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裏功課都減了,皇子們來得越發頻繁了,尤其是四皇子,他本是武定侯府的外孫,先前每到南書房放假時過來看望老武定侯,給武定侯夫人問好,再與侯府的公子小姐見見麵,也隻是平常,正月裏便差不多日日過來。


    至於太子,他雖然沒有那樣頻繁,可是過來的緣由卻更不能忽視,遵皇後之命往來侯府,或傳話,或賞賜,或問好,更與嵐兒和崑兒日漸相熟了。


    年紀相仿的小兒女們,在一處卻正玩得來,太子和四皇子與嵐兒、崑兒漸漸熟了,友情便日勝,尤其是兩位皇子對嵐兒,皆十分地相讓,竟沒有一點皇子的架子。


    眼下祖父亦看得明白,雲娘懂了,且又欣喜,出嫁了的女子能回娘家不易,尤其是她這種相隔千裏的,不想卻能借此機會回江南住上些時候。可又轉念一想,「待我為祖父操辦了生日之後再回去。」


    祖父就要過八十二大壽了,當年八十大壽時玉瀚和自己在遼東便沒能回來,今年她在京城,無論如何也要為祖父操辦好慶壽的諸項事宜。


    老武定侯神情淡淡的,「其實不過是虛熱鬧罷了,辦不辦的又有什麽?」但其實他心裏卻極開心的,當年他這一代的人,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就連老皇上也過去好幾年,他卻熬過了種種的難關,看著孫子將侯府日漸光大,哪裏能不得意呢?


    且到了這高齡,壽日便過一個少一個了,雖然八十壽辰時他一定不許孫子回來,但是眼下孫媳要為他操辦,他卻是極意動。


    雲娘度祖父之神色,倒也能將老人家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隻笑道:「先前我回不來是沒法子,眼下在府裏,卻一定要大辦的!」


    在遼東這許多年,大宴不知辦了多少次,這一回雲娘更是拿出十分的精神來,在侯府裏開了九天的宴席,遍邀了京城顯貴,將壽筳辦得極是風光。


    第一日,皇上親自過來為老侯爺祝壽,第二日太子帶著兄弟們給老侯爺送壽禮,這在京城裏也是極少見的,除了皇親、承恩公侯兩府之外,竟是第一份,可誰又比得了,畢竟武定侯為天|朝立下的功勞也是一時之翹楚!


    但壽筳最熱鬧的卻是最後一日,雲娘將湯氏宗族之人,包括先前分家出府的各房全部請了回來,祖父同輩的幾位長者們坐在上席,下麵孫男娣女們將屋子擠得滿滿的,家裏又備了南北戲班、說書耍戲的,宴上水陸兼備、山珍海味,從宴初起就沒有斷過的祝壽之語,更是讓祖父極為少見的開懷大笑起來。


    宴罷,老武定侯招了雲娘過去,歎道:「祖父這輩子,年少得誌,中年榮耀,到了老年竟又能得以享受如此的福氣,中間雖有失意的時候,但畢竟都過去了,總算不枉過了!」


    雲娘笑道:「祖父本就是有福氣的,怎麽倒歎了起來,如今正應該享福才對呢。」


    「我歎是因為再不想我的福氣是從浩哥兒和六孫媳婦上得來的。」先前老武定侯對六孫子並沒有多關注,對這個六孫媳婦更是十分不滿,卻不想臨到自己老了,武定侯府卻要他們來支持。


    因此,縱是鐵石心腸,老侯爺也有了感慨,「我招了你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又擺手道:「你帶著孩子們回江南吧,替我給親家們送些東西,感謝他們養了這樣的好女兒。」老武定侯再不會說出自己錯了的話,但是他會親自為親家備了禮,也已經是平生頭一回了。


    雲娘應了,謝了祖父回來便收拾了行李,帶了嵐兒和崑兒回江南。


    他們一行專門包了一艘大船,自船出了港,雲娘便指著兩岸給孩子們講了起來,「當年娘從江南到京城時……」


    那時是從江南到京城,眼下她卻是倒著講的,每到一處,都有許多的故事,嵐兒和崑兒正是第一次下江南,亦興奮不已。


    伴著一路的回憶就到了江陵府,如今三弟和三弟婦正在江陵府住著,又有江陵府趙知府的夫人早遣人乘小船送來了帖子,請她到府裏作客,雲娘必要是停上兩日的,而且此時又正逢端午節,江陵府賽龍舟是極有名氣,她便想借此機會帶著嵐兒和崑兒看看,再順路一遊當年她與玉瀚曾經玩過的地方。


    大船靠了岸,雲娘聽得下人回稟趙夫人等一眾夫人皆按品大妝在岸邊等候,便也穿戴了誥命服飾,見人抬來了車轎,便笑著擺手道:「不必如此麻煩。」京城裏極講究這些,可雲娘回了江南,便覺得到了家,過去坐船自跳板走下早習慣了,亦不願如此麻煩,便攜了嵐兒和崑兒一道下船。


    江陵府的港口自是極繁華的,他們這一艘大船到了,馬上便有許多小船圍了上來,賣粥的、賣炸鮮魚的,賣點心的,賣鮮果的,早看出船上人家的富貴,扯著嗓子叫賣,皆是為了討生計,但這些江南最常見之物卻讓雲娘越發地覺得親切起來。


    轉眼見一艘小船上放著荷葉荷花,這營生更是無本的生意,多是家貧無著落的人清早到水邊采了新鮮的花葉,隻要一兩個錢就隨人意挑選,掙碗飯吃。


    雲娘向來是喜歡花的,尤其是江南的荷,更是心頭之好,先前窮時還時不時地買了兩枝擺在案頭,如今便向那花看去,心思便略微一動。嵐兒就早知道了,母親再不買外麵的吃食,隻怕不幹淨,如今去看,一定是喜歡那花,便笑著向那小船招手,「賣荷花的,給我們拿幾枝來。」


    那賣荷花的原本擠不上來,現聽了這貴人招喚,哪裏不奉承,趕緊劃了小船上前,手裏捧了滿滿一把荷花荷葉,卻將身子躬得低低的,語氣裏要多巴結有多巴結,「夫人、小姐,我這荷花是五更天在清水灣那處采的,最是新鮮漂亮……」


    雲娘聽了聲音卻怔住了,再向臉上一看,正與那人四目相對,果然不錯!


    隻是再不想他們還會再見麵!


    杜雲娘看著,雖然還認得出,模樣卻變了許多,原來還不錯的皮囊已經被討生計的艱難磨得沒了,額上、鼻側那幾道深深的紋路更是顯出他平日裏便時常皺著眉,苦著臉,粗糙而棕紅的臉定然長年吹著江風,還有拿著花的那手,黑髒而蜷曲著……真不想他如今淪落到這地步!


    饒是杜雲娘經曆過大風大浪,見多識廣,竟也一時怔了一怔。


    那邊更是傻了,眼前這個戴著七鳳金冠,上麵鑲著無數珠寶,身上穿著大紅繡花衣裙,又披著金光燦燦披帛的人是杜雲娘嗎?


    當然不可能錯,因為她幾乎與自己在盛澤鎮上最後一次與她相遇時沒有變化,還是那樣年輕秀美。不,這樣說也並不全對,她身上還是多了種感覺,與先前不同,隻覺得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仿佛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塵。


    而他還沒有忽略她身邊那兩個一身錦繡的小兒女,一定是她的孩子,從麵容上便能看出來,況且那兩個孩子笑嘻嘻地挽著她的手,神態是那樣的親密,再不可能是別人的。


    是了,不能生養的是自己,當年雲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養的罪過,她嫁了別人自然會生兒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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