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勆怒氣升騰,大聲問道:「然後呢?一夜之後便將她拋棄,任由她被人淩辱恥笑,最後悲慘死去?陛下,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便算是小貓小狗,既養了它,也不能半中間隨意丟棄,讓它無家可歸吧?」


    皇帝呻-吟一聲,「朕頭都是疼的。阿勆,這事改天再說,你陪朕喝酒去。」


    張勆也是服了皇帝了,「有人這樣死在你麵前,你轉過臉就能喝酒?」


    皇帝怒,大聲的道:「要不然還能怎樣?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作惡的人多了,也沒見他們都被繩之以法,付出應有的代價!阿勆你太年青了,這世上的事你不懂,有些人是一點錯也不能犯的,譬如說給朕奉茶的宮女,若捧上來的茶涼了一些,等候她的就是責罰打罵甚至棒打至死;有些人明目張膽的殺人也沒事,譬如說我那兩個天下聞名的舅舅,他們無故殺掉的人少麽?還不是錦衣玉食的活著,又有人將他們如何了?朕想懲罰他們,都懲罰不了!」


    皇帝憤怒到了極處,眼睛紅得像要噴火,凶狠得像要吃人。


    張勆沉默片刻,語氣溫和了不少,「到底怎麽回事?」


    皇帝苦笑,「朕才登基之時,不過十四五歲。彼時朕也想做個明君,所以崔家有命案被告發,朕便召來首輔、次輔,責令嚴懲不貸,我母後但凡崔家有事是最緊張的,親自到朕麵前哭訴,為她兩個弟弟求情。你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們怎麽說?他們勸朕要孝順太後,看在太後的麵上,寬恕崔家。」


    張勆聽得很是稀奇。


    這可不對。文官們對於外戚仗勢欺人不是應該深惡痛絕麽?怎麽皇帝想處罰外戚,他們倒護起罪犯來了?


    皇帝理直氣壯,「所以說,就算朕變壞了,阿勆你也不能嫌棄。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員們一麵要求朕做好人,做明君,一麵勸朕包庇惡人,容忍罪行,你說這是什麽道理?朕當時才十五歲,稚嫩之極,最後也沒鬥過那幫老狐狸,到底還是如了他們的意。從此之後朕也想明白了,崔家那兩個壞蛋就因為是太後的弟弟,便可以為非作歹,那朕還是皇帝呢,豈不是更加有資格作惡了?太後的弟弟都能做壞蛋而不受懲罰,皇帝難道不能?」


    這是什麽歪理。張勆皺眉。


    皇帝越說越高興,哈哈大笑,「馮學士是我老師,那回他也勸我為了太後赦免崔家,勸我行孝道。阿勆你說好笑不好笑,他平時教我的那些明君之道,和他勸我做的事根本大相徑庭。算了,不管這些官員們了,我隻管樂我的,要我再像個傻子似的被困在宮裏老實巴腳的做皇帝,我可不幹!」


    張勆被皇帝弄的啼笑皆非。


    他知道皇帝終不可勸,也不再多說,默默行了個禮,走了。


    皇帝撓撓頭,竟沒好意思追,也沒好意思開口叫他。


    今天的事,皇帝也不是不心虛的。


    這天回到家,張勆心事重重,唐夢芙覺察到不對,柔聲細語的詢問,張勆便不隱瞞,把今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那紅衣女子不管有什麽苦衷,行刺陛下便是死罪,我也保不了她,隻是……我直到現在都很難受……那紅衣女子苦,陛下也苦,十四五歲時血氣方剛,他也曾經立誌做明君的。」


    唐夢芙輕輕歎氣,「這件事祖父給我講過的。祖父說,崔家命案被告發時,陛下若想嚴懲崔家,應該作出偏向崔氏兄弟的樣子,要求內閣徇私放人。如此一來,內閣大臣擔憂今上和先帝一樣英明神武,唯恐在崔家的事情上優柔寡斷,縱使外戚為患,便會設法處罰崔家了。但陛下偏神情激憤定要嚴懲,陛下當時隻有十五歲,大臣們擔憂他乾坤獨斷,冷酷無情,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


    「我當時聽了,便說陛下不精明,為什麽不像祖父說的那樣做呢?祖父笑了,說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哪裏想得到這麽多。從前祖父講這件事給我聽的時候,我聽過也就算了,並沒深想。現在想想,唉……」一聲長歎,神情悵然。


    張勆和唐夢芙心意相通,都覺惋惜。


    大臣們最願意侍奉的君主大概是先帝那樣的吧?禮賢下士,對朝臣非常客氣,性情溫和,極少有發脾氣的時候。靖和皇帝才一登基便顯露出和先帝截然不同的稟性做法,隱隱有暴君的苗頭,大臣們自然想給掐斷,用仁義忠孝來勸諫他,用孝道來拘束他,想把那個十幾歲的孩子培養成他們心目中完美的皇帝。但皇帝不幹,十幾歲的孩子又擋不住崔太後和大臣們的聯合夾擊,久而久之,他便把什麽都放下,隻顧自己快活,別的都不管了。


    別跟他說什麽江山社稷重要。這江山社稷是他一生下來就擁有的,沒花他半分力氣,他才不會珍惜。


    「陛下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唐夢芙擔憂,「他年齡不小,真的應該有皇子了,否則將來會是什麽情形,難以設想。」


    「他太需要一位皇子,一位太子了。」張勆歎息。


    唐夢芙忽地想起一件事,忙問道:「你沒有當麵向他提起這個吧?」


    張勆失笑,「怎麽會?他已經三十多歲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兒子,他自己心裏肯定也著急。我若當麵跟他說這些,豈不是戳他痛處麽?」


    唐夢芙後怕的拍拍胸,「沒說就好,沒說就好。」


    皇帝風流之極,到處留情,卻一直沒有哪個女子為他生下孩兒。市井之中其實已有流言,說皇帝有不育之症,皇帝嘴上不說,心裏哪能不在意。誰要是當麵和皇帝說這些,他不翻臉才怪。


    侍女來稟報,說成傑求見。


    唐夢芙記得張勆前些天說過的話,關切的道:「是不是西洋琺琅首飾盒有著落了?」


    張勆告訴過她,成傑在王成家裏搜到一個西洋琺琅首飾盒,是大食饋贈給皇帝的。隻要查到當年皇帝曾賞賜給哪些人,便離找到真凶又近了一步。


    張勆道:「應該和這個有關。」


    唐夢芙關心含黛,也要聽,張勆自然應允了。


    成傑進來行過禮,恭敬的回稟道:「屬下托人查了宮裏的文案,靖和初大食饋贈的那批禮物當中,西洋琺琅首飾盒共有八個,當時恰巧有八個內侍陪陛下鞠蹴,陛下見了盒子上的畫哈哈大笑,當即便將之賞賜給了那八個內侍。」


    「陛下笑什麽?」唐夢芙不明白。


    成傑微感尷尬,「那個,那個,盒子上畫的女子沒有……沒有穿……」


    唐夢芙迅速的道:「我知道了。你接著往下說。」


    原來那西洋琺琅首飾盒上的女子是赤-裸的,怪不得成傑看了便知道市麵上沒有。


    張勆不滿的掃了成傑兩眼。


    成傑背上涼嗖嗖的,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那八個內侍的名字是有記錄的,十幾年過去,有四個已經死了,兩個出宮還鄉,由侄子奉養,一個去了南京任職,還在京城的隻剩下一個叫陸生的人,因病出宮,在一個小胡同裏住著養病。屬下見京城隻有這一個人可查,便親自去了陸家。那陸生病的很重,已經是皮包骨頭了,屬下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詐他,說我是王成的朋友,這次來告訴他那個小女孩兒的下落的。陸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聽了我的話,他跌坐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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