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薰眼的線香味傳來。六月才剛過一個星期而已,這應該是那樣東西的味道吧。


    我停下走向校舍的腳,抬起低垂的頭。正麵是校舍出入口,右手邊是體育館,左手邊是自行車停車場。


    強烈的味道是從停車場傳來的。我好奇之下前往一探,看見了一個熟麵孔的職員。年紀比我大了一輪的他站在停車場裏仰望天空,氣味的來源就放在他的身旁。專用陶器的內側冒出了淡淡的煙與香味。我走上前去,向他攀談。


    「你好。點蚊香啊?」


    「啊,阪口老師,你好。嗯,是啊!」


    我們互相打了個簡單的招呼。這裏是高中,我是老師,在課堂空檔出來走動。


    「已經有蚊子了嗎?現在才六月耶!」


    「啊,不,不是因為有蚊蟲。」


    「不然你在做什麽?」


    為何六月初就在停車場角落點蚊香?


    「我是在確認有沒有受潮。這些蚊香一直放在學校倉庫裏,好像很舊了,學校打算處理掉,可是,你不覺得直接丟掉很浪費嗎?量這麽多。你看看這個紙箱。」


    他掀開腳邊的紙箱蓋子,裏頭裝滿了漩渦狀的蚊香。


    「這些全是沒用過的?」


    「是啊!所以我才在想,要是還能用,就拿來用一用。如果學校不要了,就分給教職員帶回家用。如何?阪口老師要不要也帶一些回家?」


    「……不用了。我不太喜歡這種味道。」


    我抓了抓頭,拒絕了這個提議,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真可惜,不過也沒辦法。從前我身邊也有聞不慣這種味道的人。哎,現在不是有不用點火的電蚊香,甚至還有不用插電的噴霧式蚊香嗎?這類蚊香不會散發強烈的味道,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時代越來越進步了。」


    「嗯,是啊。」


    「好了,確認沒受潮就可以熄掉了。聞著這種味道,給人一種懷念的感覺。」


    說著,他開始收拾蚊香。我看著他收拾完畢之後,便前往下一堂課的教室。


    懷念的感覺。他剛才仰望著晴空,大概就是沉浸在這種感覺之中。


    我懂他的心情。聞到這種味道,我也會想起往事,不是想從記憶之中抹除的往事,而是不能遺忘的往事。不過,一想起那件事,我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所以我不願回想。


    進入校舍,來到走廊上,我決定思考其他事來轉移注意力。


    最近占據我腦海的,是上個月底遇上的怪奇現象。


    那一天的白天,我去舊校舍的空教室辦事,卻把重要的鑰匙落在那兒,入夜以後才察覺,隻好去舊校舍找。鑰匙很快就找到了,可是我卻目睹了奇妙的光景。


    一麵發出喀喀怪聲,一麵翻轉地板的神秘存在。


    它就潛藏在三樓走廊的地板底下,伸出顯然異於人類的長臂,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將地板翻了麵,最後還用閃耀著黃色光芒的眼睛瞪著我。當時,我感受到生命危險,冷汗直流,混亂之中,又把鑰匙給弄丟了,但我不願意回到夜間的舊校舍,便暫且回家,等到天亮了以後才前往舊校舍撿回鑰匙。


    倘若自始至終都隻有我一個人,我還可以把這段插曲當成是睡迷糊時作的夢,或是疲勞之下產生的幻覺。問題是,我事先已經從某人的口中聽過潛藏在地板底下翻轉地板的「那個」。


    那個人就是名叫祭火小夜的學生。


    聽她提起「那個」以後,我就遇上了同樣的東西。雖然不合常理,不過既然有人知道,而我也親眼目睹了,就無法視而不見,拋諸腦後。


    那到底是什麽?光靠我的知識,大概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吧。任憑我如何好奇、如何煩惱,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想弄個明白,隻能直接詢問知情的人。


    不過,我一直沒有機會詢問祭火小夜。我沒有接她班上的課,在學校裏沒有交集,雖然偶爾會在走廊上擦肩而過,但通常有旁人在。說來算是我的偏見,這種近乎鬼故事的話題還是選在不會被人聽見的場合談論比較好。再說,教師暢談鬼故事的模樣要是被人看見,搞不好會招來部分學生的蔑視。


    所以我隻能獨自胡思亂想,並嘲笑自己的無謂之舉。


    我該不會就這樣煩惱一輩子吧……這麽想是不是太誇張了?我鏈接婚的對象都還沒有著落,卻已經想像起自己老了以後對孫子講述這段陳年舊事的模樣,不禁暗自苦笑。


    就在我一如往常地低頭走在走廊上,並以基本所需的頻率確認前方,以免造成他人困擾時,偶然與一個學生錯身而過。


    「呃,你……祭火小夜同學!」


    情急之下,我叫住了對方。那個學生當場停下了腳步。抱著教科書和筆記本走路的她正是祭火小夜,大概是要前往科任教室上課吧,周圍沒有其他人,隻有她一個。機會突然來臨了。


    「什、什麽事?」


    「不,突然叫住你,很抱歉。我有事想問你。」


    我先為了突然叫住她而道歉。老師主動叫住自己,確實是令人緊張的狀況。


    「有事想問我?」


    「你還記得嗎?兩個星期前的期中考最後一天,我們一起搬桌子。」


    「哦,您是幫石山老師搬桌子的老師。」


    「石山?」


    聽了這個陌生的名字,我不禁歪頭納悶。學校裏有這個老師嗎?我當時搬桌子,是因為……咦?是因為什麽理由?不知何故,我想不起來。好像是有人拜托我的,但這部分的記憶卻付之闕如。該不會是健忘症吧,我還不到三十歲,就開始老化了嗎?


    「啊……不,抱歉,對喔。是我搞錯了,請別放在心上。」


    「唔?這樣啊。」


    雖然我有些難以釋懷,卻開始犯頭疼,頭昏腦脹,便照著她所說的,不放在心上了。平時就算熬夜想事情,頂多是睡眠不足而已,現在這種狀況可說是相當罕見。


    「所以您是要問什麽事?」


    「對對對,你上次說的把地板翻麵的『那個』到底是什麽?這麽說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之前我真的遇到了『那個』,嚇了我一大跳。不是開玩笑的,當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我問起先前的事。妖魔、鬼怪、怪物——對於未知的存在,稱呼方法有很多種,「那個」是這類存在嗎?又或是我不知道的事物?老實說,我不太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不過能否輕易接受是一回事,既然已經親眼目睹,就不能一味否定。如果它的真麵目是某種新品種的動物,或許我勉強可以接受。


    「這麽一提,我跟老師說過這件事。」


    她像是現在才想起來似的,一個勁兒地點頭。對於我遇上了「那個」,她似乎並不驚訝。


    「你對這類東西有研究嗎?」


    如果有,是從哪裏得來的知識?我很感興趣。


    「這個嘛——」


    「小夜,對不起,我來晚了。教科書找到了。」


    她正要回答,卻被打斷了。


    不知何時之間,有人來了。跑上前來的女學生似乎是祭火的朋友,態度親昵地對她說話。


    「對不起,老師,快開始上課了。」


    經那個學生一說,我看了手表一眼,下課時間所剩不多了。


    「嗯……是啊,要是遲到可就不好了。」


    「小夜,走吧!」


    「失陪了。」


    她們離去前,祭火小夜以外的女學生用訝異的目光看著我。或許她聽見我們說話了。如果這是祭火對朋友避而不提的話題,那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之後,課堂結束,放學時間到了。我完成例行工作之後,決定在回家前先去藥局一趟。


    身體不太舒服,好像發燒了。白天的頭痛似乎是感冒引起的。我買了內服藥之後,便回到了家中。我住的是對單人生活來說房間綽綽有餘的公寓。這裏是鄉下地方,房租很便宜,離工作地點也不遠,除了附近隻有超市和藥局,必須開車才能去其他商店這一點以外,我沒有任何不滿。


    備完明天的課以後,我吃了藥,提早上床就寢。


    隔天早上起床時的感覺糟透了。我睡出了一身汗,衣服變得濕答答的,而且腦袋還是一樣隱隱作痛。


    非但如此,我還作了一個惡夢,大概是因為聞到了蚊香的味道吧。我爬出床鋪,前往客廳,確認牆上的日曆。不知不覺間,她過世至今已經過了三年半。


    我所說的她,即是曾經交往過的女性,東田裏美。


    裏美和我是在大學時代開始交往的。我們就讀的大學不同,科係也不同,隻有部分興趣相同。


    初次見到她,是在電影院裏。那一天,我喜歡的導演新作剛上映,我在首映日就前往電影院觀賞。那部電影上映前的評價並不好,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麵有難色,紛紛拒絕,因此我選擇獨自觀賞。空空蕩蕩的電影院裏,從鄰座數過去的第五個座位上坐著一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女性。她也是獨自前來的。


    隔了幾天,我再度前往電影院,這次是為了沒有大肆宣傳,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一臉沒有聽過的電影。當然,是在首映日獨自前往觀賞。電影院內依然是空空蕩蕩,而我發現了上次看到的那位女性。之所以記得她的長相,老實說,是因為她長得很漂亮。


    她坐在和上次差不多的座位上,中央偏後方。對於她而言,這大概是觀賞電影的最佳位置吧。在電影院購票時,可以自行選擇座位,所有空位任君挑選。我中意的也是位置相近的座位,很能明白她的心情。這次她同樣是獨自前來。


    之後,隻要去同一間電影院,便會不時遇上她,尤其是觀眾稀少的冷門電影,更是常常看見她。又或許隻是因為熱門電影的觀眾很多,沒發現她而已。


    隨著偶遇次數增加,我漸漸在意起她來了。如果她也喜歡電影,或許會和我聊得來。同年代的人之中,沒幾個能夠一起談論冷門電影的對象。她是個美女,因此我多少也有點借機一親芳澤的念頭。


    回想起來,首映日見到她的幾率似乎是最高的。


    之後,每當要看電影,我總是刻意挑在首映日去。隻要符合條件,或許就能見到她——我動起了這般歪腦筋。


    結果,說來連我自己都驚訝不已,作戰大為成功,時常在電影院裏看到她。不過,不上前攀談,就不會有任何進展。遲疑、打消念頭、下次卷土重來——這樣的情形不知重複上演了幾次。最後,我終於成功地在電影結束之後向她搭訕了。


    交談過後,才知道她的處境與我大同小異,從她的行動,倒也不難看出來就是了。換句話說,她是個熱愛電影的人,即使是朋友不想看的電影,她也常基於興趣觀賞,所以通常是一個人來。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東田裏美。這就是我們相識的經過。


    之後的四年間,我們的關係日益深厚,交往過程也相當愉快。然而,某一天,她突然遇上事故過世了。那是在三年半前的冬天發生的事。


    事故原因是架在河上的橋梁因為老朽導致傾斜崩塌,而裏美運氣不好,剛好在那時候經過。誰能想像隻要幾秒鍾便能通過的小橋,竟會在自己行經時因支柱無力支撐而崩塌呢?橋梁與她駕駛的車子一起傾斜,失去平衡,部分坍方。倘若隻是略微傾斜,或許還能逃脫,但當時的角度陡得宛若溜滑梯,令人措手不及。


    事出突然,她的方向盤打歪了,車身飛越了兩側的矮欄杆,墜落到下方的淺河之中。她的全身,尤其是後腦部位受到強烈撞擊,傷勢嚴重,當場死亡。


    由於這是個轟動社會的事故,當時的電視和報紙都進行了大幅報導。事後進行調查,查明了事故原因與橋梁的狀況。斷裂的支柱早已產生龜裂與螺絲孔偏移等現象,混凝土也老舊劣化,變得相當脆弱,隨時可能崩塌,雖然橋梁改建案已經提出,卻被市公所擱置了許久。一來沒有居民陳情,二來那座橋梁並不大,車流量小,因此被挪後處置了。


    裏美的親朋好友全都懷抱著無處宣泄的憤怒與悲傷。新聞播放了市公所職員針對事故召開的說明記者會,不過他們大概都看不下去吧。


    裏美並非住在橋梁所在的町,她是為了來找我才會經過那座橋的。因為這個緣故,我無顏麵對她的家屬,也沒有和他們聯係,因此至今不知道被留下來的人是什麽心情。不過,那種無奈與憤懣想必是揮之不去的。


    至於我,雖然裏美是我的女朋友,我卻淡然以對,隻把這件事當成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的不幸事故。因為當時的我沒有半點真實感。過去我從未經曆過身邊的人在毫無預警的狀態之下死去的狀況。當然,我的情緒很低落,但也就這樣而已。裏美是個喜怒哀樂表情變化很大的人,她的一顰一笑全都烙印在我的心底,我以為隻要有這些回憶就足夠了。


    然而,事故發生約半年後的夏天,我拿出房裏的蚊香點上了火,一聞到味道,淚水便奪眶而出。那一天,我突然變得無精打采,發了一整天的呆,或許這就叫做無以言喻的空虛吧。


    裏美從前很喜歡用漩渦狀蚊香,我房裏的就是她留下來的。那是段平淡無奇的回憶。「你不覺得有煙感覺上比較有效嗎?」說著,她把蚊香拿到一臉嫌惡的我麵前,點燃了火,也不管房裏已經有通過電器散布藥劑的防蚊產品。蚊香散發的味道和煙有點刺眼,不過,看她一臉滿足,倒也不壞。


    自此以來,隻要聞到蚊香味,這段記憶便會重新浮現於腦海中。我對於葬禮上使用的線香毫無反應,唯獨蚊香能勾起我的回憶。不知何故,我的身體構造竟然變成這樣了。


    無關緊要的日常片段。


    讓我意識到她已經不在人世的,就是蚊香。


    是嗎?已經過了三年啊。


    如果她還活著,昨天我一定樂意收下學校多餘的蚊香,帶回家裏吧。


    我站在日曆前沉思了片刻,接著又打開冰箱,尋找能夠充當早餐的食物。


    今天是平日,我是老師,當然得去學校工作。不過,由於身體不適,我現在整個人懶洋洋的,夢見從前和裏美在一起時的情景,更是讓我的情緒跌到了穀底。


    煩惱了一會兒之後,我決定不去上班了。若是直接蹺班,就成了曠職,所以我提前用掉了原本打算在學生放暑假時請的特休假。我滿懷歉意地在大清早打電話給學校的行政人員。幸好我是在私立學校工作,這方麵較為通融。


    吃完感冒藥,我一麵在心中對學生們道歉,一麵鑽進被窩。身體不適是真的,必須好好休息才行。


    睡了一覺以後,我在中午前醒來,又是滿身大汗。不知是不是退燒了,腦袋不再隱隱作痛,感覺舒爽許多。身體已經沒事了。


    我換了套衣服,午餐吃的是現成的冷凍食品。請了假的人或許不該這麽說,但身體一旦複原我就閑得發慌。就在我琢磨著要找什麽事來消磨時間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打開電腦,打開了瀏覽器。我原本就打算上網查找將地板翻麵的「那個」。當然,我並不期望能夠得到答案,隻是碰碰運氣而已。


    地板底下,動物,長臂。我把想到的各個關鍵字排列組合,鍵入了搜索引擎,然而並未查到任何結果。哎,也就這樣了。雖然跑出了一個可疑的網站,但是不到十分鍾,我就看膩了。


    都打開電腦了,想想還有沒有其他要查找的事吧。


    祭火小夜突然浮現於腦海之中。舊校舍發生的怪奇現象和她在我的腦中似乎是成套的,就像數學的集合一樣。


    期中考前發生了一件大事,而當事人正是她。


    祭火小夜在放學途中遇上了可疑人物,差點被襲擊,對方埋伏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當時碰巧在場的朋友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那是個可怕的事件,包含我在內的學校老師並未親眼目睹,是通過來到職員室說明案情的警察得知的。大家聽了以後,全都臉色大變,丟下手邊的工作,七嘴八舌地討論對策,鬧得亂哄哄的。


    當時,有人喃喃說道:「發生了這種事,她的父母一定很擔心吧。」而另一個人又說:「她沒有父母。」那是教現代文的老師,姓星,四十幾歲的男性,同時擔任圍棋暨將棋社的顧問。


    眾人用視線詢問是怎麽回事,星老師一麵露出不該提起這種沉重話題的自省之色,一麵娓娓道來。


    祭火小夜的父母是在十多年前過世的,她現在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父母過世的理由並非意外或疾病,而是遇上強盜被殺害。下手的似乎不是熟人,而是突發性犯案,因此警方的調查一直沒有進展,至今仍未抓到凶手。如今已經過了十幾年,說來遺憾,今後破案的可能性應該很低。


    聽了這番話,職員室裏的老師全都沉默不語。當時我原本想找些話來說,後來又打消了念頭。說再多同情的話語也無濟於事,還不如沉默不語,任由思緒奔馳。


    我想起上個月發生的事,接著又凝視著電腦屏幕顯示的影像。


    我原本想查找祭火小夜父母的案子,但這涉及個人隱私,在略微遲疑過後,還是打消了念頭。


    隔天,我已經完全康複了,當然得去學校上班,完成曠職——不,特休假期間的工作,恢複平時的生活。雖然對學生過意不去,但請假落後的進度隻要趕一下課,應該就能追回來,令我安心不少。


    六月後半,我一直忙著出期末考題。為了考試而焦頭爛額這一點,其實學生和老師都是一樣的。時值梅雨季,令人不快的潮濕悶熱感籠罩了日本列島。


    轉眼間到了七月,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了,暑假倒數計時也開跑了。學生全都心浮氣躁,而這個時候,某個許久未見的學生向我攀談。


    那是在我上完課返回職員室的途中。在走廊上叫住我的學生,就是先前和祭火小夜說話時出現的那個朋友。一問之下,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糸川葵。


    「阪口老師,我有事想跟您商量,可以嗎?」


    我既不是糸川葵所屬的二年級班級的班導,也不是科任教師,換句話說,平時並沒有交集,但她似乎記得我的名字。


    「可以啊,要商量什麽?」


    究竟是什麽事?我能夠回答的隻有數學方麵的問題,而且僅限於教科書上的。


    「在那之前,先請教一個問題。老師結婚了嗎?」


    「沒有……」


    麵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我搖了搖頭。我還單身,而且已經很久沒有交往對象了。


    「那就不要緊了。」


    眼前的糸川拍了下手,表情倏然開朗起來。什麽事情不要緊?她又繼續提出令人費解的問題。


    「對了,老師是開車通勤的吧?我在停車場裏有看到。」


    「嗯,是啊。」


    「四人座的銀色轎車,那是您自己的車吧?」


    「當然。」


    平凡無奇的國產四門房車。她怎麽知道?除了早上和學生回家後的放學時間以外,我根本不會靠近停車場。她該不會是跟蹤調查過我吧?


    「過幾天有祭典,剛好是暑假第一天,地點是——」


    她說出的地點是t町,正好與五月發生可疑人物騷動的地區相鄰。


    「祭典啊?要去玩可以,別太晚回家。」


    「不,我沒有要去祭典。」


    我才剛端出老師的架子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碰了一鼻子灰。


    「不然你要做什麽?」


    「那一天——七月二十一日,老師有空嗎?」


    「不,那天是星期五,學校雖然放暑假,但是教職員還有工作。」


    「傍晚以後呢?工作白天做不完嗎?」


    「哎,傍晚以後的話……」


    「所以您有空囉?」


    「這個嘛……」


    「有空就好。我想請您當一下司機。」


    「當司機?你的意思是……要我開車載你去什麽地方嗎?」


    「唔,倒也不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說得不清不楚。現在的高中女生說話都活像冰塊在鐵板上滑一樣嗎?我暗自祈禱自己聽得一頭霧水不是因為年紀大了的關係。


    「對了、對了,聽說老師在舊校舍看到了?」


    糸川突然如此說道,我立即做出了反應。


    「你也知道『那個』?」


    「我隻是聽小夜說過而已。她對這方麵很了解。」


    「很了解?」


    「對,她知道很多東西。不要說出去喔!」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這代表還有其他像「那個」的東西存在嗎?而不知何故,祭火小夜竟會知道這些一般人無從得知的東西。


    「既然親眼看過的話,老師相信這種不合常理的存在嗎?」


    「既然看到了,我不會否定。不過……要論相不相信,必須先排除其他可能性才行,這就有點困難了。」


    我的心境十分複雜,雖然很想再調查舊校舍一次,本能卻告訴我別靠近為宜。我也不願再經曆那種可怕的事了。


    「雖然您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其實是有興趣的,對吧?之前好像也問過小夜這件事。」


    「拉、拉拉雜雜……」


    「老實說,最近小夜的樣子怪怪的。」


    直到此時,我才察覺糸川在引導話題。那是事先已經決定好目的地的說話方式。我有種預感,被對方牽著鼻子走,鐵定沒好事。


    「是有什麽煩惱嗎?」


    「沒錯,老師!小夜遇上了困難!所以祭典當天晚上請您載她去兜風。我、小夜,還會再邀一個人,四個人坐老師的車子剛剛好。」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突然激動地說道,往內翹的頭發在肩膀上搖晃。


    「晚上?身為老師,這樣有點——」


    「學生遇上了困難!所以隻能拜托對於不合常理的事物抱持開放心態的老師幫忙!」


    「我、我知道了,你冷靜一點,別大聲嚷嚷。」


    走廊上的其他學生對我們投以狐疑的目光。在學校這種地方,流言蜚語傳得特別快,這種狀況非常不妙。


    「真的嗎?謝謝,一言為定喔!拜托您了。現在沒有時間,詳情等到放學以後再說。之後再通知您集合地點和時間。」


    「啊……」


    她連珠炮似地說完以後,便像陣風般離去了。被迫承諾的我隻能難以釋懷地目送她離去。


    放學後,糸川葵一如她的聲明現身了。


    當時我正在職員室的座位上閱讀收來的學級日誌,上頭由值日生簡潔地記錄當天的天氣、授課內容及發生的事,老師寫下簡短的評語之後,便會把日誌交給下一個值日生,以此類推。待我完成這份猶如交換日記的工作之後,便在糸川的呼喚之下來到走廊,隻見祭火小夜也在場,除了她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


    「淺井,有事嗎?」


    見自己班上的男學生也在場,我如此問道。這個少年身材苗條,性格和他的外貌一樣文靜。


    「我是被抓來的……被這些人。」


    他歎道,一副被害者的表情。


    「淺井學弟欠小夜人情,所以我才叫他來的。好了,換個地方說話吧?比如老師班上的教室。大家都回去了,應該沒人在,正方便說話。」


    一旁的糸川開口說道,現場完全是由她在發號施令。反正我也得去鎖門,便接納了她的提議,前往教室。


    「呃,因為我個人的關係,占用大家的時間,真的很抱歉。」


    一抵達教室祭火便鄭重地低下頭來。正如事前預料的,教室裏空無一人。


    「沒關係啦!小夜。」


    糸川立刻善盡朋友之責緩頰。


    「哎,總之,拜托你說明一下。」


    「就是說啊,我和老師都是一頭霧水。」


    淺井似乎也不知道內情。糸川說他欠小夜人情,不知是怎麽回事?


    包含我在內的四人聚在教室後方的鐵櫃前。一個一年級生、兩個二年級生及一個老師就這麽湊在一起說話。


    「好,要說明嗎?我知道了……說了你們或許不相信,其實我遇上困難——」


    祭火小夜說了這個前言之後,開始娓娓道來。


    「祭典當晚會有魔物出現。」


    魔物。


    這個字眼讓我倒抽了一口氣。室內的空氣仿佛突然變冷了,皮膚可以感受到緊張的氣氛。眼前的祭火小夜表情相當嚴肅。


    「告訴我這件事的是哥哥。哥哥被魔物追殺,再這樣下去會被殺掉的。我想救他,所以想請在場的各位幫忙。」


    說著,她望著在場的三人——我、糸川和淺井。


    「……等等,我先問一個問題。你說的哥哥,是你的哥哥?」


    聽了「被殺」這個教人心驚膽顫的字眼,我有些退縮,插嘴說道。


    「對,哥哥叫做祭火弦一郎。」


    「所以是這位弦一郎告訴你的。這代表他知道魔物的事……也就是自己會被殺掉的事?」


    「對,哥哥知道,而且打算接受這個命運。」


    「他是怎麽知道的?」


    這是個理所當然的疑問。臨時想得到的答案,就是魔物預告要殺他,或是他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之類的。


    「哥哥……是個特別的人。我隻能說這麽多,對不起。」


    「你不想說?」


    「對不起,不是的,而是我怕會離題,以後有機會再告訴大家。」


    她的表情黯淡下來,看起來像是在隱瞞什麽,也像是單純想避開這個話題。


    「好吧,這件事暫且按下不提。關於魔物,究竟存不存在、相不相信……你就是為了避免討論這些問題,才找了這些人?」


    這似乎是前提,從糸川找我幫忙時所說的話也可明顯看出來。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祭火,而是糸川。


    「我們要找幫手,但又覺得一般人不會相信,所以才把不得不信的人拖下……找來幫忙。老師和淺井學弟都親身經曆過,應該可以接受和超自然現象有關的事物,不會劈頭就否定。」


    「剛才她是不是要說拖下水?她真的說了,對吧?老師!」


    淺井一臉不安地主張。這個少年似乎也遇過怪奇現象,或許就是那時候認識祭火的吧。我安撫道:


    「好吧!能不能接受姑且不論,就當作魔物確實存在,先聽聽看是怎麽一回事吧。淺井,隻是聽聽看,應該沒關係吧?」


    「哎,倒也不是不行啦……」


    他八成是那種勞碌命類型——我不負責任地暗想。祭火繼續說道:


    「謝謝。我已經向糸川同學說過魔物的事了,現在就向兩位仔細說明。首先,我住的町隔壁有個叫做t町的地方,那裏有座很少人靠近的禁山。」


    禁山,意思是避諱的地方嗎?至少感覺上不像是正麵的字眼。


    「t町每年一到這個季節都會舉辦祭典,據說當天晚上會有未知的存在從山上跑下來,它的身體非常龐大,散發著野獸的氣味,為了目的而發狂似地四處徘徊……說歸說,沒有人知道它實際的模樣。總之,它對於人類而言是有害的存在,所以久而久之,就用『魔物』來稱呼了。這在當地是流傳已久的故事,居民都把魔物當成一種傳說看待。因為某種緣故,那隻魔物盯上了哥哥。」


    「你說非常龐大,有多大?」我出於單純的好奇心而詢問。


    「居民好像很畏懼它,應該比熊還要大吧。」


    「比熊還要大的魔物啊!真不敢想像。你哥哥是因為什麽緣故被追殺的?」


    「……對不起,這一點我也不清楚。哥哥說搞不好是被魔物看上了,不過我很懷疑。他應該沒去過魔物所在的那座山才對。我倒是在五年前去過一次。」


    「被魔物看上了?哎,你繼續說下去吧!」


    我催促她往下說。或許那隻魔物是種接近惡魔的存在,生性殘暴,會毫無理由地襲擊人類,又或許是她在隱瞞事實。


    「據說魔物隻在夜晚行動。它會在祭典當天晚上到隔天早上之間活動,攻擊它的目標。具體而言,是太陽完全下山的日落以後,到陽光再度照射的黎明為止。我希望能夠借助大家的力量,幫哥哥逃離魔物的魔掌。」


    「借助我們的力量,具體上要怎麽做?總不會是正麵交戰吧?」


    連熊都打不過了,更何況是打敗魔物?就算給我一把來福槍,我也沒那個膽,更何況魔物是在夜間活動的。


    「對,我們不會和它交戰,我打算一直逃到早上。具體計劃是:當天請老師載著我們,從入夜以後一路開車到黎明,當哥哥的替身,引開魔物。」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今天下課時糸川問了一堆怪問題,原來是和這個逃亡計劃有關啊!


    「既然要逃,不需要替身吧?直接載著你哥哥逃走不就行了?」


    「您說得沒錯,可是不能這麽做……呃……」


    「有不能說的苦衷?」


    我從祭火難以啟齒的態度瞧出了端倪,開口詢問,她點了點頭。


    「對……很抱歉。我知道成為替身的方法,當天我會做好準備。老實說,隻有男性能當替身,所以……真的很抱歉,必須拜托兩位之一擔任……我並不敢奢望兩位會答應。關於魔物,我知道的隻有剛才所說的那些,其他細節完全不清楚,這麽說或許很不負責任,我不確定開車是否能夠甩掉它。這是很危險的事,如果覺得有困難,請盡管拒絕沒關係。光是肯聽我說這些話,我已經很感激了。」


    祭火越說越消沉,身旁的糸川一直盯著我看,眼神似乎在對我訴說什麽,大概是在暗示我已經答應過她了吧。她硬逼我答應的時候,我心裏還有點不舒服,如今得知她是為了幫助朋友,便不好跟她計較了。


    看得出來,不光是我,硬把淺井拉來的八成也是糸川吧。祭火與糸川,一個乖巧,一個強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不過反而有互補的功效。


    好了,這下子該怎麽辦?我必須做出抉擇。


    逃離魔物的作戰。


    我不想和這種事扯上關係,可是人命關天,更何況我是教師,有學生遇上困難,向我求助。該怎麽辦才好?


    在這種狀況之下,我想起的是祭火小夜的境遇。她的父母雙亡,要是連哥哥都離她而去……失去至親的痛苦,我多少還是了解的。


    「……好吧!我答應。不過,要是發生太過危險的事,我會在中途收手。這是我的條件,如果你可以接受,我就開車。」


    我選擇答應幫忙。這麽做肯定很危險,不過,要是我拒絕,她們自己采取行動,反而更加危險。再說,雖然不知道魔物究竟有多大的本領,但開車逃跑它應該追不上吧,搞不好隻是開一晚夜車而已。這樣就能夠救人一命,很劃算。


    「真的嗎?」


    直到此時,祭火才露出笑容。這下子作戰就能夠實行了。


    「說到這個,既然隻是開車逃跑,由我兼任司機和替身,就用不著四個人了。」


    要怎麽做?我看著其他三人。這麽做會增加我個人的負擔,我原本還遲疑該不該說。說得極端一點,這個作戰有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這個嘛……老實說,我也這麽想。或許祭典當天由身為當事人的我和老師兩個人一起逃跑,才是正確的做法。畢竟危險性很高,你們兩人還是留下來待命比較好。」


    「小夜,原來你是這麽想的?難怪要我問那麽多次你才肯說。」糸川語帶微慍地質問表示讚同的祭火。「還有,我說要幫忙的時候,你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也是因為在跟我客氣?」


    「那是,呃……」祭火頻頻眨眼,有些畏怯。


    「很危險,不想把我們扯進來?那我自己跟去,後果我自行負責。反正車子可以坐四個人,或許會臨時需要人幫忙出主意,人多也比較好辦事。你想想,既然是要逃離魔物,有人幫忙注意周圍不是比較好嗎?四個人的視野總是比兩個人廣。東西南北、前後左右,不都是四嗎?四正是個恰到好處的數字。要監視四個方向,至少要有四個人才夠吧?」


    糸川豎起四根手指,滔滔不絕地說道。她的話還沒說完。


    「還有,說到擔心哥哥,我也有姐姐,能懂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身為朋友,我很擔心你。」


    「糸川同學……真的沒關係嗎?」


    「那當然。」


    「嗯,謝謝。」


    祭火似乎大為感動,看起來有點想哭。一段友情似乎在我的眼前成長茁壯了。


    糸川打算同行,而我無意幹涉她們的決定。


    這麽一來,隻剩下淺井了。其餘三人都凝視著他。


    「唉……知道了,我也會幫忙。事情好像很嚴重,再說,我的確欠祭火學姐一份人情。」


    「呃,如果你覺得為難,請別客氣,盡管說出來,真的沒關係。」


    祭火真誠地說道。聞言,淺井舉起掌心對著她,仿佛要她別說了。


    「啊,不,呃……老實說,我真的非常感激學姐。我的痼疾可以說是學姐治好的,呃……今天能夠見到學姐,我也很開心,所以我要跟去,請讓我加入。」


    不知是不是因為說出真心話,淺井靦腆地背過臉,祭火當麵向他道謝讓他更加害羞。雖然帶有青春期特有的別扭,但他的心意似乎早在受邀的那刻就決定了。


    「達成共識了。那接下來決定集合地點和時間之類的細節吧!」


    糸川立刻開始發號施令。在場的四人之中,最年長的當然是我,不過這樣比較省事,因此我便由著她去了。


    過了數十分鍾,該說的都說完了,眾人就地解散。我目送祭火等人離去之後,趁著還沒忘記時替教室上了鎖。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所以我又回到了職員室。路上,我在腦中整理剛剛聽到的那番話。


    暑假第一天的星期五,夜晚,祭典當天,禁山,還有魔物,太過沉重,教人難以消化。


    雖然是好一陣子以後的事,我的心頭卻騷然不安。


    暑假將近的某一天。


    雖然氣象廳聲明梅雨季已經結束,卻連日下起午後雷陣雨,天氣依然陰晴不定。


    這一天也一樣,一到傍晚,天氣又變差了,未能及時回家的教師都在職員室裏望著窗外。大顆雨滴不斷地落下。我也一麵觀察天空,一麵收拾桌麵,準備回家。


    原以為隻是陣雨,誰知雨勢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不過,我是開車來的,隻要忍耐到停車場即可。雖然對其他留下來的人過意不去,我還是決定先行告辭,悄悄地從椅子站了起來。


    「阪口老師,你要回去啦?」


    前輩星老師開口說道。我本來打算偷偷離去的,這下子功虧一簣了。


    「對,今天先失陪了。」


    「那我們一起去停車場吧,我也要回去了。」


    記得他也是開車通勤的。我們拿起裝著教具的公事包,就這麽離開了職員室。


    「剛才那種氣氛,我不好意思開口說要回家,謝謝你救了我。」


    來到走廊上,星老師一麵苦笑,一麵說道。原來如此,他是在搭我的便車啊。


    「嗯,是啊。哎,這陣雨在晚上之前應該會停吧。」


    此時,我想起自己有個要趁著和這位前輩獨處時詢問的問題。他就是知道祭火小夜父母雙亡的那位老師。現在四下無人,不必擔心被別人聽見,正是大好機會。


    「呃,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見了我鄭重的態度,他有些驚訝地點了點頭。我們走下校舍的樓梯。現在這個時間,除非有事要辦,否則沒有學生會留在校內。


    「是關於學生的事——」


    幾天前祭火所說的魔物之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現在也沒有打算要說出來。約好協助她以後,我和她尚未碰過麵。我好奇的是她的哥哥,記得名字是叫做祭火弦一郎。我詢問星老師是否知道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這個嘛……」


    星老師似乎沒有印象,手撫著下巴沉吟,就這麽一路走到玄關。外頭的劇烈雨聲傳入耳中。雨傘大概發揮不了多少作用,不過聊勝於無。從這裏到停車場的距離很短,應該不成問題吧。


    「到外頭以後,我們最好走快一點。那就先在這裏……」


    我正要開口告別,但對方似乎完全沒聽見我說話,開始喃喃自語起來了。


    「我是她一年級時的導師,所以才知道她父母的事,其他的就……不,這麽一提……」


    星老師在玄關停了下來。見狀,換鞋換到一半的我也停下了動作。


    「你知道什麽嗎?」


    「對……對了,阪口老師,我想起來了。她的哥哥——」


    聽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之後,我不顧雨勢強烈,開著快車趕回家。


    一抵達住處,我便走進房間,打開電腦,在屏幕前來回踱步,待電腦完全啟動之後,又立刻打開瀏覽器。


    之前我原本打算查找祭火小夜的雙親過世的案子,卻在猶豫過後打消了念頭,而我現在又在搜索引擎中鍵入了相關的關鍵字。我敲打鍵盤,更換用詞,試了幾次以後,最後用地名縮小範圍,才找出了幾篇新聞報導。先前我在職員室聽過凶案現場的大略地名,也知道現在祭火小夜住的町正是可疑人物騷動發生的地點,而兩者的地名並不相同。案發至今已經過了十幾年,大概是搬家了吧,又或者是祖父母本來就和父母分居兩地,她直接住進了祖父母家。


    網絡上的報導顧慮到相關人士的隱私,幾乎都沒有提及名字,又加上這是樁陳年舊案,公開的報導並不多,在網絡上查得到的信息很有限。


    真要調查,隻能去市內的圖書館。圖書館應該保存了從前的報紙,可以查到詳細的報導。不過,要查閱必須先把當時刊登報導的報紙日期,大致限定於一段期間才行。這部分的工作現在可以先做,於是我打開所有相關網頁,成功縮小了祭火小夜父母凶殺案的年月範圍。


    接著,我又調查另一樁案子。這才是主要目的。


    我試了各種關鍵字,但未能發現有益的信息,毫無進展。直接詢問祭火小夜是最快的辦法,不過……


    我死了心,正要關掉瀏覽器,卻發現了一篇令我好奇的文章。我沒有關閉瀏覽器,而是連往那篇報導的網頁,閱讀內文。這是……我暗自驚訝。雖然沒有記載詳細內容,但應該可以循著這篇報導的撰寫日期查閱過去的報紙。


    我把幾個日期抄在記事本上,關掉電腦,這才察覺自己回家後還沒換衣服,便脫掉了西裝長褲和襯衫,小心翼翼地用衣架吊起來以免弄皺,並換上家居服。


    市內的圖書館隻有白天才開館。平日我有工作,隻能趁著假日去,而下一個假日是星期六,七月十五日。那一天應該可以上圖書館吧。


    和祭火小夜約定的作戰實行日,也就是祭典舉辦的那一天,是在約一周後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雖然有工作,不過集合時間是傍晚以後,應該不成問題。


    結果,我完全沒機會向本人確認,就這麽迎來約定的日子。


    鄉下車站的圓環。夕陽強烈地照耀著柏油路,明明已經到了傍晚,卻仍然殘留著熱氣。


    我把車子停在人行道邊,三個年輕人靠了過來。


    「阪口老師,您好。拜托您了。」


    彬彬有禮地打招呼的是祭火小夜。她和糸川葵兩人坐到了後座,淺井則是坐上了副駕駛座。他們身上穿的不是平時的製服,而是各具特色的便服。他們分別帶了自認派得上用場的工具,並準備了食物,以備長時間的兜風。


    暑假第一天,包含我在內的四人按計劃集合了。集合時間是十七點四十分。


    「人還挺多的。」


    除了我們以外,還停了好幾台車。雖然不到人山人海的程度,但以鄉下而言,人潮算得上洶湧了。


    「大概是因為今天有祭典吧,平時人沒有這麽多。」


    可以說是今天主角的祭火目前相當沉著。她把長發紮起束在一側,穿著色調樸素的襯衫和五分牛仔褲,雖然與心境無關,不過服裝也顯得很沉著。對於她而言,這是哥哥的生死關頭,禍福難測,換作是我,應該會坐立不安吧。


    「連車站都特別裝飾過了,看了好想參加祭典。」


    淺井望著窗外說道,他今天似乎打算全力協助祭火。聽說他欠祭火人情,或許和這件事有很大的關聯吧。


    我也受到淺井的影響,觀察起周圍來了,隻見四周設置了許多紅白提燈,掛在樹木或電線杆之間的繩子上,懸在半空中。


    我事先查找過今天的祭典,會場似乎離車站不遠,事實上,映入眼簾的導覽板上也是這麽寫的。t町的神社和商店街好像都有路邊攤,不過規模並不算大。


    祭典從上午開始,預定於十八點結束,隻剩下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現在這個季節的日落時間大約在十九點,縱使有延遲,也會在這個時間前收場。結束時間似乎稍嫌過早,或許和魔物下山的傳說有關吧。


    「這麽一提,你們都有告知家人,征得晚上外出的許可吧?」


    「我說我要去朋友家過夜。」


    「我也差不多。」


    「我也一樣。家人聽了很傻眼,說我一放暑假就跑去夜遊。」


    三人分別回答了我的問題。雖然是我主動問起的,但答案我早就已經料到了。總不能真的說出魔物之事吧!


    好,走吧——我輕輕吆喝一聲,放下手刹車,緩緩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右轉駛離車站的圓環。


    老實說,接下來還得開一整夜的車,可是我現在就已經有點疲累了。學校放暑假,老師依然要工作,起床時間與平日並無不同,雖然不用上平時的課,卻有其他事情得做。今天的工作是準備輔導課和安排研修日程。過了中午以後,我的注意力開始渙散,滿腦子想的都是和祭火他們的約定。


    考量到之後的情況,我們決定先去家庭餐廳一趟。我在車站附近發現了一家店,停車進入店內。「總共四位嗎?」態度親切的女服務生領著我們來到四人座的桌位。


    「接下來是長期抗戰。之前我也說過,太陽下山,天色完全變黑以後,必須盡量避免離開車上或在原地逗留,所以先在這裏好好吃頓飯,休息一下吧。阪口老師,今晚要辛苦您開一整夜的車了。」


    各自點餐之後,祭火一本正經地說道。這頓提早享用的晚餐同時也兼具作戰會議的功能。


    「嗯,很危險吧?我會盡力的。」


    我回答。她說的是避免魔物威脅所必須遵守的事項。魔物的活動時間是在太陽下山、天色變暗之後,到太陽再度升起、天色變亮為止,這段時間,待在行駛中的車子裏最為安全。


    「對!這很重要,請大家務必合作。尤其是離開車上,是非常危險的行為。」


    祭火不厭其煩地反複叮嚀。


    「大家團結一致,一起加油!」


    糸川看著我和淺井,進行精神喊話。不是我沒有幹勁,而是相較之下,她的幹勁太過驚人了。這也是友情的力量嗎?


    「失陪一下。」


    餐點送來,四個人都吃完了以後,祭火起身離席,似乎是去上廁所。見狀,糸川開口問道:


    「對了,淺井學弟,有件事我想先確認一下。」


    「什麽事?」


    坐在我身旁的淺井似乎察覺到苗頭不對,有些膽怯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打小夜的主意啊?」


    「咦!你沒頭沒腦地胡說什麽?」


    麵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淺井的臉變得一片通紅。


    「你又不像我和小夜是朋友,居然肯冒這麽大的危險,仔細想想很奇怪啊!所以我才這麽猜。老師是教師兼代理監護人,責任重大,這麽做還沒話說。」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誰知不知不覺間,這番重責大任竟然落到了我頭上。怎麽辦?我該否定嗎?


    「起先明明是糸川學姐自己硬拉我來的耶!」


    「有嗎?」


    麵對淺井的反駁,糸川歪了歪頭,也不知道究竟有無自覺。


    「再說,要問加入的理由,之前在教室開會的時候我就說過了。雖然我不是朋友,不過祭火學姐救過我,對我有恩。如果沒遇上學姐,問題放著沒解決,搞不好我已經死了。她對我恩重如山,光靠今天的事能不能還清,還是個問題呢!」


    「嗯,這樣啊,那就好。」


    逃過她的追究,淺井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鬆了口氣。「糸川學姐自己才奇怪吧?隻是朋友而已,未免太積極了。」這回換他逼問對方了。攻守交換。


    「嗯,我也經曆了很多事,不隻是朋友。我和你一樣,受過小夜的幫助。從前我的人生隻有煩惱,現在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想想也真好笑。」


    「隻有煩惱?可是你的個性看起來很開朗啊!」


    聽了糸川的回答,淺井毫不客氣地指摘。確實,雖然隻是從旁觀察的感覺,不過她看起來不像是個鑽牛角尖的人。


    「別看我這樣,從前我很內向的。哎,其實也不該說是內向,隻是很少和人交流而已,一開口大概跟現在沒什麽兩樣。正確地說,應該是變得不用想東想西,可以展露真正的自我吧!啊,真是的……別提這麽丟臉的話題行不行?」


    糸川說道,臉頰變紅了。她轉向一旁,用手替自己搧風,冷卻臉頰。


    「是你自己起的話頭耶!」淺井吐嘈。


    休息固然重要,但是消磨太多時間也不好。待祭火回來之後,我們便停止閑聊,離開了家庭餐廳。


    「呃,關於第一個目的地……」


    「隻要開到山上就行了吧?」


    「對,位於町北的山。山上有個隧道,請先往那裏去。」


    「了解。」


    在祭火的指示之下,我朝著北方前進。前方是峨然矗立的山地,籠罩在綠意之下,呈現朝著山頂流暢收束的漂亮形狀。


    這次的作戰似乎不是開車四處亂跑就行了。


    首先,不能離開t町這個舞台。根據祭火小夜的說明,倘若目標的弦一郎本人與弦一郎的替身同時存在,魔物會追殺離自己比較近的那一個。因此,離得太遠,魔物反而會棄替身而去,要是它跑去找弦一郎,可就功虧一簣了。總之,隻要持續在t町之內行動,便可以達到作戰的目的。


    此外,起點和終點也是固定的,就是t町山裏的隧道。在山林漸趨茂密幽深的位置有個隧道,開車可以抵達,這裏就是起點也是終點。不能離終點太遠,也是無法離開t町的理由之一。從起點出發之後,必須盡可能持續行駛,直到早上為止。


    為何得遵循這種活像儀式的步驟?之前聽祭火說明隧道相關事項時,我問過這個問題,但她卻支支吾吾,似乎是秘密。


    除此之外,我還提出了許多疑問,但她自己似乎也不明白詳細的理由,無法回答,露出了滿懷歉意的表情。看來她對於妖魔鬼怪並非無所不知。


    話說回來,她的知識究竟是哪來的?如果情況允許,今天我想找機會問問看。


    開著開著,太陽即將下山,周圍也越來越暗。車裏談論的是暑假計劃等尋常話題,主要是兩個女生在說話。


    「這麽一提,替身要怎麽辦?」


    淺井突然對大家提出了這個疑問。祭火小夜的哥哥弦一郎的替身。祭火說過當天她會做好準備。


    「我已經準備好了。」


    聽了後方傳來的聲音,我從後照鏡確認,隻見祭火拿著一個附有長長細繩的灰色束口袋,尺寸比手掌還小。


    「男性把這個束口袋掛在脖子上,就能成為哥哥的替身。」


    「那就掛在我的脖子上好了。」


    淺井毫不遲疑地接過束口袋,將頭套過繩圈。沒關係嗎?我確認道。脖子上掛著這個,代表他必須代替祭火的哥哥被魔物追殺。


    「沒關係。隻有我和老師是男的,老師要開車,這點小事就由我代勞吧!」


    「哦?自願當替身,真勇敢。」


    糸川說道,淺井有些害羞。這個少年似乎拿年長的人沒轍。


    「對了,祭火學姐,這個束口袋裏是什麽?」


    「這個嘛……可以請你別打開來看嗎?裏麵的東西不適合給人看。」


    她的語氣帶有一抹不安。淺井似乎也察覺了,並未追問下去。


    「對了,你哥哥現在在哪裏?」


    我好奇當事人弦一郎的現況,向祭火小夜問道。


    「現在……應該在家裏,在我家。」


    「這麽說來,你們平時住在一起囉?」


    「對。」


    「這樣啊。」


    我還有許多疑問,不過現在暫且打住吧,之後再找機會慢慢問。


    如此這般,車子來到了山麓。附近幾乎不見建築物,連個紅綠燈也沒有,荒涼的道路一路延伸。


    「這座山被當作是禁山?」


    「對。正確的理由我不清楚,本地和周邊地區的居民似乎都把這裏當成有魔物棲息的不祥之地。」


    這裏確實有股生人勿近的氛圍,難道沒人拿來發展林業或農業嗎?根據祭火所言,入山不久後就可以看見隧道了。


    「這樣說來像是地方上的傳說或傳聞,不過對我們而言,魔物是真的存在。」


    「我們就要上山了,淺井學弟,別說這種讓人害怕的話行不行?」


    糸川從後方探出身子。副駕駛座上的淺井回過頭來。


    「知道啦!遇上萬一的時候,就靠老師這台車了。」


    「不過,要是魔物真的比熊還大,搞不好連這台車都會被它翻過來。」


    我並沒有嚇唬人的意思,車內卻變得鴉雀無聲。我沒有播放廣播或聽音樂,隻有引擎聲和鄉下特有的蟲鳴聲持續作響。車子載著臉色微微發青的人們,進入了山裏。


    狹窄的單線道。車燈反射在白色護欄上。彎道很多,我必須減速行駛,比想像中的還要費時。自出町以來,我連半台對向車都沒遇過。


    太陽完全下山了耶——有人如此輕喃。路邊設置了等間隔的朦朧街燈,周圍卻被黑暗包圍,連咫尺之前都看不見。滿天星鬥散發著光芒,但是照不到我們所在的地方。車燈是生命線。不過,搞不好連這種人工強光都會被山林吸收——我不禁產生了這種錯覺。


    道路越來越狹窄,也越來越荒涼。不久後,標的出現了。


    我踩下刹車,停下車子。


    「那就是你說的隧道?」


    幽暗、狹窄、老舊,僅可容納一台車通過的隧道就在前方。與半圓形灶台呈現相同形狀的入口內部宛若用黑色顏料塗遍了每個角落似的,烏漆墨黑,什麽也看不見,內部八成沒有設置照明之類的東西吧。仿佛拒絕生人靠近一般,有股難以言喻的氣氛。


    「對,就是它。穿過隧道以後,魔物就會開始追殺我們了。」


    祭火小夜說道。終於要麵對魔物了。我的心頭七上八下,必須做好覺悟才行。


    「隧道看起來很窄,去程或許沒問題,可是回程呢?要是另一頭的道路寬度不夠我回轉,可就麻煩了。」


    「我記得另一頭有足夠的空間,應該沒問題。」


    哎,路都鋪到這裏來了,應該會考量這方麵的問題才是,就相信她吧。我暗自祈禱不會落到必須在狹窄的隧道裏倒車返回的下場。


    「對不起,老師,請等一下。」


    就在我重新握住方向盤時,祭火突然如此說道,打開車門下了車。


    「小夜?」糸川一臉詫異地呼喚她。


    祭火在外頭四下張望,接著便杵在隧道入口前動也不動。從車裏看不太清楚,她好像做出了雙手合十的動作,不知有何用意。


    我趁機確認。


    「你們兩個見過祭火的哥哥嗎?」


    我詢問留在車裏的淺井和糸川,兩人都搖頭否定。沒見過,換句話說,在場四人之中,認識祭火弦一郎的隻有妹妹小夜而已。


    不久後,祭火回來了,糸川詢問她剛才那些行動的用意。


    「怎麽了?小夜。」


    「不,沒什麽。走吧!老師。」


    她並沒有回答理由。或許是在祈禱哥哥平安無事吧。


    我重新來過,開車進入隧道。


    隧道裏彌漫著不知是霧還是靄的氣體。入口側沒有霧,大概是從出口流進來的吧,即使用車頭燈照耀,也僅能看見幾公尺前的地麵。我不禁鬆開油門,緩速前進,戰戰兢兢地注意牆壁和天花板。


    這個隧道頂多隻有一百公尺,距離很短,感覺起來卻很長。我有點喘不過氣,皮膚也感受到一股涼意。直到終於看見出口,平安離開隧道之後,才擺脫了這股壓迫感。隧道另一頭是碎石子路,空間頗寬,正如祭火所言。


    「這樣應該沒問題。馬上掉頭就行了嗎?」


    「對,拜托了。」


    我確認過後,轉動了幾次方向盤,改變車子的行進方向,輪胎輾得碎石子四處飛散,待轉向剛才離開的隧道之後,我先踩下刹車,停住車子,才又開進隧道裏。


    瞬間,背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嗚吼吼吼!」聽起來像是野獸的叫聲——又或是某種未知的存在。


    我反射性地踩下刹車。聽起來不像是狗或鳥,離車子還有一段距離。宛若低吼般的低沉咆哮聲。斷斷續續傳來的蟲鳴聲瞬間消失了。山裏被黑暗包圍,什麽也看不見,不過,確實有某種東西存在。我難掩緊張之色。


    「你們聽到了嗎?這該不會是……」


    淺井似乎無法忍受車內的靜默氣氛,喃喃說道。那該不會是魔物的叫聲吧?他應該是想這麽說吧!在場眾人八成都這麽想。


    「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總之,快走吧!老師。」


    「……嗯。」


    在祭火的催促之下,我緊張地往前行駛。作戰開始了。未知的存在是否正從背後步步逼近?我不時確認後照鏡,小心翼翼地穿越了隧道。


    平安回到道路上,我暫且鬆了口氣。


    待在山裏,教我渾身不自在,因此我用比來時更快的車速下了山。之後並沒有再聽到那種奇怪的叫聲,但願能夠一路安然無恙,直到結束。


    然而,事與願違,立刻發生了一個大問題。


    「咦?手機沒有信號耶!」


    最先察覺的是糸川。


    「我也是,為什麽?」


    副駕駛座上的淺井似乎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頻頻滑動手機。


    「老師呢?」


    聞言,我也確認自己的手機。或許是收訊不良吧,我的手機左上方顯示了「無信號」字樣。祭火好像也一樣。


    「四個人同時這樣,該不會是怪奇現象吧?」


    「不會吧!應該隻是收訊不良吧?」


    「可是,剛才還收得到信號耶!是穿過隧道以後才這樣的。而且我們已經離開了信號比較弱的山裏,要說是巧合,未免……」


    糸川和淺井試著找出原因,但依然收不到信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麵對這種狀況,大家難免感到不安,自然而然地沉默下來。後來,我們決定別放在心上。反正過一陣子應該就會恢複吧。


    接著,就是開車四處遊蕩。我一麵留意別開出町外,一麵挑選道路,兜了好大一圈,距離今天集合的車站已經有好一段距離了。空空蕩蕩的鄉間道路一路延伸,除了我們以外,完全不見行人或車輛經過,映入眼簾的景色十之八九都是水田、農田和山地,建築物全是民宅,幾乎沒有商店。


    或許在這一帶,現在已經不是外出走動的時間了吧。雖然偶爾可以看見超商或民宅的燈火,但也僅隻如此而已,連台下班回家的車子都沒有。


    持續逃亡到黎明。距離太陽再度從地平線升起,大約還有九個小時吧。就逃亡而言,這樣的時間是長是短?我沒看到魔物,缺乏判斷的依據,無從判斷。


    開著開著,我突然察覺自己來到了某個地方附近。由於天色昏暗,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景色,我直到現在才發現。


    「記得這一帶好像發生過一起很大的事故。」


    糸川說道,應該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才這麽說的吧。淺井做出了反應。


    「什麽事故?」


    「橋梁崩塌。那是座幾十年的老橋,有輛車被卷進事故裏。」


    她說的正是東田裏美的死亡事故。不過,她應該不知道我與被害人有私交,隻是碰巧提起而已。


    橋梁崩塌事故正是發生在這個t町。現在,同一個地方架了座堅固的新橋梁。


    淺井似乎也聽說過這件事,回答:「哦,那起事故啊!真的很恐怖。」我裝作沒聽見,選了條看不到新橋梁的路,離開原地。正好祭火也表示:「盡量不要過橋比較好。」


    這裏是裏美過世的現場,我雖然很久沒來過這個町,卻也不是第一次來,隻不過,這裏對於我而言,是個無法輕易靠近的場所。


    「越開越想睡。」


    我一麵注意別開出町外,一麵挑選大路行駛。單調的動作一再重複,睡意也跟著襲卷而來。


    「您可別撞車啊!」


    「嗯,我會小心。」


    糸川擔心地說道。駕駛打瞌睡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搖了搖頭,設法抵抗睡魔。


    「那我們來聊天,轉換一下心情吧!」


    淺井提議,我也讚成了。距離早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麽做可以消磨時間。


    「對了,那就聊聊數學話題——生日悖論吧!」


    「不,這種話題還是留到課堂上說吧。不如來聊聊老師在舊校舍看見的東西,如何?」


    我個人覺得那雖然是數學話題,但並不沉悶,頗為有趣,沒想到他們完全不感興趣,令我有些失落。無可奈何,我隻好應聽眾要求,描述在舊校舍遇上的怪事。


    「真是好險啊!現在它還在地板底下嗎?」


    我說完之後,淺井發表了感想。


    「不曉得。祭火知道嗎?」


    「我知道的也隻有那些了……老實說,我還沒像老師那樣遇過呢。」


    我詢問祭火,得到的是這樣的答案。說來意外,她雖然知道那麽多詳細的信息,自己卻從未遭遇過。


    「呃,我之前就想問了,你這類知識是從哪裏得來的?」


    「這個嘛……」


    「我也很好奇。不過,照順序來吧!小夜壓軸,接下來先換淺井學弟說。」


    糸川排定流程。看來她對於朋友並非了若指掌。


    「換我嗎?」


    「你不是也經曆過不可思議的事?」


    「是啊,還帶了些苦澀的回憶。呃——」


    這回輪到他講故事了。


    淺井說的是一種叫做躪蟲的奇妙生物的故事。不過,雖說是生物,但那顯然已經超過了生物的範疇。


    「之後就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托學姐的福,我再也沒看到它了,現在都一夜好眠。」


    祭火詢問,淺井撫摸胸口,微微一笑。每晚都有巨大蜈蚣出現,真虧他能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忍耐好幾個月。莫非他外表雖然瘦弱,神經卻很大條?


    接下來輪到我了——糸川開始說道:


    「我遇上的是重取。」


    「重取?」


    我從沒聽過這個字眼。


    「對,秤重取走的簡稱,重取。我在十年前和它交易,後來——」


    她說的是個沉重的故事,吃的苦頭想必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吧。重取能夠化成人形,在一瞬間消失無蹤,本領似乎比我和淺井遇上的東西更加高明。潛藏在地板底下的「那個」和躪蟲勉強可以用新品種動物或生物來解釋,但是重取感覺上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下間真是無奇不有啊!幸好你平安無事。」


    「這個世上還有許多存在,是不被人類感知的地點、時間或眼睛所見的形式局限的。」


    祭火用教師授課般的口吻對肅然起敬的我說道。


    聽完故事,我才知道淺井和糸川是真的被祭火小夜救了一命,難怪他們說祭火對自己有恩。或許正因為如此,現在他們明知危險也要幫忙。祭火遇上了困難,這回輪到自己幫她了——嗯,精神可嘉。


    話說回來,這些故事裏的怪奇現象都有一套法則存在,令人興味盎然。雖然詳情不明,不過這次的魔物也有祭典當晚才會下山的法則,或許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理由吧。不知道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有重取的例子在先,搞不好是個人類無法抗衡的怪物。若是遇上了,鐵定是個不可以常理忖度的對手。


    「接下來輪到我了。」


    祭火猶如算準了時機似地開口說道。她是壓軸,不知道要說什麽故事?


    「老師說過想知道我的這些知識是從哪裏來的,對吧?」


    「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會追究這類細節。哎,我不勉強你,你想說再說吧!」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人告訴我。」


    她似乎沒有隱瞞之意,打算說出來。淺井和糸川也興致勃勃地豎起耳朵聆聽,深怕遺漏隻字詞組。


    「那些知識是有人告訴你的?是誰?」


    「就是我的哥哥……弦一郎。」


    祭火清楚明白地說道。就是今天被魔物追殺的弦一郎本人。她繼續述說:


    「哥哥看得見一隻鳥。那不是普通的鳥,而是隻會說人話的大鳥,聽說它是從山裏飛來的,時常停在我家庭院的櫟樹上。那隻鳥隻跟哥哥說話,其他人都看不見,爺爺、奶奶和我也一樣。」


    我想像著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大鳥停在枝頭上休息,對自己說話的情景。這樣的光景給人一種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感,卻也充滿了神秘色彩。


    「那隻鳥把我對大家說過的超自然知識告訴了哥哥。換句話說,我的知識是從哥哥的口中聽來的,說白了,是二手信息,所以也有可能記錯。別的先不說,就連那隻鳥我都不確定到底存不存在,因為隻有哥哥看得見,說不定是他編出來的。不過,哥哥跟我說了很多故事,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恐怖,有的很好笑,有的很驚人,真的說了很多……」


    她用略帶懷念的口吻結束了故事。


    我、淺井和糸川所聽到的,似乎都是大鳥告訴弦一郎,弦一郎再告訴小夜的故事。


    我想起祭火說過哥哥很特別。據她所言,弦一郎知道魔物的存在,莫非這件事也是那隻會說話的大鳥告訴他的?


    「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目前還很平靜呢。」


    淺井的發言讓我想起自己正在實行逃離魔物大作戰。


    十七點四十分集合至今,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正如他所言,目前既未看到魔物的身影,也沒發生任何危險的事,隻有在隧道另一頭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駭人叫聲而已。這可說是一趟漫無目的、風平浪靜的兜風之旅。


    我刻意與禁山保持距離,一麵留意著別開出町外,一麵行駛在空空蕩蕩的田間小路上。


    老實說,我認為魔物根本不會出現。


    我如此判斷,是有理由的——上周六前往市內的圖書館以後,讓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明確理由。我瞞著同車的學生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我知道某個事實。


    住在t町隔壁的少女,祭火小夜。


    她的哥哥,被魔物追殺的人,祭火弦一郎。


    在少女的請求之下,我現在為了救他而開著車子。


    ——不過。


    祭火弦一郎其實已經死了,不在人世。


    『非自然死亡的少年是八年前強盜殺人案的死者家屬,警方表示兩案之間並無關聯。八年前的案子至今仍未破案——』


    我在網絡上發現的這篇報導是四年前的,代表祭火小夜的父母遇害的強盜殺人案是在十二年前發生的。


    我從前輩的口中得知祭火弦一郎已經過世,而且死因不明,是非自然死亡。這不符合妹妹祭火小夜的說法,令我大為混亂且難以置信,所以那天才不顧雨勢劇烈,急著趕回家上網查找。


    結果,我找到了足以佐證弦一郎已死的報導。其實我並未抱持太大的期望,隻是認為既然是非自然死亡,新聞應該會報導,想不到真的讓我給查到了。不過網站上沒有寫出姓名,無法確定是不是本人,我半信半疑,不知該相信誰的說法。


    因此,上周六我前往市內的圖書館,循著抄在記事本裏的網絡報導日期查閱過去的報紙。我不確定全國性報紙是否會刊登地方發生的事件,所以先從地方性報紙找起。大量的報紙、持續閱覽密密麻麻的文本,讓我的神經越來越疲勞。我不時休息,花了幾小時瀏覽報導,最後終於找到了祭火弦一郎的名字。


    那是刊登在版麵角落的刑案與事故欄裏的報導,內文大約十行。


    非自然死亡、十七歲少年、祭火弦一郎。


    上頭記載了網絡報導的詳情。死亡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他半夜走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傷,倒地身亡,遺體直到隔天才被發現。報導中也提及他是從前發生的強盜殺人案的死者家屬。


    看完四年前的報紙,對於其中的矛盾,我百思不得其解。


    祭火小夜說她想要救哥哥弦一郎。


    理由是魔物要殺掉哥哥。


    可是弦一郎已經死了。


    死人要怎麽被殺?


    我沒聽過祭火小夜還有其他哥哥的說法。別的不說,小夜自己說過被魔物追殺的哥哥名叫弦一郎,就算她有其他哥哥,父母應該不會替孩子取同樣的名字吧。


    要說死者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也不太可能。這種姓氏原本就罕見,地區、年齡也很相近,就連是十二年前發生的強盜殺人案死者家屬這一點都吻合。


    該如何說明這種詭異的狀況?


    莫非是惡質的謊言?閃過腦海的是這種荒謬的想法。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或許祭火小夜是為了騙我和淺井才演了這出大戲,搞不好連朋友糸川都被她蒙在鼓裏。不過,這和她的模範生形象完全不合。不,這麽想正是落入了以貌取人的窠臼——


    不行。我換了個方向思考。


    對了,或許是有什麽地方弄錯,或是誤會了。不過,是什麽地方?


    我完全想不出造成眼前這種狀況的因素。


    事到如今,還是直接向本人確認吧!這是最快的方法。


    不過,在那之前,我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就是祭火小夜自己並未意識到哥哥已死。


    比方說,她一直以為哥哥還活著。


    弦一郎過世時,她的年紀還小,再加上之前父母也遭遇不幸,她受到的打擊一定很大,因此無法接受現實,不斷告訴自己哥哥並沒有死。搞不好她真的看見了哥哥的幻影。


    關於魔物的部分,或許不盡然是謊言,是活在小夜腦中的幻想哥哥告訴她的——這麽說乍聽之下似乎不合理,不過,她擁有妖魔鬼怪的相關知識,若她在無意識間將兩者互相鏈接,創造出魔物的故事,那麽與事實有相符之處也就不奇怪了。


    又或許——雖然我不願意想像這種情況——四年前弦一郎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正是魔物,而她重複利用,直接對我搬出了同一套說詞。


    那麽,她為何這麽做?


    也許這是為了消滅弦一郎還活著的幻想而找的借口。小夜隱約察覺不能再這樣下去,試圖消滅腦中的哥哥,因此,今天必須製造作戰失敗,未能保住哥哥的事實,讓弦一郎死去。當然,弦一郎早已過世,這裏指的是小夜腦海裏的哥哥。換句話說,這趟漫無目的、四處逃亡的兜風之旅,是她為了收拾心緒而采取的行動。


    雖然這隻是我的臆測,沒有任何證據,但隻要有些許正確之處,就代表祭火小夜的心靈正處於非常不安定的狀態。她表麵上看起來很正常,內心卻空洞脆弱,一碰即碎,十分危險。


    若是如此,我最好在一切結束之後再向她確認。既然不能否定她,就慎重觀望吧,這麽做也沒什麽損失。纖細的心靈崩潰——不能讓事情發展成這種任何人都不樂見的最壞局麵。


    午後的圖書館人並不多。


    我試著針對死人被殺的狀況進行想像與解釋。


    是我想太多了嗎?


    不過,事關死者,若要按照常理思考,八成得不到答案。無論魔物是否真的存在,追殺死者本身即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因此,我認為魔物不會前來襲擊我們。


    這條路今天已經走了第二次。我駕駛的車子再度行駛於幾小時前曾經過的道路上,朝著同樣的方向而去。在同一個町裏持續行駛,難免會碰上這種狀況,車子大概也很困惑吧。


    「差不多該找個地方加油了……」


    我看了油表一眼,加油燈尚未亮起,油量還足夠。不過,要持續開到早上,勢必得停下來加油,否則汽油會在中途耗盡。


    「加油嗎……」


    「就算慢慢開,也撐不到早上的。順便休息一下吧,一直坐著也不好。」


    「可是,呃……這樣很危險,我們最好別離開車上,也別停車。」


    「你的心情我懂,但是無可奈何。沒有燃料的車子隻是普通的金屬塊而已。」


    我如此回複祭火小夜。隻見不知何故,後照鏡裏的她開始在後座窸窸窣窣地動起來。起先她一直像人偶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現在卻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我一麵留意她,一麵行駛在夜路上,尋找加油站。前方有兩條路匯集成一條大路,往大路開,找到加油站的幾率比較高。我繼續前進。


    在這一帶,多數商店似乎都已經過了營業時間,不過應該有夜間營業的加油站才是。


    說到營業時間,祭典大概早就結束了吧。我想像著夜市攤位林立的景象,不禁萌生了一股懷念之情。上一次參加祭典,是什麽時候?應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我對副駕駛座上的淺井說出這件事,他也表示讚同。這似乎是不分世代的共通感覺。兩人就這麽聊起了回憶。


    「呃……老師。」


    後座上的祭火戰戰兢兢地呼喚我。


    「什麽事?」


    「如果要加油,請用這張鈔票付錢吧!」


    她伸出手臂,遞了張萬圓鈔給我。等等,這下子我可傷腦筋了。


    「不,沒關係,油錢沒多少,不用跟我客氣……」


    「是我拜托您幫忙的!請讓我付錢!」


    「是、是嗎?可是,真的沒關係。」


    「不,請收下!」


    她的氣勢相當驚人,我是頭一次看見她這樣。她是怎麽了?


    就在我尋思該怎麽拒絕她時,我在這一帶車流量較大、繼續前進即可連上國道的道路上找到了仍在營業的加油站。我立刻左轉進入加油站。


    晚上似乎是采自助式營業,沒有店員出來服務,非但如此,價格還異樣地高。最近的汽油價格跌到穀底以後又逐漸回升,但這裏顯示的金額平均每公升大約貴了二十圓。該不會是黑店吧?


    不過,錯過這裏,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還在營業的加油站。


    我把車停到了加油機旁,略微猶豫過後,關掉了引擎。離開駕駛座,來到車外,因為空調而發冷的身體被悶熱感中和了。我走向油槍,站在機器前確認貴了一截的油價時,旁邊伸出了一隻手來。


    「失禮了。」


    「啊……」


    祭火小夜不知幾時間下了車,逕自將剛才要遞給我的萬圓鈔塞進了機器裏。


    「我也來幫忙。」


    她微微一笑,拿起了油槍。其實她用不著這麽老實,我並不計較這些。


    結果,我不好意思拒絕,便操作機器,選擇油種,將油槍插入油箱裏,開始加油。汽油的獨特氣味撲鼻而來。


    等候期間,淺井和糸川說要去上加油站的廁所,離開了車子。


    與祭火兩人獨處,我不著痕跡地試探:


    「不知道你哥哥現在在做什麽?被魔物追殺,應該是忐忑不安吧。」


    「是啊。其實我這個當妹妹的不是很了解哥哥的想法,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你說得這麽斬釘截鐵,那你哥哥知道你現在的行動嗎?」


    「不,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他。」


    「為什麽?」


    「……我在生氣。」


    她一臉不滿,我又問了一次「為什麽」,而她喃喃說了句「因為他很自私」,之後便沒有回答了。我越來越不明白這個少女在想什麽了。不過,弦一郎的謎團或許也和這一點有關。


    油箱滿了,油槍跳停,機器結算祭火付的一萬圓,吐出了收據和找零,而祭火迅速地取回。


    淺井和糸川回來了,輪到祭火去上廁所。


    返回的兩人各自歪頭納悶。


    「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好奇怪。我的手機甚至顯示了sim卡的錯誤消息。」


    「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隻手機,還有另一種異樣感。」


    「異樣感?」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明,就是覺得怪怪的。」


    手機倒也罷了,異樣感未免太抽象了。


    「你們是不是累了?」


    他們還年輕,應該比我耐操,不過長時間兜風還是很累人的。


    「我睡過午覺以後才來的,沒問題。爸媽還叫我不要吃飽睡、睡飽吃。」


    「啊!」


    糸川突然大叫,嚇了我一跳。淺井和我渾身緊繃,確認周圍。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不,呃……我記得今天的月亮應該是缺右邊,呃,就是和上弦月正好相反的細長形狀。可是,現在看見的月亮是缺左邊,形狀也飽滿多了,是我記錯了嗎?」


    她指向夜空,我也跟著抬頭仰望。缺了左邊的月亮避開薄薄的雲層露出臉來,散發著青白色光芒,呈現漂亮的圓形稍微削去一些的形狀。月球表麵實際上有許多隕石坑之類的細微凹凸,並不是完美的圓形,不過憑人類的視力,無法連細部輪廓都看得一清二楚。地球離月亮約有近四十萬公裏遠,相當於繞地球十圈的距離。


    正如糸川所言,夜空中的月亮既非細長形,右邊也沒缺。


    「這就是你說的異樣感?」


    「對。為什麽?您不覺得奇怪嗎?」


    或許是因為並不是什麽迫在眉睫的危機吧,淺井就像是泄了氣一般,緊繃的身體整個虛脫了。


    平時我並未關注月亮的圓缺,不知道糸川說的是否正確,不過,智能型手機似乎有顯示月亮形狀與升落時間的app,而她在手機裏安裝的這種app顯示的今日月相確實是呈現缺了右邊的細長形狀。


    還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確認升落的出沒時間之後,發現月亮在這個時段出現是不自然且不可能的事。雖然隻是根據糸川查到的信息,不過今天和明天的月亮應該是黎明時分才會浮現於空中的晨月。現在距離黎明還有七小時左右。淺井也開始嚷嚷著有問題了。


    「會不會是app錯了?」


    「咦?會嗎?可是,日期是對的啊!」


    糸川似乎無法接受,滑動紅色保護套裏的智能型手機。那個app可以自由輸入日期,她輸入了前後的日期,查找月亮的形狀。


    我打算趁她為了神秘現象而費神的時候去一趟廁所。


    「我去休息一下。要是出了狀況,淺井就開車逃跑吧。」


    我開了個小玩笑,把車鑰匙交給淺井。


    「我沒有駕照耶!」


    「你會開吧?」


    「在遊戲裏麵開過……」


    「那就沒問題了。遇上真正的緊急狀況時可以破例。」


    我離開車邊,前往廁所。距離早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有機會上廁所時,就要上一上。走在加油站裏,收音機傳來了約莫五年前的流行歌曲。雖然位於路邊,但夜間的空氣很清新。我伸展僵硬的身體,做了個深呼吸提神。


    此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飄了過來,才剛通過深呼吸刷新的體內空氣又被汙染了。我對這種味道有印象,動物園和小時候學校裏的兔屋也是這種味道。


    究竟是從哪裏飄過來的?上完廁所,來到外頭,惡臭變得更加強烈了。動物,野生,獸類的臭味。附近有狸貓嗎?


    我快步移動,打算盡早回到車上。就在我一麵走路,一麵漫不經心地望向臭味較為強烈的方向時,我似乎發現了臭味的來源。


    加油站前,有個像是供電設備的鐵塔隔著道路而立。鐵塔矗立在小丘上,而環繞鐵塔的鐵絲網邊有個物體。


    我眯起眼睛細看,在加油站的燈光照射之下,隱約可看出輪廓。雖然隔了一段距離,還是可從剪影看出那個物體很大,擁有足以輕易跨越鐵絲網的體格,正用手臂把鐵絲網搖得吱吱作響。它的頭部異常地大,顯然不是人類,而熊的雙腳應該無法站得那麽直。那到底是……


    我的背上開始發毛,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立刻拔足疾奔,叫道:


    「淺井,發動引擎!快!換你開車也行!」


    我如此怒吼,他驚訝地從副駕駛座伸出手臂,照我說的發動引擎。我一麵暗自感謝,一麵趕到車邊,粗魯地打開門,跳上駕駛座,祭火小夜似乎先一步從廁所回來了。確認四人都到齊了以後,我連忙踩下油門。


    同時,叫聲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聽起來和山上的起點——隧道另一頭傳來的聲音一模一樣。


    「怎麽回事?慌慌張張的。」


    「你們也聽到剛才的聲音了吧?」


    「咦?不會吧……剛才的聲音是……」


    「總之先離開這裏。」


    車內一陣混亂。我駛出了加油站,直線前進了數百公尺之後,暫且停下車來,窺探背後的情況。周圍並沒有其他行駛中的車輛。我通過等間隔並列的街燈光線定睛凝視昏暗的道路。


    「老師。」


    淺井臉色發青。


    「我好像……看見了。」


    「你是指……」


    「魔物嗎?」


    祭火代替沒有明說的我說出了這個字眼。車內頓時靜默下來。


    糸川發出了小小的尖叫聲。怎麽了?眾人都凝視著她。


    「那個——」糸川用顫抖的聲音示意的並非背後,而是車子的左後方。眾人朝著左後方望去,隻見有兩道紅光浮在空中,搖搖晃晃地靠近我們,速度雖然很快,但並非車燈。有別於人工的燈光,那是種昏暗的光芒。我對於逐漸接近的光芒有印象,那種感覺和動物的眼睛發光時頗為相似。


    記得從前在電視上看過,夜行性動物與人類不同,反射周圍光線的視網膜構造格外發達,眼球本身也很大,所以眼睛在暗處容易發亮。雖然不知道算不算動物,近兩個月前在舊校舍遇到的地板底下的「那個」也是這樣,用散發黃色光芒的眼睛瞪著我。換句話說,如果我的猜測無誤,正在接近車子的是擁有兩顆眼球的生物。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嚴陣以待,喉嚨咕嚕作響。


    待兩道紅色光芒通過街燈旁邊之後,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了本體的模樣。


    龐大的黑色物體——我隻能這麽形容。從未見過的存在猛然逼近我們。


    麵對這幅非現實的光景,我茫然地倒抽了一口氣。


    好快。黑影轉眼間便靠近,那是憑人類的腳力絕對無法逃離的速度。在微弱的燈光下,我隻看得見模糊的輪廓,它雙腳步行,身體微微往前屈,一麵搖晃沉甸甸的腦袋,一麵接近。咆哮聲再度傳來,顯然是正在逼近的它發出來的。我聯想了好幾種動物……不,雙腳步行的生物,但是沒一種是長成那副模樣。身體龐大,魄力十足——


    「老師!」


    某人的叫聲讓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鬆開刹車,踩下油門。引擎轟隆作響,車子轉眼間加速,兩側後照鏡映出了逐漸遠去的身影。


    「剛才那是什麽?」


    「就是那個吧?沒想到它真的追來了。」


    離開了現場,暫時可以安心了……但現在似乎不是可以安心的氣氛。剛才的物體顯然是衝著這輛車而來的,而且八成是……我看了副駕駛座上的淺井一眼,他緊緊握著束口袋。他現在是弦一郎的替身。


    「我也是頭一次看到。那八成就是……魔物。」


    「小夜,你在發抖嗎?沒事吧?我也嚇了一跳,現在渾身無力。」


    「沒事,隻是有點發抖而已。」


    後座傳來了兩個女生的交談聲,祭火小夜似乎在發抖。我一直以為她對這類東西有免疫力,看來不然。仔細想想,這也是當然的。就連我自己握著方向盤的手也都緊張得直冒汗。


    「整理一下狀況吧!那是魔物,正在追趕我們,雖然受了點驚嚇,但其實在意料之中,因為我們原本就是要引誘魔物追來。這樣的狀況正好可以證明魔物沒有去找祭火的哥哥,我們的替身作戰奏效了。」


    為了避免混亂,我連珠炮似地整理狀況。就算是課堂上,我也從沒用這麽快的速度說話過。


    沒錯,這是意料之中的狀況。


    然而,對於知道弦一郎在四年前已死的我而言,卻是意料之外的狀況。


    我瞥了後照鏡一眼。對於鏡中映出的她……祭火小夜而言,又是如何?


    我確認車上的電子鍾。時間將近二十二點,離早上還有好一段時間,在這種狀態之下,不能輕易地停車休息,或許真的得一路開車到天明。


    剛才聞到的野獸味似乎仍然殘留在鼻腔裏。


    一陣巨浪襲卷心頭,我能夠撐到最後一刻,不被吞沒嗎?


    夜深了,一頭霧水的我依然開著車。


    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路邊開始出現單色號誌,是夜間閃爍式的打烊模式。前方也有號誌閃爍,黃色代表小心通行。我放慢速度,確認沒有其他車子之後,便通過了。


    每當遇上號誌,我就會擔心起背後來。自從撞見那個疑似魔物的存在以後,車裏便籠罩著一股莫名的緊張感。出發前,我原本打算讓學生們隨意休息,可是麵臨這種事態,他們自然是滿懷不安,無法放鬆,完全沒有人睡覺。


    離開加油站以後,魔物並未現身,不知是福是禍?


    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三點,距離黎明還有五個半小時。


    現在魔物是否仍在幽暗的町裏活動?如果它始終跟在我們身後,速度應該比車子慢,才會一直沒有追上我們。雖然隻是倉促一瞥,不過正如祭火所言,魔物的體格比熊更大,遠超過兩米,說不定有三米高,不,搞不好更高。我擔心車子真的會被它翻過來。


    「話說回來,這裏完全沒有人經過耶。有點恐怖。」


    糸川在後座上喃喃說道。車裏已經很久沒人出聲了。的確,隨著夜越來越深,莫說行人,連我們以外的車輛都沒看見。我也一直在想同樣的事。剛過祭典結束時間十八點的時候還有人車,之後就完全沒有了。


    「畢竟是晚上,而且這裏又是鄉下地方。」淺井回答。


    「或許不隻這個原因。」祭火也做出了反應。「祭典當晚會有魔物下山,是這個町的傳說,就算壓根兒不相信有魔物存在,難免還是會覺得陰森森的,不想出外走動。」


    「親眼目睹魔物的我們在街頭徘徊,不見得相信魔物存在的居民窩在家裏,想想也真奇怪。」


    糸川說完之後,沒有人接續話題,我便說了句:「傳說真是偉大啊!」替他們的談話作結。


    「這麽一提,你們的肚子餓不餓?」


    副駕駛座上的淺井悠哉地問,由於和目前狀況太過格格不入,我忍不住笑了。


    「是啊,折騰了這麽久,肚子餓扁了。」


    我也用開朗的語氣回答。倒也不是受他影響,就是覺得緊張感似乎一起鬆弛下來了。


    「我想了想,老師說得沒錯,作戰進行得很順利,我們沉著一點也沒什麽損失嘛。」


    他說出了這番感想。他既沒有加上「我覺得」,也沒有加上「對不對?」,而是使用斷定的口吻。


    「那倒是。我們就抱著從容不迫的心態逃跑吧。」


    「對啊,就這麽辦。我有帶飯團來,大家一起吃吧!」


    淺井從帶來的包包裏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裏頭裝的是超商販售的飯團和零食等等。我問他還帶了什麽東西,他逐一說明:「晚上用得到的手電筒、山裏用得到的繩子,這是攀岩繩,還有——」總之,包包裏裝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準備相當周到。


    「我也是。」糸川似乎也帶了許多東西來,跟著淺井一起拿出了食物。


    我滿懷感激地選了飯團和水,一手握著方向盤,咬了口飯團,能量逐漸傳遍全身。或許我是糖分不足吧。


    仔細思考。


    我在腦子裏對自己說道。不思考,什麽都不明白。


    現在真的遇上了魔物,眼前最大的問題就是——魔物追趕我們,是為了什麽?根據事前信息,魔物追殺的是祭火弦一郎,我們是他的替身,所以當然會被追趕。不過,弦一郎已經死了,無論是死者被追殺,或是當死者的替身,道理上都說不通。就算對手是魔物,不合理的事就是不合理。如果它的目標真的是弦一郎,我們不該被攻擊。


    那麽,魔物的目標是什麽?那隻魔物究竟在追趕什麽?


    倘若目標不是弦一郎,代表祭火小夜說謊,如果她說謊,那她的目的是?


    老實說,魔物登場之後,後照鏡裏的她產生了變化。她頻頻注意窗外,坐立不安,甚至做出了祈禱的姿勢,宛若哥哥的性命真的有危險,她擔心作戰能否成功,忍不住再三確認魔物是否追來了一般。見了她這副模樣,糸川相當擔心。


    這麽一提,糸川的立場也是個謎。她和祭火似乎很親近,不知她掌握了多少信息?在隧道前,我詢問她是否見過弦一郎時,她搖頭否定,從重取的故事判斷,她們應該是最近才成為朋友的。這麽說來,糸川並不知道內情嗎?又或是在知情的狀態之下協助的?


    雖然想不通的事很多,我還是無法對祭火小夜產生猜疑心。


    她的態度和為人固然是個理由,但最大的理由,是她自己也參與了這個危險的行動。假如她是想陷我和淺井於危險之中,何必冒著自己也被波及的風險與我們同行?還是她有不會受到波及的特殊條件?她確實很可疑,但是對於她的行動,我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


    別的不說,她有什麽理由陷害我們?因為我們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了她那些不合常理的知識,所以要滅我們的口?


    我扭動一下身子,倚著椅背重新坐好。剛才的猜測還是不合理。翻動地板的「那個」和躪蟲的事,都是她自己主動告知的,事後才說秘密曝光了要滅口,這已經不是蠻不講理,而是腦袋糊塗了。


    真相究竟為何?莫非我查到的報導是錯誤的?不,不可能。不光是我,前輩星老師也知道,再說,報導上的地區和被害人姓名等細節也都吻合。


    思緒停滯了。


    倒是飯團連吃了三個。「老師肚子很餓喔?」被學生這麽一說,我有點難為情。人類和車子都需要燃料——我原本想搬出這套老生常談來,後來還是作罷了。既然補充了燃料,至少也該解決一個問題吧。


    問題解不開的時候,我總是會逆向思考,跳過證明的步驟,猜測答案。懷疑前提也是種方法。我一直認定祭火小夜在說謊,換句話說,若是逆向思考……


    我的思緒在這時候被打斷了。


    我反射性地緊急刹車。巨大的衝擊使得身體往前傾,安全帶吱吱作響。事出突然,車裏發出了驚叫聲。


    「什麽?怎麽了?」


    「……是它。」


    我簡短地回答,凝視正麵。道路前方有個巨大的黑影。在遠光燈的照射之下,雙眼散發紅光的魔物就佇立於前方。見了這幅詭異的光景,每個人都臉色發青。


    「它繞到前麵來堵我們?」


    糸川從後座窺探正麵,說出了她的推測。它出現在車子的行進方向確實不對勁,不過也有可能是巧合。


    影子……魔物動了,筆直地朝著我們而來。人類的動物本能告訴我,不能靠近它。


    「不知道。總之——」


    這裏正好是路口,我立刻將方向盤打到底,往對向車道回轉,夾著尾巴——雖然沒有尾巴可夾——逃回來時路。幸好及早發現,要是我再晚一點踩刹車,或許就會撞上它。一思及此,我便心驚膽跳。


    經曆了與魔物的恐怖第二次接觸,我們四人開始商討對策。


    「它是不是知道我們的位置啊?我們繼續開車逃跑就行了嗎?」


    「不管剛才的是不是巧合,最好別走狹路。要是不能回轉又沒有岔路,我們就完蛋了。」


    「……我對於魔物知道的並不多,除了之前在教室跟大家說過的那些以外,我完全無法想像那是什麽樣的存在、什麽樣的概念。」


    由於缺乏信息,我們隻能靠目前接觸的經驗和想像來補足。匯整大家的意見,除了繼續開車逃亡以外,根本想不出什麽好點子。


    之後,我們又平安無事地開了一小時的車。


    時間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日期也改變了。


    微弱的燈光散布在黑暗的町裏,顏色與大小各不相同。我不禁懷疑這些參差不齊又模糊的燈光是為了引發我們的不安。


    若是沒發現魔物接近,後果顯然不堪設想。因此,我們四人全都保持著緊張感,留意外頭的景色。這種狀態活像是玩捉迷藏一直當被捉的那一方,可是心境截然不同。這可不是兒戲。


    「你們看!」


    糸川突然從後座探出身子,伸出手指。剛才經過的道路兩側是連綿不絕的水田,偶爾有大型廣告看板、大概沒多少客人上門的冷清保齡球館,和隨處可見的超商等建築物。她指著其中一座建築物。


    「屋頂上!」


    眾人一齊注目,隻見前頭有道黑影。它就站在中古車行的四角建築物屋頂上。


    「魔物又來了。」


    淺井說道,握緊了掛在脖子上的束口袋。魔物再次出現於我們前方,這已經不是巧合了。


    魔物為什麽要爬到屋頂上去?我略微思考,隨即便察覺現在該想的不是這個問題。有件事更加優先,就是我們的安危。


    「該怎麽辦?」


    「已經不能停下來了。」


    發現魔物和下判斷的時機都太遲了,轉眼間,魔物所在的建築物已然近在眼前,現在踩刹車,隻是剛好停在它的跟前而已。


    既然如此——我做好覺悟,踩下了油門。它並不在道路上,如果我加速前進,或許來得及通過。


    我懷著非比尋常的心情,一麵窺探魔物的動靜,一麵前進。它從屋頂上探出身子,雙腳彎曲。


    它打算跳下來嗎?


    它的身體前傾,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顯然是在打我們的主意。它爬到屋頂上,是為了發動奇襲?心髒撲通亂跳。要是那個巨大的身軀猛然一跳,落到了車上……


    我還無暇想像,車子便接近了建築物,而正如預測,黑影從屋頂上跳下來。


    瞄準朝著我們落下。


    一陣尖叫聲響起。接著——


    我瞬間加速,錯開了時間,魔物在車子的正後方著地,雖然造成了巨大的衝擊聲,但是並未逮到我們。


    「剛才……好險。」


    我用即使被開超速罰單也不足為奇的速度駛離了中古車行。心髒仍在撲通亂跳,口幹舌燥,我向淺井討了水來喝。


    「剛才真的好險。」


    「欸,它是不是在埋伏我們啊?它發現我們不會出町,一直在同樣的路上兜圈子,所以就在屋頂上監視,等我們的車子經過的時候……一舉殺掉我們。」


    說著說著,糸川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大概是想像了自己被殺掉的情景吧。


    「魔物有這種智能嗎?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或許我們也如法炮製,不要亂跑,停留在視野良好的地方確認周圍,監視魔物是否來了比較好。老師,您覺得呢?」


    「嗯,是啊,或許這麽做比較好。」


    和魔物的第三度接觸。它的魔掌似乎越來越近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總之,我采納了淺井的建議,把車停在周圍隻有水田的道路中央,監視四周。


    我對於t町並不熟悉,不過開了這麽久的車,倒也漸漸摸熟了。町北是盆地,町南是平原。打從剛才開始,我們一直是待在南邊,這會兒更是來到了連棟建築物也看不見的地方。從這裏到遠方的住宅區燈火之間,完全沒有任何東西屏蔽視野。


    如果是白天,鐵定可以看得更清楚吧,然而說來遺憾,現在是晚上。四人借著月光看守不同的方位。雖然眼睛漸漸適應夜晚的黑暗,但這裏街燈稀疏,能見度畢竟有限。現在才這麽說或許太遲了,這實在稱不上是個好計劃。


    「呃,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停下車來不久後,祭火把手放在臉旁邊,做出了豎耳細聽的動作。後照鏡裏的她一臉不安。


    「什麽?什麽聲音?」糸川詢問。


    「聽起來很像是拉著重物時產生的摩擦聲。」


    聞言,車裏的眾人全都仔細聆聽,然而,除了外頭的蟲鳴聲以外,什麽都沒聽見。


    「你們……聽見了嗎?」


    「沒有,沒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音。」


    我向其他人確認,淺井和糸川都搖了搖頭。


    「現在好像停止了。不過,我剛才聽到的時間還滿長的。」


    祭火如此說明。雖然真偽不明,但我有種感覺,不能置之不理。


    「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


    「從那邊,前方傳來的。」


    「過去看看吧,如果什麽都沒有,那就再好不過了。」


    行進方向有條一路筆直延伸至遠方的道路。在視線所及的範圍裏,並沒有詭異的影子移動或跳躍之類的狀況。我用車燈照路,一麵留意,一麵開車。


    「祭火學姐,你的聽力很好嗎?」


    「我沒特別注意過,不知道算不算好。不過,如果在地形開闊的地方,我可以聽見遠方的電車行駛聲。或許是有無意識間注意這種聲音的習慣吧。」


    我們一麵交談,一麵緩速移動,發現有個巨大的物體倒在路上,我戰戰兢兢地駛近,用車燈照耀觀看,眼前似乎就是祭火聽到的聲音來源。


    那是棵倒下的樹木,而且是棵大樹,枝葉依然茂密,橫躺在路中間,宛若要擋住我們的去路一般。


    這是怎麽回事?我啞然無語。車裏的四人麵麵相覷,最後決定確認一下。我們把擔任替身的淺井留在車上,祭火看守背後,我和糸川下了車。


    外頭非常悶熱。我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照耀周圍,查探有無黑影潛藏。在如此陰暗的環境之下,要完全確保安全無虞是不可能的,如此一來隻能速戰速決。我們靠近擋在路上的樹木。目測全長約五米,樹幹直徑約有五十公分。


    「要把它移開應該不容易。」


    「車子大概是過不去了。」


    「沒辦法,至少我們事先發現了。要是到了緊要關頭才發現無法通行……我連想都不敢想像。」


    若是行進方向在倉皇逃亡的時候被堵住,可就糟糕了。


    我用手驅趕靠近手電筒的飛蟲,並在此時偶然發現了樹幹上的怪異痕跡。在好奇之下,我就著燈光,蹲下來仔細查看。隻見樹皮是裂開的,部分樹幹往內凹陷,活像被用力握扁似的,還有疑似指痕的痕跡,甚至底部也沒有樹根,殘缺不全,猶如被硬生生扭斷的一般。一股新鮮的木頭味撲鼻而來。


    「我和小夜一樣住在隔壁町,對這一帶還算了解。附近沒有這種樹,就像我們現在看見的一樣,這一帶隻有水田。這是長在山裏的樹,再不然就是從這裏可以看見燈光的遠處民宅庭院裏種的樹。」


    站在身旁的糸川以略快的語速說道,或許是想快點回到車上吧,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總而言之,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


    「如果小夜聽到的聲音就是搬運這棵樹時和地麵摩擦的聲音,代表路是剛被堵住的。」


    這顯然是不爭的事實。這樣的樹倒在路上,堵住了道路,一定會有工程車立刻前來移走,否則可能會引發車禍。就算這裏是人車稀少的鄉下地方,白天總還是會有人經過吧。而樹現在還在這裏,代表除了我們以外,尚未有人發現。


    這棵樹這麽大,絕不是一般的惡作劇。這麽說來……


    「我快嚇死了。」糸川抱住雙肩,喃喃說道:「快回車上吧!」


    「嗯,回去吧。」


    樹幹凹陷的畫麵仍然殘留在我的腦海裏。兩人小跑步回到車上,淺井立刻詢問情況。


    「該不會是魔物做的吧?」


    他直接了當地說出魔物二字。我微微地搖了搖頭,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不知道、毫無頭緒之意。


    陷阱——這個字眼浮現於腦海中。


    倘若堵住道路的是魔物,事態就嚴重了。這代表它擁有智能,將獵物逼上絕路的智能。


    「還不能斷定。雖然不能斷定……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我轉動方向盤,反複後退、前進,把車子掉了頭。幸好我始終貫徹避開狹路的方針。現在已經陷入走錯一步就是死棋的狀況了。


    如果掉頭過後,前方又被樹堵住,該怎麽辦?要移開樹木很困難,隻能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岔路,改變路線。若是改變路線之後,前頭又被堵住呢?


    退路逐漸被封鎖,走進死胡同的可能性變大。前方的路況如何,不得而知。


    這根本是狩獵。


    我一麵冒冷汗,一麵前進。現在走的並不是棋盤式道路,而是一直線延伸、視野開闊的大路,岔路極少,無法東拐西彎地逃跑。


    車子行駛片刻,逐漸遠離了剛才的地點。我挑選的道路目前沒被堵住,似乎沒問題。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魔物並未襲擊我們,或許是去搬另一棵樹了。我們剛才停下車子,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段時間,它打算包圍我們以後再進行襲擊,我們卻先一步離開了。


    現在已經沒有出發前那種隻要開著車子就能平安逃脫的安心感了。我的神經越來越衰弱。危險逐漸逼近,下次遇上魔物,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看來是決斷的時候了。


    後照鏡裏的祭火小夜雙手緊緊在胸口交握。或許該向她問個明白。糸川和淺井兩人八成不知道弦一郎已經過世,他們是在不明就裏的狀態之下冒險。


    若是祭火主觀認定哥哥還活著,或許會因為認知不同而造成恐慌。不過,如今追殺弦一郎的魔物現身攻擊我們,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我確認一下,大家還記得教室裏的約定吧?」


    我問道,其餘兩人歪頭納悶,隻有祭火回答:


    「我們說好要是太過危險就收手。」


    「對,正確答案。」


    「您打算收手了嗎?」


    我這麽說是為了引導話題。現在的事態已經夠危險了。


    「或許會。」


    「可是老師,人命關天耶!」


    糸川一臉嚴肅地說道。受到譴責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要不要收手,是接下來才要決定的。祭火小夜同學,我有件事要問你。」


    怎麽回事?淺井和糸川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們。祭火似乎意會過來了,表情變得很僵硬。我做好了無法回頭的覺悟,亮出底牌。


    「你的哥哥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過世了,沒錯吧?」


    由於一直開車,我的右腳開始發疼,脖子、肩膀和眼睛也蓄積了不少疲勞。不過,這些都不礙事。身體的疲勞我能夠忍受,問題在於心靈。


    被稱為魔物的未知怪物追殺,事態已經夠糟了,而我的一句話又讓車內籠罩於困惑的氣氛之中。


    然而,我並沒有反省之意。


    時間早已過了深夜一點,隻剩下三個半小時。考量到目前處於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麽事的狀況,這段時間看似短暫,其實漫長,要撐到早上,我必須問個清楚。


    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過世了。這一點究竟正確與否?


    糸川和淺井都是一臉錯愕,似乎在等待其他人做出反應,我也靜靜地等候答案。祭火小夜的回答是——


    「不,老師,哥哥還活著。」


    她隔著後照鏡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斷然說道。我聳了聳肩。


    「不對……你哥哥在四年前死了,我查過報紙。前幾天,我特別翻出舊報紙確認的。」


    我從口袋裏拿出好不容易才在圖書館裏找到的報紙影本,並將這個證據遞給後座的祭火。報紙角落刊登的是與她住在同一個町的人非自然死亡的消息,死去的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簡短的十行文本之中,包含了死者的年齡、姓名、死亡時間,以及與過去的強盜案之間有無關聯等信息。


    「這篇報導是……」


    「看到這篇報導的時候,我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我們擬定了拯救祭火弦一郎的作戰計劃,可是他居然早就已經死了。我今天是懷著不可置信的心情前往車站集合的。我一直試著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老實說,我甚至懷疑是你不願意接受事實,一廂情願地認定哥哥還活著。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釋。」


    「哦……原來老師已經知道了。」她幽幽地垂下雙眼,之後又再次隔著後照鏡望著我。「不,並不是我一廂情願。確實如老師拿出的這篇報導所示,哥哥以非自然死亡的形式離開了人世。不過,不是的,至少現在哥哥還活著,當然,不是活在我心中的意思。」


    她的回答很不可思議,像是在慎選詞語,又像是語帶保留。不過,這套說詞根本不合理。已經離開人世,卻還活著,簡直是荒誕不經。


    「什麽意思?欸,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糸川一頭霧水地問道,淺井似乎也覺得莫名其妙。說來傷腦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知道祭火肯不肯回答,我隻能逐一提出自己的疑惑。


    「我換個問題吧。魔物到底在追趕什麽?你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要怎麽當死者的替身?我原以為今天魔物不會出現,因為目標若是祭火弦一郎,根本沒有襲擊的對象。可是,魔物卻出現了,而且在追殺我們,為什麽?我這麽說聽起來或許很無情,但這一點不弄清楚,我無法繼續開車。要大家冒險,至少要有個可以讓人信服的理由。」


    「魔物的目標是我哥哥的性命,是擔任替身的淺井學弟,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我不奢望您相信,但這絕對不是謊言。」


    她用的是說服人的真誠口吻。雙方各執一詞,再說下去也隻是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為什麽?


    祭火小夜承認弦一郎非自然死亡,卻又說哥哥還活著,並不像我猜測的那樣是拒絕接受事實。難道我尚未掌握全部的信息?


    「你……有事瞞著我們。」


    我說出了心中的看法。


    「我確實有事瞞著大家,可是我沒有說謊。」


    「不能告訴我們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能說?」


    「對不起,我不能……」


    祭火垂下眼睛,喃喃地繼續說道:


    「呃,我說的不多,甚至還有事隱瞞,不敢奢望大家會相信我。我自己也知道這麽做很過分,害大家陷入危險,真的很抱歉……是我太任性,也太自私了……可是,能不能請大家繼續幫我引誘魔物,逃到早上?至少幫到再也無計可施為止……我隻能這樣拜托大家了。」


    她為何說得如此含糊不清?直接說出實情不就得了嗎?或許她有什麽不能吐實的理由,在這種狀況之下還要隱瞞的理由。


    我試著考慮她的性格。雖然相識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我知道她是個老實人,在學校素有模範生之譽,聽說成績也是無可挑剔。然而,這是表麵上的形象,內在如何不得而知。搞不好她背地裏其實是個目中無人、說長道短的人。


    不過,現在姑且當她是個表裏如一的老實人吧!畢竟真要懷疑起來,根本沒完沒了。若是如此,她有所隱瞞就不是為了構陷或為難我們,而是有不得不隱瞞的理由。


    「欸,小夜,你說你沒有說謊,我可以相信嗎?」


    糸川似乎稍微搞懂狀況了,變得比剛才還要冷靜一些。


    「糸川同學……對,我沒有說謊。」


    「是嗎?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幫小夜了。老師,我也拜托您,能不能先專心思考如何逃離魔物就好?」


    這個提議等於是在詢問我信不信任祭火,而糸川選擇相信她的朋友。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思索。


    「魔物盯上了你哥哥,現在則是追殺擔任替身的淺井。這一點你沒有說謊?」


    「對,我沒有說謊。」


    為了幫助自己做決定,我問了這個問題,而祭火斬釘截鐵地回答。


    「淺井,你覺得呢?」


    「我還撐得下去。哎,有很多疑問,也很驚訝就是了。說起來對學姐過意不去,要是演變成最壞的局麵,我會扔掉這個束口袋。」


    淺井輕輕地搖晃掛在脖子上的束口袋。看來他雖然也有疑惑,還是決定繼續奉陪。現在隻剩我一個人還沒拿定主意了。如果是采多數決,這個議題早就結束了。


    「沒關係,淺井學弟,不必覺得對我過意不去,這麽做是正確的。你肯幫忙,我已經很感激了。」


    祭火這番話似乎是發自內心的,至少看起來不像在說謊。她自己也一再如此強調。


    在這種狀況之下,要如何找出折衷方案?


    我是個低著頭走路的人。不過,這隻是一種習慣,並非連心態都是如此——我是這麽認為的。


    最近呢?孩提時代,我很崇拜特攝片和動畫裏的英雄,隨著成長,這樣的心情逐漸轉淡。現在我成了教師,過著平凡的日子,以後也隻想繼續平平淡淡地生活。


    我低著頭走路,是為了檢查地麵,檢查地麵,是為了確認有無威脅。我就是這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活到今天,雖然稱不上抬頭挺胸,至少不是悲觀消極。


    現在,我之所以趟這灘渾水,說穿了是因為被糸川硬拖下水之故。


    至於我自己的意向呢?


    換作平時,我會避免這種自找麻煩的行為。打個比方,我雖然想知道躲在地板下的「那個」究竟是什麽,但我絕不會再次前往舊校舍確認。


    我的人生原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麽大事……不,或許我隻是認命了而已。我的腦海中浮現了某個人的臉龐。在記憶中,她是笑著的。東田裏美之死對我而言是件大事,但是我無能為力,不管我怎麽想,那都是無從抵抗的事實。


    有別於這樣的我……祭火小夜麵臨了巨大的困難,而她試圖抵抗,雖然詳情尚未分明,不過想必是如此吧。她的意誌比我堅定多了。


    在我的心中,似乎有什麽重疊了。


    我終於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其實也是種心態上的問題。


    我做了決定。


    「好,繼續吧!」


    「老師!」


    老實說,我沒有自信。我是不是被周圍的氣氛影響,做了錯誤的判斷?我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即使如此——


    「不過,要往哪裏走?要是又像先前那樣隨便開……」


    下次十之八九會被魔物連人帶車收拾掉。剛才是運氣好,才能安然無恙。沒有人能夠保證我們能撐到天亮,平安逃脫。


    「北。」


    「咦?魔物來了嗎?」聽了淺井這句簡短的話,我忍不住把腳放到刹車上,窺探周圍。


    「不是,是北邊,東西南北的北。」


    「哦,原來如此。」


    我的神經似乎太過敏感了。我們剛才是在町南的道路上遇見魔物的,所以淺井提議往北,拉開距離。


    「往北走,找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待機,這次不要停留太久,先決定好時間,過了五分鍾以後就往東或往西移動,一樣再待機五分鍾,接著再移動,以此類推,如何?這樣一來,魔物就沒時間搬樹堵住路,也比較不容易埋伏。我們可以趁著這段時間想想有沒有其他逃跑的辦法,老師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用一直開車。」


    雖然單純,就現狀而言倒是不失為一個好策略。征得所有人的同意之後,我開車前往北邊。


    而我的腦袋依然學不乖,又開始冒出一堆疑問了。我的個性就是這樣,無法暫且把問題擱到一旁去。


    ——我沒有說謊。


    談話時,祭火一再如此強調,沒有絲毫遲疑,斬釘截鐵。


    既然如此,就假設她沒有說謊吧,又或是我解讀錯誤卻沒有發現。弦一郎已死是事實,所以僅限於一部分就是了——


    不,等等——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道。我先前一直是這樣假設,卻找不出答案來,確實該等等。先入為主的想法隻會妨礙解題而已。


    比方說,如果她真的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謊呢?


    無論是魔物、弦一郎,或是關於作戰的事,她都沒有說謊。隻不過,遇上不方便說的事,她便以沉默代替撒謊搪塞。


    就算是這樣,弦一郎的部分還是兜不攏。若是沒有弦一郎的問題,魔物追趕我們之事就正如祭火小夜所言,沒有任何疑點了。


    弦一郎還活著……的假設。


    弦一郎是在四年前死亡的。


    回想剛才的對話,她顯然語帶保留。剛才那番話中,是哪部分有所保留?


    那句話是在我問她是不是一廂情願地認定哥哥還活著之後說的。她承認弦一郎已經離開人世,又說「至少現在哥哥還活著」。她強調了「至少現在」。我的心中有道聲音告訴我,這四個字是有意義的。那不是直覺。活了近三十年,我的直覺從來不曾派上用場。


    我重新握好方向盤。我有一種感覺,是問題快解開時的感覺。


    我在腦中排列詞語。


    現在弦一郎還活著。現在弦一郎沒有死。他在四年前死了。四年前,他還活著。他活到了四年前。


    沒有說謊。


    該不會……


    我不顧自己正在開車,稍微閉上眼睛,打了個顫。


    這是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卻可以說明一切。


    這不合常理。不過,遇見祭火小夜以後,我體驗到了常理無法解釋的事。


    在多年以後,我再度動起了歪腦筋。從前,我在電影院裏看到獨自觀賞電影的東田裏美,想找機會親近她,也曾動起歪腦筋,分析條件,勤跑電影院,以求再次見到她。當上老師以後,我已經很久沒動過歪腦筋了。


    我努力克製手指的顫抖。不久前,缺了左邊的月亮還在窗外發光,但隨著時間經過不知去了何方,如今夜空中已經看不見月亮了。不過,不該出現的月亮曾經高掛於空中,是不爭的事實。總之,我必須確認。我呼喚後座上的糸川。


    「我有事要拜托你。把手機借我,我想借用剛才的app。」


    「app?」


    「就是在加油站說的那個可以查找月亮盈虧的app。」


    糸川感到異樣,並察覺月亮形狀不同時告訴我們的app。


    「為什麽突然想看那個?」


    「我對月亮有點疑問。」


    「是嗎?好吧。」


    她似乎並未起疑,把套著紅色保護套的智能型手機遞給我。我用左手接過,操作依然收不到信號的手機。邊開車邊做其他事,是徒增風險的行為,大大地違背了我的原則,但現在管不了那麽多。


    這個app隻要輸入日期,就可以知道當天的月亮是什麽形狀。今天的月亮本來該等到黎明時分才會浮現於空中,是缺了右邊的細長晨月,可是夜空中卻掛著缺了左邊的月亮。為了解開這道謎題,我輸入了某個日期。


    啊,果然如此。


    手機畫麵上顯示的月亮與夜空中的一樣缺了左邊,形狀接近滿月。月齡零的時候是新月,從右側開始轉盈;十五是滿月,從右側開始轉虧;到了月齡三十的時候,又回到新月,重新循環。現在手機畫麵上顯示的月亮大約是月齡十三。


    「老師,看前麵啦!」


    「哦,抱歉。你還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這台手機的嗎?」


    「兩年前。到底怎麽了?」


    把手機歸還主人時,我如此問道。我也順便問了淺井同樣的問題,他似乎是在一年前更換機種的。兩年前和一年前,與我的猜測並不矛盾。他們的手機突然收不到信號,八成是巧合吧,視與電信公司簽訂的合約方案而定,有的手機或許可以正常使用。


    「呃,老師。」


    祭火一臉擔心地呼喚,也許她已經從我的態度察覺了。見了她惴惴不安的模樣,我隔著後照鏡對她露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搞不好反而讓她更加猜疑了。


    我大概知道了……很抱歉,我知道你在隱瞞什麽了。


    我沒有出聲,而是在心裏這麽對她說。


    她八成是擔心自己隱瞞之事一旦曝光,大家會打歪主意,所以才吞吞吐吐地加以隱瞞吧。這是因為她對於人性善惡很敏感,性格又老實,無法撒謊之故。


    她的做法是正確的。事實上,我的確立刻打起了歪主意。倫理、道德、天理、命運……這些都是我成為教師之前就已經懂得的大道理,可是現在我卻想把這些全數拋諸腦後,這樣才可以去做某件事。


    我擅自決定了目的地,開著車子前往隧道所在的禁山山麓。禁山位於町北,並沒有違反剛才的方針。


    「有一點我想確認一下。現在掛在淺井脖子上的束口袋中途換成其他人接手也沒問題嗎?魔物一樣會追來嗎?」


    「這個嘛……應該沒問題。」


    祭火回答。我放下心來,稍微加快了車速。


    「還有,原本掛著束口袋的人拿掉之後,還會受到攻擊嗎?」


    「我不敢斷定,不過,如果有另一個人掛上束口袋,而且兩者的距離都很近,魔物應該會去找掛著束口袋的那個人吧。」


    「那就好。淺井,那個束口袋換我掛吧!」


    我朝著副駕駛座上的淺井伸出掌心。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他一臉困惑。


    「咦?可是……」


    「現在的狀況很危險。大人的話雖然不是不聽不行,不過大多時候,都是乖乖聽從比較妥當。」


    我搬出大道理來催促淺井。「您有什麽主意吧?」淺井雖然訝異,還是將束口袋遞給了我。我立刻把束口袋掛到脖子上。這麽一來,魔物就會來找我了。


    「淺井,我還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


    「我記得你有帶繩子來吧?可不可以借我?還有手電筒。」


    「呃,到底怎麽了?」


    糸川在後頭插嘴問道。我什麽也沒說明就突然做起這些事來,難怪她會起疑。因此,我決定向他們說清楚。


    「抱歉,我要請你們三個人下車。」


    正好車子也抵達了預定地點——禁山入口。


    「從這裏開始,我要自己一個人逃。」


    我認為明亮的地方比較安全,便在街燈附近拉起手刹車,停下車子。現在是三更半夜,再加上是鄉下地方的山裏,想當然耳,周圍沒有其他人車。


    「等等,您在說什麽?」


    「就是說啊!說清楚一點。」


    麵對我突然的決定,糸川和淺井扯開嗓門質問。我解開安全帶,側過上半身,看著他們的臉說話。


    「被那種怪物追殺,不見得能夠全身而退。不過,幸好我們是因為當替身才被追殺,隨時可以撒手不幹。可是這麽一來,祭火的哥哥就有生命危險,我們當然不能見死不救,但也用不著四個人一起冒險。替身和司機都是一個人就能擔任,所以我一個人逃就行了,你們在這裏等我。」


    「老師,為什麽?您不是已經同意了嗎?」


    糸川搖搖頭。她的臉上浮現疲倦之色。不隻是她,在場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我同意了。就是因為同意了,所以我會負起責任,繼續實行。」


    為了顯示我的覺悟,我又加了一句「我是認真的」。作戰計劃當然會繼續實行,除此之外,我還有件事非辦不可,是我個人的私事。麵對這個上天賜予的大好機


    會,我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衝動,但是我不能拖他們下水,而且老實說,我一個人行動比較方便。


    「半夜被扔在山裏也很危險啊!和坐在魔物追趕的車子裏沒兩樣。」


    「你們留在這裏等我。雖然烏漆墨黑的,但隻要別離開大路跑到沒有街燈的地方就行了。不好意思,手電筒我要帶走,手機應該也可以充當照明,就麻煩你們暫時將就一下了。再說,你們有三個人,應該沒問題。不對,其中兩個是女生,要是出了什麽狀況,淺井,你要想辦法解決。」


    「哪有這樣的……」


    麵對我的指示,淺井垂下了肩膀。雖然有點可憐,但我擅自覺得他是個獨立自主的孩子,托付他的任務,他一定會設法達成。


    「您打算怎麽做?」


    最需要說服的祭火小夜在最後發問了。我們停下來的期間,魔物正步步逼近,沒時間悠悠哉哉地說話。


    「我會甩掉魔物,等到太陽出來,天亮了以後再回到這裏。前頭的隧道就是終點,如果我天亮以後還是沒有回來,你們就自己先過隧道吧。」


    「老師,您發現了,對吧?」


    「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原本考慮蒙混過去,不過就算我裝蒜,大概也會立刻穿幫吧。又或是引發疑慮,造成不必要的齟齬。既然如此,還是老實坦承為宜。


    「那我不能讓您一個人去。雖然我沒有資格這麽說,也知道這麽做很自私。」


    從她的話語中可以感覺出堅定不移的意誌。她是顧慮到了人性問題。看來我想如願,必須先說服她才行。


    「看來這不是一句『相信我』就能解決的問題。」


    「沒錯。老師不隻是要逃離魔物,還打算做其他事吧?」


    祭火在膝蓋上握緊拳頭。被她看穿了。該怎麽說服她?就算說服不了她,隻要讓她相信我不會做出她猜想的事就行了。


    「在這種狀況之下,一個人能做的事很有限。這樣說還是不行嗎?」


    「不行。我並不是在懷疑老師,而是這個作戰關係到我哥哥,我有責任見證一切,不能讓別人冒險,自己卻隻是在一旁幹等。接下來的逃亡過程中,如果真的碰上危急關頭,老師可以收手不要緊。我知道事態已經到了這種階段,也做好覺悟了。不過,我希望能在旁邊見證這一刻。」


    她比我想像的更有主見,令我大吃一驚,同時也不禁自我反省。她說得沒錯,我確實想趁著逃亡時去做某件事。我對於自己試圖隱瞞感到很慚愧。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東田裏美。


    「老實說,從前我有個女朋友。」我無視話題走向,突然如此說道。其他三人一頭霧水地看著我。「她是個大美女,我一直很引以為傲。不過,她在這個町遇上橋梁崩塌事故,過世了。」


    對於我而言,這是段痛苦的記憶。我努力克製,不讓聲音發抖。


    「親朋好友,尤其是家人過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果能夠救活對方,就算自私一點又有何妨?」這句話是對著祭火說的,也是對著我自己說的。「就這樣。早上我會回來的,相信我。」


    我巧妙地揀選言詞,說完了這段話。淺井和糸川應該尚未察覺到祭火隱瞞的事吧,要不要向他們說明,交由祭火自己判斷。對於這件事,她應該也煩惱了許久,我認為她有選擇的權利。


    眾人靜默了好一陣子。


    祭火大概察覺我的意圖了吧,她和我立場相似,察覺的可能性很高。


    最先開口說話的也是祭火。


    「您一定會回來吧?」


    「應該會,不,我保證。」


    「……我明白了。」


    她不情不願地答應,並轉動纖細的脖子,依序看著糸川和淺井。


    「糸川同學、淺井學弟,對不起,接下來就交給老師,請你們和我一起留在這裏等吧。」


    兩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下了車。「雖然我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不過現在好像該這麽做,對吧?」淺井善解人意地說道,並按照我的請求,留下了自己帶來的繩索和手電筒。


    糸川雖然不太情願,但在祭火再次遊說之後,她選擇相信朋友。「既然小夜這麽說的話……」


    我向先行下了車的兩人道謝,放下手刹車,準備重新出發。


    「萬一到了早上我還沒回來,你們三個可以先過隧道,沒關係。」


    我再次交代後座上尚未下車的祭火。之所以把車開到禁山入口來,就是為了方便他們在發生這樣的狀況時,可以自行走回隧道。


    她一本正經地叮嚀:


    「就算早上來不及趕回來,也請您一定要通過隧道。還有,不要勉強,危急的時候,請像剛才淺井學弟所說的那樣扔掉束口袋,不用顧慮我。」


    「嗯,彼此多小心吧!」


    祭火在下車之前又說道:「最後還有一件事。」並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了一樣東西遞給我。


    那是張小小的白紙。我立刻明白那是什麽。對她而言,那是無從辯駁的鐵證。


    「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具體的答案就在上頭。」


    「好。」


    我從後座伸出來的手上接過紙張,同時,一陣聲音傳來。


    震耳欲聾,令人不快的聲音。


    那不是一個吵字可以形容的。硬物碎裂倒地般的劈哩啪啦聲響徹了山林之間,最後化為有別於引擎的震動傳了過來。


    「快逃!」


    「動作快!」


    外頭的兩人叫道,匆匆忙忙地離開車邊。他們的視線投向了山坡上方。微小的硬物零零散散地落下,敲打引擎蓋,不知道是碎石子還是土塊?我有股不祥的預感,操作排檔杆,反射性地踩下油門。


    低吼的引擎,破風加速前進的車子。我微微回頭確認,隻見有個龐然大物朝著剛才所在的位置墜落。


    那是一棵大樹。八成不是山崖崩塌。唯獨今晚,這一點無庸置疑。


    我想起不久前道路被橫倒的樹木堵住的事。那棵樹的底部看起來像是被硬生生扭斷的。


    剛才的也是那個能夠連根拔起大樹搬至他處的魔物幹的。我們隻顧著說話,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被它追上了。


    真是千鈞一發啊,要是我們留在原地沒動……不難想像車身像脆弱的鋁罐一樣被壓扁的情景。莫說擋風玻璃,所有的車窗都會粉粹,車架也會歪曲,就算僥幸未死,也無法逃出車外。


    我冷汗直冒,並未停下車子,而是一路前進,單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束口袋。


    我很擔心淺井和糸川的安危。他們應該沒被掉下來的大樹砸到……問題在於魔物。如果魔物也在場,不知它可有忽略他們來追趕我?現在擔任弦一郎替身的是我,大樹也是朝著車子扔下來的,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剛才祭火小夜沒有時間下車,依然坐在後座上。她也一臉不安地確認背後。我不知道該不該立刻停車,讓她下車。


    祭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道:「繼續逃吧!」我無法否決。現在連手機也打不通,無法聯係,就算被魔物連人帶車追殺的是我,把她獨自留在這種地方,事後能否會合很難說。雖然目前的事態出乎意料之外,也隻能接受,直接下山了。


    魔物現在在哪裏?我一麵留意,一麵盡快開車。


    「您打算去哪裏?」


    平安下山以後,我毫不遲疑地選擇道路前進。見狀,祭火開口問道。


    「前往我的目的地。和魔物就在那裏做個了結。」


    我的目的地離這裏不遠,就是東田裏美的事故現場,換句話說,即是那座橋梁。我告知之後,她不置可否,默默無語。


    仔細想想,今晚發生的盡是怪事。


    首先,出了隧道之後,眾人的手機全都收不到信號。剛才向糸川借用手機時,信號依然是中斷的,我的手機也一樣。


    加油站的汽油每公升單價比平均值高上許多,而祭火小夜不顧我的推辭,硬是付了錢。


    月亮的形狀不對勁,魔物找上我們,而弦一郎據說還活著。


    光是被魔物追殺就已經夠折騰人了,還發生了這麽多讓人傷透腦筋的事。


    我轉動方向盤,駛離了大路,轉向平緩河川流動的方向。沿途,連零星散布的建築物都不複見,隻剩下自然風景。


    再過不久就可以看見橋梁了。隻要抵達那裏,或許就不必傷腦筋了。


    答案就在那裏。


    我帶著些許緊張前進,不久後,車子到達了目的地。車燈照耀著前方化為黑影的橋梁和底下流動的淺河。我倒抽了一口氣,心髒撲通亂跳。


    將東田裏美卷入崩塌事故的橋梁依然存在。那並不是新架起的橋梁,而是老舊冷清的混凝土橋。


    換句話說,三年半前的冬天崩塌的橋梁依然在原處。


    我的猜測化為了確信。


    今天是祭火弦一郎的祭日。不,這麽說不太正確……應該這麽說,是他將死的日子。


    我回到了過去。


    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


    這是祭火弦一郎過世的日子。


    我現在度過的正是這一天。不光是我,祭火、糸川和淺井也一樣。聽起來雖然很荒謬,但車上的四人都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夢。擋風玻璃的另一頭,車燈照耀的橋梁正好證明了這一點。照理說,老舊的混凝土橋應該已經崩塌,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事物可以證明這個奇妙的現實並非我的夢境或妄想。


    祭火小夜給我的那張小小的白紙。


    從剛才就一直被我捏在手裏,紙張因為手汗而變得有點潮濕。我拿出白紙打開一看,果然如我猜想。那是被魔物襲擊之前,前往加油站加油的收據。


    感熱紙上用無機質的文本記載著結帳信息。日期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她大概就是不想讓我看到日期,才迅速地拿走找零時吐出的收據吧。她搶著付錢,則是為了不讓我使用近年製造的鈔票或銅板。她應該是用超過四年前製造的舊鈔付帳的。如果我從皮夾裏隨意抽出的鈔票是最近製造的,用了以後,未來的錢幣就會留在過去,而她要避免這種事態發生。


    汽油單價過高,也可以解釋了。單純是因為四年前的油價就是這麽高。


    還有月亮的形狀。


    糸川發現月亮本來該是缺了右邊的細長形狀,夜空中高掛的月亮卻是缺了左邊,形狀接近飽滿。這一點我也借用app確認過了。我將四年前祭火弦一郎過世的日期輸入app,顯示的正好和夜空中的一樣,是略微缺了左邊的月亮。


    魔物襲擊我們也是理所當然的。


    弦一郎現在確實還活著。四年前的他還活著,追殺死者的矛盾就不成立了。我們當好替身,魔物就會前來襲擊,沒當好替身,弦一郎就有生命危險,難怪祭火小夜會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的樣子。


    她沒有說謊。這就是答案。


    舊報紙上刊登的弦一郎死因是非自然死亡,這樣的情形應該不多見。他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或許正是被魔物所殺吧!為了拯救哥哥逃離魔物的魔掌,祭火小夜尋找願意相助的人,來到了過去。


    夜色也幫了大忙。看不清周圍的景色,信息量自然跟著變少。經過幾年,街景多少有些變化,但由於天色昏暗,我完全沒發現自己回到了四年前。再加上這裏是鄉下地方,足以推斷年月的人造物較少,而我不住在這裏,也不熟悉本地的住宅或建築物。


    即使如此,隻要認真去找,還是可以找到大量來到過去的證據,隻不過,祭火已經事先警告過,要我們盡量別離開車上。她這麽做,想必不隻是因為外頭有魔物很危險,同時也是想隱瞞我們身在過去的事實吧。


    那麽,我們是如何來到過去的?


    我不知道方法,隻能猜測,起點和終點都是山裏的隧道,似乎與回到四年前有關。原理我不明白,也許那個隧道扮演了時光機的角色吧。通過隧道之後,手機就突然收不到信號,同時傳來了疑似魔物叫聲的聲音,時間點是一致的。


    祭火應該知道,不過我很懷疑她是否會老實告訴我。畢竟她一直隱瞞回到過去之事。


    大概是怕我、淺井或糸川打什麽歪主意吧。回到過去,是種不合常理的事態,一旦接受這個事實,人們往往會開始思考能夠利用這種狀況做什麽。因為身在過去,代表可以改變未來。


    這種時候,就算腦中出現了邪念,也不足為奇。即使平時看起來再怎麽善良,人類的態度和性質原本就會因為牽涉的對象與事物而改變,呈現出來的麵向並非絕對。我不是在提倡性惡說,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想,祭火並不是不信任或懷疑同行的三人,而是本質上不相信人類這種生物。她大概是擔心我們一旦得知自己回到過去,就會變了個人吧。外表看來老實的她也為了拯救哥哥而利用這種現象。正因為如此,她才刻意隱瞞。


    不過,她把收據交給了我。那是身在過去的證據。是因為知道我已經發現了,還是因為信任我,才交給我的?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您不確認嗎?」


    祭火詢問見了橋梁之後微微愣住的我。所謂的確認,指的是逼問她現在是不是四年前嗎?


    「有這張收據就夠了。再說,沒時間了,要確認可以之後再確認。」


    沒錯,現在我有事要做。


    我要做一件愚蠢至極的事。


    當我察覺自己身在四年前,並斟酌被魔物追殺的狀況之後,我想出了這個點子。我想,今後我大概沒臉說自己一直活得很謹慎了吧。


    「我希望你在這裏下車。」


    我轉向後座,提出了最低條件。對方皺起了眉頭。


    「您想做什麽?」


    「把這座橋弄垮,順便把魔物拖下水。」


    這麽一來,弦一郎就不會被魔物攻擊,能夠保住一命。在這個時候把橋弄垮,裏美也不會遇上事故。沒錯……我就可以挽救當初隻能認命放棄的她了。


    過去會改變。


    我不去深思這代表什麽意義。因為我想這麽做,所以我要做,如此而已。


    「把橋弄垮……可是,要怎麽做?」祭火難掩驚訝之色。


    「那座橋原本在半年後就會崩塌,連一台轎車的重量都無法承載,支柱已經殘破不堪了,相當脆弱。所以,我要用淺井借我的繩子拉扯支柱,把它弄壞。不是靠人力,而是靠這台車子。」


    「這未免……」


    「那座橋的支柱已經很老舊了。就構造上來說,支柱可以承受強烈的縱向施力,卻比較耐不住橫向施力,我認為應該辦得到。」


    「您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我希望你下車見證成敗。如果行不通,你可以丟下我,去找淺井和糸川,三個人一起回去。現在光靠普通的行動很難擺脫魔物的追殺,不如排除萬難,在打倒它的可能性賭上一把。沒必要一直當被追殺的一方。」


    我在意外的狀況下帶著她來到這裏,既然如此,就順便讓她見證最後一刻吧!


    「太危險了。」


    「你也很清楚嘛。沒錯,接下來很危險。」


    「那是因為老師打算做危險的事。我不下車。」


    「我不否認,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我的語氣已經接近懇求了。「把橋弄垮是出於我的私心,魔物隻是順便而已,不能拖別人下水。」或許可以拯救東田裏美。我不願放過這個上天賜予的好機會。


    「一開始是我把大家拖下水的。還有,您似乎誤會了,我並沒有阻止您把橋弄垮的意思,我是說我要同行。事關魔物,我也是當事人。」


    「你在山上不是已經同意下車了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我沒想到老師是打算把橋弄垮。我還以為頂多是打公共電話聯係從前的女朋友警告她而已。總之,都已經來這裏了,我要同行到最後一刻。」


    當然,正如她所言,我也想過要聯係裏美。不過,突然之間說半年後橋梁會崩塌,要她小心,她會不會相信很難說。再說,四年前的我毫不知情,如果裏美向我確認,我一定會說自己沒打過那通電話,到時很可能被當成惡作劇,更何況用公共電話聯係也不自然,完全沒有足以令對方采信的要素。


    除此之外,橋梁早晚都是會崩塌的,就算裏美逃過一劫,或許也會有其他人受害。想來想去,還是把橋弄垮最為實際。


    不知是不是出於責任感,祭火怎麽也不肯妥協。我們大眼瞪小眼。雖然對比我小了一輪的少女用這招有點孩子氣,但我決定換個說法。


    「你認為我會失敗?」


    「不是。如果我這麽想,就不會說要同行了。」


    「既然你覺得會成功,下不下車不都一樣?總之,不知道魔物什麽時候會來,我想快點進行準備。」


    我故意用不耐煩的語氣說道,祭火麵露不滿之色,接著便下了車。我似乎太狠了一點。


    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


    我一麵在腦中整理該做的事,一麵小心翼翼地將車子開到橋中央,關掉引擎。我拿著向淺井借來的繩索和手電筒下了車。打開車門,幾乎快碰上欄杆,這是座小橋,寬度僅比一台車大一點。夏夜沒什麽風,來到車外,感受到溫熱的空氣,濕氣隨即攀上了肌膚。


    我打開手電筒,低頭看著自己站立的地麵,看著橋梁。


    一陣暈眩感襲來。半年後,這座橋便會因支柱斷裂而崩塌,和東田裏美一起墜落。現在支柱應該已經相當脆弱了。


    我脫掉鞋襪,卷起褲管,赤腳從橋墩爬到下方流動的淺河裏。或許是為了避免雜草叢生,河岸的斜坡有一部分是用混凝土固定的。


    我用手電筒確認橋梁支柱的位置,涉水前進。雖然這是個炎熱的夜晚,河水卻很清涼,水流徐緩,水深還不到膝蓋。河底有大量的石頭,滑溜溜的,為免打滑,我小心地踩穩腳步,往河中央移動,並從側麵眺望位於橋中央附近的兩根支柱。


    厚重的混凝土橋,和支撐橋梁的混凝土細柱。我用手電筒打光,小心翼翼地檢查,不知是不是因為年久失修之故,柱子被河水侵蝕而有了裂痕,螺絲孔也偏移了,正如事故發生後報紙及新聞所報導的一般。


    我拉長了扛在肩上的繩索,選了根看起來較為脆弱的支柱,牢牢地纏住龜裂部位。我綁得相當仔細,宛若在灌注怨念似的。


    用力拉了拉繩索,確認已經牢牢固定之後,我便離開河川,返回橋上。長時間的駕駛讓我的身體疲累不堪,神經卻相當緊繃。不過,隻要稍一鬆懈,搞不好就會因為疲勞而站著昏倒。


    我拉著綁在支柱上的繩索,係在停在橋中央的車子的拖車鉤上。我在前後方都安裝了鉤子,將繩索固定好,並在車身上繞了幾圈。從前搬家時看到的牢固打結法派上了用場。雖然印象模糊,但在經曆一番苦戰過後,我還是喚醒了記憶,打好了結。要是開車時繩子卡到輪胎或是擋住車門導致無法上車,可就糟糕了,因此我非常小心。


    如此這般,總算趕在魔物到來之前結束作業,完成了準備。


    濕掉的雙腳在綁繩索的期間幾乎已經幹了,我重新穿上鞋子,坐進車裏,發動引擎。空調的冷空氣吹幹了汗水。不過,事情還沒結束,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把橋弄垮。


    我的計劃是把車子停在這座隻有前後有路的橋梁上,等魔物到來以後,油門全開,朝著魔物的反方向前進或倒車。


    這麽一來,在車子的拉扯之下,繩索綁住的支柱便會承受強烈的橫向施力,等到支柱的耐久度到達極限,橋梁便會崩塌,屆時若能把追來的魔物一起拖下水,就再好不過了。橋身很短,或許車子也能夠及時脫離。這是個單純明快的作戰計劃。


    一般而言,在車子的拉扯之下,繩索會先斷裂,畢竟攀岩繩再怎麽堅固,也隻是為了支撐人類的體重而設計的。不過,支柱的損傷相當嚴重,已經脆弱到半年後僅因一台轎車通過便斷裂的地步,如果現在沒斷,就是詐欺了。


    裏美在半年後跟著崩塌的橋梁一起墜落,絕不是命中注定。我才不承認那是命運。如果真的有命運這種玩意兒,那我現在把橋弄垮,應該也包含在命運裏才對。


    對於自己這種自我中心又任性妄為的想法,我不禁露出了苦笑。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或許謙虛一點,作戰的成功率會變得比較高。


    我豎起耳朵,除了引擎聲以外,還可聽見蟲鳴聲。鄉下地方,山地附近總是充滿了自然。蛙叫聲也夾雜其中,宛若在合唱一般。說來不可思議,雖然被追得走投無路,我的心情卻相當平靜。


    我刻意不去想支柱耐住拉力沒有折斷,或是橋梁沒有崩塌時的下場。就算順利讓魔物跟著橋梁一起墜落,也不見得就能夠打倒它,一旦未能在這裏收拾魔物,我八成撐不到早上,馬上就會被殺掉。到時為了活命,我隻能放棄替身任務,對弦一郎見死不救了。


    自己的選擇影響別人的生死。


    太沉重了。


    雖然是自己製造出這種狀況的,但我實在是敬謝不敏。


    就在我陷入沉思時,副駕駛座的車門突然打開,天花板上的燈亮了起來。怎麽回事?確認過後,我不禁大吃一驚。隔著一段距離旁觀的祭火小夜居然坐進了車子裏。她關上車門以後,燈光便熄滅了,車內再度轉暗。


    「等、等一下,你為什麽跑進來?」


    「準備好像完成了,所以我可以同行了。」


    副駕駛座上的她對著慌張失措的我微微一笑。我可沒聽過這種說法。


    「你剛才不是已經同意了,也自己下車了嗎?」


    「哎呀,是老師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因為老師說想快點進行準備,才暫時下車的。」


    她的口吻像是故意唱反調,或許是在生氣吧。


    「不行,快點下車。」


    「不要,我不下車。」


    這是無謂的意氣之爭。在狹窄的車裏無法來硬的,要賴著不走很容易。從她坐上車子的那刻,情勢就變得不利於我了嗎?如果鎖上車門,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就在我尋思該如何說服她時,她先開口說話了。


    「我討厭這樣……老實說,哥哥死前,曾經剪切我一撮頭發,當成護身符帶在身上。我一直很疑惑,這種東西有護身符的效用嗎?果不其然,哥哥死了,護身符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甚至覺得,搞不好正好相反。爸媽也是在我出生以後才死的。要說與我無關很容易,但是沒有人能夠證明。這種念頭或許很蠢,可是我想證明自己不是掃把星,就在現在、在這裏證明。」


    她吐露心聲,或許是為了明確表達自己絕不下車的意誌吧。我閉上嘴巴,無法肯定、否定或同情。輕率地開口,隻會說出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


    此時,持續作響的蟲鳴聲突然一齊停止了。


    祭火也察覺了,將注意力轉向周圍。


    「我再說一次……」


    「已經太遲了,老師。」


    她緊緊握住胸前的安全帶,斬釘截鐵地說道。雖然不情願,但她說得沒錯。最後的說服在中途被打斷了。


    我提起幹勁,做好心理準備。它來了。我的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握著排檔杆,交互確認前方和後照鏡,維持這樣的姿勢動也不動——雖然完全沒必要這麽做——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兩道紅光浮現於前方不遠處,一直線地朝著盤踞橋中央的我搖搖晃晃地靠近。雖然我沒看過,或許鬼火就是像那樣的光吧。紅光的本體進入了車頭燈的射程,明明有強光照耀,它卻被黑影籠罩著,隻有模糊的輪廓在移動。


    是魔物。


    能夠將它引到橋上來,正如我所計劃,對我有利,不過,它出現在前方可就對我不利了。到達橋上的路徑有兩種,分別是前方與後方。車子基本上是向前走的,若是前方被魔物堵住,我就隻能向後逃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它從背後出現。


    「做好覺悟了嗎?」


    「當然。」


    簡短的對話。我一麵回憶這是今晚第幾次遇上魔物,一麵估算時機。與魔物的距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身旁的祭火臉色發青,呼吸紊亂。怪不得她,就連我這個成年人也因為恐懼而陷入近乎虛脫的狀態。


    我克製著恨不得立刻踩下油門的衝動,心境宛若狗食就在眼前卻被命令坐好的狗一般。等了一會兒,黑影終於進入了橋墩,同時,我打了r檔,狠狠地踩下油門。


    車子從橋中央開始移動,繩子在一瞬間便被拉緊了,產生一陣猛烈的衝擊。身體因為車子往後猛衝而向前傾,又因為車子隨即停住而撞上座椅。空氣被擠出了肺部,讓我咳個不停。不知是不是為了賭一口氣,祭火並未發出尖叫聲。


    車子之所以停住,是因為鏈接橋梁支柱和車身的繩索。


    支柱、繩索與車身——雖然我用上了全速,卻沒有任何一樣毀壞,因為這個緣故,車子停在繩索拉直的位置,無法動彈。我試著往邊端移動,但輪胎隻是空轉,若是橋梁在這個位置崩塌,我們可能會被拖下水。


    魔物從前方逼近,不能鬆開油門,隻能繼續僵持。輪胎依然在原地持續轉動,車身發出了咿咿軋軋的怪聲。


    引擎低吼,隻有轉數徒然增加。早知如此,我該開馬力更強的車子來。


    我看著正麵。魔物一麵朝著我們前進,一麵伸出了手臂。那是隻大手,大概一手就可以抓住人類的腰部。用大樹堵住道路的果然是這家夥。


    散發紅光的雙眼。我覺得不對勁。循著它的視線望去,竟是向著副駕駛座。


    為什麽?這個疑問倏然湧上心頭。為什麽魔物不是看著我,而是看著她?


    一道刺耳的聲音響起,吹散了疑問。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聲音並非來自於車身,而是來自於不遠處。是從外頭傳來的……是橋下。


    快崩塌!


    我暗自祈禱。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快崩塌!」


    我大叫,已經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了。


    接近的魔物之手觸碰了引擎蓋,巨大的頭部轉向祭火。吱吱吱!金屬擠壓的聲音響起,接著——


    車子突然變輕,幾乎快飛起來,仿佛卸去了腳鐐一般,加速往後邁進。魔物觸碰的部位剝落了,引擎蓋受到了損傷。


    轟隆巨響與流動的景色。


    繩索斷了嗎?


    不,不是。以慢動作傾斜的視野。是支柱崩塌了。


    橋梁墜落下來。


    我的哥哥——弦一郎常說一些不可思議的話。


    民間故事或傳說裏出現的神秘現象與存在。那和幽靈或鬼魂不同,感覺上比較接近妖魔鬼怪,似乎又不是妖魔鬼怪,是用常理無法說明的事物。哥哥時常對我說這類事物的相關知識。


    我沒有父母,聽說他們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就死於慘案了。我對於父母的記憶所剩無幾,當時我雖然年幼,卻已經懂事了,之所以不記得,或許是因為將記憶自行封閉了。


    我有慈祥的祖父母和哥哥,所以煩惱雖然不少,但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幸。有時候,旁人會對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異類,不過,我終究還是順利成長,成了祭火小夜。


    至於哥哥對於父母之死有何感想,我不清楚。我們之間存在著絕口不提此事的默契,哥哥鮮少和我提起父母。


    哥哥跟我說的,通常都是那些不可思議的事。


    「有一隻大鳥飛到庭院裏來,跟我說了很多話。」


    記得當時就是以這句話開頭的。旁人看不見的大鳥對自己說話——哥哥似乎為了這件分不清是現實或夢境的事煩惱許久,後來終於在某一天向剛從小學放學回家的我一吐為快。


    「那是隻會說人話的罕見大鳥,從山裏飛來的,常停在那棵樹上。它隻有嘴巴是灰色的,其他部位幾乎都是白色,還參雜了一點藍色,很漂亮,隻要一看到我,就會開始說話。」


    「你在說什麽?哥。」


    起先我是這麽反應的。「哎,等等,先聽我說完——」哥哥一臉不悅地要我坐下,接著娓娓道來。一到黎明就會開始蠢動的樹木,在牆壁裏移動的「東西」,可以重返過去的夜晚。內容雖然荒唐無稽,細節卻很詳實,聽完以後,我向哥哥表示很有趣。


    「那你相信嗎?」


    「唔,不太相信。」


    哥哥問我是否相信,我據實以告,而他麵露苦笑,粗魯地摸了摸我的頭:「這樣還叫妹妹嗎?」看著因為頭發被弄亂而不高興的我,他又喃喃說道:「哎,不管信不信,覺得有趣就好。」


    後來,哥哥便時常跟我說那隻鳥告訴他的故事。這是我們倆的秘密,連爺爺奶奶都不知道。其中有些故事很恐怖,把年幼的我嚇得晚上不敢睡覺,不過我還是很愛聽。基本上,都是哥哥一個勁兒地說,我隻負責聽。這種安詳的時光持續了好幾年,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環。


    我偶爾會看見哥哥待在麵向庭院的房間裏,抬頭仰望櫟樹,一動也不動,不知是不是在聆聽那隻鳥說話。或許我沒資格這麽說,其實哥哥的性情有點古怪,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別。


    我不知道大鳥是否真的存在。不過,聽哥哥說著說著,我便自然而然地把內容記起來了。


    直到好一陣子以後,我才開始相信哥哥所說的話。


    「t町的山裏有條隧道,穿過那裏以後,更往深處走,可以看見一個古老的祠堂,那個祠堂就是大鳥的老巢。」


    哥哥這麽說過,同樣是大鳥親口告訴他的。當時我正值行動範圍變廣的年齡,好奇心十分旺盛,一時心血來潮,便決定去確認是真是假。


    我瞞著所有人,悄悄擬定假日外出的計劃,坐上了自行車,一路騎到t町,朝著山地前進。如果哥哥說的是真的,就有祠堂,如果是假的,就不會有祠堂,也沒有鳥,一翻兩瞪眼。其實哥哥若是去過山裏,知道祠堂的存在也不足為奇,不過年幼的我卻自以為直搗內核,沾沾自喜。


    我騎了好長一段距離的自行車,進入山裏,穿過隧道,往深處前進。結果,我發現了祠堂。那是個石造的小祠堂,底部長了青苔,內部並沒有供奉地藏菩薩或其他神佛,看起來很奇妙。我在那裏等了一陣子,始終沒看到大鳥,後來覺得膩了,就在天黑前踏上了歸途。回到家以後,哥哥對我說道:


    「小夜,你跑到山上去了吧?這個時期很危險,你不該去的。」


    哥哥居然知道了他無從得知的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要去山上。我問他怎麽知道的,他說是大鳥在山上看到我,告訴他的。


    我大吃一驚,從此以後,哥哥說的話我信了一半。而隨著之後體驗了不少不可思議的事,我不再半信半疑,而是完全相信了。


    「我想……我下個星期大概會死。」


    四年前,哥哥如此對我說。當時正好是t町每年定期舉辦的祭典的一星期前。


    「你在說什麽?哥。」


    聽了哥哥這番沒頭沒腦的話語,我露出了不悅的表情。我像平時一樣,端著茶水和點心去房間找他聽故事,卻看見他板著臉孔,不禁吃了一驚。


    「老實說——」


    接著,哥哥說了個故事,內容是關於在祭典當晚下山的魔物,而故事中的魔物居然在追殺哥哥,實在太沒道理了。我很害怕,聽故事的時候一直坐立不安。


    「這也是大鳥告訴你的?」


    「哎,是啊。」


    「魔物為什麽要追殺你?」


    「我也不曉得,或許是看上我了,傷腦筋。」


    哥哥像是在說笑,可是我完全笑不出來。


    「怎麽會?有沒有什麽辦法?」


    「嗯,活命的方法嘛……有,能不能給我護身符?」


    「我沒有護身符啊。」


    「不,是做一個給我。我想想……用頭發好了。小夜,你剪一撮頭發給我,當成護身符。」


    「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護身符,是大鳥說的嗎?聽起來好變態,你該不會被騙了吧?」


    「是啊,說不定是騙我的。不過,魔物的事可不是騙人的。你別告訴爺爺他們喔。」


    哥哥垂下雙眼,悠哉地拿起點心吃了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下個星期將死的人。


    「欸,哥,你是說真的嗎?其實你隻是在嚇我吧?」


    聽了魔物的事以後,我每天都這麽詢問他,一心想否定哥哥或許會死的說法。


    「我沒騙你,小夜。我有說謊騙過你嗎?」


    經哥哥這麽一說,我無言以對。哥哥確實從沒對我說過謊。我隻好盡人事、聽天命,把他之前要求我給他當護身符的頭發準備好。說歸說,其實隻是剪掉些許長發而已。我把頭發放進束口袋裏,交給哥哥。


    「謝謝,這下子可以安心了。」哥哥向我道謝。接著,祭典的日子到來了。


    太陽下山之後,我越發不安,變得心浮氣躁,不住地從家裏確認窗外,試圖尋找從未見過的魔物。


    「小夜,用不著那麽擔心。」


    「可是……」


    「有護身符,不會有事的。我先睡了。」


    哥哥對著忐忑不安的我如此說道,真的鑽進了被窩裏。見狀,我的不安也緩和了,跟著進入夢鄉,一覺到天明。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安然無恙的哥哥。


    哥哥似乎在半夜裏偷偷溜出了家門。隔天早上,他被人發現倒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身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傷,已經氣絕身亡。


    這件事立刻引起了大騷動,警察來家裏問了許多問題,但我一個也答不出來。我受了很大的打擊,好一陣子都無法正常生活,茫然若失。爺爺奶奶應該也一樣。


    而當我表麵上終於恢複平靜時,我發現了哥哥留下的筆記本。我房間的書桌抽屜裏,不知幾時間多了一本陌生的筆記本,當然,應該是哥哥放的吧。翻開一看,裏頭用細瘦的字體匯整了大鳥告訴他的故事。故事明明很多,筆記本卻隻有一冊。


    在幾則故事之中,有一則是關於魔物的。擺脫魔物的方法——用替身欺瞞魔物。隻要另一個人隨身攜帶被追殺者身體的一部分,就能引誘並牽製魔物,條件隻有性別相同一項,很單純。隻要備妥替身,魔物就會鎖定距離較近的一方。


    哥哥是被t町山上的魔物殺掉的嗎?


    若是如此,為何他不逃出町外,反而坐以待斃?還是他偷偷溜出家門,獨自在黑夜裏徘徊,正是試圖自救的結果?筆記本上並沒有記載任何具體的說明或線索。


    替代的是哥哥的字跡寫下的一段給我的消息。我想,哥哥要給我看的應該就是這個吧。


    ——筆記本裏的這些故事是我特意寫下來的,這樣小夜以後遇上神秘現象或危險時就可以派上用場,不必傷腦筋了。寫這個很麻煩,我的時間也不多,所以隻寫了一點點而已。哎,就算不特地寫下來,我講過的故事,小夜應該也都記得一清二楚吧?或許我根本用不著擔心。不過,魔物很可怕,你要多加小心。


    開頭是這樣的說明。閱讀這段文本以後,我下定決心,隻要有機會,就要運用哥哥告訴我的這些超自然知識來幫助人。我認為這麽做可以紀念哥哥。


    接著,筆記本裏寫了哥哥對於自己之死的想法。他拉拉雜雜地寫了一堆,強調自己並不後悔,卻又加了句「這個世上充滿太多沒道理的事了」。


    其中有段文本令我特別好奇。


    ——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想鼓起勇氣去做一件事。我已經煩惱很多年了。


    哥哥有想做的事……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我這個做妹妹的,竟然不知道哥哥一直在煩惱……


    我的心應該就是在讀完這段消息的瞬間烙上後悔的吧!哥哥親手在筆記本寫下的文章之中,多多少少都帶有對我的關懷,唯有這段消息不同。這應該是哥哥不折不扣的真心話。


    我很生氣,氣他的自私,也氣自己的一無所知。同時,心中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悲哀。


    哥哥想做的事究竟是什麽?一想到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得知,心就隱隱作痛。


    四年後。


    我成了高中生,不知是出於巧合或是行動的結果,和神秘事物扯上關係的機會變多了。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哥哥,大概是心中的悔恨把兩者緊緊鏈接起來了吧!


    某一天,我比平時更加早起,眺望窗外,突然察覺條件已經備齊了。所謂的條件,指的是很久以前哥哥所說的故事中提到的條件,那個故事述說的正是可以重返過去的夜晚。


    當我回過神來時,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顫。原以為再也不複得的機會降臨了。是神?是命運?或是其他存在?無論如何,我決心好好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心浮氣躁的我與平時大相逕庭,言行舉止想必很反常吧。通過某個事件而結交的朋友也問我:「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嗎?」直覺敏銳的她名叫糸川葵。糸川同學可說是我唯一的朋友,能夠接受神秘事物的存在。


    我很煩惱。該告訴她嗎?該把她拖下水嗎?


    我一直開不了口,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心中暗自焦急。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最後促使我做出判斷的,是我的利己心。


    我的計劃需要幫手,而且有好幾個條件。交遊並不廣闊的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找朋友商量此事。


    糸川同學很好心,不但相信了這番毫無根據的話,還立刻替我找到了符合條件的幫手。我對她充滿了感激。學校裏的阪口老師、一年級的淺井學弟,以及朋友糸川同學都願意冒險協助我。就這樣,為了改變過去,我們迎接了祭典之日的到來。


    開一整夜的車。就算成功拯救哥哥,或許到了明年,魔物又會出現,威脅他的性命,不過,隻要能夠延後死期,或許哥哥就會全力抵抗了。哥哥的死看在我的眼裏,實在太過輕易了。


    我對協助自己的三人隱瞞了回到過去的事。我知道這麽做很卑鄙,也很自私。不過,我對於人心懷有恐懼感,或許是受了爸媽命案的影響吧,我從以前就不認為人類是純淨善良的。


    不過,這次的事改變了我的想法。我想,一定是因為受到糸川同學、淺井學弟和阪口老師的幫助而產生的影響吧。


    隱瞞回到過去之事,比想像中的容易許多。當時是晚上,看不清周圍的景色,再加上鄉下地方缺乏信息,需要特別注意的隻有加油站而已。不過,最後還是被阪口老師發現了……


    我來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獨棟平房作客。瓦簷、凸出的緣廊和庭院、低矮但深廣的建築物,是座別具風情的日式宅院。這樣的住宅在大都市裏或許已瀕臨絕種,但是在鄉下偶爾還是可以看見。


    我在麵向庭院的和室,聽著坐在正麵的少女說完一個很長的故事。這個房間日照充足,雖然有點熱但通風良好,加上榻榻米特有的藺草香,給人舒爽的感覺。通過巨大的落地窗可出入庭院,距離窗戶最遠的地方有張四腳桌,上頭擺著兩杯茶。


    我是高中老師,現在學校剛放暑假,不過教職員還是得上班。


    今天白天有個學生打電話到學校約我見麵。是幾天前一起跨越生死線的祭火小夜,她想和我好好談談。當天我正好提早完成工作,決定回家前先去她家一趟。


    祭火剛說完,房間的紙門就被打開了。


    「阪口老師,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


    從走廊招呼我的是祭火小夜的祖母,她用老人特有的親切笑容邀請我吃晚餐。


    「不,這樣太麻煩您了。」我帶著與字麵相符的情感婉拒了。


    「不用客氣。」


    「我真的待會兒就要回去了……啊,對了,學校有很多沒用完的蚊香,我拿了一堆回來,就放在車裏,您要不要也拿一些去用?」


    「蚊香嗎?」


    「對,要點火的那種老式蚊香。」


    「謝謝,那我就收下了。為了答謝您,請留下來吃晚餐吧!」


    我是為了轉移晚餐話題,才提前提起原本就打算送給她們的蚊香,誰知隻是徒勞無功。推辭,受邀,再推辭,最後在祭火的一喝之下:「好了,奶奶!不要為難客人!」才總算結束了這個無限循環。紙門關上,她的祖母退場了。


    「對不起,老師。」祭火一臉抱歉地合起雙手。


    「我不介意。她看起來是位很慈祥的老人家。」


    「豈隻慈祥,根本是寵溺。」


    她嘟起嘴巴抱怨,隨即又露出笑容。想當然耳,她並不討厭自己的祖母。


    「回到剛才的話題吧。」


    我帶回正題。登門拜訪,是為了聽她親口說明祭典當晚的事,並比對彼此對於發生之事的認知,厘清謎團。


    「剛才說的幾乎就是全部了。」


    「你哥哥呢?」


    「哥哥的事很遺憾,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祭火垂下了眼睛。我想起那時候的事。祭典當晚,我們回到四年前,在橋上與魔物對峙——


    橋崩塌了。


    厚重的混凝土一麵發出轟隆巨響,一麵崩塌,卷起河川的水花和漫天塵埃。橋梁轉眼間便毀壞殆盡,毫無真實感,感覺就像隔著畫麵觀賞逼真的影像一般。


    我和祭火乘坐的車子在破壞支柱之後猛然前進,及時離開了橋上,逃過了被卷入崩塌的危機,總算是沒落到自掘墳墓的局麵。


    至於關鍵的魔物,則是與崩塌的橋梁一起消失了,不知是埋在瓦礫之中?還是逃跑了?四處都不見黑影的蹤跡。


    一切都出奇地順利。我想,這大概是近乎奇跡的偶然吧!


    我和祭火都啞然無語,發了好一陣子的愣。


    不久後,我回過神來,開著受損的車子前往禁山,回到途中分離的地點,與糸川、淺井會合。由於兩人都停留在原地,我很快就發現他們,四人再度齊聚一堂。


    這個時候,距離我們的目標黎明——陽光照射的時間,隻剩下不到兩小時。


    魔物怎麽了,不得而知,不過,橋梁崩塌之後,在原地發了好一陣子愣的我和祭火並未再次遭受攻擊。魔物消失無蹤,沒再出現。


    我認為沒有必要繼續開車了,便留在原地不動,一麵警戒,一麵等待早晨來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疲勞,每個人都閉口不語,反而產生一種奇妙的連帶感。


    不久後,晨曦染紅天空,日出時刻到來了,我們立刻前往終點,穿越隧道。手機又收得到信號了,逐漸變亮的天空中隱隱約約地浮現缺了右邊的細長晨月。


    如此這般,漫長的夜間兜風閉幕了。


    回來以後,並沒有發生記憶混亂或忘記事物的現象。


    ……不,或許我其實忘了什麽,隻是不自覺而已。


    除了在途中察覺回到四年前的我以外,祭火似乎另行向糸川和淺井說明了那一夜發生的事。我不知道她說了多少,不過聽說兩人都接受了。


    過去改變了。


    因為我們的行動而有了些微的改變。


    世上有所謂平行世界,又或稱為並行、並列世界的概念,指的是因為選擇或行動而出現的其他分歧世界。


    考慮到分歧的狀況,在回來之前,我曾擔心即使改變了過去,也不會對我們原來的世界造成影響,就算回來以後的世界變了,也沒人知道那是不是本來的世界。或許我們隻是跑到了其他世界而已。


    我想了很多,也操了許多心。


    最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既然沒人知道,就不用煩惱了。


    我不是專家,無從確定,隻能乖乖接受發生的事。數學的公式多不勝數,能夠完全理解並使用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兩者的道理是相同的。


    這就和潛藏於地板底下的「那個」一樣——察覺這點之後,我便不再深思。


    我知道這是種近乎想置之不理的感情,不過,要厘清神秘事物或謎團,知識是不可或缺的,而沒有人擁有這種知識,無可奈何。當然,或許實際上早已有人厘清,又或許過了百年之後,會變成一般知識,廣為大眾接受,隻是我無緣知悉而已。


    也許有朝一日,人類終會揭開所有未知與神秘事物的麵紗,而一旦揭開,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覺得有些落寞,閉上了眼睛。


    我拉回飄遠的思緒,想起現實,恢複原來的表情,重新望著坐在正麵的少女。


    總之,過去改變了。


    然而祭火弦一郎並未複活。


    「不過,說來不可思議,我很冷靜,也很鎮定。」


    妹妹祭火小夜把手放在胸口,確認自己的心思。


    「冷靜?你不難過嗎?」


    原本該逃過死劫的弦一郎還是死了,她應該受了不小的打擊才是。事實上,她看起來確實有些無精打采。


    「對。哥哥原本就難逃一死,隻是有了些微的改變而已。因為這些微的改變,讓我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


    些微的改變,指的是什麽?


    過去改變了,弦一郎不再是非自然死亡。我們的作戰成功地達成了目的,他並未被魔物所殺,平安無事地度過了祭典之夜。


    那麽,他為何還是死了?


    回家以後,我強忍著睡眠不足查找,得知他不再是死於四年前,而是變成了三年前,死因也和魔物完全無關,而是和十二年前發生的強盜殺人案有關。


    弦一郎與祭火小夜的父母慘死的案子在我們回到過去之前尚未破案,但返回現在以後,卻變成在三年前破案了。活過了祭典之夜的弦一郎找出了凶手。


    弦一郎回溯強盜案當時的記憶和紀錄,猶如偵探一般獨自調查,鎖定了凶手。他大可以直接去報警,但不知是為了取得自己沒有弄錯的鐵證,或是另有理由,他選擇了親自詰問凶手,而走投無路的凶手狗急跳牆,居然殺了他。


    換句話說,弦一郎的死因變得與父母相同。


    凶手無從狡辯,被警方逮捕。通過弦一郎留下的數據,和強盜案之間的關聯也明朗化了。


    「也許哥哥不想依靠警察,想要親手了結這樁案子。他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加執著於過去,或許是一種執念吧。如果他想做的事就是破案,那麽他已經達成心願,也該滿足了。隻不過,雖然破了案,自己卻死了……」


    妹妹祭火小夜如此說明。她麵帶不豫之色,大概是她自己也難以接受吧。弦一郎究竟是怎麽想的,永遠沒有機會詢問本人了,這些都隻是推論。


    「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嗎?書信之類的。」


    「沒有……不過,哥哥的筆記本還留著,內容和我回到過去之前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逃過魔物的追殺以後,他好像沒有改寫內容或扔掉,而是繼續留著。我在哥哥的房裏尋找遺物的時候發現的,我去拿過來。」


    我並未開口要求,她逕自從坐墊站了起來,走出房間,隨即又拿著一本筆記本回來。那是本平凡無奇的橫線筆記本。「請看。」她遞給我,我翻開封麵一看,裏頭是用細瘦的字體寫成的文章。


    筆記本上寫了許多故事,大概是弦一郎匯整大鳥告訴他的內容而成的吧。後半還有留給妹妹小夜的消息。


    「唯一不同的,隻有這一段多出的消息。」


    祭火從旁窺探我在榻榻米上攤開的筆記本,並指著寫有文章的最新頁麵。我照著她的指示翻閱。


    ——大鳥跟我說已經沒事了。它一下子說很危險,一下子又說不要緊,搞不好隻是在胡說八道而已,害我大半夜在外頭遊蕩,睡眠不足。


    上頭寫著這樣的消息。之後的頁麵全是空白的,什麽也沒寫。


    「這段消息是事後補上的?」


    「對,應該是。從內容判斷,八成和我們改變了過去有關。」


    「嗯,的確,應該有關。魔物的威脅消失了,你哥哥什麽事也沒遇上,所以留下了這段文本。」


    「我也這麽認為。」


    她把視線從筆記本移到我身上。如果我的猜想無誤,弦一郎並沒有察覺那一夜發生的事。說來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們並未接觸他。


    祭火小夜回到過去時沒有和弦一郎直接碰麵,應該是在和沒說一聲就偷偷溜出家門的哥哥賭氣吧。她在加油站確實說過哥哥很自私,讓她很生氣。又或許兩者其實毫無關係,她隻是認為未來的人不宜與過去的人見麵而已。


    「呃,我知道問這種問題會造成老師的困擾,可以問嗎?」


    她緊握放在跪座膝蓋上的拳頭。我沒有理由拒絕,點了點頭。


    「哥哥是不是被過去束縛了?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卻又急著去送死。我也被過去束縛,甚至想改變過去。結果,哥哥沒有回來……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戰戰兢兢地說道。


    我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隻能繼續翻閱筆記本。


    就在我正要下「沒有新發現」的結論之時。


    我的手在半途停住了。


    能夠發現,純屬偶然。


    我臨時改變了結論。


    某篇文章之上畫了道短短的斜線。


    在文本上畫線,通常是寫錯要修正。如果是行程表之類的東西,在文本上畫線或許代表該事項已經解決,不過這裏的情況應該不一樣。被修正的隻有一部分。


    「這裏的斜線是本來就有的嗎?」


    我無視剛才的對話,向祭火確認,瞬間又想起了祭典當晚魔物的行動、她所說的話,以及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我挖掘記憶,讓靈光一閃逐漸成形。


    「不……我現在才發現。這是什麽?」


    她歪頭納悶,長發隨之搖曳。


    筆記本內畫了斜線的文章,是關於欺瞞魔物用的替身部分。隻要隨身攜帶被追殺者身體的一部分,其他人就可以成為替身,牽製魔物。這是作戰的關鍵部分。而其中的條件之一「性別相同」被畫線修正了。這代表……


    「順便問一下,那天你準備的束口袋裏裝了什麽東西?」


    我接著問道。我問的是淺井和我擔任替身時掛在脖子上的束口袋。


    「那是……哥哥的遺骨。正確地說,是部分骨灰。」


    她有些難以啟齒地回答。原來如此,確實是身體的一部分。


    「這條斜線……」在一股衝動的驅使之下,我開口說道:「代表的或許是錯誤。這應該是你哥哥畫上的,而且是在逃過魔物追殺之後特地修正的。為什麽?因為他發現這是錯的?當然,也有這個可能。他事後才發現,其實性別不同也能擔任替身。這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不過,也可能不是這麽回事。」


    「不是這麽回事?什麽意思?」


    祭火一臉錯愕地望著我。我置之不理,繼續說道:


    「這是我的想像。雖然隻是想像……比方說,如果你哥哥明知道是錯的,卻故意留下錯誤信息的話?他知道自己會被魔物殺掉,故意留下替身隻有同性才能擔任這種不實信息。不過,他沒有被魔物殺掉,活了下來,所以他不必留下錯誤信息了,便修正了筆記本裏的這部分。」


    「有這個可能。不過,如果真的像老師說的那樣,哥哥為何要這麽做?」


    「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在橋上和魔物對峙時,魔物盯著的不是身為弦一郎替身的我,而是你。這件事一直梗在我的心頭。你有沒有印象?」


    「這個嘛……對,當時魔物確實是盯著我看。不過,那不是巧合嗎?還不到梗在心頭的程度……再說,這和剛才說的有什麽關係?」


    「假設一下。」我的口吻活像在課堂上解說證明題。「被修正的是『性別相同』這部分,代表擔任替身的其實不需要是同性。這麽一來,隻要隨身攜帶身體的一部分,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替身。你哥哥隱瞞這個信息與否,是取決於祭典當晚的結果,那一晚有足以左右這個信息的事項,知道了,看法就會改變。」


    祭火沉默下來,開始思考。我又添了片拚圖。


    「身體的一部分也包含了頭發。」


    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說道:


    「……護身符。」


    「沒錯。你說過弦一郎把你的頭發當成護身符,隨身攜帶。」


    「難道說……」


    「那不是護身符。你哥哥當了你的替身。」


    如果這是真相,那麽魔物打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眼前的少女——祭火小夜。


    這下子許多事都說得通了。


    弦一郎的古怪行動。他一開始就打算代替小夜犧牲,八成是為了保護小夜吧。祭典當晚,他沒說一聲就出門,正是為了隱瞞這件事。如果他說了,妹妹可能會擔心跟來,好不容易離開家裏,要是被追殺者也跟來,可就功虧一簣了。他是為了讓自己成為魔物的目標才這麽做的。他的屍體是在通往魔物所在的t町路上被發現的,想必也是出於這個理由吧。


    弦一郎擔心自己的行動曝光後,小夜會有罪惡感,這種情況是他不樂見的,因此他在筆記本留下假信息,謊稱隻有同性才能當替身,這樣小夜就不會發現他是去當自己的替身。其實他什麽信息都不留的話,小夜根本無從發現,不過從留下的消息看來,他似乎擔心魔物日後又找上小夜,因此才寫下避劫的方法留給妹妹。


    過去改變,他活下來之後修正了筆記本,正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留下假信息。


    魔物在橋上隻注視祭火小夜一個人,是因為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她。


    「為什麽……我居然沒發現?」


    祭火喃喃自語,睜大眼睛,摀住嘴巴。


    「當然,我的看法究竟正不正確沒人知道,這隻是我的想像。就像剛才說過的一樣,或許他隻是事後重讀筆記本,察覺錯誤,修正過來而已。不過,假如我猜對了,就可以說明你哥哥在想什麽了。」我想起祭火的問題,回答:「如果他想做的事是替父母報仇,或許是被過去束縛吧。不過,至少在祭典那一晚,他是為了當時還活著的你而行動的。即使長年以來的心願會因此無法完成,他還是不惜為了你這個寶貝妹妹犧牲自己的性命。比去過去,他選擇了現在,選擇了你。」


    我不知道正確答案。如果是證明題,這個答案一定不算全對,頂多隻算半對。


    不過,眼前的祭火小夜點了點頭。


    「是啊……或許真的是這樣。」


    她拿起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顫抖。


    「我一直……一直很後悔。所以才想,至少永遠牢記在心,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過,後來回到了過去,又返回現在……知道了哥哥想做的事是什麽……可是,我卻不知道……」


    我決定讓她一個人靜一靜,而我自己則是回頭琢磨剛才的想法。


    雖然我是數學老師,但世上多的是我不懂的數學題。


    更何況是專業範疇之外的人心問題。


    不過,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解決了某些問題。


    這是我的幻想嗎?如果是,也是種美好的幻想,倒也不壞。


    「我必須整理我的心情,好好珍惜現在。」


    過了片刻,祭火小夜冷靜下來了,如此說道。


    「慢慢來就行了,不用急。」


    「我從前一直以為哥哥很自私。」


    「或許不必用過去式。隱瞞原本就含有自私之情。」


    我隨口回答。因為有不能告訴對方的理由便加以隱瞞,是種自私的行為。


    「那我也一樣自私啊,瞞著我調查哥哥的老師也很自私。」


    她用的不是責難的口吻,而是在誇耀自己的新發現,聽起來有點孩子氣。


    「人類原本就是自私的。」


    「這是什麽格言嗎?」


    「不是,是每三、四個人裏頭就有一個人說過的老生常談。」


    「如果要用格言形容這次的事,該怎麽說?」


    「往後看也能往前進……嗯,好像不太對。我該回去了。」


    茶都上了,我便伸手拿來喝,以免拂了人家的好意。


    我一麵喝茶,一麵思考何時送修車子。引擎蓋受到了損傷,擱著不管很難看,必須送去修理。


    我決定回家以後和妻子商量看看。我和她是在大學時代相識的,交往了很久,我們就住在兩個人住剛剛好的公寓裏。


    「啊,請等一下。我發現了一件事。」


    見我打算回去,祭火留住了我。


    「怎麽了?」


    「魔物追殺的是我……這代表——」她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時候,老師要是讓我下車,獨自行動的話,魔物就不會出現在橋上了。它會來追殺我。」


    「那倒是。」


    「如果沒有我,就不能把橋弄垮,順便解決魔物了。換句話說,那個作戰之所以成功,是托我的福。這剛好可以證明我是個幸運兒,對吧?」


    「嗬嗬!」她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道她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或許這是她開玩笑的方式吧。


    「不過,要是失敗,也是誤以為魔物要追殺弦一郎的你造成的。」


    「這……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加以反駁,祭火皺起眉頭,嘟起嘴巴,露出了明顯的不滿之色,撇開了視線。


    「說到這個,魔物的事已經徹底了結了嗎?」


    我反省自己的多嘴,改變話題。她也恢複了平時的表情。


    「……老實說,魔物怎麽了,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一晚消失之後,它再也沒有現身了,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我和老師都平安無事,應該沒問題了吧。雖然有時候也會想,說不定到了祭典之夜,它又會出現。」


    「是啊,但願沒事了。但要是又發生什麽,跟我說一聲,我會盡力幫忙的。」


    「可以嗎?」


    「嗯,我現在覺得這種生活方式也不壞……偶一為之的話。」


    我從玄關走到屋外,準備離開祭火家。


    時值日落時分,一陣涼爽的風吹來,晚霞染紅了雲朵,幾天前造訪的禁山依然矗立於遠方。巨大的黑色剪影。黑與紅,這樣的景色想必自古以來都未曾改變吧。


    我橫越庭院,走向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從後座拿了幾卷蚊香,再度回到玄關前。隻見祭火特地來到庭院送我。我沒忘記把多餘的蚊香交給她,並打算開口道別。


    「哎呀,有一隻鳥飛來了。好大的鳥。」


    她突然這麽說道。她望著庭院中心,視線追逐空中,指向了斜上方。


    「鳥?」


    我跟著抬頭仰望,但並沒有看見鳥,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對,就在那裏,停在櫟樹的枝頭上了。」


    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庭院裏種了棵漂亮的樹,剛才我們所在的和室也看得見。


    我找了找,還是沒看見鳥,隻看到迎風搖曳的樹葉。


    「是什麽樣的鳥?」


    「應該是雉雞吧!不過,好像太白了一點,而且真的很大。」


    兩人一起走向櫟樹。


    我又定睛凝視了一會兒。


    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發現那隻鳥。


    回家的路上,我一麵開車,一麵思考。


    祭火小夜看得見,我卻看不見的鳥。


    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絕對。


    這樣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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