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寬廣空洞中,流動著潮濕的空氣。


    這裏是自古以來以「聖地」之名傳承的秘密場所。一名身穿藍衣的青年凝視著壁畫,上頭刻著至今的曆史。他手上的劍染滿鮮血,血滴從劍尖不斷滑落。


    寂靜,無人出聲的時間緩緩流逝。


    倒在青年麵前的男人似乎尚存一絲氣息,另一名跪在旁邊的人則抬頭看著青年說道: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拿著那把劍?那應該是隻有頭目才能繼承的──」


    男子這麽說著,望向倒地不起的兄長。身為部族現任頭目的兄長,手上果然握著相同的劍。不應該存在的第二把劍──究竟代表什麽意義?為什麽拿著它的青年會知曉自己部族的聖地,還打算殺了兄長?


    青年低下頭,看著腦海中滿是疑問的男子。


    「你是公平的人。比起反覆無常的父親,你總是更真誠地對待我。教導我戰鬥方法的人也是你。我一直很感謝你。」


    「……你在說什麽?」


    自己從未教過青年劍術,兩人應該是初次見麵才對。他們的部族居無定所,是以跨越國境掠奪財物維生,但是有幾處秘密據點。而這名青年就是突然出現在某處據點。


    身為頭目的兄長看到青年後,顯得很是激動。這名青年在他們前去掠奪某座村落時現身,打敗兄長並趕跑了他們。兄長追著逃走的青年,踏入這處聖地。當兄長被輕易砍倒在地時,才意識到青年是故意將自己引誘到杳無人煙的場所。


    青年無視男子的疑問,以平淡的語氣繼續說:


    「其實我隻要能救到母親就好。但就算阻止了那次掠奪,我依然沒有消失。所以隻要這家夥還活著,就肯定會在未來的某天讓母親不幸。他燒毀母親的故鄉後擄走她,將她當作玩具對待。不給她足夠的食物、讓她睡在草堆中。即使母親因病衰弱,依舊持鞭打她。這家夥在我麵前裝成好父親的樣子……卻把母親當作破布對待,根本不像為人父者。」


    青年看著倒下的兄長,自顧自地說話。話語中暗示著什麽,卻令人完全無法理解。男子茫然地看著青年。


    「你在說什麽……兄長與你的年紀相差無幾才對,居然說他是你的父親──」


    「沒錯。對你來說,這是將來才會發生的事,但是這就快要成為不存在的未來了。我為了母親,竄改了未來。」


    青年像是強忍痛苦般,眉頭深鎖。


    「母親是美麗又溫柔的人,絕不該度過那樣悲慘的一生……」


    伴隨著沉重的歎息,寂靜的話語落在現場。


    「所以我在母親逝世後……接受能改變過去的提案,來到了這裏。」


    聲音於岩壁間回響,然後徹底消散。男子反覆思考這番話──最後終於開口。


    「……這麽說的話,你不就是……」


    青年所說的話,隻有一個含意。


    他為了改變過去,從未來的時空而來。現在倒下的兄長,讓掠奪而來的女人懷孕,產下的孩子就是眼前的青年。正因如此,青年才會回溯時光,來改變母親的命運。


    簡直是一派胡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然而,這名青年確實拿著另一把頭目的劍……而那把劍說不定就是兄長在未來的某天,親自給予自己兒子的武器。


    「你叫什麽名字?」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隻是覺得若現在不問,肯定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答案。無論名字還是存在,青年都會毫無殘留地消逝,就像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男子如此確信,所以問了出口。青年聞言,表情第一次放鬆下來。


    「隻有你同情母親,協助年幼的我將母親葬在故鄉,所以我打算將一切都告訴你。不管是我的名字,還是我如何來到這裏。」


    青年瞥了眼依舊倒在地上的男子。從不斷流出的血量來看,男人肯定活不久。時間所剩無幾,彼此互望的兩人都心知肚明。


    青年將自己的劍收回劍鞘,然後連同劍鞘一起遞給年輕的叔叔。


    「然後可以的話,未來請將這把劍交給母親。告訴她,祈求你幸福的人確實存在過。」


    隨著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一起消失的存在。


    麵對這樣的存在,男子收下劍後……點頭答應。


    ※


    大陸東部,除了岡杜那之外,還存在著名為門桑的大國,但其餘地區則聚集著許多小國。以結果而言,相較於大陸西側,東部的國境線更加錯綜複雜。而這樣的背景似乎成了引起爭端的導火線,眾多小國總是屢屢對他國伸出侵略的魔掌。


    十年前,位於東部的亞爾達就曾對法爾薩斯發起侵略行動,突然攻入法爾薩斯境內,結果卻被輕易擊退。因為這場敗北,當時氣勢直逼大國的亞爾達失去了一半領土。


    另一方麵,有鑒於東部國境總是紛爭不斷,法爾薩斯在百年前就於東部建造了國內最大規模的要塞──米涅達特要塞。那裏長期駐守著三萬兵力,負責警戒國境的狀況。


    「視察要塞?我也要去。畢竟你要是離開我的視線,就會開始胡來。」


    「隻有你會說這種話。」


    「大家都這麽想,隻是不敢說出口而已。」


    奧斯卡隔著辦公桌望向魔女。她從剛才就站在前麵,過目一份份文件。他三天後將在數名武官的陪同下,前往米涅達特要塞進行定期視察。魔女讀完有關東部國境的詳細資料後,感歎地說:


    「原來十年前發生過戰爭啊。」


    「規模很小就是了。你對這種事情還真不瞭解啊。」


    「因為我平常都閉門不出啊……是說,十年前你不是活著嗎?」


    大概是因為活了四百年以上的關係,魔女的說法聽起來相當奇怪。不過奧斯卡隻是暗自心想,並沒有出言提醒她。相對地,他想起了當時的記憶。


    「是啊。我記得進行停戰交涉時,亞爾達還說要讓公主成為我的妻子。」


    「那件事後來怎樣了?」


    「當然不可能同意吧。關係會更加惡化的。」


    「啊──說得也是。」


    當時奧斯卡的身上還有魔女的詛咒。為了和平而獻出的公主要是難產死去,剛修複好的國交肯定會因此蒙上一層陰影。幫忙解咒的本人喃喃自語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彷佛完全遺忘詛咒的存在。


    但是,亞爾達主動提議「讓公主成為王妃」,卻被法爾薩斯毫無理由地直接拒絕,似乎認為自己被看扁而心有不甘。話雖如此,和平交涉之所以泡湯,是因為當時兩國國力相差懸殊。過了十年後的今日,差距更是非同小可。


    奧斯卡一邊處理其他案件,一邊提醒守護者:


    「視察大概會花上三天左右,你先做好準備吧。」


    「我知道了。」


    魔女將文件放回桌上,從房間消失。對魔女總是如此突然的行動,奧斯卡隻是露出苦笑,拿起文件繼續批閱。


    視察當天,奧斯卡與魔女使用轉移陣來到米涅達特要塞。同行的人還有葛蘭弗特將軍,以及三名武官。


    葛蘭弗特年過四十,在將軍當中算是年長的。他起初認為魔女是不祥的存在,但現在態度已經軟化許多。恐怕是因為奧斯卡的父親──也就是前任國王,對重臣們說出七十年前的真相所致。


    緹娜夏因此解開了眾人對魔女「想篡奪國家」的誤會。不僅如此,她其實是鐸洱達爾繼承者一事公開後,也讓眾人重新體認到她的存在價值有多麽高。不如說,對葛蘭弗特等人而言,反而很樂見她斥責奧斯卡,達到鎮住自家國王的作用。


    另一方麵,前來迎接他們的米涅達特將軍有兩位。


    負責全權指揮要塞的將軍名叫埃德加多,是葛蘭弗特的同輩;另外一位加傑,則是二十七歲的年輕將軍。兩人看到魔女後很是驚訝,但一瞬間就隱藏起內心的想法,屈膝向主君行禮。禮貌性的問候結束後,緹娜夏拉了拉奧斯卡的衣袖。


    「我果然還是改變外表再來比較好吧……」


    「我會無聊的,這樣就好。」


    聽到他輕描淡寫的回應,魔女不禁皺起眉頭。她跟在契約者的身後,走在要塞的走廊上,不經意地看向窗外後,發現一群小孩正在下方的中庭玩鬧。


    「要塞內居然有小孩子啊。」


    「從去年開始,就有附近村落的居民住在這裏。那座村子因為戰爭失去男丁,於是由要塞收留這些老弱婦孺。」


    「戰爭啊……」


    緹娜夏歎了口氣。小孩子們嬉鬧的聲音在庭院回響著。


    卡雷爾是一名隸屬於米涅達特要塞的士兵。一到休息時間,他便前往孩子們玩耍的中庭。孩子們看到他的身影,立刻放下正在玩的石頭,開心地衝向他。


    「卡雷爾!來說故事!說故事!」


    「說故事啊……要說什麽?」


    「我想聽藍衣劍士的故事!」


    「又是那個啊。」


    卡雷爾卸下劍後放到地麵,然後盤坐在地。他年僅十八歲,兩年前才剛轉調軍屬,目前正作為一名士兵不斷接受訓練。小孩子們以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將他團團圍住。


    「從前從前,在我們的村子還是草原的時候,村裏有位非常美麗的女孩。想與女孩結婚的年輕人絡繹不絕,可是女孩始終沒有選擇與任何人共結連理。」


    「是因為沒有好男人吧。」


    「閉上嘴巴,乖乖聽──可是有一天,一群騎著馬的壞蛋襲擊了村莊。他們往民宅放火,燒了村子,甚至打算動手殺人。但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名身穿藍衣的劍士。他趕跑那群壞蛋,拯救了差點被擄走的女孩。女孩感激涕零,希望嫁給藍衣劍士,他卻回絕了,就此消失無蹤。結束。」


    「卡雷爾,你講得太快了!」


    「再講詳細一點啦!」


    小孩子們陸續發出不滿的聲音,卡雷爾卻一本正經地回道:


    「情節對得上不就好了嗎?別要求太多啊。」


    孩子們依舊不滿地嘟著嘴,以頭去撞卡雷爾。


    此時,他聽到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竊笑聲,不禁回頭望去,隻見一名陌生美女站在後方。女子與卡雷爾對到眼後,立刻低頭致意。


    「抱歉,因為我很好奇你會說什麽故事。」


    說完這句話,國王的魔女莞爾一笑。


    「孩子們說你講得太快,難道這個故事其實更長嗎?」


    得知她的身分後,卡雷爾感到惶恐不已,但緹娜夏請他說得更詳細後,他便再次坐到地上。孩子們似乎聽膩了,跑到有些距離的地方,開始在地麵上畫畫。


    「其實這是兩百年前實際發生在我們村子的往事。而且據藍衣劍士所說,他是自己救下的那名女孩的兒子。」


    「呃……也就是說,他是從未來的時代來的嗎?」


    「沒錯。聽說那名女孩原本會在那場劫難中被騎馬民族中的一人擄走,而藍衣劍士就是他們的孩子。他說自己是為了改變母親不幸的一生才來到過去,然而一旦改變對他而言是過去的事,他本人就不會出生了。他明知這點,還是選擇救下母親。就是這樣的故事──這把劍據說就是那名藍衣劍士留下的。」


    卡雷爾拿起放在自己身旁的劍,讓緹娜夏觀看。劍柄上鑲有馬的雕刻,確實是年代久遠的劍,但保養得很好。既然是從兩百年前傳承而來的劍,說不定帶有某種魔力。看過那把劍後,魔女發出感歎的聲音。


    「原來如此……感覺與適合孩子聽的故事截然不同呢。」


    以民間故事來說編得很有條理,但實際上魔法不存在回到過去的法則早已經過證實。故事中的主角從未來而來一事想必是虛構的,但依舊不改故事本身很精彩的事實。緹娜夏轉頭望向正在遊玩的孩子們。


    「那群孩子和你來自同一座村莊嗎?」


    「是的……其實我們村子在一年前遭到騎馬民族襲擊……盡管士兵們火速趕到,但村裏的男丁還是幾乎慘遭殺害,所以幸存者才會被帶來這裏。我時常在想,要是自己當時待在村子裏,是不是能為村子做些什麽……」


    看到年輕的卡雷爾抿緊嘴唇,緹娜夏露出憂傷的表情。


    據奧斯卡所說,這一帶自古就有一群沒有國家、被稱為「伊特」的騎馬民族出沒。他們居無定所,活動範圍遍及好幾個國家,會突然出現,掠奪村莊後離去。盡管曾數次出兵討伐他們,但他們跨越國境後就立刻消聲匿跡,每次都無法成功撲滅。


    「像村長的夫人,因為村長為了保護她而死,她一年來都沒露出笑容。那幫家夥胡作非為、踐踏別人的生活……我不會原諒他們的。」


    卡雷爾握緊雙手,像是憎恨的仇人就在眼前般,目光中蘊藏著憤怒。


    ──報複會產生報複。緹娜夏很清楚這個道理。


    正因如此,她才不打算放過任何會威脅到契約者的幼苗。為了在報複成形前將之連根拔除,她必須親自介入其中。她明白這是滑稽的欺瞞,就算自己因此招致報複而死,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可是她果然活太久,無法闡述什麽理想了……這雙手早已沾滿血腥。


    第一天的視察結束,奧斯卡吃完晚餐,聽到加傑詢問他晚上寢室的安排後,不禁大笑出聲。


    男臣下見國王突然放聲大笑,嚇得瞪大雙眼。


    「請、請問這麽做不妥嗎?」


    「怎麽?這件事是誰出的主意?」


    加傑方才詢問他「安排魔女大人與您同室方便嗎?」。這個問題聽起來冒昧,但八成是那些總是吵著要他結婚、誕下繼承人的重臣私下安排的。或許是因為奧斯卡宣稱過無意選緹娜夏以外的人為妃,如今不少人改而朝這方向努力。


    奧斯卡正要開口說「改變一下安排吧」,身旁的魔女就語氣無奈地插話。


    「如果奧斯卡不介意的話,我無所謂喔。」


    「……你發燒了嗎?」


    奧斯卡打從心底感到懷疑,將手放到魔女的額頭上,但是體溫正常。緹娜夏皺起眉頭。


    「畢竟是我擅自跟來的。我可以改變外型,這樣也無妨。」


    「喔喔,原來如此。」


    緹娜夏這麽一說,讓他想起前陣子魔女就曾化為使魔的樣貌。她連外表年齡都能自由控製,這樣確實沒有不妥。


    「那就這樣安排吧。」


    加傑鬆了口氣後退下。變成兩人獨處後,魔女感慨地說出內心的想法。


    「這樣正好。要是你半夜偷溜出去,我就會知道了。」


    「我真的很不受信任啊……」


    「覺得你能信任的人反而奇怪吧。」


    魔女冷淡地說完,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晚餐後的會議開到很晚。主因是這十年來都很安分的鄰國亞爾達,最近似乎有可疑的動靜。奧斯卡討論完亞爾達的問題,並指示今後如何警戒後,便回到寢室中。


    魔女正躺在房內的長椅上假寐。她似乎洗過澡了,身上穿著室內便服。


    「緹娜夏,別睡在這種地方。」


    他輕輕地拍了拍緹娜夏的臉頰,卻沒有得到回應。奧斯卡不禁心想「現在就算偷溜出去,也不會被發現吧……」,但在這裏溜出去也無事可做。


    他想著「起碼讓她好好睡覺」,抱起輕盈的身體走到床前,結果卻突然停下動作。他想起之前要將她放到床上時,她突然從床上彈起的事。


    盡管造成這個反射動作的起因──也就是四百年前的那段往事如今已經解決了,但他不知道魔女是否還被同樣的惡夢所困。他思考幾秒後,維持抱著緹娜夏的姿勢坐到床上,將沉睡的魔女放到膝上後,持續輕拍她的臉頰。


    「起床、起床。」


    隨著一聲低吟,緹娜夏微微睜開眼睛。暗色的眼眸帶著濃濃的睡意,迷蒙地看向他。


    「要睡的話就自己躺好。」


    「好……」


    她勉強回應一聲後,在奧斯卡的協助下自己移動到大床的角落,然後如貓咪般縮成一團,繼續沉入夢鄉。


    見她沒做惡夢後,奧斯卡頓時安心下來。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另一件事,不禁愣在一旁。


    「你這家夥,根本沒改變外型啊……」


    他試著拉了一下黑色的發絲,但對方這次真的沒有醒來的跡象。


    奧斯卡歎了口氣,找了條毛毯蓋在魔女身上後,從床上離開去洗澡了。


    ※


    那是無法忘記的畫麵。


    鮮血,與丈夫倒下的軀體。隔著那具軀體看見的年輕男子,以及他落在地麵的手臂。


    淒慘的過往記憶中,不知為何毫無色彩。


    唯獨以恐怖的眼神瞪視著自己的男子的眼眸有著顏色。


    那雙瞳孔猶如陽光照射不進去的森林,是深邃的綠色。


    不想再遇到他第二次、不想看那雙眼睛。


    可是唯獨那個綠色始終折磨著她。


    ※


    奧斯卡將陷入沉睡的魔女安置好後,自己睡在一旁。到了深夜,他突然沒來由地呼吸困難而從睡夢中醒來。他微微瞠開眼皮,卻依舊看不太清楚,隻覺得身體沉重,有某個溫暖的物體正觸摸著自己。


    這種狀況持續一段時間後,柔軟的東西撬開他的嘴唇,愛撫著他的口內,讓他瞬間清醒了。


    令人暈眩的震顫竄過全身,女子的舌頭彷佛要纏上他的舌頭般滑過。他動起被按住的手,觸摸女子的臉頰。


    女子察覺到這個動作後,緩緩將臉移開、挺起身子,將手輕放在凝視自己的男子臉上。她以置身夢境般的空洞表情,凝視著那雙藍色眼眸……然後緩緩開口。


    「不對………………什麽鬼啦!」


    原本自言自語似地低喃,突然轉為一聲大叫。緹娜夏從床上一躍而起後,奧斯卡一臉傻眼地看向她。


    「你在做什麽啊……」


    「我被人同步了……」


    魔女抱頭坐在床上,悔恨地彎著身體說道。奧斯卡回過神後,看到魔女像個孩子般不甘地動來動去,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頭。


    「好了,先說明吧。我完全搞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難道你突然想和我結婚了?」


    「根本沒那回事好嗎……」


    「別回得那麽果斷啊。」


    「因為我睡得很熟,所以收到了周波吻合的夢境啦……」


    「那是什麽啊?」


    奧斯卡按著太陽穴低語。因為被她用那種難以言喻的方式叫醒,感覺頭還一陣暈眩。他望向時鍾,離天亮還有段時間。魔女似乎稍微冷靜下來了,跪坐在床上。


    「這座要塞中,似乎有人在睡著時流泄出擁有強烈感情的夢。那人恐怕是擁有魔力,卻從未受過控製訓練。這對一般人不會有影響,但我就不同了,再加上今天又很疲勞……所以才不小心連上的。對不起!」


    「這對心髒很不好啊。」


    「請你忘記這件事……」


    魔女趴在床上懇求。光是看到這幕景象,就讓奧斯卡湧起一股無處發泄的疲勞感。剛才的事與其說賺到了,更令他感到疲憊不已。明明隻是一分鍾左右的事,卻有種重物壓過神經的感覺。


    「你剛才脫口說了『不對』,是哪裏不對。」


    「我想是瞳孔的顏色。我好像覺得……應該要是綠色的吧?」


    「幸好你有因為這樣醒來啊。」


    契約者冷淡的聲音,令魔女抬不起頭。就算他的語氣不冷淡,魔女也無法麵對自己的行為。


    「總之我要再稍微睡一會兒,你記得把模樣變過來。」


    「是……」


    見奧斯卡躺平背對自己,緹娜夏總算抬頭,變身為小黑貓。她無力地卷起尾巴……不過因為剛才誇張的失態,她似乎是暫時睡不著了。


    隔天早上醒來,奧斯卡抱起在枕邊縮成一團的貓。貓打了個大哈欠後,跳到他的肩上伸了個懶腰。奧斯卡撫摸著她的喉嚨,低聲說道:


    「你啊,要是還想當精靈術士,今天就整天維持這個模樣吧。」


    被嚴重警告的貓猛地抖了一下,無力地垂下黑色的耳朵,縮成一團。


    ※


    視察第二天的上午、奧斯卡巡視了要塞內的設備,並聽取老舊防壁的修繕事宜,之後便回到要塞內的執勤室,過目其他報告。這時,受到保護的村落代表前來,表示想問候一聲。


    得到許可後走進室內的代表,是擔任上一任村長的老人,與二十七、八歲的美女。女子紮著淺色金發,臉上線條呈現出端正五官。盡管擁有華麗的美貌,如今卻顯得愁容滿麵。


    至今一直縮在桌子一角的貓似乎察覺到人的氣息而抬起頭來。隻見貓挺起黑色的背,慢慢往上看,目不轉睛地盯著女性。奧斯卡注意到這點,望向女子。


    「這樣啊,就是你嗎?」


    「什麽?」


    「不,沒什麽。」


    女子問候時自稱愛薾潔,是遭到殺害的村長遺孀。她在行禮微笑時,表情也令人感到莫名憂愁。兩人打完招呼,正打算離開室內時,奧斯卡出聲叫住她。


    「你的亡夫眼睛是綠色的嗎?」


    國王不經意的一句話,卻令她全身僵住。陰鬱的表情因驚愕而僵硬,這讓奧斯卡感到狐疑。而他的疑問,是由隔壁的老人代為回答的。


    「不,是褐色的。」


    「這樣啊。抱歉,問了無聊的問題。你們下去吧。」


    兩人離開房間後,奧斯卡用手托著下巴。他感到手邊閑得發慌,將擺在桌上的水晶球滾到貓的麵前。黑貓猛然豎起耳朵,飛撲過去。他一邊撫摸玩著水晶球的貓,同時詢問道:


    「好啦,你覺得那個女人是夢見誰了?」


    小貓以歪頭代替聳肩,再次用黑色的腳掌滾動起水晶球。


    奧斯卡在剛過正午的時候,與葛蘭弗特及部下們一同離開要塞,如今正騎在馬上。


    此次視察是要到國境附近巡邏,兼具確認鄰國亞爾達狀況的目的。肩上坐著一隻黑貓的國王從陡峭岩石的高台上,一臉不可思議地俯視滿是紅褐色岩石的土地。


    「簡直就像存在著分界線一樣,景觀變化真大,與要塞周遭完全截然不同。」


    「據說這一帶是在黑暗時代之前,因地下岩層隆起而形成的。國境附近還有更為險峻的峽穀,其中還隱藏著細微裂縫,還請多加留意。」


    「知道了。」


    此處匯聚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岩山及懸崖,形成天然的防壁。在米涅達特要塞蓋好之前,法爾薩斯就是藉此阻擋來自東邊的侵略。亞爾達要侵攻法爾薩斯,就必須稍微南下,從岡杜那的國境線附近繞過去,否則連行軍也很困難。


    但是,亞爾達在十年前卻選擇穿越險峻的峽穀,侵攻法爾薩斯。當時這片峽穀地帶的東半部屬於亞爾達的領土,才能在不被法爾薩斯察覺的狀況下做好準備。奧斯卡撫摸肩上的貓。


    「差不多該回去了,還得繞去村子看看才行。」


    今天離那群避難村民的故鄉遭到襲撃之日剛好滿一年。要塞正計畫著讓受到保護的人移居至新的土地,但是不少人希望在那之前去看看原本村落的舊址一眼,因此跟著視察隊伍一同離開要塞,如今正與護衛們在峽穀地帶的下方等待。


    奧斯卡拉起韁繩,將馬頭轉向,避開四處隆起的岩柱,以蛇行的方式走下斜坡。在顛簸的馬背上,他環視著盡是岩石的景色。


    「與緹娜夏在一起時通常都用轉移,偶爾像這樣以普通方式移動還挺新鮮的。」


    貓聽到這句話,以黑色的前腳拍打起他的頭。國王隻是承受著貓的拍打,絲毫不以為意。跟在後麵的部下們則是不知該作何反應,繼續保持沉默。


    然而走到一半時,奧斯卡突然停下馬,在他肩上的黑貓跟著抬起頭。


    「陛下?請問怎麽了嗎?」


    葛蘭弗特出聲詢問道。但在奧斯卡回頭看向他之前,一道陰影覆在一行人身上。


    往上一看,隻見聳立在左右的岩山上方,不知不覺間站著一群拉著弓的男人。


    國王遭到將近五十支箭瞄準,卻隻是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伊特族啊。明明是騎馬民族,卻沒騎著馬呢。」


    「陛、陛下……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緹娜夏,別動。你老實待著。」


    這道簡短的命令,是向他的守護者發出的。部下們聽到這個名字後,緊張的情緒稍微緩和下來,但微微撐起身的貓不服氣地看了他一眼,這才不情願地重新坐回肩上。


    這時,一名男子從拉著弓的伊特族中走了出來。他的年紀大約三十歲,身材相當高大,以猶如陽光照射不進來的森林般深邃的綠色眼眸,低頭俯視著法爾薩斯一行人。


    「我是伊特族的頭目,想和你們當中最了不起的人說話。」


    「要說最了不起的人,應該就是我吧──報上名來。」


    奧斯卡隨口回答後,以蘊含著國王威嚴的氣勢說出下一句話。法爾薩斯的人聞言猛然挺直身體,拉弓的那群男人也被這股氣勢震懾。唯獨自稱頭目的男子隻是露出驚訝的神色,視線依舊筆直地看向奧斯卡。男子挺起胸膛,桀敖不馴地開口:


    「我的名字叫哈維。因為有想要的東西才來交涉的。」


    「區區盜賊還真是厚臉皮啊。要我現在斬殺你們所有人也無所謂喔?」


    「這種狀況下還敢大言不慚,你的眼睛難道看不見嗎?」


    隻要懸崖上的人一齊放箭,法爾薩斯的十幾名騎兵就會瞬間覆滅。哈維想必是這樣認為的。然而,事實上在放箭的瞬間,反而會是伊特族化為焦炭。正因為有辦法做到這種事,奧斯卡才會在少數人員的陪同下外出。


    見法爾薩斯的國王隻是聳肩,不願回答,哈維斬釘截鐵地說:


    「無論你們怎麽想,掠奪自古就是我們一族的生存之道,我們也為此感到驕傲。更何況,這和你們帶兵攻打他國有何不同。比起不親上戰場、隻會下令的男人,我的生存之道肯定更加正確。」


    奧斯卡聞言露出嘲諷的笑容,在他肩上的黑貓則按捺不住怒火,毛發倒豎,準備張口威嚇。奧斯卡見狀,卻拎起貓的脖頸。黑貓揮舞四肢不斷掙紮,他卻無視了這個舉動。


    「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說吧,你想要什麽?」


    「女人。」


    聽到他的回答,奧斯卡與他拎在手上的貓頓時麵麵相覷。


    ※


    乾燥的風今天也從不複存在的村莊吹來。愛薾潔於馬上眺望著遠方的景色。


    在那段和平而波瀾不興的日子裏,她以為自己會就這樣過完一生。


    她並非對丈夫及在村子的生活有何不滿。與別人決定的對象結婚、建立家庭,這種受到疼惜的生活既安穩又幸福──直到村子被襲擊的那天到來為止。


    殺死丈夫的男子以那雙眼睛射穿了她。


    她不想再見到對方第二次。然而他的眼眸、深邃的綠色,卻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她多麽想忘記一切,回到目睹那雙眼眸之前的日子裏。


    但是她愈是這麽想,那對眼眸就愈是在每晚的夢中苛責著自己。究竟要經過多少歲月才能逃離那個夢境,愛薾潔完全沒有頭緒。


    「怎麽了嗎?夫人。」


    聽見有人向自己搭話,愛薾潔猛然回神。出聲關心她的是同村出身的卡雷爾。麵對作為護衛隨行的青年,愛薾潔有氣無力地點頭。


    「沒什麽,抱歉。」


    每當被稱呼為「夫人」時,她就會想起現實,同時湧起一股自己無處可去的窒息感。


    這樣的空虛感,肯定是在她失去丈夫後才有的。沒有能依靠的避風港,也看不見該前進的道路。


    所以從那天開始,自己就變得動彈不得──


    「愛薾潔。」


    聽到一起前來的前任村長呼喚自己的名字,她回頭望去,頓時驚愕得僵住了。


    「為什麽……」


    他們在這裏等著國王一行人從岩山下來,如今卻出現了與剛才登山時不同的成員。率領眾人的是葛蘭弗特將軍,但不知為何,疑似伊特族的男人們也跟在一旁。


    到底出了什麽事?愛薾潔周圍的護衛們也掀起一陣騷動。卡雷爾目睹仇人出現,臉色頓時大變。在這樣的氣氛當中,葛蘭弗特在愛薾潔麵前停下馬,如此說道:


    「非常抱歉,事情有變。在前往村子之前,希望你和我們來一趟。」


    「和你們是指……要、要去哪……為什麽會和那些人……」


    「是陛下傳喚的。他說至少要帶你過去。」


    葛蘭弗特以沉痛的表情調轉馬頭。一無所知的愛薾潔隻是茫然地跟在後方,就這樣──與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那雙綠色眼眸重逢了。


    錯綜複雜的岩山前方,座落著紅褐色的岩石高地,就好比一處天然廣場。


    高地呈現圓形,猶如巨大圓柱的頂端,從這個高度落下勢必會喪命。而好似要將這座廣場圍起來般,外側隆起無數巨大的岩爪。


    奧斯卡下馬後,帶著貓站在紅石廣場上,一臉佩服地環視周圍。


    「這裏簡直就像是巨人的牢籠啊。真有趣,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此處是伊特族的聖地,據說在遠古時期曾有神明以客人的身分造訪。」


    「神?是艾迪亞嗎?還是艾迪亞的子神?」


    「都不是。祂的名字早已失傳,是外地的神。」


    聽到這番不可思議的說詞,奧斯卡望向化身為貓的魔女,但她隻是索然無味地搖著尾巴。據說鐸洱達爾是無神教的魔法國家,她想必是因此不感興趣吧。


    如今,三十多名的伊特族人將這座名為聖地的廣場團團包圍,散發出毫不掩飾的戰意。奧斯卡對此完全不以為意,將視線從腳邊的狹窄裂縫移開後,抬頭詢問男子。


    「所以,你想要進行決鬥是嗎?」


    「沒錯。你若是想從要塞叫來出戰人選,我會派使者過去的。」


    「不需要,我挑在場的人隨便打打就好。」


    即使雙方人數差了將近五倍,跟隨國王而來的護衛們也絲毫不顯懼色,紛紛以帶有冰冷敵意的眼神回瞪著圍在外側的伊特族人。


    正好在這個時候,葛蘭弗特通過前往廣場的狹窄坡道於此現身。被他帶來的愛薾潔一看到哈維的身影,臉色立刻刷白,哈維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好久不見啊。」


    「啊……」


    女子瞬間全身僵住。奧斯卡微微側過臉,望向渾身僵硬的女人。


    「你已經聽葛蘭弗特解釋過狀況了嗎?」


    「啊,是的……」


    ──哈維想要的女人就是愛薾潔。


    哈維揚言,這次絕對要用實力將一年前沒能奪走的女人帶回去。


    但是,愛薾潔的身邊已經沒有保護她的人了。因為以她的丈夫為首,村裏的男人都已身亡。因此哈維要求,由她目前寄身的要塞派人作為代表出麵。他不希望與要塞的國軍戰鬥,導致一族白白喪命,才會提出以決鬥分出勝負。


    法爾薩斯的人聞言,認為他根本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無恥之徒,感到怒不可遏。對法爾薩斯而言,伊特族就是罪人,沒有提出公平對決的立場,是應該以軍隊直接討伐的存在。


    但是伊特族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詞。


    他們在掠奪時不會殺害女人和小孩,自己也有必須養活的家人。掠奪對他們而言,隻是為了一族生活的職責。


    然而無論背後有何種緣由,在法爾薩斯的人眼中,掠奪依舊是不可饒恕的行為,自然不可能輕易接受伊特族的主張。


    眼看交涉就要因此決裂,奧斯卡輕描淡寫地開口,為這件事做出結論。


    「一直以來,這群家夥就是除之不盡的外患。既然他們都說要以決鬥來令輸家服從,事情就簡單多了。所以,就由你來當見證人吧。」


    「我、我……」


    愛薾潔猶如空洞的人偶般,一臉茫然地僵直在原地。她懷抱著無法控製的情感,隻能啞然失聲地站著。在她身後的卡雷爾則以燃燒著憎恨的眼神瞪視著哈維。


    哈維將視線從兩人身上移開,指示奧斯卡。


    「選出三個強的家夥,我們這邊也會派出三個人。這樣可以吧?」


    「沒問題,人數少也比較快結束。不然就我和你打也行。」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啊。盡是在一旁說大話,身邊的人肯定很辛苦吧。」


    見哈維嗤笑一聲,黑貓從國王肩上飛撲出去,卻在空中被奧斯卡一把抓住。黑貓拚命地抵抗,卻掙脫不出那隻大掌。


    「隻不過,要是我們贏了,今後就禁止你們在法爾薩斯的土地上掠奪──到時要是反悔,你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吧?」


    奧斯卡說話的同時,突然散發出懾人的威壓。哈維見狀,不禁稍顯懼色,但是他顧及身為一族首領的麵子,很快就隱藏好內心的情緒,點頭同意。


    哈維轉頭給出信號後,待在外側的伊特族中站出了兩名參加決鬥的人選。他確認兩人出列之後,改而凝視在葛蘭弗特身旁顫抖的愛薾潔。


    她與一年前相同,以露出驚恐神色的美麗臉龐回望自己,宛如風一吹就會消散般,是個不可靠的存在──卻深深地吸引了他。


    兩人於彌漫著血腥味的掠奪中相遇。她的丈夫挺身而出,拚死護住她。容貌姣好的女子看著丈夫的堅毅目光,讓哈維一眼就受到俘虜,希望她的目光看向自己。


    褪色的記憶中,唯獨她的身影始終鮮豔。


    女子隔著倒下的丈夫,茫然注視著他的目光,至今都令他無法忘懷。


    哈維從未對人如此執著,卻無論如何都想得到她,沒辦法徹底放棄。


    所以,他現在才會像這樣站在這裏。


    「為了恢複被你丈夫砍斷的手臂,我花了一年的時間。雖然慢了點,但我來接你了。」


    哈維的目光緊盯著愛薾潔,同時摸著自己的左手。以魔法接起來的那條手臂,需要經曆莫大的痛苦與努力,才能像以前那樣活動自如。


    愛薾潔微微睜大雙眼,小巧的嘴唇不斷顫抖。


    奧斯卡一臉嫌麻煩地搔了搔頭,暫時走回部下身邊。


    「好啦,總之我會上場的。至於另外兩人要怎麽辦呢……」


    他拎起貓的後頸,將她舉到與眼睛同高的位置。


    「以強度的順序來看,應該是這家夥吧。雖然隻是隻貓。」


    此時,黑貓的輪廓忽然扭曲變形,瞬間變回原本的女性模樣。奧斯卡皺起眉頭,訓斥道:


    「我說過別變回來吧。想被我處罰嗎?」


    「就算是貓,一直被抓著後頸也會窒息啦!」


    看到魔女突然出現,其他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萬萬沒想到那隻異常暴躁的貓就是國王的守護者。魔女摸了摸脖子後麵,若無其事地說:


    「我要參戰喔。」


    「駁回。」


    「請你聽到最後啦……那兩個人之中,身高較矮的男人八成是魔法師。」


    奧斯卡望向站在廣場上的兩名男子。渾身肌肉的巨漢與個子嬌小的男人都佩著劍,看起來並不像魔法師。但既然魔女這麽說了,肯定不會有錯。


    「我知道了,那家夥就交給你吧。」


    「收到。」


    魔女聞言,開始紮起一頭長發,同時以隻有契約者才聽得見的聲音低語。


    「還有啊……你不覺得這個場所很奇怪嗎?我感覺到有古怪的氣息。」


    「你說有古怪的氣息嗎?他們說過這裏是聖地什麽的,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緣故?」


    「嗯……而且說起來,『外地的神曾造訪過』這件事,總覺得很教人在意呢。如果不是艾迪亞係統的神,他們到底是將什麽視為神明呢?」


    「應該是高階魔族吧?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嘛。」


    「是沒錯,但我覺得不是,應該是更……」


    緹娜夏歪了歪頭,試圖尋找令自己感到在意的源頭。她以暗色的眼眸窺視著奧斯卡。


    「我還是先把所有人轉移到別的場所再打吧?像是城裏的訓練場如何?」


    「聽起來不錯,但對方肯定不會接受吧。反正隻要快點打贏就行了。」


    奧斯卡輕輕地拍了拍魔女的頭。此時,一名青年衝到他的麵前。


    「陛下!請派我上場!」


    一臉拚命地請求的人,正是卡雷爾。奧斯卡回望著那雙飽含憎恨的眼睛,開口問道:


    「為什麽?」


    「我出身自遭到那些家夥襲擊的村莊,我的父親就是被他們殺死的。」


    奧斯卡察覺一旁的緹娜夏皺起眉頭後,再次將視線移回青年身上。


    「名字呢?」


    「我叫卡雷爾。」


    「知道了。你也參戰吧。」


    聽到國王的決定,卡雷爾喜形於色。


    ──這樣一來,他就能報仇雪恨了。卡雷爾如此心想的同時,望向愛薾潔。然而她的臉色依舊蒼白,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哈維。


    第一場決鬥由卡雷爾與名叫霍欽的巨漢上場。在眾人屏氣凝神地注視下,兩人拔劍相向。卡雷爾的體型偏纖瘦,麵對高大的霍欽時,就像是大人對上小孩。


    霍欽低頭看著對戰者,不屑地嘲笑道:


    「聽說你是村裏的幸存者?那你應該乖乖躲起來才對嘛。」


    「閉嘴!你這個蠻族!」


    卡雷爾架好劍,然而從這動作就能一目瞭然他還不成氣候。戰鬥開始前,眾人就明白這場勝負的結果了。在這樣的氣氛下,唯獨哈維皺起眉頭。


    「那把劍……他為什麽會有?」


    少年手上的劍,與伊特族首領自古相傳、僅有一把的無銘之劍十分相似。可是在他的記憶中,那把劍還在前任首領手上時,就於戰鬥中折斷了才是。


    對此感到匪夷所思的哈維,忽然想起孩提時代的記憶。


    聖地深處的壁畫旁邊,雕刻著一段故事──


    「那麽,開始!」


    開打的信號響徹四周。


    卡雷爾奮力舉劍,朝著霍欽向前衝去。然而,他順勢揮下的渾身一擊,卻被霍欽笑著擋下。少年接連兩次的斬擊,沒一招能傷到眼前的巨漢。即使如此,卡雷爾依舊從正麵持續揮劍。


    霍欽隻是愉悅地擋下攻勢,不久後突然揚起嘴角一笑,從上段揮下強烈的一擊。


    卡雷爾無法承受這擊,一屁股跌坐在地。一旁觀戰的伊特族人看到這幕,頓時哄堂大笑。


    「可惡……」


    卡雷爾頓時惱羞成怒,但霍欽不給他起身的時間,舉劍猛力揮下,他隻好維持坐姿往後一退,閃開攻擊。


    ──可是他實在無法避開緊接而來的第三擊了。


    卡雷爾領悟到自己的死期將至,閉上眼睛。但是強烈的衝擊遲遲沒有傳來,他微微張開眼睛一看。


    「咦……」


    一把細劍不知何時插在他的眼前。霍欽的劍因此砍偏,埋進旁邊的地麵。卡雷爾茫然地看著這一幕,一雙嬌小的腳踩著沙子出現在他身旁。


    「勝負已分,接下來輪到我了。」


    紮起黑長發的魔女以猶如寒冰的聲音說道。


    「居然派出女人嗎?看樣子法爾薩斯沒人才了啊。」


    「她的個性就是好管閑事,我也很傷腦筋。」


    奧斯卡以詼諧的口吻回應哈維的揶揄。


    觀眾的視線集中在緹娜夏身上,但她隻是不以為意地架好劍。黑色魔法服貼合著女子的身體曲線,令她苗條的身軀更加醒目。第二個上場、名叫伊尼葛的男人,臉上掛著好色的笑容,像是要舔遍她的全身般上下打量,接著拔出彎刀麵向魔女。


    「雖然身材有些過瘦,但是個不錯的女人嘛。就讓我扒光你的衣服吧。」


    「辦得到的話,隨你高興。」


    魔女揚起殘酷的笑容,隨著戰鬥開始的信號響起,一腳蹬向地麵。


    這記斬擊的力道不強,卻速度驚人,伊尼葛反射性地舉劍擋下。要是疏忽大意,恐怕剛才自己就人頭落地了。伊尼葛目睹對方如此淩厲的劍招,一改方才小看女人的態度。


    他冒著冷汗,勉強接下了三回合的劍擊,接著將劍使勁橫掃。魔女閃過攻擊,往後一跳。伊尼葛確認雙方保持足夠的距離後,以劍尖指向女子,開始組織構成、灌注魔力。


    隨之生成的不可視之繩,朝向擺好架式的緹娜夏奔馳而去。隻見繩子纏上女子纖細的四肢,轉眼間就束縛住她的自由。


    緹娜夏的雙手被吊起,劍從遭到勒緊的手中滑落。看到這幕景象,法爾薩斯陣營瞬間鼓噪起來。


    而知曉伊尼葛能力的伊特族人,則是因這預料之中的展開,露出卑鄙的笑容。


    持劍的魔法師很少,再加上他打扮粗獷,根本沒人會懷疑他是魔法師。伊尼葛至今用這種方式蹂躪了好幾十人,並奪走他們的性命。每當對手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時,那張表情實在是相當精彩。


    伊尼葛走近自己捉住的女人,將劍尖抵在她的胸口和鎖骨之間。女子絲毫不顯膽怯,平靜地回望著他。


    「沒說過不能用魔法吧?」


    伊尼葛揚起勝券在握的笑容,以刀刃劃開女子的衣服。


    就在這時──清脆的聲音響起,他的劍應聲碎裂。


    伊尼葛呆愣地張開嘴巴,看著反射光芒的碎片緩緩掉落地麵。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跳脫現實,甚至讓他感受不到危機。等到他察覺氣息不對、抬頭一看時,映入眼簾的是掛著殘酷微笑、浮在空中的女子。接著,一道猶如歌聲的聲音響起。


    「確實是沒說過不能用魔法呢。」


    女子伸出白皙的手,掐住他的喉嚨。下一瞬間,男人的慘叫響徹了整座廣場。


    「這樣一來,目前算是平手吧。」


    奧斯卡看著歸來的魔女,理所當然似地說道。旁邊的哈維不禁啞然失聲。


    「你對伊尼葛做了什麽……那個女人是什麽人?」


    「魔法師被魔法幹掉,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緹娜夏走回來後鬆開頭發,站到奧斯卡身旁。


    「好,趕緊回去吧。快點,現在要分秒必爭。」


    「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在意啊……算了,緹娜夏。」


    聽到奧斯卡呼喚自己的名字,魔女瞭然地輕輕浮起,在男子耳後塗上自己的血。這樣一來,盡管劍會管用,魔法卻依舊無法傷他分毫。由於哈維沒有魔力,想必這樣就足夠了。


    看著確認術式的她露出白皙的耳朵,奧斯卡忽然將臉湊過去,輕輕地咬了一下。


    「呀啊啊!」


    魔女驚呼一聲,滿臉通紅地快速飛退。此時若是維持貓的型態,背上的毛肯定都倒豎起來了吧。


    見她按住耳朵逃走,奧斯卡揚起壞心眼的笑容。


    「誰教你不守約定,這隻笨貓。」


    「唔唔唔唔,什麽嘛……」


    奧斯卡將看似有所怨言的守護者留在原地,徑自走向廣場;哈維也跟著邁出步伐。


    周圍的空氣混雜著緊張感,乾燥的風從石柱間吹進場地中。


    來到廣場中央後,奧斯卡回頭望向愛薾潔,以強而有力的眼神盯著她。


    「那麽,你想怎麽做?希望我殺死你的仇人嗎?」


    突然被這麽一問,女子睜大眼睛看向國王。


    她什麽都無法思考,心中根本沒有答案。愛薾潔氣若遊絲地回話。


    「那、那個男人、殺死了我的丈夫……」


    「我知道。不過,那並不是你的願望吧。」


    「我、我的願望是……」


    她所擁有的,僅是已發生的事實。她的出生成長極為平凡,隻是在父母的建議下結婚。心中不存在願望,甚至從未意識過自己真正想要什麽。避開應該避開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隻是度過日常一成不變的人生。


    ──所以,自己受到仇人深深吸引,是不可能的事。


    國王身旁,那雙深綠的眼眸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那道視線令愛薾潔感到動彈不得。


    奧斯卡的視線從答不出話的女子身上移開,重新麵向哈維。他以眼角餘光瞥向觀眾,發現他的魔女似乎為了遵守約定,已經變回黑貓,蹲踞在小石柱上。看到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奧斯卡忍俊不禁,同時拔出了阿卡西亞。


    「趕緊放馬過來吧。要是不早點回去,我又得加班呢。」


    「臭小鬼……覺悟吧。」


    哈維拔出具有厚度的長劍。那把劍的做法追求重量,而非鋒利程度,要是用來全力揮擊,甚至能將對手的劍一並粉碎。這把劍讓哈維至今的對手們都聞風喪膽,奧斯卡卻依舊麵不改色。哈維急不可待地舔舐嘴唇,架起了自己的劍。


    開始的信號聲傳來。


    哈維不假思索地邁出步伐,朝眼前的法爾薩斯國王奮力揮劍。


    這記強烈的斬擊不管是直接挨招或擋下,都會受到嚴重的致命傷。奧斯卡選擇跳到後方,閃開攻擊。


    與此同時,哈維迅速抽回沉重的劍,將劍刃改為橫劈,縮短雙方的距離。奧斯卡同樣避開第二擊,接著以阿卡西亞的劍刃架開哈維衝過來使出的斬擊,然後順勢以左手抓住男子持劍的右手。


    「什麽……!?」


    不理會哈維的驚呼,奧斯卡瞬間抽起阿卡西亞。


    隻見國王以驚人的臂力,從哈維的手肘處將整條手臂砍斷。


    手臂落在地麵,發出沉重的聲音,接著猶如野獸咆哮的慘叫撼動了廣場。


    哈維因劇痛而跪下膝蓋。即使如此,他依然伸出左手,試圖取回落在地上的劍。


    可是當指頭終於要碰到劍刃時,王劍卻抵在他的喉嚨上。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


    「看來勝負已分,麻煩你遵守約定吧。」


    法爾薩斯的人頓時歡聲雷動。伊特族人則是驚愕不已,紛紛倒抽一口氣。


    哈維抿緊嘴唇,瞪視著自己的右手與劍。


    看到勝負的結果,愛薾潔一時站不穩腳步。葛蘭弗特從旁撐住了她的身體。


    明明處在狂熱的氣氛當中,她的身體卻冰冷得不可思議。


    色彩從世界消失。


    唯獨失去手臂、趴在地上的男人,與他流出的鮮血,依舊鮮豔奪目。


    什麽都聽不見。


    什麽都說不出口。


    男子綠色的眼眸捕捉到自己。


    他的嘴巴微微張動,那是喊出自己的名字時會有的形狀。


    視線扭曲,身體開始傾斜。


    當她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已跪倒在血泊中,朝男子的臉伸出手。


    「不、不要死……」


    總算說出口的,隻有這句話。


    近距離看到的綠色眼眸,比在夢中所見更加鮮豔。


    奧斯卡籲了口氣,將阿卡西亞收回劍鞘,然後回到貓的旁邊,讓她坐到自己肩上。


    他回頭望向位在廣場中央的一男一女。失去手臂的男人,以及在茫然狀態下仍拚命嚐試止血的女人。不論是法爾薩斯還是伊特族的人,都隻是默默地注視著這幕異樣的景象。


    奧斯卡覺得沒意思似地哼了一聲,向肩上的貓說道:


    「緹娜夏,能把他的手臂接起來嗎?」


    「我拒絕。」


    「我想也是。那你至少幫他止血吧。」


    魔女聽了不禁想咂舌。奧斯卡其實本就不打算幫他接回手臂,隻是想說先提出魔女不肯接受的要求,再提出止血的話,魔女就會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吧。


    緹娜夏依舊有所不滿,但最後還是默默地組織起構成,灌注魔力幫男子止血。


    「她要怎麽辦?要回收的話我可以幫忙喔。」


    「讓她自己決定吧。既然她在意到會做夢,讓她自己去麵對就好。」


    聽到國王乾脆的結論,貓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就在她瞪大那雙暗色眼眸之際。


    風驟然停止。


    氣氛隨之一變。


    奧斯卡察覺到異狀,朝位在廣場中央的兩人大喊。


    「快從那裏逃走!」


    「什麽?」


    對這聲警告有所反應的隻有哈維;愛薾潔不知不覺間隻是雙手放在血泊中,整個人動也不動。


    哈維見狀,向低著頭看不見表情的她伸出左手。


    「喂,你是怎麽──」


    他的手瞬間被看不見的東西彈開。


    剛才停止的風以她為中心卷起漩渦,風勢轉眼間增強。廣場上的人目睹這一幕,頓時陷入混亂。奧斯卡向全員大喊:


    「快從這裏下去!否則會被卷進去的!」


    「說什麽卷進去啊,我們才不聽你的命……」


    一名伊特族人話還沒說完就遭強風襲擊,身體失去平衡。男人發出慘叫聲,從岩爪間墜落地麵。周圍的伊特族人看到此景,不由得愣在一旁。


    「快、快逃啊!」


    以某人的慘叫為開端,恐懼迅速蔓延。眾人爭相恐後地跑向狹窄道路下山離去,期間仍不斷有人跌落山崖、發出悲鳴。奧斯卡支撐著快被風吹走的貓,說道:


    「緹娜夏,你不要緊吧?那到底是什麽?」


    「我先……讓他們、轉移。」


    隨著一道嘶啞的聲音響起,待在廣場的法爾薩斯人瞬間被吞進轉移門。一臉驚愕的葛蘭弗特及卡雷爾等人都消失不見了,隻有愛薾潔依舊處在旋風當中。


    她身處血泊之中,動也不動。突然間,廣場一隅的伊尼葛發出慘叫,痛苦地翻滾。


    地麵各處出現龜裂,轉眼間就蔓延開來。紅色岩盤迅速化為沙土、開始崩解,沙子隨著狂風盤旋流動。


    「不妙……緹娜夏,你沒事吧?」


    再這樣下去,整座廣場就要崩坍了。奧斯卡望向肩上的貓。


    不知何時開始,黑貓的呼吸變得急促,嬌小的身軀不斷震顫,暗色的瞳孔遊移不定。眼看魔女狀況如此糟糕,奧斯卡端正的臉孔皺起眉頭。隻聽緹娜夏氣若遊絲地說:


    「奧斯卡……必須……阻止那個……」


    仔細一看,靠近中央的龜裂處開始噴出純白濃霧。奧斯卡架起阿卡西亞,砍向朝著自己迎麵而來的濃霧。霧一接觸到劍刃便消失無蹤,卻無法阻止接連噴湧而出的濃霧。開在中央的巨大裂縫逐漸擴大,一團特別濃稠的物體慢慢從中爬出。那東西看起來有著人的形體,正要從裂縫裏站起來的樣子。


    「那是什麽……」


    白色的塊狀物以看起來像手的部分伸向天空,腳離開裂縫後,浮上半空中。


    ──要是讓那東西逃走就糟了。


    奧斯卡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他的身體逐漸遭強風與流沙推走。盡管腳被流動的沙子絆住,奧斯卡仍是奮力對白色人形舉起阿卡西亞。


    他一鼓作氣擲出王劍。


    阿卡西亞貫穿旋風後,劍刃筆直地刺進白色人形,它的身體隨即四散凋落。


    然而下一瞬間,廣場出現了更大的裂縫。


    奧斯卡無法穩住平衡,黑貓從他的肩上掉進巨大裂縫中。


    「緹娜夏!」


    伸出的手沒能構到對方,奧斯卡毫不猶豫地追著她跳了下去。


    於是國王及魔女就這樣被吞進了聖地中。


    他們在一片黑暗的岩石夾縫中不斷掉落。


    奧斯卡的腦中瞬間對結束的到來感到不安,但很快便看到裂縫的前方拓展開來。


    映入眼簾的是隱約亮著白光的寬廣空間,他們將會落在水麵上。奧斯卡此時總算在空中抱住了黑貓。


    緊接著,一人一貓墜入水中,激起盛大的水花。


    奧斯卡立刻浮上水麵,將抱著的貓推到自己肩上。他看著睜大黑色眼睛、僵住不動的貓,出聲詢問:


    「緹娜夏,不要緊吧?」


    「討……」


    「嗯?」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我討厭水!不喜歡濕掉!」


    「怎麽了?你稍微冷靜點。」


    在他說話的期間,全身濕漉漉的貓依舊處於混亂狀態,為了遠離水麵,試圖爬上奧斯卡的頭。奧斯卡見黑貓恐慌地向自己張牙舞爪,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知道了。你可以恢複成人型,冷靜點。我會再遊一下,別掉下去了。」


    這裏隱約發出亮光,猶如被岩石環繞的巨大空洞,比緹娜夏在他生日時帶他去過的海中洞窟更寬敞,但是水並不深。與其說是湖泊,更像一座泉。落水時,奧斯卡確實有感受到撞到水底的衝擊,多虧有結界保護,才能完全平安無事。這裏或許是積蓄著地下水的泉水,但對於淋濕的貓來說就隻是一場災難。


    聽到他這番話後,緹娜夏終於稍微回神,變回原來的模樣。但她似乎還沒能徹底擺脫對水的恐懼,淚眼汪汪地緊抓著正在遊泳的奧斯卡的頭。


    「濕、濕掉了……毛都濕掉了……」


    「你不是會遊泳嗎?這是怎麽了?還有我看不見前麵了,快把手移開。」


    「因為貓很討厭弄濕嘛!這地方是怎樣啊!」


    「這點我也想知道。」


    奧斯卡摟住魔女纖細的腰,在冷泉中往前遊動。抵達岸邊後,他先將魔女的身體抱起,自己再從水中上岸。緹娜夏一邊發著牢騷,一邊烘乾兩人的衣服,接著猛然停住動作。


    「奧斯卡……阿卡西亞呢?」


    「我扔出去了。我看到它掉進不同的裂縫。」


    「這、這樣啊……」


    魔女沒有再說什麽,畢竟在那種狀況下,扔出阿卡西亞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


    她歎息著烘乾衣服後,奧斯卡再次問道:


    「剛才那個到底是什麽?還有,你剛才的樣子不太對勁吧。愛薾潔和對方的魔法師也是。」


    「是啊……不過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麽在那種狀況下隻有你沒事。」


    緹娜夏環視周圍。這裏的岩壁之所以隱約發著亮光,似乎是因為青苔或某種東西之故。她指向唯一的岩石裂縫,開口說:


    「總而言之,我們一邊移動一邊說明吧。我想先回收阿卡西亞。」


    「知道了,抱歉啊。」


    奧斯卡溫柔地撫摸嬌小的頭,令魔女舒服地眯起眼睛。兩人穿過岩石的裂縫,走在延續的道路上。


    「我剛才狀況會那麽糟糕,是因為來自外部的魔力幹涉。感覺從地底竄出的某種力量,朝著我們體內的魔力而來。我和那位伊特族魔法師都受過控製訓練,對我們而言就像是收在自己體內的東西被強行翻攪了一番,惡心到根本無法組織構成。至於像愛薾潔這類沒控製過魔力的人,不清楚會有什麽感覺……」


    「我也沒控製過魔力,但沒問題啊。」


    「畢竟你有點特殊啊……你身上帶著阿卡西亞,對方或許在避開你。」


    「對方是嗎?你從一開始就說很討厭那裏了。」


    可是,兩人現在卻掉到了那個場所的下方。奧斯卡低頭看著身旁的魔女。


    「不然你先回要塞待著也行,由我找回阿卡西亞就好。」


    「請別說傻話了,我可是你的守護者。說真的,幸好我有一起來。隻要一想到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被卷進麻煩事,就令人不寒而栗。」


    魔女斬釘截鐵地說完,揪住奧斯卡的衣袖。她會這麽說或許是因為她忠於規矩的個性,但最重要的是她很重感情。奧斯卡露出微笑,繼續往前進。


    穿過岩石裂縫後,是一條細長彎曲的道路。奧斯卡撫摸著牆壁表麵。


    「這是人造的啊。包含這裏在內都是聖地嗎?」


    「恐怕是的。應該說,上麵其實隻是蓋子,我們在上麵大鬧,蓋子才會因此裂開吧。」


    「蓋子啊……換句話說,裝在容器裏的就是那道白霧吧。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不知道,能拿來推論的線索還不夠。隻不過,我感覺那對魔法師來說並不是好東西。」


    如今已經能看到道路的終點了,前方似乎是一片寬敞的場所。魔女本想走在前方一探究竟,卻被奧斯卡拉住。


    「有人的氣息。」


    奧斯卡說著,拔出短劍;緹娜夏則老實地跟在他後麵。


    兩人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腳步聲,踏進前方的空間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空蕩蕩的圓形石室。奧斯卡看到蹲在中央的男子,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也掉下來了嗎?沒事吧?」


    蹲踞在地的人正是失去右手的哈維。男子以空洞的眼神抬頭看向兩人。


    「你們兩個……是怎麽到這裏的?」


    「掉下來的。你要是受了致命傷,我可以讓這家夥幫忙治療。」


    「別隨便亂說啊。我原本是想他們態度不好的話,就直接趕盡殺絕呢。」


    見魔女好像是真的在生氣,奧斯卡不禁露出苦笑。


    兩人相處久了,奧斯卡自然瞭解她的個性。緹娜夏不關心那些針對自己的敵意,可是一旦事關契約者就毫不留情。尤其是對於那些明知敗北、卻依舊反抗的人,緹娜夏比他來得更加冷酷。


    他們都對自己的實力頗有自信,奧斯卡會因為這份餘裕而屢屢放過敵人,但緹娜夏為了摘除將來可能複仇的幼苗,會選擇徹底摧毀對方。要駕馭這樣帶有怒氣的魔女,實在很不容易。


    「別管他了,你不用自己承擔一切。比起那個,我現在有事情想問他──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隱約發出白光的石室內,牆壁上刻著壁畫與文字。哈維以厭惡的眼神瞪視著那些古老壁畫。


    「這裏是伊特族的聖地,隻有頭目與親信們才知曉的場所。刻在上麵的是我們部族的曆史……我也隻有在小時候來過一次。」


    「曆史啊……原來如此。」


    奧斯卡看著描繪在整麵牆壁上的壁畫,走向看起來年代沒那麽久遠的右端。那裏記載著兩百年前的往事,不過沒有圖畫,隻是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盡管到處都因磨損而無法閱讀,但可以隱約看出「兩把相同的劍」、「過去」、「魔法球」、「記憶的一族」等單字。當他想要看得更仔細而將臉湊近時,魔女出聲叫住他。


    「奧斯卡,請不要隨便亂走。你看,這個比想像中更棘手喔。」


    「嗯?怎麽了?」


    緹娜夏正在看的部分與他相反,記述著最古老的事情。那麵牆壁幾乎占滿了圖畫,她指著其中繪有白色人形的畫說道。那個物體既沒有臉也沒有衣服,腳邊畫著一顆小球,周圍的人們都在一旁膜拜著。


    「這個八成就是他們之前說的『以客人身分造訪的神』,也是剛才襲擊我們的『某種存在』。」


    「噢,因為是白色的嗎?可是隻憑顏色就能確定嗎?」


    「上麵寫著更清楚的證據喔。『來自外地之神找出了混在人類中的魔者後將其殺死,眾人感謝並敬畏神,為祂製作了臥床』。這裏寫的『魔者』是黑暗時代初期對魔法師所用的蔑稱,因為當時的魔法師並不被視為人看待。這個神會對魔力起反應,進而揪出魔法師,因此受到伊特族重視。」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將一族的聖地作為給神的床嗎?可是,會對魔力起反應的話,那東西真正的身分會是什麽?看起來像霧,難道是魔族嗎?」


    「不是。如果是魔族,應該會有魔族自己的魔力。可是那個並不是──」


    緹娜夏以指頭滑過牆壁的一部分。奧斯卡從旁邊觀察後,發現從前後文的連貫性來判斷,那裏似乎寫著那個神的名字。但是後麵好像被削掉了,隻讀得出其中一部分文字。


    「……利堤……迪……?感覺看不太出來啊。」


    在奧斯卡沉思的期間,緹娜夏以嚴肅的表情回望哈維。


    「來自外地的神究竟是從哪來的,你有聽說過嗎?」


    哈維的臉色慘白,隻是瞪視著魔女,沒有開口回答。魔女重重地歎了口氣。


    「從你沒受什麽重傷就出現在這裏來看,你並非像我們一樣是摔下來的,而是自己從通道走下來的吧?而且是為了找愛薾潔而來的不是嗎?既然如此,你再不快點說,可能會來不及喔。因為她也擁有魔力。」


    「什……你是說……」


    男子起身到一半,就因劇痛而跪倒在地。他猶豫半晌,終於開口回答。


    「據、據說祂來自北方,是從北方漂流過來的。」


    「果然……」


    「緹娜夏,你有頭緒了嗎?」


    「還不確定。不過,這塊大陸上流傳著一個同樣的故事。擁有魔力之人在『那東西』麵前將無法維持正常的精神與肉體,那是會使人魔力失控、進而傷害他人的存在……」


    「難道說……」


    奧斯卡也聽過同樣的故事。不如說在兩個月前,他因為需要而去瞭解了相關紀錄。


    因為他認為要派軍參與他國的宗教戰爭,起碼得掌握最低限度的知識才行,所以他也知曉那個被稱為『分割世界之刃』、『沉睡白泥』的存在。


    那是座落於大陸北部的大國所尊崇的神祇。


    「──塔伊利的唯一神,伊利堤爾迪亞是嗎?」


    「恐怕是……那應該是被稱為神的『某種存在』吧。」


    不斷上演排斥、迫害魔法師曆史的塔伊利,其曆史根源就是名為伊利堤爾迪亞的存在。


    就是因為那個存在,才會導致魔法師陷入瘋狂、加害他人。在沒有魔力的人類看來,魔法師們發狂的模樣顯然足以判斷他們是邪惡的化身。


    而那個伊利堤爾迪亞從北方漂流而來,抵達了此地。


    緹娜夏鬆開環起的雙手,詢問哈維。


    「所以說這前麵通到什麽地方?你對愛薾潔在哪有頭緒吧。」


    「……我進不去。這前麵是聖地的中心,也就是廣場的正下方。可是那裏有道看不見的牆壁,無法進入。」


    「這點我會設法處理。以位置來說,她和阿卡西亞應該就掉在附近。」


    魔女環視石室,看向應該是哈維方才走來的通道,以及位於反方向的門。


    「奧斯卡,你待在這裏……」


    「不要。」


    「也對啦!雖然我早就猜到了!真想用強製轉移把你送回去!」


    魔女對著一如既往的契約者大叫,奧斯卡則是平靜地回應。


    「而且魔法師不是很難對付那東西嗎?你會變得像剛才那樣吧?」


    「我這次會張開防壁的。我現在不是貓的型態了,就算對方造成魔力幹涉,我隻要用更強的力量推回去就好。所以真要說的話,我反而對手上沒有阿卡西亞的你感到不放心。」


    「嗯,這把劍正好,借我用用吧。」


    奧斯卡撿起哈維那把厚刃劍說道。見他輕鬆拿起大劍,緹娜夏不禁有些無力,隻能冷靜地跟他一起走向深處的門。


    然後,奧斯卡推開了連接著神話之門。


    門的前方延伸出彎曲幅度不大的細長道路。通道夾在岩壁之間,寬度勉強能讓兩個人並肩而行。


    魔女走在距離奧斯卡兩步之後,以免妨礙他揮劍。與此同時,她開口進行漫長的詠唱,奧斯卡也以肉眼看見身邊逐漸張開精密的防壁。


    周遭的空氣逐漸變化,奧斯卡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出聲詢問:


    「假如對手真的是伊利堤爾迪亞,你認為有可能殺死它嗎?」


    「不清楚呢……從之前的狀況來看,阿卡西亞的攻擊好像對它有效,但那東西畢竟是一團濃霧。」


    「霧狀生物嗎?看來隻能將它燃燒殆盡了。」


    「與其說是生物……以受到幹涉的感覺來說,那八成隻是一種現象。會對魔力起反應,進而產生排斥的現象。」


    「排斥魔力?是像阿卡西亞那樣嗎?」


    「不,兩者並不相同。阿卡西亞是將魔力在我們生存的這個位階內進行分解擴散,至於那個現象則是試圖將魔力推回魔力原本存在的魔力階。它之所以會被稱為『分割世界之刃』,就是基於會斷絕位階間隔的這個特性吧。我們魔法師打從出生就寄宿著魔力階的力量,那種現象造成的感覺就像是要奪走我們的內髒一樣。」


    「感覺非常惡心啊。」


    「是很惡心沒錯。不過這是經過控製訓練、能將魔力收納在體內的人會有的感覺。」


    「如果是愛薾潔的話呢?」


    「……因為魔力和人無法分割,所以或許連靈魂都會遭到塗改。」


    「那得快點了。」


    奧斯卡加快腳步。不久後,兩人走到通道盡頭,踏入猶如將巨大岩山挖通後形成的空間。


    這裏沒有發光的青苔,籠罩於黑暗與白霧之中。奧斯卡皺起眉頭,看向前方。


    「這前麵是不是有著看不見的殼啊?」


    「沒錯,那家夥會進不去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這是前人為了在伊利堤爾迪亞出現活動的徵兆時,不讓它逃到外麵而組織的構成。若是以魔力組織結界,會被伊利堤爾迪亞推回來,所以這恐怕是術者以靈魂建構的術式。可是畢竟年代久遠,應該沒辦法撐太久。」


    緹娜夏從奧斯卡身旁往前踏出一步,觸碰空無一物的虛空。


    下一秒,輕微的破碎聲響起──濃霧沙沙作響。


    彌漫整座空間的白霧一口氣湧向他們。不過這波攻勢在命中奧斯卡的前一刻,就被緹娜夏的結界擋下。魔女眉頭深鎖,將手舉起。


    「……退下。」


    試圖吞噬他們而聚集過來的濃霧,反而被魔女的力量硬是推向後方。視線慢慢清晰,可是緹娜夏的額頭開始大量浮出汗水。


    她恐怕沒辦法撐太久──奧斯卡做出這樣的判斷,輕輕拍了守護者的肩膀。


    「我去去就回。要是到了極限,可以直接放棄。」


    「小心點。」


    奧斯卡點頭回應魔女這聲低語,向前跑去,尋找愛薾潔與阿卡西亞。


    然而,在濃霧被推開的地方不見任何東西。奧斯卡隻好穿過守護者剛才張開的結界,自行衝進霧裏。


    下一刻,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這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上下顛倒,但是他的腳確實踩在地麵,似乎是湧來的濃霧試圖幹涉他的魔力所造成的幻覺。濃霧企圖連同平時施加在他身上的守護結界,將奧斯卡徹底壓扁。


    奧斯卡承受著這股好似要壓扁自己全身的力量,但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愛薾潔!你聽得見嗎!」


    從之前的樣子看來,她的靈魂恐怕已經一同被推到位階之外了。即使如此,奧斯卡依然為了找她而大聲呼喊,然而在下一瞬間,他反射性地舉起大劍。


    從頭上揮下的某種東西撞上劍刃,發出尖銳的聲響。奧斯卡半是以身體的習慣動作揮劍,劍刃卻揮空了。


    緹娜夏的結界進一步壓縮濃霧的範圍。


    看到緊接著出現的對手……奧斯卡端正的五官瞬間扭曲。


    「你……」


    站在眼前的人正是愛薾潔。她空洞的眼神在空中遊移,手上握著類似白劍的物體。看似神智不清的她,簡直就如同提線木偶一般。


    她高高舉起細痩的手臂──對奧斯卡擲出白劍。


    「唔!」


    奧斯卡輕易地將之彈開後,那東西隨即失去形狀、化為白霧。


    「身體被侵占了嗎?糟糕了啊。」


    雖然與濃霧相比,有實體的對象更好對付,但對方是不能直接斬斷的人。當他猶豫之際,愛薾潔再次朝他撲來。他能彈開襲來的霧劍,卻無法砍傷愛薾潔,使得他難以采取攻勢。兩人陷入膠著狀態,愛薾潔發現攻擊對眼前的男人不管用後,奮力一跳退到後方。


    接著,她攤開雙手、挺起胸口。


    正當奧斯卡疑惑著她要做什麽時,隻見女子張開嘴巴,開始吸進周圍的濃霧。濃霧猶如濁流般,湧進那具苗條的身軀。


    「喂喂……居然來這招啊。」


    轉眼間,濃霧就被不斷吸進愛薾潔的體內,令人不禁心想:如此纖瘦的軀體究竟是怎麽容納這麽大量的白霧?隻見飄散於四周的濃霧加速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全身開始隱約發光。


    奧斯卡隻猶豫了一瞬間,立刻蹬向地麵、拉近雙方距離,朝女子頭上揮劍橫砍,試圖阻止濃霧繼續流入女子體內。


    然而那把劍──竟被愛薾潔白嫩的手擋下了。


    「什麽?」


    連骨頭都能砍碎的厚刃之劍被女性纖細的手抓住後,竟完全動彈不得。奧斯卡內心感到驚愕的同時,身體做出反射動作。他放開大劍,往後一跳。


    緊接著,他前一刻站著的地方,遭到愛薾潔揮下的劍柄直擊,使用多年的大劍好似糖果般彎曲。見她握住的劍刃碎裂,奧斯卡不禁想笑。


    「如果這就是神,那艾迪亞神還真是溫順啊。」


    「喂,你畢竟是個國王,注意一下發言啊。」


    聽到魔女疲憊的聲音,奧斯卡回頭望去。由於濃霧都已匯聚到愛薾潔體內,緹娜夏停止了繼續擴大結界。她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向奧斯卡走來。


    「真是非常費體力呢……與之對峙的魔法師肯定都很絕望吧。」


    「不要緊吧?你的臉色很蒼白耶。」


    「感覺就像是嚴重暈船一樣。該說身體裏麵被到處翻攪嗎……總之沒辦法好好走路。」


    「我倒是沒這麽嚴重。」


    他置身濃霧中時,盡管會出現上下不分的感覺,但並不像緹娜夏那麽嚴重。魔女無力地搖了搖頭。


    「因為我的魔力有一半是後天吸收的,所以更容易受到影響吧……而且你的魔力處於被封印的狀態。」


    「封印?這事我第一次聽說啊。」


    奧斯卡這樣說完,魔女如同貓般倏地睜大雙眼,但立刻又若無其事地露出微笑。


    「這樣啊,那應該是我的錯覺呢。比起那個,關於接下來的事情──」


    「這件事我很在意,之後會再問你的。所以在那個狀態下,有辦法不殺死愛薾潔,隻對付伊利堤爾迪亞嗎?」


    「很困難呢……由於魔法很難對它奏效,沒辦法將它拉出來。可是要不傷害身體、隻消滅裏麵的存在,是不可能的。畫在壁畫上的人形,或許就是像這樣被占據身體的人類。」


    緹娜夏望向愛薾潔。


    「隻是對我們而言……匯聚在人的身體裏更好應付。」


    映入眼簾的已經不是一團白霧,在一切都消失的黑暗中隻剩下一名白色的女人。


    女子睜開的雙眼已經被白色的皮膜完全覆蓋,微微張開的嘴唇牽著細絲白霧。那是維持著人形,卻不是人類的某種存在。魔女皺起形狀優美的眉毛。


    「總之先找到阿卡西亞吧,那把劍好像連伊利堤爾迪亞也有辦法消滅。」


    奧斯卡聞言,望向黑暗的另一頭。在濃霧散去的黑暗中,有個反射出些許光芒的物體。因為那東西從剛才就閃爍著光芒,令他很在意。


    「可是用阿卡西亞砍愛薾潔的話,她肯定會死吧。」


    「確實如此。但是若讓那個東西跑去外麵,勢必會釀成大禍。作為最後的手段──」


    緹娜夏說到這裏,便打住話語;同時察覺到氣息的奧斯卡也回頭望去。


    從連接石室的那條路中走來的男子,對兩人如此說道:


    「不會讓你們殺了她的。」


    哈維望向自己已然失去的右手,再次開口:


    「我不會讓你們……殺了那個女人。」


    男人奄奄一息,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去。對兩人而言,這句宣言甚至稱不上虛張聲勢。


    奧斯卡正要開口,魔女卻抬起手製止了他。她重新轉向哈維,說道:


    「我瞭解你的心情,但現實問題是她已經遭到伊利堤爾迪亞占據身體,若是讓她跑到外麵,勢必會釀成重大慘劇。隻要靠近她,就會害得擁有魔力之人自我毀滅或是發瘋。一旦魔法師失控,周圍的人自然無法安然無恙。正因為曾發生過如此嚴重的狀況,才導致塔伊利千年以來一直排斥魔法師。」


    黑暗的深淵與暗色眼眸重疊。那是長生久視、親眼見證血淋淋曆史之人的眼神。


    隻要看一眼,就能令人退避三舍,那無疑是魔女的眼神。看到她露出平常不會表現在外、深不可測的一麵,奧斯卡不禁眯起眼睛。緹娜夏以猶如寒冰的聲音,詢問全身僵住的哈維。


    「那是散播無辜死亡的現象。你明知這點,還是想讓曆史重演嗎?如果你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我就從你開始殺起好了?」


    隻是詢問,卻好似會吹熄生命之火的聲音回響於四周。


    如果是一般人類,恐怕光是回望魔女的眼睛,就會忍不住蹲下來、請求得到她的寬恕吧。然而,她的這番話無庸置疑是事實。


    哈維以乾燥的喉嚨發出聲音,凝視已然不在的右手一眼後……筆直地回望魔女的雙眸。


    「不管那個女人殺了誰、殺了多少人都無所謂。」


    「真是過於盲目的信任呢。連自己的命也不要,倒是挺有膽識的。」


    「就算如此……我也不會讓你們殺了她。她是我要的女人。」


    頑固的思念傾吐而出。


    緹娜夏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男子。


    靜默的眼神散發的沉重壓力,令哈維有些退縮,但他還是屏住呼吸、勉強擠出聲音。


    「…………求求你們,救救她。」


    聽到男子的懇求,緹娜夏無奈地皺起眉頭,用指頭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真拿你沒辦法呢,那就麻煩你也來幫忙吧。」


    魔女望向愛薾潔。隻見遭到完全附身的女子似乎還在觀望,依舊杵在原地不動。緹娜夏向奧斯卡和哈維下了簡單的指示。哈維雖然感到不安,但還是遵照吩咐離開了。奧斯卡則出聲詢問守護者。


    「所以有辦法解決嗎?」


    「嗯……想要確實成功,最好要有媒介呢。不過我之前維持貓的型態,什麽裝備都沒帶。」


    「什麽媒介?」


    「一般都是使用水晶。你還記得剛才的壁畫嗎?白色人形的腳邊就畫著一顆水晶球。」


    正是因為看到那幅壁畫,緹娜夏才想到這個辦法。但她手邊沒有關鍵的媒介,隻能由她本身設法頂替了。


    然而,奧斯卡輕描淡寫地回道:


    「那個的話,我有啊。給你。」


    他從懷裏取出放在小袋子裏的水晶球,緹娜夏不禁睜大雙眼。


    「你怎麽會帶著這種東西?明明就不是魔法師。」


    「因為你很中意這個玩具,我就順手從桌上拿走了。」


    「我是人!隻是外表變成貓而已!」


    魔女不滿地鼓起臉頰,但仍是從契約者手中接過水晶球。球體的大小大約是能放滿掌心的程度。


    「唔……有點大呢……沒辦法放進嘴裏……」


    「你在說什麽啊?那是貓的玩具耶。」


    「就說不是玩具了啦!」


    她大聲反駁後,緊緊握住那顆球。轉眼間,球就縮成一顆小珍珠的大小。


    「那是什麽?你怎麽辦到的?」


    「本來就有這種魔法喔。那麽,接下來就是關鍵了。」


    緹娜夏將縮小的水晶球含進嘴裏,看向瞪大雙眼的奧斯卡,出聲問道:


    「假如我與世界為敵,你會殺死我嗎?」


    與曾經的那句話相似的問題。


    無從得知這句疑問和魔女對哈維講的話相同,抑或不同。


    聽到試圖觸摸自己所不知曉存在的女子這麽詢問,奧斯卡毫無迷惘地回答:


    「假如那成了絕不可能推翻的事實。」


    ──無論陷於何種狀況、任何絕境,隻要還有一絲可能性,他就會握住女子的手。


    讓她朝向前方、邁出步伐。就算沾滿鮮血及泥濘、承受所有憎惡,也要往前邁進。


    但是,萬一她的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已經走到盡頭的話──


    了結她的人肯定也是自己。在他選擇繼承王位時,就做好了這樣的覺悟。


    盡管可以說是無情,卻是比任何人都深愛她的一句話。


    得到他的回答,緹娜夏微微倒抽一口氣。


    然後下一瞬間……她露出了由衷感到開心的微笑。


    魔女好似無法忍住心中的念想,以心醉的眼神注視著國王。


    「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我才能繼續戰鬥。」


    緹娜夏緩緩浮上空中,白皙的手捧住他的雙頰。


    夜色的眼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男子。接著,她垂下睫毛、閉上雙眼,吻在他的額上。


    魔女移開嘴唇,在他的耳邊低語。


    「我們走吧。」


    她拍了一下奧斯卡的胸口。與此同時,奧斯卡看到魔女的喉嚨咽下了水晶球。


    在思考魔女這麽做的含意前,奧斯卡已經往前衝去。


    濃霧消去,他並非跑向愛薾潔,而是阿卡西亞。她隻對魔力產生反應,絲毫不看哈維一眼。那雙空洞的眼神捕捉到奧斯卡奔跑的身影──女子的周圍瞬間浮現十支以上的霧箭,全部朝著奧斯卡傾注而下。


    「果然隻是現象,攻擊很單調啊。」


    奧斯卡看著筆直朝自己射來的箭,同時奮力一跳。霧箭接連失去目標,直直撞上地麵。愛薾潔的表情不變,眼神追逐著他,試圖生成新的箭矢。


    ──然而就在此時,魔女的聲音響起。


    「伊利堤爾迪亞,讓你覺醒的人是我吧?」


    聲音回蕩於黑暗中,愛薾潔的雙眸望向緹娜夏。


    置身於漆黑之中的黑衣魔女,猶如浮在夜空中的月亮。


    「你被迫在這座聖地沉睡。為了封印你,想必犧牲了許多人。」


    奧斯卡一邊聽著魔女宏亮的聲音,一邊在黑暗中向前奔馳。


    隨著逐漸接近那個微微反射光線的物體,奧斯卡看出那果然是阿卡西亞。他拿起插在地麵的愛劍,準備掉頭跑回去。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有東西散落在稍遠之處。


    「那是……人骨?」


    散落於昏暗的地麵、變成淡褐色的物體,正是古人的骨頭。堆積著塵埃的那堆骨頭中,可見好似剛碎裂、閃閃發光的水晶碎片。


    魔女的聲音再次響起。


    「沉眠於古老封印中的你,對我的魔力有所反應而覺醒,所以將手伸到地麵上……但我拒絕了你。因此作為代替,你占據了那個女人的身體。」


    緹娜夏伸出白皙的手,露出美麗的微笑。她的目光中,寄宿著無法抹消的怒火。


    「所以放馬過來吧。殺人無數、令人們陷入瘋狂,在曆史留下傷痕的神啊,就由這座大陸的魔法師──蒼月魔女來對付你吧。」


    緹娜夏的手燃燒起藍色的火焰。


    那是蘊藏著龐大魔力的篝火,一旦觸碰,就會被燒得灰飛煙滅。


    看到在這個位階過於異質的火焰,伊利堤爾迪亞瞬間全身僵住。


    然而下一瞬間,女子發出激烈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僵硬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疊加了好幾層。


    愛薾潔蹬向地麵,朝著緹娜夏飛撲過去。


    然而,哈維從後方壓製住她的身體。男子隻以左手攔住愛薾潔,因那股超越人類的力量而麵容扭曲。


    「你給我待在這……不準走!」


    但是女子就像壞掉的人偶般不斷掙紮。哈維咬緊牙根,站穩腳步。


    她拚命扭動,以超越人類的臂力毆打男人。骨頭斷裂的沉重聲音響起,哈維一臉痛苦地彎下腰。即使如此,他依舊不肯放開女人。愛薾潔發出了猶如野獸的沉吟。


    兩人就這樣糾纏了好一段時間──最後,愛薾潔的身體猛然彈起。


    「啊……啊啊……」


    白霧好似被魔女高舉的火焰吸引,從女子動彈不得的身體開始汩汩流出。


    擁有意誌的白霧蜂擁而至。麵對朝自己撲來的白霧,緹娜夏揚起無畏的笑容。


    「來吧。」


    魔女閉上眼睛,微微地吐了口氣。


    瞬間……某種東西忽然消失了。


    以結界與魔女相連的奧斯卡大喊出聲。


    「緹娜夏!」


    她消除的東西,是無時無刻構築在自己魔力上的堅固障壁。魔法師最先被教導的知識,就是要以個體麵對世界,藉此確立自我。身為魔女的她為了控製自己的魔力,維持的個體非常人所能比擬。


    而她──將之完全解開了。


    毫無防備、過於強大的魔力聚合體就在眼前。


    看到那個存在,神化為白霧一擁而上。


    緹娜夏眼見濁流逼近,先是消除了藍色火焰──然後,什麽都不做。


    濃霧永無止境地流入紅唇之間,白霧纏上魔女纖瘦的四肢及腰間。現象不斷湧入,試圖將魔力從她整個人身上排除。


    這幕景象既奇特又美麗,卻令人生厭。


    哈維一臉茫然地目睹讓人作嘔的光景,懷中的愛薾潔隨之滑落。


    「那家夥……!」


    奧斯卡朝著魔女奔跑的同時,理解了散落在地的白骨代表著什麽。


    畫在壁畫上的水晶球,以及散落一地的屍骸。


    恐怕在遙遠的過去,有人也以同樣的方法封住了伊利堤爾迪亞。


    那個方法就是將自身作為神的容器──然而,人的性命十分脆弱,所以成為容器的人類為了確保自己死後也能限製住無意誌的神,才會吞下水晶球,將之作為收納神的媒介。藉由雙重容器,將伊利堤爾迪亞留在這座聖地。如今,原本作為神之臥床的水晶球,就在剛剛受到魔女的力量牽引而碎裂。


    魔女察覺雙重容器的真相……決定自己也采取相同的手段。


    「緹娜夏!快住手!」


    萬一她成為隻會殺人的現象──


    要了結她的人就是自己。不會讓其他人承擔這個責任。


    她希望自己完成的使命肯定就是這個……然而,他至今總是不斷地選擇道路,不抵達唯一能選的結局。


    美麗的魔女是大陸上最強大、令人畏忌之力的象徵。


    同時也是失去寶座、古老亡國的女王。


    哪怕隻是一次鬆開那隻手,她肯定就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己將輕易地失去她,如同原本就不會相遇般,眼睜睜看著她遭時代的偏移衝走。


    所以直到現在,他依舊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


    「緹娜夏!」


    奧斯卡抓住她的肩膀。


    此時濃霧已經一點都不剩。微微張開的雙唇間,流泄出些許白色氣息。


    魔女以空洞、暗色的眼眸仰望著他,氣若遊絲地輕聲低語。


    「還沒、喔……」


    「『還沒』是指什麽意思?」


    奧斯卡說話的同時,因為她還有意識而感到安心。自己並沒有失去她,應該有辦法挽回才對。奧斯卡瞥了魔女瘦弱的腹部一眼。


    「我幫你把剛才的水晶吐出來。雖然會很痛,你就忍耐一下吧。」


    隻要讓水晶球從她體內離開,應該還有其他方法可行。就算回到原點也無所謂,隻要兩人在一起,即便對手是神也能與之一戰。他這樣確信著。


    然而,緹娜夏目光空洞地回道:


    「這樣不就會讓它逃掉嗎……」


    緹娜夏臉色蒼白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白皙的手指緩緩移到她的身體中央,按住胸口下方。


    指頭從那裏慢慢往下,黑色的魔法服猶如被刀子劃過般切開,從切口底下能窺見如初雪般柔嫩的肌膚。


    最後,指頭停在了瘦弱的腹部上。


    「就是這裏。你辦得到,對吧?」


    「你……」


    理解一切的奧斯卡頓時說不出話。


    伊利堤爾迪亞已經被收進魔女吞下的水晶球中,而不讓它逃走的答案唯有一個。


    「你……難道打算要我切開你的肚子嗎?」


    ──用阿卡西亞從外側將水晶球連同她一起擊碎。


    這就是緹娜夏所提示的手段,以她為誘餌弒神的辦法。


    看到男子那張秀麗的臉龐染上苦澀,魔女笑道:


    「才沒有要讓你切開呢。如果是你,應該隻需讓我受最小的傷就能辦到吧?我會立刻治好傷口,不要緊的。更何況,我已經習慣肚子開洞的感覺了。」


    「……要亂來也該有個限度啊。」


    即使她對自己的身體留下殘忍的傷口早已習以為常,奧斯卡依然不想讓她在自己眼前承擔這種痛苦。


    可是,魔女理所當然地要求他「以劍取勝」。


    奧斯卡的表情依舊苦澀,緹娜夏歪著頭說:


    「難道說,你是沒有自信嗎?」


    「別激我啊,笨蛋。我隻是對你撒嬌的樣子感到傻眼罷了,你是貓嗎?」


    「我才不是貓。」


    蘊含於她雙眸之中的是理所當然的信賴。


    不,甚至不隻是信賴。她就像是在說「如果是你,就能辦到」一樣,無關乎信任,隻是陳述單純的事實。


    毫不懷疑地將身體、性命交給自己的女人。


    真是既麻煩又讓人備感壓力──盡管如此,奧斯卡認為這樣的她依舊惹人憐愛。


    「知道了,我來吧。所以,你要盡可能消除疼痛啊。」


    奧斯卡以布擦拭阿卡西亞的劍刃。


    為了戰鬥而存在的王劍,劍刃絕不狹窄。那地方本就容易出血,他不想傷到其他髒器。奧斯卡取下左手的手套,為了確實瞄準位置,輕輕觸碰魔女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膚。當他以手指滑過柔嫩的腹部時,魔女的身體猛然一顫。


    「感、感覺要起雞皮疙瘩了……請不要一直摸……」


    「別動,忍耐一下。要是不安分點,待會兒我會摸更久喔。」


    被警告後,緹娜夏頓時緊閉雙眼。


    即使她能以魔法消除痛覺、止血和治愈傷口,但是在阿卡西亞接觸的期間絕對不可能辦到,所以下手時要盡可能地迅速正確,而且不能再繼續消磨時間了。


    奧斯卡低頭看著呼吸慢慢變淺的魔女。為了將伊利堤爾迪亞封在體內的水晶中,她想必承受了相當巨大的負荷。


    他調整好意識,以左手摟住魔女的腰。


    「你是我的唯一。」


    與她相同,隻是陳述出單純的事實。接著,奧斯卡提醒道:


    「集中精神。我們會遊刃有餘地拿下勝利的。」


    「嗯,那當然。」


    緹娜夏抬頭看著他,猶如挑戰者般露出微笑。


    「奧斯卡,其實我一直、一直很想痛毆這個『神』呢。」


    那是好似少女般純粹的戰意。


    魔女抬起下巴,閉上眼睛。


    「所以,拜托你了。」


    奧斯卡點頭答應魔女的請求。然後,他在拿著阿卡西亞的手上使力──


    擊碎了從前被稱為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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