁邊的位子。這裏刺激類型的遊樂設施偏多,三浦同學總是一邊高聲尖叫,一邊使盡全力享受這樣的樂趣。我基本上則是麵無表情的狀態。看著這樣的我,三浦同學笑了起來。


    「安藤同學,你不適合來遊樂園玩呢。」


    「或許吧。」


    「可是,你也不適合去逛水族館耶。」


    「確實如此。」


    「你有什麽喜歡的娛樂設施嗎?」


    「……溫泉之類的吧。」


    「好像老頭子喔。」


    三浦同學又笑了,嗓音、表情和動作,她用整個人表現出「跟你在一起很開心」的感覺。我以略微僵硬的笑容回應,雖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笑容自不自然,但至少三浦同學看上去很開心。


    玩著玩著,太陽也開始西沉。開心的時光結束了——淺橘色的天空這麽暗示的同時,亮平道出一個仿佛剛剛才想到的提議。


    「最後,我們搭個摩天輪再回去吧。」


    今宮同學以「啊~不錯耶」讚成。小野的女朋友則是以「摩天輪上麵很高喔,你沒問題吧?」調侃小野。後者以「別小看我啦」輕聲回應,別過臉去,然後筆直望向我。我將視線從小野所在的方向移開。


    來到摩天輪下方的我們,以小野和他女朋友、亮平和今宮同學、我和三浦同學的順序坐上纜車。纜車緩緩地愈爬愈高,雲霄飛車的軌道正好在旁邊,坐在纜車裏,也能聽到上頭的遊客發出的尖叫聲。


    一開始,三浦同學眺望著被夕陽染紅的富士山,整個人情緒高亢得不得了。最後,似乎因為興奮過頭而有些疲累的她,吐出一口氣,靠著纜車座位的椅背坐好。


    「唉唉~連假的第一天,一下子就結束了呢~」


    「黃金周還有很多天啊。」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連假放完之後,不到一個月就要期中考了,想到這個,就讓人很憂鬱呢。安藤同學,你是理科的對吧?你擅長數學嗎?」


    「不到不擅長的程度。」


    「那你可以教我嗎?我的數學爛到無可救藥了呢。」


    「你不是文科的嗎?」


    「沒問題的啦,就像電器產品向下相容的那種感覺。」


    從六點鍾位置出發的纜車,現在來到九點鍾方向。已經走了四分之一圈。三浦同學打算在什麽時機開口呢?在這之前,我想先跟她確認一件事。


    「三浦同學,我有件事想問你。」


    「什麽事?」


    「之前去池袋的時候,你說你還滿常跟亮平說話對吧?這是為什麽?」


    三浦同學做出圓瞪雙眼的反應。我稍微將上半身往前傾。


    「因為你跟亮平感覺沒什麽共通點,所以我很好奇理由。」


    「如果要說理由……是因為高岡同學主動找我說話……」


    「一開始的契機是什麽?」


    「可能是因為高一冬天的時候,我們的座位還滿靠近的吧——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三浦同學以握拳的右手輕敲左手掌心。


    「我那時在畫圖。」


    畫圖,三浦同學像是在回顧過去那樣望向斜上方。


    「上課的時候,我會偷閑畫附近座位的人的素描。後來被高岡同學發現,他還向我抱怨『我應該長得更帥吧~』這樣,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噢,這可不成。因為亮平對這種事超級沒有抵抗力。國中那時候,亮平暗戀的女孩子畫的「人類變成土司的手翻書漫畫」,便是以亮平為模特兒。那個女孩子跟三浦同學,或許都隻是因為亮平剛好坐在自己附近,才會以他為參考。然而,亮平卻從她們這樣的行為解讀出新的意涵。


    「另外,就是我們常常會四目相接。或許是我們都有強烈意識到彼此的存在,才會開始聊天吧。」


    「四目相接?」


    「嗯,因為……高岡同學在跟其他男生親昵打鬧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盯著看嘛。」


    三浦同學有些害羞地這麽表示。我試著想像和自己心儀的女孩子多次對上視線的男孩子心境。我不明白男女之間的戀愛。雖然不明白,但胸口湧現了一種苦澀感。


    「其實,我還把今天的計劃告訴了大姐。」


    纜車來到了十一點的位置。就快到達最高點了。


    「我跟她說,我要跟安藤同學一起去富士急。因為我們的成員是三男三女,所以,我應該會順勢跟安藤同學一起行動。我們會一起去鬼屋、一起搭雲霄飛車,培養一整天的感情,在最後坐上摩天輪,然後我——」


    雙頰被夕陽微微染紅的三浦同學,此時用力抬起頭來。


    「會在纜車裏跟他告白。」


    雲霄飛車從遙遠的下方疾駛而過,細微尖叫聲傳到我們的腳邊。


    「安藤同學,我們之前一起去了池袋對吧?從那之後,我好像就淪陷了。變得好在意你,總是不知不覺就思考起和你相關的事。」


    三浦同學將雙手在臉前合十。掌心靠攏的那雙手後方,是一張看起來很幸福、真的非常幸福的笑容。


    「這是我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喜歡一個人呢。我知道你沒有喜歡我,可是,安藤同學。如果你沒有其他喜歡的人,也不討厭我的話,請你——跟我交往吧。」


    三浦同學朝我深深一鞠躬。沐浴在夕陽餘暉下的那束柔亮馬尾,閃耀出夢幻的光澤。細瘦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抱歉,我是同性戀呢。


    我的腦中浮現這個真摯又老實的回應。然而,這句話沒有被說出口,而是被queen的樂團成員布萊恩?梅狂野的吉他獨奏譜出的前奏蓋過。從我腦中的播放器流泄出來的,是《the miracle》這張專輯裏的〈i want it all〉。


    這一切我都想要。


    享受被男人擁抱的歡愉、擁抱女人孕育後代、以某人兒子的立場向他撒嬌、讓自己的孩子向自己撒嬌。


    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


    「——三浦同學。」


    我將手擱在三浦同學的雙肩上。


    她抬起頭來,圓瞪著一雙大眼望向我。我緩慢地、真的很緩慢地讓自己的臉和三浦同學的臉靠近。這是為了讓她確實明白我接下來打算做出的行為,為了把「你不想這麽做的話,可以拒絕喔」這樣的最終判斷交給她來負責。


    三浦同學靜靜地閉上雙眼,我將自己的唇瓣貼上她的。


    ——好柔軟啊。


    這是我最初的感想,像軟糖那樣qq的。濕黏而甜美的香氣竄入鼻腔,讓我無法呼吸。這就是和女孩子接吻的感覺。


    我沒有伸出舌頭,緩緩將自己的嘴唇抽離。三浦同學以迷蒙的眼神望向我。我把手繞到她的背後,輕輕將她擁入懷裏,三浦同學胸前的脂肪聚合體,在我堅硬的胸膛上擠壓變形。


    「謝謝你。其實,我也一直很在意你呢。」


    道出這句話時,我的語氣自然到連自己都很驚訝。我湊近三浦同學的耳畔,以甜膩的嗓音輕聲說:


    「請跟我交往。」


    就像我抱著她的動作那樣,三浦同學也將雙手環到我的背後。接著,她閉上雙眼,將小巧的腦袋埋進我的胸前,以宛如蚊子叫的音量回應我。


    「好的。」


    以這句話為暗號,我擁著三浦同學,再次吻了她。如同抱枕的柔軟觸感傳遍了全身上下。然而,我的小弟弟仍是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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