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秋坊教導我澀天街男性怪物居民共通的穿衣方式。


    下半身穿七分褲且係上腰帶,並把上衣衣擺塞進腰帶裏。他補上一句說,腰帶的結綁在左側而不是右側,才是熊徹風格的穿法。他還從市場幫我買齊了一套讓矮個子的我穿起來合身的舊衣服。


    我在淩亂的衣帽間角落,把先前穿得已經有點髒的t恤脫掉,穿上米黃色的上衣、淡綠色的褲子,最後係上朱紅色的腰帶。


    我下定決心,今後就要在這些怪物裏過活。


    熊徹在後院等我。


    雖然叫做「後院」,但其實不是庭院。聽說這棟堅固的石造建築物以前是倉庫,但現在連屋頂都塌了,是個荒廢已久的廢墟。地磚縫隙間長出菩提樹的樹苗,灑落的陽光照出一小塊樹蔭,熊徹擅自將此處當成練武的地方。


    多多良一隻手拄在長椅上打瞌睡,百秋坊則在他身旁用便攜式的茶具泡著露茶。聽得見鳥兒鳴叫,看得見蝴蝶在風中翩翩飛舞,恬靜得幾乎令人錯以為是來野餐。


    我換好衣服走進後院。


    「喔,挺好看的嘛,九太。」


    百秋坊誇獎我,但……


    「不要吵。」


    熊徹製止百秋坊,一臉不悅地看著換上練武服的我。大概是因為怪物的衣服穿在我這個人類身上,自然一點都不搭吧。我自己也對這身打扮很不適應。


    熊徹仿佛表示「算了,沒關係」似地哼了一聲,左手拿起就隻是折斷樹枝而成的棍棒擺出架式。


    「我來示範,看好了。」


    看來他是要演示一套刀法。我緊張地注視著。


    熊徹舉起棍棒擺出上段姿勢,然後發出「咻」的一聲往下揮。


    「!」


    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風壓吹得我整個人往後仰,枯葉與枯枝一起飛上空中。每當熊徹將棍棒往上或往水平方向一揮,稍後空中的枯葉便會轉換方向飛舞。這是一股強得能夠瞬間引發類似龍卷風現象的力道。但力道雖強,棍棒前端劃出的軌道卻極其流暢而美麗,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感覺好像在看一場用真刀進行的演示。隻憑一根木棍,為什麽做得出這種事?


    「……」


    我啞口無言,說不出話。


    「了不起、了不起。」多多良大聲鼓掌。「除了豬王山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天才啦。」


    這句話連我這個外行的小鬼頭也不得不認同。真不知道要曆經多少修練,才能把一根棍棒使得如此流暢。


    熊徹把棍棒朝我扔過來。


    「懂了嗎?懂了就練。」


    「咦?你叫我練……」


    練剛剛那招?等一下,我怎麽可能辦得到?想也知道辦不到吧。


    我正要這麽回答……


    「九太,加油。」


    百秋坊泡著露茶,笑咪咪地鼓勵我。


    我驚覺過來。既然已決定要在這裏過活,就算辦不到也要練。


    我做出覺悟,依樣畫葫蘆地揮動棍棒。


    「嘿!呀!呀!」


    先前在熊徹手裏揮舞起來宛如小樹枝一般輕的棍棒,在我手上卻重得像鐵棍,但我還是竭盡全力揮舞。想必我就連依樣畫葫蘆也沒畫好吧,可是我不管那麽多,使著蠻勁硬揮。揮著揮著,棍棒忽然脫手而出。


    「啊!」


    棍棒在地磚上彈跳著,發出「喀啷」幾聲空虛的聲響。我聽見多多良忍俊不禁地噗哧一聲笑出來。


    熊徹什麽都不說,一直看著我。


    我難為情得臉上幾乎要噴出火來。


    但我不認輸,撿起棍棒繼續揮舞。


    「嘿!呀!呀!」


    我努力用比剛才更大的動作揮舞,結果棒頭轉了個圈,往我大腿打個正著。


    「痛痛痛痛!」我按住腳蹦跳了幾下。


    熊徹什麽都不說,一直看著我。


    我冷汗直冒,滿臉都是汗水。


    但我不認輸,不,是賭起氣來,一再揮動棍棒。


    「呀!呀!」


    「……別練了。」


    「呀!呀!」


    「別練了!」


    熊徹大吼一聲製止我


    我十分難為情,好不容易才抬起頭看向熊徹,但還是盡可能倔強地說:


    「有、有哪裏要改?」


    聽我這麽說,一手拿著茶碗的多多良故意說給我聽似地諷刺:


    「哼,哪裏要改?真好笑。」


    「有、有什麽辦法,我第一次練武啊。」


    「嘎哈哈!第一次!人家第一次嘛!嘎哈哈!」


    多多良胡鬧著,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笑聲回蕩在後院中,令我啞口無言。多多良是替熊徹說出了心聲,這麽說也是難免。百秋坊則不忍心地幫我緩頰:


    「哪有隻叫人練就練得好呢?熊徹,你要從頭好好講解啊。」


    「講解?」


    「這不就是師父的職責嗎?」


    熊徹思索了一會兒。


    「……真沒辦法。」


    熊徹歎一口氣,開始他的「講解」。


    「首先啊,不是要把刀這樣咕地用力握緊嗎?」


    「嗯。」


    「然後咻地揮下去。」


    「揮下去。」


    「砰。」


    「……」


    聽到這番隻是列出幾個狀聲詞的講解,讓我啞口無言。


    然而……


    「怎麽樣?懂了吧?」


    熊徹卻說得心滿意足,仿佛在對我說:「夠簡單吧?」看樣子他是認為自己已經講解得很透徹了。


    「咦……?就、就這樣?」


    我這麽一說,熊徹的表情立刻轉為黯淡。


    「不,就跟你說。」


    「嗯。」


    「咕地用力握緊。」


    「握緊。」


    「咻地揮下去。」


    「揮下去。」


    「砰。」


    「……」


    「懂了吧?」


    熊徹說完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對我說:「這樣講總該懂了吧?」但我一點都不懂。不懂歸不懂,還是隻能試試看。


    「咕……咕?」


    「不對,就跟你說——」


    感覺得出熊徹的語氣開始越來越不耐煩。


    「咕!」


    「咕?」


    「不對不對,要咕~地握住。」


    「咕、咕~地握住?」


    「不對不對不對。咕惡~!」


    「咕惡~?」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咕惡惡~!」


    「咕惡惡~!」


    「咕惡惡惡~!」


    「咕惡惡惡~!」


    「不對!不對不對!完全不對!受不了,真是個不開竅的小子。」


    ——不開竅的小子。


    熊徹這麽說或許是出於無心,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麽回事。這句話射穿了我勉強維持住的自尊心。


    這一瞬間,我被怒氣衝昏頭。


    「……誰練得下去啊!」


    「什麽?」


    「師父這樣教,徒弟怎麽可能練得會!」


    「別廢話,練就對了!」


    「不要!」我轉過身去。


    「給我練!」


    「我不要!」


    「可惡,該死!」


    熊徹氣得雙手在頭上亂抓。


    百秋坊居中調解。「九太是初學者,你要講解得詳細一點……」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好心地仔細說給你聽!」


    熊徹抓著自己胸口,朝我靠過來。


    「要在胸中握刀!胸中不是有一把刀嗎!」


    「啥?哪會有那種東西?」


    「胸中的刀才是最重要的!這裏!就在這裏啊!」


    他瞪大眼睛,連連拍打胸口,懇切地對我訴說。


    「知道了就練!」


    「……」


    「快練!」


    「……」


    熊徹似乎耐心在等我回答,但我咽不下這口氣,不轉身也不回答。


    過一會兒,他啐了一聲,轉身走出後院。


    「熊徹,你要去哪裏?」


    百秋坊驚覺地站起身,追向大步走遠的熊徹。


    「那家夥是怎麽啦?大吼大叫的。熊徹,等等我。熊徹……」


    熊徹與百秋坊的身影漸漸消失。


    「說什麽胸中的刀咧,白癡。」


    我忿忿不平地拿著棍棒胡亂揮舞。那家夥是怎樣?老是講些莫名其妙的話,根本就沒有好好講解,隻會大吼大叫。而且才練幾下就說我「不開竅」?開什麽玩笑!隨隨便便就下定論。他又了解我什麽?該死!笨熊。該死、該死!


    「你啊……回家鄉去吧。」


    獨自留下的多多良突然對我這麽說。


    「咦?」


    多多良已經不再發笑或胡鬧,口氣十分沉重且嚴肅。


    「拜師這回事,一修練往往就是要花費個五年十年。你就這麽點覺悟,哪可能當得了熊徹的徒弟?如果隻是想養活自己,回人類世界去找人照料你吧。」


    我完全無法反駁。


    「……」


    「這裏沒有容得下你的地方,知道了就自己離開吧。」


    多多良站起來走出後院。


    隻剩我獨自被留在原地。


    吃過早餐後,熊徹的房裏空空蕩蕩的。


    前院有雞在啄食飼料。閑晃過來的百秋坊邊用圓扇搧著風,邊翻閱佛經。


    但哪裏都找不到熊徹的身影。


    「……他呢?」


    「誰知道。說是有兩、三天會不在家……」


    百秋坊抬起頭來四處看了看。


    我下定決心問道:


    「告訴我。徒弟要做些什麽?」


    「怎麽突然問這個?是為了昨天的事嗎?」


    「……也沒有。」


    我嘴上這麽說,但多多良的話重重壓在我心頭是事實。也就是說,隻要我仍懷著自己是初學者、是小孩這種天真的想法,那就無法開始。


    「我想想,首先應該是打掃、洗衣服、做飯吧?」


    百秋坊簡單地對我講解徒弟的種種工作,還簡潔地為我示範各種工作的步驟和訣竅。


    我照他的話,把熊徹掛在牆間曬衣繩上的那些衣服一一扯下來拿到外麵,又把屋子裏的家具、地毯、空瓶、鞋子之類的東西全都搬去前院。


    熊徹家沒有吸塵器這種東西,我便拿起掃把打掃。灰塵的量非同小可,要不是臉上纏著毛巾根本待不下去。百秋坊連連咳嗽,連熊徹養的那些雞都連忙逃出去。這裏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掃啦?


    有些髒汙附著在地板與牆壁上,用掃把掃不幹淨。主要都是從空瓶灑出來的酒或蜂蜜幹掉而形成的汙漬。我往屋裏潑水,讓整片地板都泡在水中後,爬在地上用毛刷一一把這些髒汙處刷幹淨。


    隔天,我先把堆積的大量衣物依照材質分門別類後,開始洗衣服。屋子裏當然沒有洗衣機,我把衣服泡進淺木桶裏吸過水,然後拿到洗衣板上用力刷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洗衣服用的洗衣板。手指指腹的皮膚很快就泡得鬆弛發皺。


    百秋坊每次都以簡短的幾句話,適切地告訴我該怎麽用掃把掃地、怎麽把抹布擰幹、怎麽用毛刷刷地、怎麽用洗衣板洗衣。但他多半是顧慮到我的立場,並不會幫忙我做這些徒弟該做的工作,就隻是靠在門口或是在窗邊拄著臉頰,看著我做事。


    這一天是個直到地平線都萬裏無雲、適合洗衣服的大晴天,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頂的曬衣場,百秋坊則坐在我身後的椅子上用圓扇搧風。


    「你就別管熊徹了。他雖然動不動就會發火,但隔天便會忘得一幹二淨。你對他過意不去根本是白搭。」


    「就說不是這樣了。」


    「你這樣衣服會皺喔,要甩一甩。」


    「啊。」


    我照他的建議,仔細甩一甩衣物。


    隔天早上,我出門去采買。


    在攤販工作的怪物們,似乎從一大早就忙著準備。


    我在廣場的一角看到豬王山,他正對大群徒弟下達指示。照百秋坊的說法,豬王山是兼任澀天街議員的名流,他統領的武術館「見回組」還負責澀天街一部分的警察工作。他的側臉看來非常靠得住,對徒弟們又和顏悅色。如果是那樣的師父,相信不管是誰都會願意拜他為師。


    上午的廣場有早市,形形色色的陽傘下堆滿各種蔬菜與水果。由於是農家直接運來早市上販賣,也就能以比攤販便宜一點的價格買到。我拿著百秋坊交給我的清單與錢,在市集裏繞了一圈。商店老板們以摻雜好奇與歧視的視線盯著我。


    「我還是第一次賣東西給人類呢。」


    「是嗎?」


    在另一家店裏,兩名年邁的女老板出於興趣對我問東問西。我不想多嘴,簡單回應著接過要買的東西。


    「人類啊,你要待到什麽時候?」


    「誰知道呢。」


    你問我,我問誰啊?我雙手捧著裝得滿滿的籃子離開,就聽到兩名女老板像是故意說給我聽似地說:


    「什麽嘛?真冷漠。」


    「就是啊,真拿人類沒辦法。」


    兩名女老板似乎很不自在,但我也一樣不自在啊。


    如果隻有這樣,那還算好的。


    回程的路上,我被豬王山的兒子二郎丸以及他的一群同夥圍住。他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想把我帶去別的地方。我無可奈何地跟著他們走,結果來到一個不會有大人注意到的地方——學校的運動場。


    二郎丸突然往我背上用力一推。


    「你這個臭人類!臭怪獸!」


    二郎丸連連往我背上推。我雙手得顧著籃子,整個人宛如一隻青蛙,被推得倒地。從籃子裏掉出來的蔬菜四散在運動場的沙地上,我的臉頰與嘴唇都擦破皮,因此嚐到血的滋味。


    二郎丸站在他這群大聲嘲笑我的同夥正中央,得意地雙手抱胸。相信這些家夥的頭頭就是二郎丸。


    「我聽到爸爸說的話了,說人類遲早會變得誰也治不了。」


    「是喔?」


    「這沒什麽,我現在就幫爸爸治了你。」


    就在二郎丸舉起拳頭時——


    「住手,二郎丸。」


    一郎彥製止了他。


    「哥哥。」


    「這麽弱小的家夥,哪裏會變成怪獸?」


    「我看到弱小的家夥就覺得火大啊。」


    一郎彥扶我站起來。


    「下次我弟弟再欺負你,就來跟我說。我會罵他。」


    他和顏悅色地說完,幫我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東西。


    在後麵看著的二郎丸大吼:「你敢告密試試看,我可不會放過你!」


    「二郎丸,別說了。」


    「哥哥可是很強的。他就像仙人一樣,不必用手碰觸就能讓東西飛起來。」說完,二郎丸立刻央求他哥哥說:「哥哥,你露一手給那小子看看嘛。」


    「不行。爹不是說過嗎?力量不是用來炫耀,是用來做好事的。」


    一郎彥仰望天空,滿懷向往地這麽說。


    「雖然我還是小孩,但我會好好修行,遲早有一天要像爹那樣長出長長的鼻子與大顆的牙齒,成為一位像他那樣了不起的劍士。」


    二郎丸看著這樣的哥哥,雙眼閃閃發亮。


    「我也要!我也要變成像爸爸一樣帥氣的劍士!」


    一郎彥說「該走了」,轉身帶著弟弟與同夥們離開。


    我撿起地上的東西後,轉身看了一郎彥一眼。


    他對弟弟說話時,側臉看來十分爽朗;在長著耳朵的帽子下方,可以看到白嫩的皮膚與端正的鼻梁、充滿自信的眼睛。他是怪物孩子裏的模範生嗎?


    我懊惱得不得了。


    不是因為被二郎丸推倒,也不是因為被他的同夥們嘲笑。


    而是因為一郎彥說我是「這麽弱小的家夥」。


    沒錯,我的確很弱小。


    「……該死!」


    我心想:我要變強,能變多強就要多強。


    這天晚上,熊徹一回到屋子裏就大吼大叫。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是誰擅自整理我家!」


    「是你徒弟。」


    百秋坊說得若無其事。還說熊徹這幾天不在,屋子幹淨得簡直讓人認不出來,他應該要稱讚徒弟才對。但熊徹似乎看不順眼,踢開布簾探頭進廚房裏,露出惡鬼般的表情大吼:


    「不要多管閑事!」


    我正在把紅燒菜從鍋子裏裝到餐盤上,低著頭盡量不讓熊徹看到我的臉,但這樣似乎反而讓熊徹發現了。


    「啊……?你臉頰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結束工作的多多良閑晃過來,一起坐上餐桌。


    說穿了就是這三個怪物都是沒有家人的單身漢。盡管各自有各自的地方睡覺,但會跑來熊徹家,把這裏當成聚會的場所,一起吃飯或是喝茶、喝酒。這是他們從以前就有的習慣。


    百秋坊教我做的紅燒菜看似平凡無奇,其實非常費工。材料有幹香菇、雞肉丸、蒟蒻、板豆腐、蘿卜、地瓜還有胡蘿卜,這些都要分開煮。先煮的食材熬出的高湯再用到下一種食材上。照百秋坊的說法,這樣才不會讓所有食材吃起來的滋味都一樣,可以呈現出各種食材纖細的滋味。


    不過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煮得入味的紅燒菜,熊徹也不怎麽仔細品嚐滋味,接連扔進嘴裏。


    「是被二郎丸打的?哼,沒出息。隻挨打不還手,你都不覺得可恥嗎?聽了都受不了。唉唉唉,真是的。」


    我火大了。


    「……我的確是沒出息又弱小,你說得沒錯。」


    「知道就好。」


    「那我也要說幾句話。你自己又怎麽樣?」


    「啥?」熊徹夾起蘿卜的筷子當場定住。


    「他早起,你睡到中午。他很忙,你很閑。你很閑卻什麽都沒做。」


    我遷怒到他身上,故意數落他。


    熊徹夾著蘿卜的筷子頻頻顫抖。


    「你說的『他』是指豬王山?」百秋坊問。


    「他很忙卻很細心,你很閑卻粗心又馬虎。」


    「……你想說什麽?」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贏不了他的理由了。」


    我這句話成為導火線,熊徹用筷子夾住的蘿卜頓時被夾成兩半。


    「你這臭小子說什麽!」


    而熊徹的怒吼則成了我拔腿跑出屋外的導火線。熊徹橫眉怒目地追過來。


    「給我慢著!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我繞了一圈,又從前院入口進到屋子裏,熊徹也跟著我跑進屋內。我隔著餐桌發泄不滿。


    「不管要我說幾遍都行!你爛透了!」


    「什麽!」


    「你們兩個都冷靜一點。」


    百秋坊想勸解,但熊徹根本聽不進去,多多良則捧著碗筷躲到牆邊避難。我又跑出屋外,繞了一大圈。跳出來的熊徹也跟著繞了一圈。


    「你這小子以為你是什麽人?竟然對師父說這種話!」


    「是師父就該有師父的樣子!」


    「什麽?」


    「隻因一點小事你就氣昏頭。」


    「喂!」


    「三兩下就說辦不到然後放棄。」


    「竟然敢對我有意見,你膽子挺大的嘛!可是啊,徒弟隻要閉嘴乖乖聽話就行了!」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會傳染到你的愚蠢!」


    「你這小子給我閉嘴!」


    「九太,原諒他。」百秋坊悲痛地呼喊。「熊徹就是太笨拙了,還請你多多包涵。」


    「熊徹,我們到外麵去吧?好不好?好啦。」


    多多良出言安撫,把發脾氣的熊徹帶到山坡下。


    *


    『……那時候熊徹氣得可厲害了。他實在太懊惱,甚至還跺著腳說:「我可是已經盡力好好教了,可是那小子他!」所以我就對他說:「你也學夠教訓了吧?趕快放棄他啦。」但熊徹的怒氣還是不消。離開他的房子走下石階後,不是有個地方牆上有塗鴉嗎?就是隻有一盞路燈亮著的那裏。熊徹就在那處樓梯間走來走去,對我嘮叨個沒完。


    「要知道我也不是閑著沒事。我要做劈柴、水泥工、摘茶之類的零工來賺錢,而且得多賺那小子的一份。」


    「那你就別再當他的師父啦,這樣比較好。」


    「我為什麽就得讓他數落成這樣?是不是?你也這麽覺得吧?」


    「你說得對。」我盡可能站在熊徹的立場幫他說話。「現在你知道,像你以前那樣孤家寡人的生活有多逍遙了吧?孤家寡人很棒啊,什麽麻煩事都沒有,也不用扛責任,更不會因為聽到實話就生氣。」


    「嗚……」


    熊徹全身一僵。沒想到他還挺敏感的。


    我聳聳肩膀。「哎呀,我說溜嘴了。」


    「可惡!唔喔喔喔!」


    熊徹氣不過,雙手連連出拳。


    就在這時候……


    「夜這麽深了還在練武,真令人佩服啊,熊徹。」


    宗師不知是何時坐在路燈下的一張小椅子上。


    「宗、宗師!」熊徹吃了一驚,退開一步。


    「給徒弟看到自己努力的模樣,讓徒弟學習,這是好事。」


    「嗚……是、是的……我就是這麽想。」


    「很好。我給你這個當獎賞吧。」


    說著,宗師遞出幾個信封。


    「請問這是什麽?」


    「推薦函。」


    「推薦函?」


    「你就帶著徒弟走一趟巡回諸國之旅吧。隻要拿著這些信,去到各國都能馬上見到各地的宗師。」


    「可、可是……」


    「他們是一群聞名天下的賢人,應該可以幫助你們掌握到一些線索,讓你們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強。」


    「不,可是……」


    「祝你們旅途愉快。」


    「啊……」


    宗師留下還一頭霧水的熊徹,又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我爬上石階,仿佛故意說給熊徹聽似地自言自語:「唉,難得有個好機會可以甩掉那個小鬼頭。結果宗師的吩咐下來,那可不能拒絕了。」


    所以呢,我們就這樣決定踏上旅程……』


    『就算是宗師吩咐要帶徒弟去旅行,但總不能讓還在吵架的熊徹跟九太自己去。無可奈何之下,我和多多良也隻好同行。結果他們兩個就連走在大道上的時候也一直在爭執,真的是讓人傻眼。


    在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裏,熊徹宛如猴子一般自在地來去如飛。


    相對的,九太則喘著大氣,光爬上樹就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隻要他一慢……


    「太慢了!」


    熊徹就會催他,所以九太隻能拚命跟上。


    多達幾百階的石梯,熊徹也是輕輕鬆鬆就蹦蹦跳跳地跑上去。


    九太筋疲力盡,隻要一停下來想休息……


    「太慢了!」


    他就會這樣挨罵。


    雖然我叫他不要在意,慢慢爬就好,但九太咽不下這口氣,硬要站起來。相信他一定非常難受,但多半是經曆過這一段,才讓九太的體力大有進步。


    我們幾個本來就沒什麽盤纏,所以不住客棧之類的地方,都是在野外過夜。不過我們不愁沒東西吃。在有瀑布注入的溪流中看到魚兒的影子時,熊徹輕輕把頭沉入水裏,下一瞬間就接連把許多條虹鱒拋上岸來,漁獲量轉眼間就多到讓我們吃不完。用鹽烤的虹鱒與自己帶來的味噌所煮的湯,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滿天星鬥之下,大家一起圍著火堆品嚐的夏季美味,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然而,這種悠哉的時間與熊徹無緣,他抓起虹鱒就從魚頭大口咀嚼,還對慢慢吃的九太催個不停。


    「太慢了!太慢太慢太慢!」


    於是九太也開始賭氣,像要跟熊徹比快似地大吃起來。多多良勸他們至少吃飯時可以慢慢來,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起初我們去到的是一座位在隆起的台地上、建築物蓋得密密麻麻的奇妙城市。雖然地處荒野,卻因為獨到的花草栽培技術而聞名,城內還有很大的花市。如果說澀天街是布城,那裏就是花城。


    一拿出推薦函,他們立刻帶我們到身為宗師的庵主所住的洞窟。一位貌似阿拉伯狒狒的賢人,披著披風坐在一棵垂落大量藤花的藤木上。


    「冒昧請教,敢問何謂強大?」百秋坊恭敬地詢問。


    這名阿拉伯狒狒賢人是名揚天下的幻術大師。


    「強大?像我雖然力氣小,可是你們看,我可以創造幻影。」


    說著,他遞出手掌上的玫瑰花。


    隻見一隻指頭大小的蝴蝶飛來,停在這朵花的花瓣上。緊接著,兩者在一瞬間合而為一,蝴蝶的翅膀成了玫瑰花瓣。


    阿拉伯狒狒賢人露出笑容,宛如愛惡作劇的小孩。


    「不要小看幻術,幻象有時比真相更為真實。」


    九太看著這隻神奇的花瓣蝴蝶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手。他的手指輕輕一碰,小小的蝴蝶當場變得比我們還巨大。


    「哇!」


    即使明知是幻影,我們還是嚇了一跳。


    「這就是強是也,咈咈咈。」


    阿拉伯狒狒賢人十分開心,笑得牙齒都露出來。


    但隻有熊徹這家夥,從一開始就一副對幻術這種東西沒興趣的模樣,撇開頭不看……』


    『……接著我們拜訪的地方,是一座位在叢林裏的大空洞邊、一棟棟住家攀附在懸崖上而成的城市。


    隻要看看這座城市的產業,立刻便知道為什麽會挖出這麽大一個洞。這裏是以陶器聞名的土地,能夠挖出適合燒製陶器的優質陶土。從露天采掘的洞口大小,便能夠窺見這座城市漫長的曆史。


    這座城市的宗師是一名年老的長毛貓賢人,他以念動力讓有著各式各樣彩繪圖案的巨大陶器呈螺旋狀飄在空中。怪物的世界雖大,但擅長用念動力的仙人卻幾乎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長毛貓賢人對吃驚仰望的我們說:


    「強?追求這種東西有什麽用?我會一點念動力,但無論多麽強大,還是有贏不了的東西。那就是……」


    「那就是?」九太追問。


    「你,不好意思。」


    「什麽?」


    「可以幫我按摩一下腰嗎?念動力對腰痛不管用啊,痛痛痛。」


    長毛貓賢人頻頻眨著積了眼屎的眼睛,難受地揉著腰。


    隻有熊徹對念動力毫無興趣,撇開頭不看……』


    『……下一座城市是建在呈漩渦狀、宛如迷宮般的森林裏,不管怎麽走,都隻看到幾千幾萬尊羅漢石像排列在小路旁。


    我們不知道賢人之庵在哪裏,總之看到像是寺院裏會有的高塔後就朝那方向走去,但徒弟們說賢人不在這裏。我們詢問賢人在哪裏,徒弟就閉上嘴不再說話。看樣子這就是這座城市的作風。我們隻好在同一條路上來來去去,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到處找,但還是找不到。正當我們在路旁一尊羅漢石像旁束手無策時,忽然發現一位衣服破破爛爛的僧人,坐在長著青苔的兩尊羅漢石像之間,就好像是被石像夾住似的。沒想到這名僧人就是賢人。


    這位表情如同大象一般平靜的賢人,維持著打座的姿勢不動,用像是石頭摩擦般的嗓音靜靜地說:


    「強?找我問這個就錯了。我隻是無論風吹雨打,都像石頭般坐在這裏不動罷了。」


    「請問是為什麽呢?」百秋坊問。


    「為了忘記時間、忘記世界,甚至連自己都忘了,超越一切現實。也就是……」


    「也就是……啊?」


    九太問到一半,注意到一個變化。


    剛剛還在說話的賢人,不知不覺間已變成長了青苔的石像。


    「變成石頭了。」


    百秋坊喃喃說道。


    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雙手合十,朝沉睡的賢人拜了拜。


    但熊徹隻在一旁挖著鼻屎,根本不看我們一眼……』


    『……我們在小舟上搖搖晃晃了好一陣子,在一塊從海中凸起的奇怪島嶼岩岸上,看到一座類似寄居貝的城市。


    這座城市的宗師,是一名頭戴草帽、長著一張海獅臉的賢人。他從島嶼頂端的露台,把釣魚線垂到幾百公尺下方的海麵上。


    「強?我不達觀。」


    這位麵相貪婪的賢人說完,仿佛施展魔法似地釣竿一甩,然後張開大嘴迎接釣起的錦。


    「比誰都更快釣起獵物,嚐遍世界上所有東西,那就是贏家。」


    他用鋸齒般的牙齒,從魚頭咬碎錦細細品味,同時笑咪咪地說出這番道理。


    「隻要一有破綻,就盡管咬上去。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


    賢人突然眼睛一亮,吞了吞口水。我和九太立刻感覺到危險而退開,但多多良晚了一步。


    隻見賢人以驚人的速度甩動釣竿。


    「有破綻!」


    多多良輕而易舉地被釣了起來。他趕緊掙紮,但為時已晚,隻留下外套,整個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往賢人張大的嘴裏。


    「啊啊啊啊!」


    多多良命在旦夕,眼看就要送命……結果賢人卻不理會多多良,隻把釣起的外套送進嘴裏,大聲咀嚼。賢人對嚇得發抖的我們露出笑容說:


    「放心吧,我不吃客人。」


    他仿佛是要我們親身從殘酷的現實世界中學習。


    這時,我聽見熊徹在我身後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沉重的夕陽眼看就要落入地平線。


    我們為了踏上歸途,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在荒野上。


    「每個人都隻顧著說自己的觀點,說的話都不一樣。」


    百秋坊歎了口氣,發起牢騷。


    熊徹轉過頭來,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


    「看吧,聽那些癡人說夢話,隻會迷失自己而已。」


    我心想,開什麽玩笑,我可是差點被吃掉了耶。


    然而,隻有九太顯得神采奕奕,一手拿著他記錄這趟旅程的筆記說:


    「強這回事有各種不同的意義啊,不管是哪一位賢人說的話都很有意思。」


    熊徹果然不放過這句話,回道:


    「哼~那你幹脆坐到書桌前念書去吧。」


    「是啊,這樣還有意義多了,至少不會有不知道哪來的誰講什麽咻啊、咕啊的。」


    「意義這種東西要自己去找出來!」


    「你明明就是講解不出來!」


    「還不是因為你不開竅嗎!」


    唉,又開始啦。


    「你們兩個,真的是隻有吵架的體力永遠用不完。」百秋坊一臉疲憊的表情這麽說。


    真的是這樣。真是的,饒了我吧,我累了啊……』


    『……那天晚上,我們決定露宿荒野。


    熊徹與九太連在吃晚餐時也在鬥嘴,於是我們決定把兩頂帳棚搭在離彼此遠一點的地方。


    滿天星鬥之下,我負責顧火堆,直到九太睡著為止。


    九太踩著無力的腳步從帳棚裏走出來。他已把旅途中所穿的套頭披肩讓給外套被吃掉的多多良。而這時雖說是夏天,但夜晚的荒野仍然很冷。


    「你睡不著嗎?」


    我邊往茶壺裏倒入熱水邊問他。


    九太抱住膝蓋,默默注視著營火。


    「……我是不是果然沒有才能呢?」


    「你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啊?」


    「他說我不開竅。」


    「我倒不這麽認為。不管是打掃還是洗衣服,你明明什麽都沒學過,但我隻稍微指點一下,你立刻就掌握住訣竅。你老實、勤勞,而且學得很快。」


    「可是……」


    我把露茶倒進茶碗裏交給九太,從工具箱裏拿出另一個茶碗給自己用。


    「問題是出在熊徹身上。你看看他的招式,根本亂七八糟,但也很有獨創性。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為什麽?」


    「他沒有爸媽,也沒有師父。」


    「咦?」


    「他是自己變強的,不由自主地變強了。這就是他的才能,也是他的不幸。他誰的話都不聽,相對的,也沒有誰可以給他適切的建議。」


    「……原來是這樣。」


    我喝了一口露茶,接著說:


    「可是,他說的話有時候會讓人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是指『強的意義要自己去找出來』這句話嗎?」


    「對,我覺得有道理。」


    「……」


    九太不再說話,一直凝視著自己的茶碗……』


    『……同一時間,我和熊徹躺在帳棚裏,看著吊在頂端的油燈燈火。


    「我不知道要怎麽教才好。」


    熊徹有氣無力地說。


    「真沒想到天下無雙的熊徹大爺,會這麽執著於一個惹人厭的小鬼。」


    我捉弄熊徹幾句,他就趕緊否認。


    「才、才不是這樣。」


    「不過要說惹人厭,你小的時候也不輸他啦。明明很弱小,偏偏隻有一張嘴不認輸。」


    「那時候我隻是沒碰到什麽像樣的師父罷了。」


    熊徹忿忿地說。


    「我記得除了宗師以外,根本沒人理你啊。大家都說你是個不聽話的麻煩小子,三兩下就放棄你了。」


    「可惡!那些家夥爛透了,我一想到就生氣!」


    「是啊,就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喔,我多嘴了。」


    「嗚……」


    我用九太讓給我的套頭披肩裹住自己,閉上眼睛。


    「也好啦,我是覺得那種小鬼最好趕快消失,不過……如果你還想繼續當他的師父,最好從頭回想看看,想起你小時候是希望別人怎麽對你。那麽,晚安……」


    但熊徹仍未入睡,似乎一直注視著油燈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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