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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會有這種蠢蛋──多多良在打不開的門前抱頭。


    看來是講電話時被他聽到了。光是偷聽主人講電話就可以解雇他,沒想到他竟然偷走鑰匙,還把主人關在門外。竟然有如此無法無天的傭人。


    先把憤怒放到一邊,現在到底該怎麽辦才好?那個黃毛雞頭打算獨自與捌號木盒對戰,似乎想著如果他死了或許能拔出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要成為夜見師,必須有神的血脈與資質。


    ……除了白白喪命之外,沒有其他下場。


    帆乃和翔琉現身在麵前,雖然發不出聲音,但他們十分驚慌地想表達什麽,大概是因為輝獨自闖入神社讓他們很擔心吧。


    (那個黃毛雞頭知道連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幽靈們都在為他擔心嗎?)


    如果無法從正麵入口進入──


    「沒辦法了。」


    他坐著輪椅全速回到寢室,拿開掛在牆上的風景畫。雖然畫不大但畫框相當重,對單腳裝義肢的多多良來說,站起身把畫拿開是很辛苦的工作。


    那幅畫後方有個小小的門,多多良已很久沒有打開嵌在牆壁裏的隱密保險箱了。


    「……零號。」


    多多良拿出寫著零號的小小桐木盒。這個木盒裏裝的不是怨靈,而是一把黑色的大鑰匙。


    「沒想到竟然有用到這把鑰匙的一天。」


    非常諷刺的號碼。這個號碼表示宅邸本身就是上百個木盒的起始。


    為求謹慎起見,多多良打了電話給雪乃。


    『喂,你剛剛怎麽了?突然掛斷電話。』


    多多良發現異狀後,立刻掛斷電話去追輝,結果還是沒有趕上。


    「對不起,其實──」


    多多良簡單說明事情經過。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但雪乃開車趕來也要花上一小時,沒有時間等她過來。


    接下來才是重點。


    多多良拿著鑰匙和提燈來到院子。


    雖然雨已在傍晚時分停歇,但地麵還很濕濘。輪椅隻能前進到鋪有石磚的地方,接下來就得慢慢走。因為無法量身打造,所以他腳上不是適合步行的義肢,若是不小心跌倒就會出大事,所以他很少走路。而且因為四肢容易損傷,他不喜歡用會造成手臂負擔的拐杖,失去手比失去腳更讓他恐懼。


    來到狹窄後院時,天空開始飄雨,得加快腳步才行。這邊有個直通百芽山神社的緊急出入口,但他隻在孩提時代聽大人提過,自己從未使用過。


    不過,出入口外有一麵薄薄的外牆,得先把牆打破才行。他拿起帶來的鐵錘敲破牆壁,碎片砸到左手小指,可能斷了吧,即使如此,還是得想辦法把牆拆開。外牆拆開後,可以看見一扇貼著符咒的小門,大小僅容許爬行通過。門扉前也掛著門鎖,多多良很不安,不知道能否順利轉動鑰匙,因為沒人知道這個鎖到底幾年沒用過了。提燈的光線十分微弱,風雨再強一點燈光便會消失吧。


    多多良被雨水及泥水打濕後,終於把門鎖打開了。他拉開密閉的門扉爬進通道,但前進沒多久,又被一道加鎖的門擋住去路。


    「……就在這後麵。」


    這應該是通往祠堂後方的門。自反方向進入神社,當然是會遭天譴的行為。


    不管看起來如何,屍體終究是屍體,幾乎可說是靠著這棟宅邸的力量存活著。


    「不知道到底可以撐到什麽時候。」


    要是身體無法動彈,一切也就告終。得比活著時還要重視身體健康的矛盾,讓他不禁失笑。


    爬在捷徑的黃泉比良阪上,往黃泉的方向前進。


    多多良把鑰匙插進鑰匙孔,但鑰匙孔似乎被什麽東西塞住。他拿起帶來的螺絲起子挖了挖鑰匙孔,原來是被昆蟲的屍體塞住。得快點才行,木盒打開後,時間流逝的速度會改變,輝現在不知道處於怎樣的狀況。


    ……絕不允許他擅自死去。


    ※


    我是木盒之神,我要從這裏出去,為全世界帶來災禍──男人執著於這個想法。如同呼吸之於生者是理所當然的,詛咒對怨靈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感謝你打開木盒。」


    魔王在無人幸存的悲慘東京大喊,五明家的小鬼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瞪著他。


    好棒,再更加憎恨我吧──男人沉醉其中。


    「你憎恨我嗎?覺得我很可恨嗎?」


    「你為什麽要詛咒我們?」


    對了,男人反省起自己還沒說明這件事情,大概是因為小鬼一打開盒子就和他在「現在」對話的關係。這還真是不親切呢,得要好好遵守木盒裏的規矩才行。


    「我曾祖父可是打算收養你女兒耶。」


    沒錯,五明日出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收鏑木康三的女兒為自己的養女。


    「那是我的孩子。」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而且還變成怨靈。」


    男人也不是自願變成怨靈,隻不過靈魂過於空蕩,無法沉入黃泉。


    「那麽,你就暫時當個觀眾吧。就算隻是旁觀,觀賞我的『過去』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荒廢的東京漸漸變暗。


    ※


    輝跌跪在地。


    詛咒者是壹佰伍拾陸號鏑木佳代的父親,那個從戰爭回來後,過於溺愛女兒而步上歧途的男人。


    年紀大約三十五歲左右,留著雜亂的胡子,眼睛比其他生者更加閃閃發光。


    『佳代快吃,吃多一點。』


    『爸爸,我已經吃不下了。』


    『沒關係,快吃,要不然會餓死。』


    他是一個像被什麽東西附身,不斷喂食女兒的父親。雖然是相當詭異的光景,但至少他非常疼愛女兒。


    這世界兜來兜去,三個木盒也兜在一塊兒,應該不是偶然吧。或許,連自己來到這座宅邸也是必然。


    獨自身處於此讓輝無比恐懼。他不僅位在敵人的主場,且手無寸鐵、孤身一人。不過,背叛多多良的他隻能靠自己的力量砍殺眼前的怨靈,隻能賭一把。


    輝沐浴在黑暗中的聚光燈下,舉起雙手摀住臉。


    ※


    一片翠綠迎麵而來,藤蔓仿佛魔鬼的觸手。被鳥兒恥笑、被蟲子瞧不起,體力也被森林炎熱的氣息奪走。在鬱鬱蔥蔥的茂盛樹林中前進,又有一個人耗盡力氣。


    「你撐著點啊,喂。」


    五明日出男拚命對那人說話,但死人已無法回應。就算還有氣息,如此瘦弱的身體也沒力氣回應。


    「為什麽啊,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去嗎?」


    屍體雙眼緊閉,五明咬緊牙根哭泣。這個年輕人似乎還沒有流幹眼淚。


    (我的眼淚早已流幹了。)


    想到這種事情竟止不住笑意,或許就是精神已開始錯亂的跡象吧。


    「幫他帶個遺物回去,繼續走吧。」


    鏑木催促部下繼續往前走。現在狀況不允許帶著屍體同行,這隻會讓全員跟著陪葬。比炮彈、敵人還要更加恐怖的是饑餓與疲憊。


    「鏑木伍長,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小隊長已經戰死,自己隻能接手指揮。好想讓這些年輕人都能回國,早已幹枯的胸口還留著這種心情。


    「再走一下就可以到基地,一旦休息便很難繼續走下去,撐到晚上吧。」


    他已經看過太多士兵死亡。對鏑木來說,此時就算是謊言也要拿來鼓勵大家。


    要活著回去見妻女。隻要能活著回去,肯定可以得到幸福。他就是憑這種想法強迫疼痛的雙腳繼續走下去。


    當晚,事態變得更加嚴重。有一人發高燒倒下,大概是得了瘧疾。除了鏑木和五明,其他士兵全都出現相同症狀。


    已經連行軍都無法做到。


    倒下的部下用微弱的聲音說:


    「……請你們丟下我們走吧。」


    部下說出的請求讓他動搖。他表麵上想著「這樣總比全體陣亡來得好」,實際上隻是單純不想死,隻是想要逃離這裏。瘧疾是無法期待自然痊愈的絕望疾病,再加上大家都已營養不良,距離死亡隻差一步。


    不過,脫口而出的是:


    「你們別說蠢話。」


    時至此時,他還是希望受人敬重。連這樣的人渣也有這一點虛榮心,自己心中的雙麵人讓他想吐。


    「別死,說好了要大家一起回去的。」


    五明用拳頭捶地板說:


    「鏑木伍長,讓我跑回基地吧。我去拿藥和食物回來,這裏就拜托你。」


    現在這一群人中,剩下最多體力的人確實是五明,可是,鏑木不想要留在這邊,他無法忍受目送一個又一個部下死去。


    「不,我去吧,我不能讓部下去。」


    他脫口說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內心隻是想逃而已。


    四天後,鏑木在叢林中再次見到五明。其他人似乎都死了,目送所有同伴去世,讓五明變得十分憔悴。


    「……這樣啊,對不起,我沒有趕上。」


    「伍長都已經盡全力了,這也沒有辦法。這種狀況無能為力啊。」


    雖然五明這樣安慰他,但鏑木其實隻是四處尋找食物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基地在哪個方位。


    他連蟲、樹皮都吃,有蛇已能稱得上是豪華大餐,即使如此,他還是餓到一步也走不動。自己已經快要不是人類了,被他舍棄的士兵們,每天夜晚都在他耳邊低語:「到我們這邊來會比較輕鬆喔。」


    鏑木和五明兩人,終於做好赴死的覺悟。


    「我出征的時候,老婆已經挺了個大肚子。我好想見見孩子,真的……看一眼也好,我好想看看他。」


    連五明也沒力氣了,躺在地上,嘴裏說著對世界的留戀。


    「我也好想見家人,女兒應該長大了吧……但是已經不行了,再也……」


    咬著不能吃的苦澀葉片,鏑木開始說起泄氣話,連天空看來也在搖晃。


    「全是托鏑木伍長的福,我才能活到今天,謝謝你……」


    不對,我什麽都沒做到,也沒能救任何人,是個一心隻想逃跑的卑鄙家夥──即使如此,鏑木還是好想見見妻子和女兒。


    隔天,鏑木和五明奇跡似地獲救。戰爭似乎結束了,沒過多久,他們搭上回日本的船返國。


    雖然沒救到任何一個部下,但至少要好好保護妻女。他們肯定可以一起變得幸福,他絕對不會讓妻女挨餓。


    鏑木在船上如此發誓。


    鏑木在無數個夜晚中夢見的日本殘破不堪。雖然早有聽說日本遭到空襲,一般民眾也遭受無差別式的殺害,但沒想到竟然如此嚴重。


    到底是為了什麽打仗?為了什麽挨餓?


    都是因為想要再見一麵。


    東京簡直是一片灰色荒野。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家在哪裏,妻子和女兒到底怎麽了?


    鏑木四處尋找她們,也去看尋人布告欄,但妻女還是杳無音信。


    四個月後,鏑木遇見鄰居,才知道妻子已在空襲中喪生。得知妻子的死訊後,他全身無力,幾乎癱軟在地。


    「佳代應該收容在哪個地方,你快去找找吧。」


    聽到這句話,鏑木又開始徘徊於東京街頭。


    他走在一片荒蕪的城鎮,心裏想著,就讓戰爭僅止於戰場上不是很好嗎?如此一來他們也能放棄。


    妻子已經過世,女兒在哪?不知該如何處理的憤怒湧上心頭。


    「別單方麵殘殺啊,至少對等地一較高下!」


    他站在東京中心如此大喊。


    逐漸崩壞。


    僅剩的「希望別人覺得自己是好人」的心情也已消失無蹤。


    自己是人渣,連妻子也救不了,那就活得像個人渣吧。不管是偷拐搶騙還是殺人都做,鏑木完全不想阻止自己不斷沉淪。


    把良心、罪惡感全都舍棄後,才發現身體有多輕盈。


    又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找到女兒,女兒待在一間專門收容孤兒的寺廟中。原本臉頰圓潤的多話小女孩變得消瘦不語,旁人說,大概是因為孩子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眼前。


    鏑木緊抱女兒一起大聲哭泣。


    他絕對不再讓女兒哭泣,絕對不再讓女兒感到任何困窘。


    「吃吧,別客氣。」


    鏑木一心想著不能讓女兒挨餓,做起雞鳴狗盜之事。他欺騙許多人、傷害許多人,奪取對方的食物。


    「爸爸,我肚子好飽,可以把這個給小幸吃嗎?」


    佳代多麽溫柔啊,但是不可以這麽做,這樣會活不下去。


    「這可是我為了你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食物,連一粒米都別想分給別人。」


    雖然現在隻是個簡陋小屋,但總有一天會蓋個大房子,然後每天在大房子裏吃豪華大餐吃到肚子撐。絕對不把佳代交給死神,佳代由自己來保護。這個世界是地獄,不自己保護女兒,還能交給誰──鏑木開始把身邊一切全都視為敵人。


    「來,快點吃,你還想吃什麽?」


    「……爸爸。」


    為什麽女兒的表情如此悲傷,爸爸明明一心一意隻為佳代著想啊。


    鏑木每天做壞事,每天被人追趕。他想著有沒有比竊盜還更有效率的賺錢方法,接著想到怨靈詐騙手法。


    因為他沒背過經文,所以偽裝成神社的宮司。他孩提時,老家附近有神社,他很常看到宮司。


    他用一副煞有介事的演技說:


    「你的腳之所以不能動,全是因為祖先在作祟,讓我來為你驅邪吧,但是需要收取一點費用。」


    或者是這樣威脅來者:


    「這不是抑鬱之症,而是你肩膀上有個全身是血的戰友纏著你。」


    隻要做好類似打扮,有模有樣地揮動紅淡比樹枝,三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上當。


    太簡單了。他心想,這些笨蛋捐獻越多越好。他小時候居住的村莊裏有個發瘋的女人,她總是胡言亂語著「我要詛咒你」之類的話,結果有一次她的戲言恰巧成真,從此以後,周遭的人為了不被她詛咒便開始進貢食物給她。


    神明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自己也要成為神明,借此累積財富。


    怨靈詐騙一開始非常順遂,反正被揭穿,他隻要帶著女兒逃跑就好。但是,鏑木與他最不想見到的男人再會了。


    「伍長,你這是在幹嘛?」


    是五明日出男,一個和他名字一樣開朗的男人。他似乎順利見到自己家人,非常有活力地工作賺錢。


    「不可以騙人,伍長不是那種人啊。」


    你懂個屁,自己從以前就是人渣,膽小懦弱,對部下見死不救;無法忍受空腹,連泥土都吃,自己的妻子也救不了。


    所以,他怎樣都不可以讓女兒餓肚子。


    「我隻是幫人驅除纏在身上的髒東西而已,你別多管閑事。」


    「那些人身上什麽都沒有,被髒東西纏上的是伍長才對。」


    有什麽東西會纏上空蕩蕩的自己啊?


    隻有這個男人,鏑木不想讓這個男人看見自己汙穢的一麵,希望他能永遠誤會,永遠隻記得自己好的一麵。


    「我不想讓女兒餓肚子,你別管我了。」


    「你做這種事情隻會遭人怨恨而已,總有一天伍長和你女兒會一起毀滅。就算貧困也要正當做人,把騙人得到的錢還回去吧,不能這樣詛咒世界啊。」


    就算趕走五明,他還是一次又一次試圖來說服自己。沒人能從那種好聽話中獲得救贖,這種正直又煩人的家夥根本不存在。


    為什麽這家夥沒變得虛無?


    為什麽他沒同樣變成人渣?


    這讓鏑木感到煩躁。五明和自己仿佛正反兩麵,為什麽陽光隻照在這家夥的心上呢?自己明明如此黑暗又空蕩。


    鏑木撞飛五明後逃走,心裏想著得去看不見這家夥的地方。和這家夥在一起,自己肯定會瘋掉。


    ……不,早就已經瘋掉了嗎?


    鏑木拚命拍拂自己肩膀。自己身上有髒東西,見死不救的部下、遭他欺騙的老婦人、他從身後毆打以搶奪其金錢的混混。每個人都說著「我憎恨鏑木康三」,打算要壓垮他。


    即使被逼迫到這種地步,鏑木還是拚命努力,因為佳代還好瘦小、好瘦小,如果不找東西給她吃,她就會餓死。


    就這樣,某天,鏑木死了,因為過去他欺騙過大筆金錢的人們襲擊他。他頭蓋骨碎裂、脊椎斷裂、吐血而亡,最後聽見五明在旁大叫「住手」的聲音。


    「……佳代。」


    ──爸爸要死了,但是會一直留在你身邊。


    ※


    鏑木康三生前的故事結束了。


    雖然有部分和之前從他女兒那邊看到的影像重疊,但可能因為角度不同,這次能深切感受到鏑木的心情。


    輝突然回想起,從前自己走岔路的那段日子裏,見到以前的同學也非常痛苦。這是因為他比誰都要清楚自己正處於最不堪的狀態。


    沒臉見他們。


    就算虛張聲勢、就算逞強,還是改不了自己悲慘的事實。鏑木經曆過太痛苦、太沉重的慘事,這讓輝沒辦法責備他的沉淪。


    獨自在森林中仿徨的鏑木,邊舔泥土邊哭泣,嚐著尊嚴跌落在地的感覺卻還活著。


    輝的曾祖父曾試著要救被殺害的鏑木,在那之後鏑木的女兒也跑了過來,看見自己父親死相淒慘的屍體……


    沒有一個人能在木盒的世界中獲得幸福,木盒裏僅有絕望與怨恨。


    接下來是鏑木死後的故事。


    ※


    他沒能前往另一個世界。


    鏑木康三的身體早已火化,埋在黃土當中,但他死後,意識依然留在這個世界。


    雖然生前是個人渣,但現在感覺連神都能當。看得見的人畏懼他,他的影響力日漸增加,這正是所謂的作祟。


    鏑木康三逐漸變成作祟神,他邊守護住院的佳代,邊在這個世界上作祟。因為亡父近在身邊的關係,佳代也慢慢展現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佳代,是爸爸喔。我就在這裏,你不好好吃飯不行。)


    即使對她說話,她也聽不到,佳代的食量變得更小。鏑木怎樣都沒辦法獨留這孩子在世上,前往另一個世界。


    某天,那家夥出現了。


    「你是佳代對吧?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喔。」


    五明日出男為什麽會這麽多管閑事?他們什麽時候變成朋友?我可是你的長官啊──鏑木即使知道五明日出男是為了讓佳代安心才會這樣說,還是沒辦法壓抑怒氣。


    別接近我女兒,別碰她,別和她說話。


    那是我的孩子,我一個人的孩子。


    女兒聽不見鏑木的喊叫。在父親過世後便封閉自己心靈的佳代,此時第一次露出不同的表情說:


    「……我、我想看梅花。」


    看見佳代終於打開心房,五明笑了。


    佳代,為什麽。爸爸在這世上隻有一個啊,你別上那家夥的當。


    五明總是讓他更加悲慘,甚至連在他死後還要繼續折磨他。


    ……好恨。


    暗黑、深沉且黏稠,不管怎樣往下墜都碰不到底。明明很餓,卻不知道自己渴望些什麽。


    幾天後,五明又來了,手上拿著一根梅花樹枝,還帶著大肚子的妻子前來。


    在獲準進入佳代的病房前,五明夫妻倆聊著天。


    五明妻子有點不安地說:


    「我能和佳代處得來嗎?」


    「對不起,我提出那麽任性的要求,會讓你多操勞了。」


    五明夫妻似乎是把快兩歲的孩子托別人照顧,特地一同來探望佳代。


    「明明醫生才說從你肚子的大小判斷,應該會是雙胞胎。對你真是不好意思,我會拚命工作,絕不讓大家餓肚子。」


    「那是照顧過你的人的小孩啊,我也無從反對。如果沒有那個人,你可能沒辦法活著回來。」


    難不成這家夥想要收養佳代嗎……


    佳代收到梅花樹枝後,露出暖陽般的笑容。那是鏑木在出征前,每天都能見到的無憂無慮笑容。


    (佳代,別這樣笑,別讓這家夥看見你那樣的笑容。)


    ……好恨。


    鏑木打從心底怨恨五明,他不僅還活著,而且有妻有子。都已經擁有這麽多,為什麽還要搶走他的女兒。


    五明說:


    「佳代,你願不願意成為叔叔家的小孩啊?」


    這一刻,鏑木康三化身成不折不扣的作祟神,成為到處不停作祟的存在。


    ……要殺了你。


    該怎麽做才能阻止女兒接受五明的提議?


    除了殺死這個可恨的男人之外,別無他法──


    佳代手上拿著梅花樹枝,尖銳的樹枝。那朵紅梅吸血之後,肯定會變得更美。就讓他們兩人一起創造出最美的花朵吧。


    (……好不好啊?佳代。)


    鏑木附身到佳代身上,驅使他強行奪走的小小身軀,拿起樹枝用盡力氣往五明身上刺。細小的樹枝沒有折斷,而是斷了五明的氣息。


    佳代的心慘叫悲鳴,不過,她口中吐出的是神明低沉的聲音:


    「你以為你是誰。」


    她居高臨下看著倒下的五明。


    「不管你轉生幾次,我都會殺了你,你別想活得比這一世還要久。」


    ──我要你生生世世體會這種痛苦。


    ※


    多多良曾說過,如果是幽靈倒還好,一旦變成怨靈就會失去理智。


    那句話就是指這麽一回事吧。


    愛女兒的心扭曲了鏑木,讓他連他人的善意都無法體會。


    輝覺得自己的曾祖父非常可憐。即使是那樣墮落到極點的人,曾祖父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


    輝終於知道自己身上詛咒的來龍去脈,不過,當他再度回到「現在」時,真的能與那種怪物相抗嗎?


    他試著拔刀,但是刀一動也不動。


    死了之後……或許就能拔出來吧,或許能像多多良一樣得到夜見師的力量。


    腦中浮現美咲的臉。


    隻要死了、隻要死了、隻要死了……他隻能賭這一把。


    ※


    平常隻是淤滯的空氣。


    一團沉睡的黑色物質,吞噬許多東西後變成神。


    殺了欺負佳代的醫生。


    殺了嘲笑佳代的護士。


    大概是因此闖出了名聲吧,再怎麽說,這是個黑暗的時代。無論是誰,身上都背負著黑暗之物。


    身為鏑木康三的記憶逐漸變淡。


    他會回擊偶爾出現的靈能力者。不過是區區人類,竟敢反抗神明,真是可笑。


    就在那時,那些家夥出現了。


    那是一對看似夫妻的男女。男人一身神社宮司打扮,女人穿著樸素的和服。


    「我是封印者。」


    封印者啊……他聽說過這號人物。據說有間神社會將怨靈裝進木盒裏,這些家夥似乎終於來了。


    「我是作祟神,你們可別想活著回去。」


    深夜,在圍繞著女兒醫院的雜木林中,他和封印者們決一死戰。雖然封印者們隻是不斷念祈禱文,但非常恐怖,可以感覺到自己累積起來的力量不斷減弱。這兩人和以往的假靈能力者完全不同等級。


    這些家夥背後有神明撐腰,那股力量不斷逼近。


    雖然身為作祟神,根本不是封印者的對手,但他仍不願認輸。話說回來,如果能用理智思考,也不至於淪為這身卑劣的姿態。


    結果,他被女人吸進身體裏。他們以肉體為容器,削減作祟神的力量後再封進木盒中。原來真正恐怖的是這個。


    鏑木原本打算搞瘋女人後伺機逃走,但是他敗北了,最終仍被封進木盒裏。


    ……可惡!可惡啊啊啊!


    2


    大概了解事情原委了。


    竟能把那種東西封印起來,祖父母還真了不起──多多良不禁讚歎毫無印象的祖父與祖母。祖母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幾乎形同廢人,由此可見捌號怨靈的瘋狂程度非比尋常。


    那家夥和輝似乎都沒發現多多良已經抵達本殿。他轉動沉重的鑰匙,撬開文風不動的門扉爬進來,從祠堂的後方脫身時,正巧趕上捌號的記憶回顧秀。他小心翼翼不被發現,在一旁觀賞。


    左手小指和無名指斷了,大概會脫落吧,隻希望其他部分沒有受損。


    「『現在』要來臨了,我……就要死了吧。」


    黃毛雞頭似乎非常絕望,在幕間的黑暗中茫然低語,束手無策地呆站原地。


    「我也拔不出斬恨刀啊……」


    輝試圖靠蠻力把刀拔出刀鞘,但隻有夜見師可以使用那把刀。雖然早已對他說過這件事,但他應該是想賭賭看自己死後能不能拔出刀來吧。這正是可能變成怨靈的人會有的想法。


    「果然還是得死嗎……不要。」


    這是當然。他還年經,有家人,身體也非常健康,是不值得送死的人。


    「救救我啊……國王陛下。」


    多多良心中還對遭輝背叛一事相當憤怒,但一聽見輝吐出無助的聲音,立即認輸了。原來,他竟如此渴望受人依賴。明明隻是一具若沒有人照顧,連假裝活著都辦不到的屍體。


    「你叫我嗎?」


    輝驚訝地轉頭。


    「你為什麽在這裏?」


    輝的表情像是看到奇跡,但現在不是慶祝感動再會的時候。不管怎麽說,不趕快解決、趕快回去的話,屍體會腐敗。但是,他的靈體也相當疲憊,可能沒太多力氣和捌號怨靈對戰,因為他用了不少非物理性的力量才推開祠堂的門。


    「詳情待會兒再說,把刀給我。」


    輝眼眶含淚地把刀交給多多良。


    「對不起……」


    多多良接過刀,自刀鞘一把拔出刀。


    「該說對不起的是那家夥。」


    「現在」開始了。


    ※


    捌號的「現在」是一整片白,空無一物。


    就算是怨靈,關在這裏這麽長的時間後,大概理智也跟著腐敗了吧,可能比先前還要糟糕。


    捌號站在那裏,身穿染血的白襯衫,一條繩子代替皮帶綁在褲頭上,這大概是他過世時的裝扮。


    「你是那對封印者夫婦的兒子嗎?」


    他的聲音透過空氣震動傳過來。


    「是孫子。」


    「這樣啊,似乎過了非常長一段時間呢。」


    捌號低下頭。


    「……我女兒呢?」


    「她在三十幾年前因病過世了。」


    捌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也被封印在這裏,即使如此,還是有所感應吧。了結壹佰伍拾陸號後,捌號木盒比平時更加躁動。


    「死了啊……」


    鮮血從捌號的頭和耳朵流出來,大概是已喪失之心的表露。這種疼痛正是曾身為人類的痕跡。


    「我想不起女兒的名字。」


    忘卻他人給自己的愛,隻留下怨恨,怨靈就是這麽一回事。


    「回想起來又如何?你就要在這裏被我消滅了。」


    多多良擺出架式,他想要盡快解決。


    「現在連宮司也穿西裝嗎?」


    「這是為怨靈送終的打扮。」


    應該是這麽一回事吧,多多良重新拿好刀。


    「你覺得你真能砍了我嗎?」


    「你為什麽要反抗?明明能因此輕鬆啊。」


    如果自己有這種機會,肯定會自願把頭伸出去。要是有個能砍了多多良克比古的夜見師存在,那有多麽令人感激。


    「我是神。我下的詛咒不就延續到那個小鬼身上嗎?我也要詛咒你,讓你在絕望與恐懼中死亡。」


    怒氣沸騰的輝原本想從多多良身後衝出去,但多多良製止了他。


    「我感覺不到絕望也感覺不到恐懼。」


    ──因為我和你是同類。


    他用刺擊的動作襲向捌號。他在靈體狀態時便能迅速移動。


    在刀尖要刺穿捌號的胸膛時,他的臉變成「輝」的臉。刀尖在他胸口前停下來。


    「看來你似乎有不想殺了五明那小子的恐懼啊。」


    捌號頂著輝的外貌往後退。


    「明明想笑,卻忘記該怎麽笑了。」


    「輝」一臉不滿地說道。不對,那不是輝。


    「那是五明日出男嗎?」


    「我殺死那家夥時,順便把他吞了。」


    不用轉過頭去也知道輝現在臉上有怎樣的表情,他的曾祖父等於被殺害兩次。


    「你來砍我看看啊,連這個五明一起砍。」


    還以為空白空間消失了,卻馬上身陷叢林之中。鬱鬱蔥蔥、生長茂密的植物,仿佛食欲旺盛的怪物,並不是能撫慰人心的綠意。


    不過,四周一片死寂。


    「……是回到過去了嗎?」


    輝忍不住屏息。


    「是『現在』,壁紙隻是反映出木盒中怨靈的意識而已。」


    這也是能做到這件事情的房間。反正重要的是不讓怨靈離開這個房間。


    不管是步行還是踩斷樹枝都毫無聲響,抬頭觀看,雖可見鳥兒飛翔,卻不聞鳥啼。


    「這是為了要聽清楚你們的慘叫聲。」


    捌號從樹叢陰暗處現身,他似乎想起該怎麽笑了。


    輝對他大喊:


    「你的女兒名叫佳代!」


    「啊……是佳代啊。」


    捌號頭上的傷口裂開,再次流出鮮血,頭骨凹陷,腐爛的眼珠滾落在地。


    「這就是你『現在』的痛楚,很痛對吧?回想起來啊,你也曾經是個人類。那孩子和我曾祖父也很痛,你這個爛斃了的白癡混蛋。」


    輝一臉憤怒地朝怨靈吼叫。多多良在一旁傻眼地心想:「這個黃毛雞頭真讓人頭痛,連這種無可救藥的怨靈的人生也想插手。為什麽會如此沒有學習能力呢?」


    此時,捌號身上出現的傷口全都消失,恢複原狀。


    「……五明,你重生了嗎?無論幾次我都會殺了你。」


    捌號邊喃喃自語「那是我的女兒」邊伸出右手,手勢像是抓著蘋果,接著慢慢轉動手腕。


    「嗚──」


    輝壓住胸口蹲下身。


    「你現實中身體裏的心髒也會跟著停止,我要在這裏直接殺了你。」


    他的眼神沒有焦距地四處遊移,沾滿鮮血的頭歪斜扭曲。愛情的記憶對這個怨靈來說是毒。不快點砍了捌號,輝就會死。


    當多多良準備要斬向捌號時,他的腳被什麽東西纏住,低頭一看,是士兵的屍體,捌號的身影已消失在叢林中。


    「你給我靠氣勢撐著,我一定會砍了那家夥。」


    多多良摸摸輝的金發,輝表情扭曲地點點頭。這裏和現世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動作快點應該能趕上。


    (絕對不會讓你死。)


    多多良拿著刀追逐捌號。


    身穿黑色西裝在叢林中奔馳,讓他感到無比自由。脫離不自由的屍體束縛後,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奔跑,這種感覺如同蜜糖,讓他不想回去。不過,不回去屍體會腐爛。


    更別說不回去,輝的心髒就會停止。


    多多良終於追上捌號,捌號如猴子般在叢林中逃竄,多多良繞到捌號前方,揮刀砍下,但「壁紙」再次改變了。


    他們從叢林回到荒廢的東京。


    黃沙飛舞,天空布滿感覺隨時要掉下來的厚重灰雲。


    「你可以理解我看到這幅風景時感受的絕望嗎?不管在戰場上看到怎樣的地獄,心裏都想著隻要回來就可以重來。」


    捌號大聲咆哮,混雜鮮血的口沫從他口中噴出。


    「每個怨靈都衝我怒吼自己的悲傷,但隻是徒勞無功,因為我也是作祟神。隻不過,我詛咒的對象不是生者。」


    死後依舊迷惘,即使被賦予虛偽的生命,還是不想要處理木盒。


    ──不過,我已經選擇以夜見師的身分重新來過。


    多多良逐步逼近捌號。


    「可惡……你別過來。」


    捌號的氣勢越來越弱。


    這到底是狩獵的興奮抑或是憐憫呢?兩者皆為感情,也都相當棘手。興奮隻會引來卑劣的結果,而憐憫隻會消磨自己的能量,所以,他才會選擇事務性地處理一切。


    捌號被砍之前換了三次壁紙,一更換壁紙就會讓多多良頓時失去他的方位,這正是捌號的目的。


    (糟糕。)


    多多良抬手擦拭看不見的汗水,重新把領帶係緊。


    不能如過去那般沉浸在狩獵的樂趣中。他壓抑過度興奮的情緒,隻為了淡然處理這一切而奔走。


    不管周遭風景怎麽變化,始終都在百芽山神社中。正如同那家夥所說,這裏是他的領域,是為了不讓怨靈逃走且能有效獵捕他們的空間,怨靈沒有任何勝算。


    發現捌號的身影後,多多良迅速拉近距離。


    叢林與戰後的東京,這是捌號的兩個噩夢。他應該也曾經有過幸福的時光,但似乎已經想不起來了。


    五明日出男對他來說肯定非常礙眼吧,因為兩人明明經曆過相同遭遇,五明日出男卻毫不畏懼地向前邁進。


    他憎恨光明,而如同光明化身的男人竟打算收養自己的女兒。怨恨從黑暗感情下方不斷往上湧──多多良能輕易理解捌號的心思。那是世上最為醜惡的怪物。時至今日,多多良也相去不遠。從這層意義上來看,他不禁憐憫起捌號。


    在他眼裏,夜見師就是最終消滅自己的魔王。


    到那天為止──


    多多良繞到敵人的死角,刀往側邊揮下,刀尖劃開捌號背部,怨靈身體流出紅黑色的黏液。如果刺中要害,怨靈應該會化作白光散開,但他沒能刺中要害。


    「那把刀……是什麽刀啊。」


    捌號換上五明日出男的臉。那張和輝相同的臉吐露著痛苦與悲傷,真是個討厭的家夥。


    「人稱它斬恨刀。」


    多多良將刀伸至無法動彈的男人麵前。


    輝緊壓胸口大喊:


    「陛下,拜托你趕快讓我的曾祖父解脫。」


    「那麽,就讓你成為最後一個死在我手下的人吧。」


    捌號頂著輝的臉激動地轉過頭,右手像是捏碎了什麽。


    多多良看見輝在身後翻著白眼倒下。「你這家夥!」血液沸騰的感覺,讓他化身為彈簧。


    「回去吧!」


    刀光一閃,劃過捌號頸部。


    多多良不理會化成白光散去的男人,急忙跑回輝身邊。


    「都結束了,所以你千萬別死。」


    他抱起輝,同時間,兩人的靈體也自這個空間消失。


    他們將回到原本的空間,但他回到屍體上後,暫時會時無法動彈,所以也沒有辦法照料輝。


    ──誰來幫幫忙啊!


    ※


    還以為自己死掉了。


    因為自己的心髒已被鏑木康三捏碎。他有實際上心髒已經停止的感覺。不過,似乎有什麽東西按壓著他的心髒。


    快動、快動。


    慢慢睜開眼後,人影在輝麵前晃動,有著人類形體的什麽東西……慢慢變得鮮明。


    「……壞婆婆小鬼。」


    原本拚命救人的臉變得險惡扭曲,少年幽靈狠狠摑了輝一巴掌。


    「是你……救了我啊。」


    原本跨在仰躺的輝身上的翔琉消失身影,提燈裏快要熄滅的燈光毫無用處。


    「對了,國王陛下!」


    輝跳起來,雖然意識還有點朦朧,胸口也還有些喘不過氣,但這些都無所謂。


    頭上沾著蜘蛛網的多多良倒在祠堂前,輪椅不在身邊。帆乃坐在他身邊哭泣。和翔琉不同,帆乃沒有移動物品的力量,所以隻能在多多良身邊哭泣,呼喊他的名字。


    多多良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剛邁入老年的年紀。


    輝碰觸他幹燥冰冷的臉頰喊:


    「陛下,你醒醒,你還活著對吧!」


    「……不,我已經死了。」


    多多良微微睜開眼睛。


    「就算死了也還活著對吧?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輝幾乎要哭出來。


    「你才是,還活著啊……我覺得我好像看到奇跡。」


    輝握住多多良伸出的手。


    「似乎是翔琉幫我做了心髒按摩。」


    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翔琉的心髒按摩有效,他才起死回生。不過,翔琉拚命想救他是不爭的事實。


    「那麽,我也得感謝他才行……讓幽靈幫忙做心髒按摩的人,有史以來應該也就你一人而已吧。」


    輝感覺翔琉的手有溫度。


    但是,握在手中的多多良的手卻如此冰冷。


    當他這麽想時,終於發現那隻手的異狀。


    「你的手指!」


    多多良左手有兩根手指不見了。一想到這是自己的錯,輝的聲音也跟著顫抖。


    「大概掉在那附近吧,你待會兒撿起來埋進腳的墳墓裏去。」


    「我不就隻是個不重要的傭人而已嗎?」


    多多良很是頭大地歎氣:


    「那是因為雪乃說了讓人作惡的話,我才脫口而出。不,算了……要是你不重要,我就不會讓自己如此疲憊。真是讓人火大。」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輝除了道歉也隻能道歉。光是想像無法步行的多多良到底是怎樣來到這裏,他就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你先去把我的輪椅拿來。」


    「……嗯。」


    「彼此都要好好休息。」


    「……嗯。」


    「那之後再好好教訓你。」


    水滴滴在緊握的拳頭上。


    3


    隔天。


    輝有件事情得做。


    那就是告訴美咲,她可以生下寶寶。因為他的身體不太能動,所以隻能打電話,幸好美咲今天願意接電話。


    因為美咲沒辦法馬上相信,無可奈何之下,輝隻好在取得雇主同意後,把多多良和這棟宅邸的秘密告訴美咲,至於多多良是死者這件事情當然保密沒說。


    『真的……是真的嗎?』


    從電話那頭傳來美咲顫抖的聲音。


    「當然啊。我今天不太能動,所以今後的事情,你要和輕浮男好好考慮啊。」


    『哥哥肯定很勉強自己了,對不對?』


    輝非常老實地回答:


    「勉強到都要死了……但我家國王救了我。」


    『謝謝你,好像假的喔。我們可以不用戰戰兢兢地活著了,對吧?』


    如果不是電話,兩個人大概已經抱在一起痛哭了。


    曾祖父五明日出男有好好前往該去的地方了嗎?據多多良所言,一旦子孫遺忘,先祖們似乎也會自然消失。那麽,曾祖父暫時應該還會從另一個世界守護著他們吧。


    掛斷電話後,輝鬆了一口氣。在美咲的孩子年滿二十歲之後,真想和他一起舉杯慶祝呢。


    輝在床上閉上眼睛,今天打算要好好休息,佐伯會幫忙處理家事的樣子。但再怎麽說,她都是個住在垃圾堆中的女人,能做的也隻是幫多多良取水、幫輝買來超商便當而已,不過光是這樣也讓人感激不盡。


    詛咒消失了……隻是想到這件事,身體竟變得如此輕盈。昨晚也沒夢到黑影,他從沒那樣熟睡過。


    還想再多睡一會兒,想在半睡半醒間作個幸福的夢。


    輝慢慢陷入沉眠。


    又再隔了一天。


    雖然身體還是很疲憊,而且多多良放他一天假,但輝還是外出去掃墓,因為他想向長輩們好好自豪一番。


    快要十二月了,冷冽的風讓他縮起身體。


    即使如此,他依舊感覺秋末冬初的冷冽寒風帶著薄荷味。雖然人生沒什麽改變,一拳揍飛詛咒的爽快感仍舊非比尋常。


    今天,國王非常嚴厲地對他說教,他當然隻能不斷道歉。他還害國王失去兩根手指,老實說,大概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但這也讓他很不甘心,總有一天,他絕對要報答這份恩情。


    掃完墓後,今晚要請美咲吃不會轉的昂貴握壽司,明天則要重新簽訂保險契約。已經沒辦法每個月繳五萬日圓的保險費了,要變更成更符合現狀的方案。


    「有未來在等著我真是了不起啊。」


    連灰暗的天空都能看成藍天。


    雖是這樣說,但會冷就是會冷,他打了個噴嚏。


    「來去買件稍微帥氣一點的大衣吧。」


    小小的夢想逐漸增加。


    雪乃感歎地說道:


    「上一次看見你喝紅茶,應該是你生前的事情了吧?」


    濃縮咖啡杯中傳來的香氣,確實是讓人懷念的大吉嶺香氣。起居室裏擺著兩杯紅茶,這是多多良準備的。


    「隻要不是固體的食物似乎就沒有問題,所以我打算要多少增添點樂趣。」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天,原本幹扁消瘦的外貌已大致恢複原樣。


    「欸,嚇我一跳,那個把單口相聲當成苦行來聽的多多良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多多良忍耐著她的取笑,因為真的給她添了很多麻煩。那天,雪乃特地在大半夜裏前來,當時輝也已經站不住,她真的幫了大忙。


    「要是抱著『學習人性』的拘謹態度聽單口相聲,當然一點也不有趣啊。沒想到他竟能讓你如此拚命,還讓你喝起紅茶來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但他偷走鑰匙,還把我關在外麵,擅自打開木盒。」


    多多良看著自己戴手套的左手,為了遮掩斷掉的小指和無名指,他才戴起手套。手套裏有塞東西讓手看起來自然一點。


    「然後,為了不讓他在意才戴手套的嗎?」


    「……我才沒有那麽好心。」


    否定也是枉然,雪乃衝著他竊笑,這種小小心思不可能瞞過年近五十的女人。


    「但你原諒他了不是嗎?」


    「喂,我找不到人取代他啊。」


    「喔,說得也是,沒人能取代那孩子。」


    多多良原本的意思是人才難尋,但如他所料,雪乃果然不會如此解釋。


    「你承認吧。你不是選擇自己的身體,也不是選擇夜見師的使命,而是選擇他。」


    「你比我還要喜歡他吧。」


    雪乃發出「嗚呼呼」的笑聲。


    「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越來越有自信了。你不覺得這緣分太神奇了嗎?沒想到詛咒五明家的人,就被封印在這裏。」


    「那是在東京為非作歹的怨靈,封印在此一點也不奇怪。」


    到昭和年代為止,這裏可是內行人都知道的處分場,在業界內相當知名。


    不僅是怨靈的墓園,埋進墓園後還得再花上一番功夫處理,真讓人做不下去啊。


    「木盒還留下不少個,你就慢慢處理掉吧。」


    「那也要我的身體可以負擔。」


    剩下來的幾乎都是凶惡的怨靈,而且和捌號追逐戰鬥的疲憊感尚未消失。再怎麽說,他都已超出中年或老年,隻是一具屍體。


    「身上還有許多擦傷和割傷,而且沒辦法痊愈,隻能讓它們自行幹掉。」


    「這也是當然,你可是爬過從未使用的密道進去的啊。話說,那原本是先靈的道路,你能通過是因為夜見師是這裏的神明吧。」


    關於這點多多良也不太明白,自己像是一半生者、一半死者加在一起的東西,連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什麽。


    「卸下任務的夜見師或許會變成這裏的神明,但我並不是神明。」


    爬進密道,全身沾滿蜘蛛網和灰塵,就算是活著時,他也不曾讓自己髒成那樣。如果是神明,他想用神力解決這一切。他差一點就讓輝被殺死,哪有這麽無能的神明?


    「對我來說,神明不是信仰的對象而是研究的對象,所以,和神明當死黨感覺很不錯呢。」


    「你想被詛咒嗎?」


    多多良輕輕瞪了雪乃一下。如果自己是神,那也是作祟神吧。


    「別生氣啦。好,很開心可以和你一起喝茶,我要回去囉。」


    多多良抬頭看著站起身的雪乃。


    「真的受你照顧了。那件事可以請你考慮一下嗎?」


    「你說想和我登記結婚那件事?嗯~被求婚竟然像在談論公事一樣,讓人有點傷心耶。」


    對她來說,這或許是個非常無禮的請求,但是這次事件讓多多良思考起在「法律上」死亡之後該怎麽辦。需要有個人在他百年之後處理一切,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名義上的妻子。雪乃當然不需要和他同住,木盒全部處理完後,把整棟房子夷平也無所謂。雖然要拆除百芽山神社有其他注意事項,但她肯定沒問題。遺產也能全權交給她處理,隨她想全部拿去做研究還是要捐出去都好。


    ……所以,多多良真心希望她可以答應。


    「你幹脆把五明收為養子如何?」


    「他可是五明家唯一的繼承人。」


    從五明家搶走好不容易才解開詛咒束縛的輝,未免太對不起五明日出男。自己被怨靈困住,且讓詛咒禍延子孫,無法想像五明日出男到底有多痛苦。輝之所以有靈能力,大概是受到曾祖父的庇護吧。


    「就算我提議,他也會拒絕。」


    「這個嘛,我有哥哥,侄子也已經成年,所以基本上沒問題啦。但是,當神明的死黨還可以,當神明的妻子,這個重擔也太大了,讓我考慮一下吧。」


    她似乎無論如何都想視多多良為神明。話說回來,多多良自己也認為這件事的確如她所說的麻煩。


    雪乃在玄關處穿鞋,轉頭對他說:


    「對了,灌木圍籬上的山茶花花苞已染上顏色,冬天快要來了呢。」


    雪乃說完「再見」便離去,多多良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山茶花啊。)


    多多良推開窗戶。


    月光照射下,灌木圍籬上的紅色花苞像是因為寒冷而發顫,也像在凜然對抗寒冷。這肯定會因為觀看者的主觀意識而有不同解讀。


    對現在的多多良來說,花朵勇氣可嘉的模樣讓他覺得有點悲傷。


    之所以失去感情是因為受到過去束縛,他一直告訴自己沒有笑的權利,終究不過是死者。


    『先生還活著,死者可不會關心我工作辛不辛苦。』


    『你白癡嗎?不就隻是心髒不會動而已,你還真當自己成了妖怪啊?』


    野際和雪乃都曾對他這樣說過,即使如此,他還是討厭無法守護誰、隻是個不祥死人的自己。


    保住輝的生命這件事,似乎讓他有了變化。他救了一個生者而非死者,這證明他還有活在世上的價值。


    「我回來了。」


    廚房後門傳來輝的聲音。


    多多良移動輪椅進到廚房,看見輝正從購物袋中拿出食材放在桌上。和他對上眼時,輝露出些許尷尬的表情。


    「啊,我今天打算要燉南瓜,還會加罐頭紅豆進去。」


    「很能期待食物的香氣呢。」


    多多良坐在輪椅上觀賞輝做菜。


    「還有用味噌醃漬入味的豬肉,稍微煎一下就好了。比起用柴魚高湯煮味噌湯,我更喜歡用小魚幹高湯,還喜歡在味噌湯裏加鹿角菜。」


    輝向雇主解釋料理的做法。雖然他並非十分擅長做菜,但處處有自己的堅持。


    多多良狠下心問輝:


    「你這樣好嗎?」


    「什麽?」


    「你已經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不是嗎?」


    既然身上的詛咒已經消失,那輝也沒有理由繼續住在這棟鬼屋裏。他肯定已沒有死命賺錢的必要,其他地方也還有更加適合年輕小夥子的工作。


    將燉南瓜蓋上鍋蓋後,輝轉過頭說:


    「我可是欠陛下一個天大的人情呢。」


    「我隻是做好我的工作而已。」


    「話不是這樣說。如果我不好好報恩,死後可是會被老爸大罵一頓,更別說我自己也沒辦法接受。其實,這還是我第一次覺得工作似乎有那麽一點價值耶。到目前為止,金錢是我工作的唯一理由啊。」


    他說出的話,完全無法聯想是出自一個前不良少年的嘴。雖然他認為這份工作如此有價值讓多多良有點無法認同,但輝認真到多多良不敢反駁。


    「要是我早點把那個木盒處理掉,你的家人們也能獲救了,這點我得要向你道歉。」


    但輝搖了搖他的黃毛頭說:


    「其實你原本想要留到更後麵才處理的對吧?讓你過度勉強的人是我。我來當你的腳、你的手指,也來當你的心髒。如果你覺得冷,就讓我來溫暖你。當然啦,傭人永遠無法變成家人,不過請把我擺在你身邊。處理木盒雖然辛苦,但也很有趣。就算你不要,我也一定會陪你處理完最後一個木盒。」


    聽完輝熱血的宣言,如果多多良還活著,肯定已淚濕眼眶了吧。


    「……不行嗎?」


    似乎因為多多良遲遲沒有回應,讓輝有點不安。


    「雪乃也對我說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我隻能妥協。」


    「喔,我也習慣陛下的毒舌了,而且現在很開心,完全沒有受到打擊。」


    輝稍微變得有點自大的樣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先祖,或者該說是曆代的夜見師都會變成這裏的神明對吧?淨化罪惡與汙穢的神明,其名為夜之末比古神……也就是說,現在陛下也是神明。我在打掃時,對著祠堂誠心祈禱『請救救我』,某種意義上來說便是在對陛下祈禱。」


    「似乎連黃毛雞頭都想把我當成神明啊。」


    多多良不禁歎氣。這種解釋方法基本上沒有錯,但現在在這裏的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死人而已,多多良覺得自己不是神也不是國王。


    「你說得太誇張了。」


    「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誇張。那個……我有買冰淇淋,草莓口味的,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吃?啊,你這次要好好用湯匙吃喔。」


    輝為了避免被舔手指,不忘多加一句話。


    確實,多多良自己也沒機會使用高貴的碗盤和銀湯匙,不使用就隻是擺飾而已。


    「那你去把暖爐的火升起來吧。」


    「咦?我也可以一起嗎?」


    看來他似乎對於在起居室裏放鬆休息有點抗拒。暖爐現在隻是虛有其表,實際上已經換成電暖器了。


    「也沒其他人了。」


    「把帆乃和翔琉都叫來吧。」


    輝似乎一直想找機會向他們道謝。


    「我會問問他們,但他們非常我行我素,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現身。」


    大概最多隻能吃一口吧,即使如此還是可以和黃毛雞頭一起享受甜點。


    「要不要下將棋?」


    「好,我這一次絕對要贏。賭上危險津貼一決勝負吧!」


    輝高舉湯杓宣示,感覺今晚會是個愉快的夜晚。


    (比起手或腳,我更希望你成為我的良心。)


    多多良在心裏如此想著。那就悠閑看著金發家政夫煮飯和用餐的風景,等待甜點時間吧。


    晚秋的夜晚很長,對於無法入眠的男人來說,至高無上的娛樂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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