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莉納循著引導結晶片的光芒,在四樓奔馳。


    隻延伸著一條筆直長廊的四樓,沒有走岔路的可能。在長廊盡頭的鐵門終於映入眼簾的瞬間,亞莉納毫不猶豫地舉起戰錘。


    「喝!!」


    戰錘一擊揮落,鐵製的門板便被打飛了出去。亞莉納順勢閃入房間,倏地停步。


    房間昏暗無光,而且安靜到詭異。傑特不是正在拖住魔神的腳步嗎?為什麽沒有戰鬥的聲音呢?亞莉納凝視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不安的情緒在胸口翻滾。


    唯一的光源——掛在胸前的引導結晶片的光,指向黑暗深處。亞莉納警戒著魔神,慎重地朝著看不到另一頭的黑暗前進。


    「——傑特?」


    亞莉納戰戰兢兢地朝著寂靜發問。可是沒有人回應。在充斥著沉默的詭譎氣氛中,她循著光芒的引導前進——忽然,亞莉納腳步一滯。


    結晶片的光芒,終於將她帶到了目標處。淡綠色的光朦朧地映照出一名男人的輪廓。他雙腿直伸地靠坐在牆上。結晶片發出的光芒,沒入他胸前的結晶片中。


    那男人無聲無息的模樣,看起來慘不忍睹。


    也許是受到了猛烈的攻勢,他身上的護具嚴重破損,一部分已經崩解,失去了原本的機能。向他襲來的攻擊似是直接穿透了護具,他的身體同樣傷痕累累,被血染成黑褐色,周圍地麵流淌著大片的深紅血泊。滾落在腳邊的,是勉強看得出原形、此時卻充滿裂痕的遺物武器大盾。男人的頭部無力地下垂,隻看得見充滿血汙的銀發。


    那是判若兩人的傑特。


    「……!」


    有如大腦遭受直擊的衝擊,貫穿亞莉納全身。


    她雙眼圓睜,表情僵硬地呆立原地。無法呼吸,也說不出話,除了凝視眼前的身影之外,什麽都做不到。怦通、怦通,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在安靜到詭異的空間裏,激烈的心跳聲顯得異常鮮明。雙腿開始微微顫抖。


    「……傑……特……?」


    亞莉納勉強擠出聲音,小心地呼喚了男人的名字,但男人仍然垂著頭,一動也不動。


    「騙、人、的吧……回答、我啊、喂!」


    即使大吼,他仍如死人般一動也不動。


    平常的話,就算不叫他,他也會自己糾纏過來的。


    會死纏著自己,纏到令人厭煩的程度。


    「——…………!」


    沒趕上。


    亞莉納把嘴唇咬到近乎出血,看著擺在眼前的事實,握緊戰錘。


    我沒趕上——


    絕望重重地壓在身上,使她垂下視線。腦中霎時閃過許勞德的死被宣告時的記憶。亞莉納凝視著黑暗中隱約可見的自己腳尖,努力按捺下湧上心頭的什麽,同時,腦中又有某個角落如局外人般冷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他是冒險者。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他隻是在此時此刻,迎接遲早來臨的命運而已。


    ——殺氣。


    亞莉納一驚回神,朝旁邊跳開。下一瞬,猛烈的一擊落在她原本站立之處,傑特的腳邊。


    「哦?居然躲過了我的攻擊。又來了個有趣的家夥呢。今天真是好日子。」


    一道愉悅的聲音響起,一名人類男子拔起刺在地麵的銀色長槍。不對,那男人赤裸的上半身上濺滿了他人的鮮血,有著一頭金色長發,雖然乍看之下的確是人類,但是他胸窩鑲著顆黑色石頭,明顯不是人類應有的樣子。


    盡管沒有證據,但亞莉納可以肯定。


    「魔神……!」


    魔神席巴。恐怕就是勞剛才說的,「遺物」。


    男人承認似地盈盈笑著,以右手製造光球,照亮房間。他的右前額上,確實有著遺物上一定會刻著的太陽魔法陣——神之印。


    「你是來救那個男人的嗎?真遺憾,那家夥已經死了。」


    席巴看了沉默的傑特一眼,乾脆地宣布。


    「我正想吃了他的靈魂呢。不過,這男人帶給我不少樂子哦。還以為人類全很脆弱呢,他倒是比我想像中的還頑強呢。」


    席巴說著,笑了起來。那嘲弄的口氣,彷佛在說傑特是被玩壞丟掉的玩具似的。


    「……!」


    喀,亞莉納咬緊牙根。


    她不明白湧上心頭的感情該稱為什麽。那激烈的感情隻是無可自製地在胸中翻騰。


    這種家夥。


    被這種家夥——!


    「算了,『飯』可以晚點吃……但可不能讓眼前的獵物逃走呢!」


    席巴喜孜孜地掄起銀槍,逼近亞莉納。好快。雖然眨眼間便被欺近身前,亞莉納的戰錘仍勉強擋下攻擊。錚!雙方武器劇烈碰撞在一起,震撼了空氣。亞莉納腳下被迫向後退了幾步。


    「哦!?居然能接下我的攻擊?」


    「……你就是,魔神——」


    亞莉納一麵以戰錘抵著銀槍,沉聲念道。


    嘴上說著沒問題,離開她房間的傑特的臉閃過腦中。


    哪裏沒問題了?


    不是說了「下次一起去攻略哪個迷宮」嗎?


    每個家夥都一樣,冒險者從來都不遵守約定。


    「……我要殺了……你這家夥……!」


    亞莉納以蠻勁用力一揮,甩開銀槍。


    「哦!?」


    席巴被那怪力甩得雙腳懸空。亞莉納的戰錘朝他毫無防備的腹部擊下。


    「我要殺了你!!!!」


    席巴毫無防備的身體摔落地上,亞莉納向前跨步,揮下戰錘。像是被憤怒支配似地,單方麵狂毆著席巴。房間晃動,塵埃飛舞,石頭地板碎裂四散。


    「——哈哈,真有趣,太有趣了。」


    可是,一連串的攻擊結束後,席巴若無其事地起了身。即使受到那麽猛烈的攻擊,他也隻有從嘴角留下一道鮮血,他甚至是愉悅地抹去那血痕。


    一眨眼,銀槍消失,席巴右手向前伸出,平靜地誦道:


    「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埋在胸前的的黑石彷佛在回應詠唱般,發出了技能之光。半空中出現數個魔法陣,從其中出現的長劍將亞莉納團團包圍。


    「……!」


    亞莉納還來不及動搖,四麵八方的長劍已經一齊向她襲來。亞莉納幾乎是靠反射朝地麵一踢,躍到半空中躲開。眼見那些劍深深刺入堅硬的石地板,她轉身重整態勢——


    「別以為逃得掉。」


    陡然察覺,尚有其他的劍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咕!」


    亞莉納以戰錘彈開那些劍。雖然突刺力不如剛才的銀槍猛烈,可是——


    「——!」


    在著地的同時,因揮舞動作而出現了一瞬的破綻。彷佛早就計算好了似的,眼前又出現了一把長劍。


    ——躲不開。


    亞莉納的表情僵住。


    五感敏銳地察覺死亡的氣息,通往終結的秒針開始起步,一瞬似乎被拉長成數十秒。在一切靜止的視野中,駭人的銀刃慢慢地朝自己的心髒飛來——


    「——發動技能〈鐵壁守護者〉!」


    聲音從某處傳來,同時,傷痕累累的大盾擋在亞莉納前方。


    「!」


    那看起來隨時會碎裂的盾牌,發出了赤紅色的強光。幾乎同時,錚!瞄準亞莉納的劍被彈開,盾牌終於粉碎了。


    就是現在。


    亞莉納直覺地向上躍起。藉著大盾的碎片作為掩護,以最快的速度欺至席巴麵前。


    「!?」


    「去死吧啊啊啊啊————————!!!」


    席巴來不及跟上亞莉納突襲的速度。隻見到她突然出現在眼前,「咚!」亞莉納使出渾身之力,朝那張因驚愕而僵硬的臉敲擊下去。


    「呃啊!」


    席巴被打得飛起,身體旋轉著,重重地撞上房間四根莊嚴的柱子其中之一。整個房間劇烈震動起來,柱子因衝擊倒塌。席巴的身影就這樣埋進瓦礫堆之中。


    「……」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亞莉納緩緩放下戰錘,轉過身子。她的視線所在,是正痛苦地吐著血、身體搖搖晃晃、但仍然勉強想要站著的傑特。


    「……傑特——」


    結果他還是坐倒在地上,痛苦地咳嗽。


    亞莉納慢慢地朝著渾身是血、就算說是死人也不奇怪的傑特走近。她跪在仍然在擴散的血泊中,小心翼翼地將手撫上傑特的臉頰。


    是溫熱的。


    盡管臉色慘白,但沒有屍體特有的冰冷僵硬。


    「你……還活著……?」


    「——我睡著了。」


    「啥……啥!?」


    亞莉納忍不住拔高聲音,直到這時,傑特總算抬起頭。雖然半張臉被血染紅,所有外露的肌膚都失去血色,但隻有那銀灰色的瞳孔,仍然一如既往地閃爍著毫無來由的自信。他衝著亞莉納揚起笑臉。


    「因為我聽到了。亞莉娜小姐揮動戰錘時可怕的聲音。」


    他說著,瞥了一眼染血的戰錘。那是亞莉納從一樓到四樓,把所有擋在前方的魔物全數殲滅的證據。


    「既然聽到你的聲音……當然就不能死在這裏了。因為我還想和你一起去攻略迷宮啊。所以直到你來為止,我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隻好裝死睡覺,好恢複體力。」


    「……」


    亞莉納合不攏嘴。


    驚訝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在再挨一記攻擊就可能死亡的絕境中,因為相信救援趕得上就睡了,這男人的神經究竟有多粗啊?


    「你看,我不是說過嗎?我很耐打,不會輕易死掉的。」


    如此說著,傑特爽快地笑起來,然而下個瞬間,他瞪大了眼睛。


    「亞、亞、亞、亞莉納小姐……!?」


    因為回過神來,豆大的淚珠正不斷地從亞莉納的眼眶中滾落。


    「你、你、你你、你怎麽哭——」


    「吵死了去死!」


    「呃啊!」


    亞莉納一拳打在傑特的心窩上,別過了臉。


    「啊啊啊啊!」


    會心的一擊使傑特倒在地上痙攣不已,這也是當然的報應。誰教他要裝死。


    「……」


    不知是因為不甘心還是難為情,亞莉納緊抿嘴唇,別過臉,一麵吸著鼻子,一麵以手背胡亂擦去淚水。一放心下來,眼淚立刻潰堤,不受控製地不停流下。


    很久沒哭了。成為櫃台小姐的第一年,明明自己沒有犯錯卻被怒吼痛罵,自從那次因為社會的不講理,一個人躲在廁所偷哭後,她就再也沒哭過了。


    「對、對不起,亞莉納小姐,害你擔心了……」


    「吵死了。不要看我。是說都受了那種傷你怎麽還活著?你的生命力是怎麽搞的?你這個蟑螂混帳白銀……!」


    「蟑……」


    「啊——早知道就不要來了。明明工作還沒做完。這樣明天又要加——」


    亞莉納抱怨到一半,話語就被截斷。


    她的手腕一被握住,下一秒便被傑特無言地抱入懷中。


    「等……!?」


    亞莉納反射性地想推開他,可是傑特的力道大得不像受重傷的人。


    「喂!」


    就算抗議,傑特仍然隻是默默地抱著亞莉納,不打算讓她離開。彷佛想用全身確認亞莉納的存在似地,甚至讓人有些難受地抱得死緊。在他懷中的亞莉納忽然發現。這個至今為止都神經大條又厚臉皮不怕死的家夥,此時正微微地顫抖著。


    「……啊——是亞莉納小姐呢。」


    頭上傳來故作開朗似的,開朗到奇妙的聲音。


    「是亞莉納小姐……」


    聽到那聲音,亞莉納閉上嘴,停止了動作。


    傑特的臂彎很暖,可以感受到生命的熱度。沒有突然知道許勞德死訊時的那種,殘忍又冰冷的氣息。


    「……」


    沒辦法,亞莉納卸下全身的力氣,閉上雙眼,安靜地靠在傑特懷中,模糊地感受他的微弱的溫度,同時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下一秒,亞莉納便一腳踹飛了傑特。


    「啊啊啊啊!」


    亞莉納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再次摔倒在地上哀號打滾的傑特,皺眉啐道:


    「可以別用渾身是血的身體貼著我嗎?製服會髒掉的。我明天還得上班哦?」


    「好過分!」


    「你就喝這個吧。」


    亞莉納把一個裝著半透明液體的小瓶子扔給傑特。


    「……魔法藥水?為什麽櫃台小姐(亞莉納小姐)會有這個……?」


    「這是我的加班良伴哦。是我上次囤貨時買的最後一瓶。因為我剛才在加班,所以已經喝了一點……之後要十萬倍還我哦。給我記好了。」


    傑特看著隻剩半瓶的小瓶子,眼睛睜得老大。


    「和亞莉納小姐間接接吻嗎!?!?」


    「我要打爛它哦。」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亞莉納側眼看著一邊被血嗆到,一邊喝下藥水的傑特,毫不放鬆地注視著黑暗深處。


    埋住席巴的那堆瓦礫小山,正晃動不已。最後,瓦礫小山垮掉,席巴若無其事地起身。


    「哈哈哈哈……」


    隻見席巴的側額流著血,大聲乾笑。他不像剛才那樣頗有餘裕地裝模作樣,而是瞪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氣勢洶洶地朝亞莉納走來。


    「居然能打飛我。你挺行的嘛。用戰錘的小丫頭啊。」


    魔神發出的異樣殺氣,使亞莉納舉起戰錘警戒。但席巴仍然一步一步地接近。


    「那個男的也是,居然能撐過那麽猛烈的攻擊——精彩。給了我不少樂子。」


    隨著席巴的腳步,他的身體開始發光,傷口逐漸複原。最後就連從額頭流下的血也消失了。見狀,亞莉納皺眉:


    「傷口好了……?」


    「那是露露莉被他搶走的技能效果。隻要技能還在發動,不管受多重的傷都能痊愈。」


    「什麽啊,那也太犯規了吧!?」


    「犯規?不。我隻是『全能』罷了。」


    席巴殘忍地勾起嘴角。


    「稍微拿出點真本事好了。」


    說完,技能之光從鑲在他心窩的詭異黑色石塊迸射而出。


    「呼喊吧,〈巨神的暴槍〉!」


    席巴握住再次出現的銀槍,猛然朝亞莉納逼近。來不及躲開——明白這點的亞莉納不退反進,以戰錘迎擊突刺而來的槍頭。


    錚!戰錘與銀槍正麵碰撞。衝擊波頃刻回蕩於整個房間。互相拉鋸的力量,使交錯在一起的武器顫抖不已。


    「嗚……!」


    亞莉納無法繼續揮動戰錘。感覺就像有一道巨大的牆壁擋在前方似的,不論如何使力,都無法把戰錘向前推。不隻如此,自己的腳還反被推得漸漸向後滑動。


    「哈哈哈哈!怎麽樣啊小丫頭?剛才的氣勢呢!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魔法陣忽地於亞莉納身後展開,生成四把銀劍一齊向亞莉納毫無防備的後背襲來。


    「……!」


    「亞莉納小姐!往下躲!」


    瞬間,亞莉納讓戰錘消失,鑽到銀槍下方,躲開長槍猛烈的突刺,與身後襲來的長劍錯身而過——


    「……!〈巨神的破錘〉!」


    她再次喚出戰錘反擊。向上躍起,瞄準因劇烈交鋒出現的短暫僵直時間。


    「喝啊啊!」


    亞莉納的戰錘直擊席巴的臉。咕砰!沉悶的聲音響起,這一擊紮實地打入了魔神的體內。


    「成功了嗎!?」


    視野被揚起的煙塵阻礙。確實有毆打的手感傳來。是到目前為止,一擊擊殺所有敵人的強烈打擊,就算是魔神,也不可能安然無事才對。


    ——忽然,亞莉納背脊一陣發涼。


    「……!」


    瞬間,她毫無根據地向後跳開。幾乎同時,石破天驚的一閃穿過灰色的煙塵,劃破亞莉納方才所在之處。


    假如再晚一瞬退開,亞莉納的身體想必已經被一分為二了。


    亞莉納驚險地回避了那記攻擊。但身體仍然因強烈的風壓而失去平衡,整個人被吹起,在地上打滾。視野不斷旋轉,直到撞上牆壁才總算停下。她抬起頭,發現自己被吹飛得老遠。


    「……」


    眼睛下方的皮膚微微地刺痛。接著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就被前後夾攻的情況來說,隻受了這種程度的傷,可以算是奇跡了吧。


    「亞莉納小姐,你還好嗎……!」


    傑特拖著腿,朝亞莉納走來。明明他自己的傷勢要重得多,可是在見到劃過亞莉納臉上的紅色線條時時,還是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剛才的攻擊很不錯,小丫頭。可惜你挑錯戰鬥對象了。」


    平靜的聲音響起,亞莉納理解到自己的直覺是對的。她不甘心地瞪著煙塵。等到塵埃落定時,毫發無傷的魔神佇立在眼前。


    「毫……毫發無傷!?」


    傑特揚起驚愕的叫聲。


    「這種程度的力量,不可能破壞我的身體。」


    亞莉納與魔神四目相對,坐了起來。


    她本來就隱約察覺了,就如席巴所說的。不管怎麽毆打,都沒有過去一擊擊殺魔物時的那種手感。魔神的身體,比她過去遇過的任何魔物都來得強韌。


    「不過,你似乎擁有和創造出我的『家夥』們,差不多的力量呢。」


    席巴邪笑著,隨意地舉槍,指著亞莉納說道。創造出魔神的「家夥」……就是製造出魔神這種遺物,在他身上刻下神之印的先人。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道理勝得過我。」


    「……什麽意思?」


    「咯咯。我今天心情很好。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吧。反正你們注定要死。」


    席巴愉快地笑著,高舉左腕,表情因愉悅而扭曲。


    「因為那些家夥,那些愚蠢的人類……全都被本魔神的手,一個不剩地吃光了。」


    「……啥……?」


    身旁的傑特錯愕地叫了一聲。


    「……等……等一下……那就是說……滅絕先人的是……魔神!?」


    「沒什麽好驚訝的。弱肉強食是世間的真理。」


    刻在席巴的側額、先人製作的遺物證明,神之印依舊淡淡地發著光。假如知道自己會被消滅,先人就不會製造這種遺物了吧。


    然而基於超卓的技術與貪婪的求知欲,先人製作出了這種具有自我意誌的超然遺物——「魔神」,親手將自己導向滅亡。


    「……不過,那些家夥都沒什麽骨氣。憑他們的力量,也完全傷不了我這魔神的身體。」


    「什麽……!?」


    魔神若無其事地說出令人絕望的事實。


    先人的力量。也就是神域技能,對魔神毫無作用。


    「……就連……神域技能……也不管用……嗎——」


    親自體會過魔神威力的亞莉納,知道魔神並非虛張聲勢。就算沒有任何防護,被神域技能〈巨神的破錘〉打擊,魔神也依然毫發無傷。


    最重要的是,擁有神域技能的先人在一夜之間滅亡的事實,比千言萬語更能證明魔神壓倒性的力量。


    「這樣就知道了吧。和那些家夥力量相當的你,是沒辦法打倒我的。」


    「…………」


    沉重的沉默,壓迫在兩人身上。


    亞莉納的攻擊完全不管用。不隻如此,隻要挨到魔神的一記攻擊,就有可能當場死亡,也沒有治愈或防禦的手段。至於魔神,不但能同時使用複數的神域技能,還不會疲勞,能無止盡地戰鬥——


    贏不了。


    好像聽見傑特小聲地說了。


    他並非對太過強大的敵人而絕望。他有著身為盾兵的冷靜思考,正因為比起勝利,盾兵的職責是以同伴的生存為最優先,他才能接受這個現實。


    能勝過眼前這壓倒性存在的方法,隻有一個。


    「——……亞莉納小姐……我已經沒有能以〈鐵壁守護者〉硬化的盾牌了。」


    傑特悄聲地告訴亞莉納:


    「至於周圍那些瓦礫,也沒辦法擋住那槍的攻擊。」


    「……所以呢?」


    「我會讓自己成為肉盾。你就像剛才那樣出其不意地偷襲他……然後趁機逃走吧。」


    「……」


    亞莉納移開視線,不同意也不反對地沉默不語。


    一會兒後,她低聲開口:


    「不要。」


    「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亞莉納小姐,我是盾兵。讓我保護你到最後一刻吧。」


    「不要。」


    「可是……!」


    「不要!!」


    亞莉納抹去臉頰上的血,站了起來。


    「——既然你說自己是盾兵……」


    她低聲喃喃,學不乖地再次舉起戰錘,用力握緊握柄,瞪著無敵的魔神——蹬地朝席巴欺身而去。


    「……就算是櫃台小姐(我),也有不能退讓的事!」


    「沒……沒用的亞莉納小姐!別再試了!」


    無視傑特的製止,戰錘挾著亞光速的重力加速度之勢呼嘯而去,與席巴的長槍碰撞在一起。


    「哈!不管幾次都一樣。憑你的力量是贏不過我的!」


    雙方比拚起力氣,戰錘進退兩難,隻是徒然發出金屬磨擦時刺耳又令人不快的聲音。即使如此,亞莉納還是繼續灌注力量。


    「我總有一天、一定、要過著理想中的平穩生活……隻有這點我絕不退讓……!我要當安全又穩定的櫃台小姐!悠悠哉哉地工作!每天準時下班!還有……!!」


    還有。亞莉納用力咬牙,瞪著佇立於眼前的威脅。


    「讓所有人好好地回來!沒有回來的話,就算賭上一口氣,我也要把人帶回去……!」


    劈哩,就在這時,奇妙的聲音響起。


    「嗯……?」


    席巴的雙腳開始向後滑。


    同時,銀色戰錘發出無法抑製的憤怒意誌。那怒氣使空氣扭曲,卷起漩渦,在黑暗中,亞莉納翡翠色的眼眸明滅著搖曳的光芒。


    劈哩、劈哩,席巴的銀槍不斷發出龜裂的危險聲音——


    「我才……不準——!」


    ——錚!一道尖銳的聲響迸裂,長槍碎裂崩解了。


    「哦!?」


    「你們隨隨便便死在這種地方————————!!!」


    攜帶著強烈憤怒的戰錘擊碎長槍後,餘勢不止地擊中了席巴,將他一直線打飛到牆壁上。


    撞上牆壁的席巴發出轟然巨響,但是他從瓦礫中起身時,傷口已經開始複原了。隻見被戰錘破壞的長槍碎片化為白光,從前端開始分解消逝。


    盡管如此,魔神仍然無畏地發出低笑。


    「有趣……這小丫頭真是太有趣了!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無數魔法陣展開,密集到足以重疊在一起,大量魔法陣發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從魔法陣中出現的大量長劍不留一絲空隙,全都將劍尖指向亞莉納。


    「……!」


    「哈哈哈哈!你已經無處可逃了!這數千之劍會追著目標到天涯海角!直到穿透獵物的心髒,把靈魂獻給我為止!」


    ——壓倒性的。


    幾乎淹沒空間,超過上百支的劍隻為刺殺一人的光景,隻能以壓倒性來形容。銀色的長劍無法一次包圍住亞莉納,在亞莉納上空形成二重、三重的包圍。


    「這是……什麽數量……!可惡……!」


    比誰都清楚〈巨神的裁劍〉有多可怕的傑特,拖著無法活動的右腿,一麵在地上留下血痕,一麵拚命地想朝亞莉納前進。由於使用了太多次技能,他已經疲累到無法以〈滿身鮮血的終結者〉將銀劍的目標改成自己了。不隻如此,無法隨心所欲活動的身體,甚至不能成為肉盾——傑特焦躁地大叫:


    「夠了……夠了!亞莉納!快過來我背後!用我的命當盾牌吧!」


    「所以、我就說、我不要了啊!」


    亞莉納頑固地站在原地,不肯移動。因為她知道就算回避也沒用。亞莉納深深低下身子,反手握著戰錘,僅僅安靜地盯著數量駭人的銀劍。


    「我一定要活著回去。而且絕對不會讓這混帳笨蛋跟蹤狂蟑螂白銀、露露莉、勞……不會讓任何人,死在迷宮(這種地方)裏!」


    許勞德的側臉閃過腦中。


    從他那兒學到的經驗。錐心刺骨的痛。早已放棄的,不切實際的夢想。


    從那天起,亞莉納的想法有了一八十度的轉變。她決定踏實地活著。也從不後悔這個決定。事到如今也不打算推翻。雖然不知道這個堅持是否正確——可是,有件事是肯定的。


    她再也不想嚐到許勞德死去時的那種疼痛了。


    那正是亞莉納所追求的「平穩」。


    「哈,居然不逃,很有覺悟嘛小丫頭。不過你還是要死在這裏!滅裂之劍啊!」


    聽隨號令,駭人的劍雨伴隨著轟然的聲響傾落而下。


    「亞莉納……——!」


    傑特的吶喊也被淹沒在磅礴的劍雨聲中。亞莉納正麵注視著那似乎要把人削成肉片的銀灰色暴風雨,加重了握柄的力道。


    自己以兩年前突然發芽的這股力量,擊潰了所有的不合理至今。不管是魔物還是公會會長,隻要是會妨礙自己追求理想中平穩之路的人東西,全都以力量製伏它們。


    所以,這次應該也能做到才對。不可能隻有這次不行。


    「隻要是妨礙到我的『平穩』的家夥……不管是誰,我都會全部打飛!!」


    亞莉納自右而左地打橫揮動戰錘。


    砰!低沉的咆哮聲響起,暴風吹亂了整個房間。從眼前猛然落下的劍雨因戰錘的一揮而粉碎,身後的劍雨則被風壓吹散。接連襲來的數千之劍,一把不剩地被戰錘的吐息驅逐四散——


    「什……」


    暴風止息後,隻剩亞莉納安靜地站在原地。


    「光靠風壓,就彈開了我的技能……?」


    席巴詫異地說著,傑特聞言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亞莉納的戰錘,出現了前所未見的變化。金色的光點,逐漸纏繞在原本鑲有銀色裝飾的戰錘上,一陣強烈的光芒過後,戰錘變得燦然生輝,足以照亮整個房間。


    「那……那是什麽……那道技能的光是——」


    「還真是會……搞這些小把戲呢……!呼喊吧,〈巨神的妒鏡〉!」


    鑲有銀色裝飾的圓鏡回應席巴的聲音,憑空出現。擁有奪走映在鏡中人物的力量的鏡子反射著光線,逐漸映照出亞莉納的身影。


    「!不能被那鏡子照到!」


    傑特連忙出聲警告,但已經太遲了。亞莉納的全身已經被映在鏡中了。鏡子發出強光,想奪走〈巨神的破錘〉。


    「哇哈哈哈哈!小丫頭,你這力量不錯嘛!正適合我這魔神使用!」


    ……啪嘰。


    然而發出奇妙聲音的,是鏡子。


    映出亞莉納身影的鏡子光芒逐漸變弱,劈哩、劈哩,鏡麵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慢慢出現裂痕。最後「砰」的一聲,鏡子粉碎了。


    「什——」


    除了長槍,連鏡子也粉碎消散的事實,終於使席巴呆住了。


    「魔神的鏡子……破了!?」


    傑特也震驚地看著毫無抵抗之力地粉碎的鏡子。因為,那和亞莉納破壞葛倫的超域技能〈時間觀測者〉時,是同樣的原理。


    也就是說,以更高位格的力量,蹂躪下位的力量。


    「怎麽可能……!?」


    席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焦慮之色。他警戒地看著亞莉納,一步、兩步地後退。最後朝地麵一蹬,想向後退開。


    「呼……呼喊吧!〈巨神的〉——」


    「太慢了。」


    然而亞莉納早已繞到他的後方。


    連察覺氣息都來不及的速度,讓席巴錯愕地瞠目。


    「什麽……速度遠比剛才快多——!?」


    啪咻,奇妙的聲音響起。


    是亞莉納以散發著不可思議光芒的戰錘,擊中魔神胳膊的聲音。飄散著金色光點的打擊,以那萬鈞之力,讓魔神的整隻右臂從肩膀處斷裂。


    「咕……咕啊啊啊啊啊!!」


    斷臂處大量鮮血狂噴,魔神摔落在地上。


    「……你……你這……!竟敢把我的手——呼喊吧、〈巨神的暴槍〉!」


    席巴又立刻起身,劇烈的憎恨使他雙眼布滿血絲,他揮動殘存的左臂,朝還在空中的亞莉納扔出長槍。長槍如箭矢般射來,亞莉納身子輕飄飄地一扭便躲開了攻擊,長槍隻徒然地劃破虛空。


    「怎……怎麽可能……!」


    席巴氣息紊亂,以見到駭人事物的眼神,看著悠然著地的亞莉納。接著,他看向自己缺了右臂的身體。魔神的臉色鐵青,表情逐漸轉變為恐懼。


    「竟然破壞了我的身體……!」


    「——在我的『平穩』生活裏啊。」


    (插圖013)


    魔神肩膀一顫,連忙將視線移回,亞莉納朝他走了一步。


    「不會再有『什麽人回不來』之類的事情。因為我不允許。」


    亞莉納讓戰錘轉動一八十度。將敲擊麵從平麵,換成能確實撕碎對手的尖銳鳥喙那側。席巴見狀,表情抽搐起來。


    「……不……不可能……竟然能超越全能的魔神——」


    每當亞莉納凝聚力量,戰錘上迸裂的金色光芒就愈發明亮,連僅存的陰影都被驅散。在那幻想般的光景中,亞莉納可愛的製服裙襬飄動著,本人卻擺出普通的櫃台小姐不可能做出的動作——將巨大的戰錘抵在腰際,繼續蓄積力量。


    「為了……我的……!『平穩』!你就!」


    「不可能!居然超越了魔神!不可——!」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碎堅硬的地板高高躍起,亞莉納朝魔神飛身而去,灌注全身的力量揮下戰錘。


    「咕噗啊啊啊!」


    戰錘的一擊拖曳出一條光之尾巴,銳利的尖喙狠狠地啄入魔神的身體。穿肉破骨,從背部貫穿,大量的黑血從魔神體內噴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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