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青岸一樣在微弱的敲門聲中醒來。


    他揉揉眼睛確認了下時間,大約剛過七點半。青岸朦朦朧朧地心想,現在是早餐時間,那或許是早晨的morning call吧。隨即他又想到,自己昨天才剛因為有相同的想法而遭到背叛。


    「青岸先生。」


    倉早站在房門前,樣子不太對勁。清爽的早晨卻僵著一張臉,雙手微微顫抖。


    「一大早打擾您,很抱歉。能請您稍微移步嗎?」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青岸嘴上雖然這樣問,卻也察覺到了接下來的發展。倉早會有這種表情的原因隻有一個。


    「……政崎議員,被殺害了。」


    倉早臉色蒼白地說。


    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樣的發展,隻是演員陣容不一樣。


    與常木的狀況相同,政崎來久也是在自己房裏遭到殺害。案發房間的大小、擺設與青岸他們住的房間沒有兩樣,比一般的飯店更為寬敞。


    政崎仰倒在地,黏稠的鮮血染紅了高級的灰色地毯。


    政崎的喉嚨遭一把一公尺左右的長槍貫穿,那是一把精心打造、細致優美的長槍。喉嚨遭貫穿的政崎身側積了一大灘血泊,看起來就像天使的翅膀。青岸止不住怪奇的聯想。


    盡管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青岸腦海裏卻先冒出一個疑問——


    為什麽會發生連環殺人案?


    天使存在的這個世界裏,可以允許殺害第二個人嗎?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大概是因為被血嚇到,倉早一副快暈倒的樣子。伏見垂下腦袋,不敢直視屍體,就連爭場也皺著一張臉。至於天澤,彷佛昨天早上的態度都是騙人似的,嘴巴一開一闔,說不出話。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政崎議員會……」


    爭場好不容易擠出聲音,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遭長槍貫穿的政崎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那是打從心底憎恨這種命運的臉孔。


    青岸環顧房間一周,桌上有兩瓶年份古老的紅酒——一瓶開封一瓶尚未開封——玻璃杯以及政崎必喝的瓶裝啤酒,碟子裏裝著配酒的迷你起司塊和綜合堅果。一旁的垃圾桶內丟了揉成一團的綠色包裝和攤開的紅色包裝。


    桌子角落擺了個插著軟木塞的東西,貌似銀色的螺絲。不懂葡萄酒的青岸雖不熟悉,但那應該是開瓶器吧。


    政崎是昨晚在這裏跟誰小酌時遇襲的。他昨天的精神狀態那麽不穩定,或許沒有酒便無法入眠。


    青岸試著尋找是否還有其他奇怪的東西,卻驚人的什麽都沒發現。要說這間房裏異常的東西,就隻有殺害政崎的凶器。


    那是製裁人類、讓人類墮入地獄的天使之槍。


    「……太殘忍了,凶手怎麽有辦法做出這種事?」


    伏見喃喃自語。耳尖的天澤發出指責:


    「因為是外來者就把自己當客人了嗎?你是頭號嫌疑犯吧?」


    「真不敢相信!原來不隻政崎議員,連老師你都懷疑我嗎?首先,如果懷疑我殺了常木王凱的話,反過來說我這次就是無辜的吧?因為我沒有下地獄啊!」


    伏見半是得意地說。一旁的小間井傻眼地回應:


    「這樣你就變成殺害老爺的凶手了。」


    「不,不是那樣,咦?我有點亂掉了……」


    「不過,這樣一來,這次是真的破案了。」


    宇和島瞟了一眼陷入為難的伏見,低聲道。


    「什麽意思?」


    天澤銳利的目光瞪向宇和島。宇和島沒有絲毫畏懼地回答:


    「剛才,我們分頭去找常世館裏所有的人過來,唯獨報島先生的人影到處都找不到。也確認過抽煙塔了,他不在那裏。」


    直到聽見宇和島這番話,青岸才發現報島不在場。所有人都到齊了,隻有報島不見身影。


    「您知道報島先生為什麽不在吧?」


    天澤還沒會意過來,以微妙的表情打量宇和島。大概是放棄了天澤的回答,宇和島道:


    「他下地獄了。因為報島司就是殺害常木董事長和政崎議員的凶手。」


    宇和島的話令在場所有人一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兩個人死亡,一個人消失——這是個簡單的方程式,天使的規則沒有例外。


    「這麽說來,殺死老爺的人是報島先生嗎?」


    「很有可能吧。」


    宇和島冷冷地回覆不安的小間井。


    「如果說,連現在不見蹤影的報島先生也遭某人殺害了的話,人數就對不上了。因為,凶手殺害常木董事長後隻能再殺一個人,然後自己也會死掉……雖然我不知道下地獄能不能用死掉來形容就是了。」


    的確,若是這樣就說得通了。既符合天使的規則,也沒有矛盾。雖然不清楚報島為什麽要殺害這兩個人,但考量到常木想獨自抽身的狀況,可以推測報島的殺人動機應該跟這件事有關。


    「青岸先生覺得我的推理怎麽樣?」


    此時,宇和島突然把話鋒帶到青岸身上。陳述自己主張的宇和島挑釁地瞪著青岸。青岸之前在宇和島麵前宣布要重拾偵探的工作,他現在這個樣子,簡直是在下挑戰書又像是在試探自己。


    「的確說得通。在出現連環殺人案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下地獄的話就奇怪了。」


    「你似乎也不是完全接受我的看法呢,名偵探。」


    宇和島諷刺地說。青岸點頭,指向依然插在政崎身上的長槍。


    「……我最在意的是凶器。凶手為什麽要用長槍這麽費事的東西殺人?應該還有其他選擇吧?」


    「這是起一出手就會下地獄的謀殺,凶手或許是想為這個行為賦予一些宗教上的意義吧。說到天使的武器,好像就會聯想到長槍。報島是個天使狂記者,因撰寫天使祝福的報導而成名。可能在他的邏輯裏,是想藉由這種方式洗清下地獄的罪名吧。」


    「真的嗎?報島看起來不像是會依賴那種宗教信仰的人,感覺天使對他而言就隻是吃飯的工具。」


    「我們無法揣度人們下地獄前的心情,所以,報島消失就代表了一切。」


    宇和島感覺對凶器的事沒有太大興趣,在他心裏,整件案子已經結束了吧。或許是因為宇和島知道賓客們之間有內訌,所以更加無法動搖這個想法。


    然而,令人無法釋懷的還有殺人動機。常木打算脫離眾人,青岸明白他被殺害的理由。那麽,報島殺害政崎的理由是什麽?至少,報島和政崎看起來並無對立。


    「怎麽會……這樣的話,真的是報島……」


    大概是徹底信了宇和島的推理吧,天澤的語氣透露著悲痛。


    看到天澤的樣子,爭場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麽了,爭場?有什麽好笑的?」


    天澤不悅地問。


    「不,隻是覺得有點荒謬。雖然我也是聽宇和島解釋後才恍然大悟,沒資格說大話,但天堂是天澤老師的專長領域吧?要是早點得出這個結論就好了,不是嗎?還是說,天澤老師最近和天使保持距離,所以感覺不到能量什麽的呢?」


    爭場語帶明顯的嘲諷。看來,他和天澤之間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出現了深刻的裂縫。


    青岸想起宇和島曾懷疑常木王凱心寒的理由出在天澤身上。如果天澤是他們這群人解散的推手的話,也就能理解爭場為什麽會冷嘲熱諷了。因為要是天澤有控製好常木,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


    「爭場,你別太過分!……我們兩個不能在這裏鬧翻吧?」


    「你不要這麽生氣,我隻是覺得有點有趣。還是說,這是那麽不想讓人戳的痛處?會指責你討厭天使的常木董事長已經不在了,天澤老師隻要做自己就好了呀。」


    青岸幾乎沒聽清楚爭場後麵說了什麽,因為爭場還沒說完,天澤便狠狠揪住他的衣領。


    「你……!你再說一句看看……重點是,連你……!」


    「兩位都別吵了!」


    小間井介入兩人之間製止,硬是將天澤拉開。


    「我們不隻失去了老爺,還失去了政崎議員、報島先生,兩位現在再吵架的話要怎麽辦!……請冷靜冷靜。」


    在小間井苦苦哀求下,天澤開始緩緩調整呼吸。然而,即使這樣也消除不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爭場也是死瞪著天澤不放。房間再度彌漫尷尬的沉默。


    「那個……我們要不要把長槍拔出來?」


    大概是為了打破沉默吧,倉早怯生生地提議。


    「政崎議員這樣實在太可憐了。」


    倉早小心翼翼地握住長槍,但在她纖細的手臂下,長槍文風不動。


    「千壽紗,你拔太危險了,我來。青岸先生,可以幫我壓住政崎議員嗎?」


    「為什麽是我去壓……」


    青岸一麵抱怨一麵聽話地壓住屍體。大槻從口袋中取出手帕,確認不會在長槍上留下指紋後開始使勁,結果意外乾脆地拔起了長槍。沾滿鮮血的長槍被放到政崎身邊。


    拔出來一看才發現,這把槍相當鋒利,應該能輕易穿破人類的咽喉吧,意外的是把實用的凶器。青岸剛才雖然說長槍很費事,現在看來卻似乎比殺害常木王凱的短劍更具殺傷力。


    槍尖旁繁複的裝飾連沒有任何美學素養的青岸都覺得美麗,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把槍有些熟悉。


    「……可惡,想不起來。我在哪裏看過這個。」


    「那是天使米迦勒的長槍吧……是展覽室裏的裝飾。」


    天澤回答,似乎恢複了冷靜。這麽一說青岸想起來了,這把槍是那尊大石像手裏拿的東西。由於石像給人的衝擊過於震撼,青岸把長槍忘得一乾二淨。


    也就是說,原來那個天使是米迦勒嗎?為降臨所累,變得醜陋不堪的米迦勒天使像。


    「常木董事長把降臨後的天使與降臨前聖經裏為人所知的天使結合在一起詮釋,請人依那些有名的天使打造屬於他自己的天使像。其中,他最喜歡的是美麗又威武的米迦勒。對於將降臨人間的天使和原先既有的天使劃上等號這件事,我是持謹慎的態度。」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遭爭場刺激,天澤拿出天堂學者的樣子,滔滔不絕。然而,這些情報卻不是那麽重要。


    「本來在展覽室的話,要拿來這間房間就不難了呢。」


    爭場的話聽起來頗有道理。


    「就算這樣,但用那把槍實在太奇怪了。米迦勒的長槍,感覺不是在諷刺我嗎?還是凶手想說這是天使的製裁呢?應該還有其他更適合的東西才對。難道,是想表達凶手是米迦勒?為什麽是長槍……」


    天澤雙眼迷茫,一反常態地陷入自己的思緒。


    是因為本來是夥伴的三人死去的關係嗎?還是跟爭場之間明顯的針鋒相對帶來更大的影響?無論是何者,天澤手足無措的樣子都不尋常,平常如神職人員般的姿態已蕩然無存,現在看起來甚至讓人覺得可悲。


    「天澤老師,請冷靜,我們都了解天使的規則吧?已經不會再有人被殺害了。」


    宇和島再次說明。但如今天的天澤似乎連這些話都聽不進去,他用力搖頭,聲音僵硬地大喊:


    「不,這果然很奇怪!報島不可能殺了他們兩個人!你們還不懂嗎?有某件事正在進行。有人想殺了欺騙天使、褻瀆上帝的我們!這棟別墅裏有什麽。完了,我們也會被殺死。」


    「……你是不是太慌張了啊?不用這麽鑽牛角尖吧?」


    大概是覺得這下不妙,爭場也加入安撫天澤的行列。


    「你真的覺得案子這樣就破了嗎?我受不了了,這是對上帝的褻瀆!聽好了,如果有人想對我做什麽的話就試試看!就算是你們我照樣會殺!我,我會親手讓你們下地獄!」


    糟糕,青岸心裏嘖了一聲。天澤陷入恐慌了,這下子真的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也有可能脫序打算殺個一個人。


    「你相信嗎!常木董事長被殺死了,政崎議員被殺死了……然後凶手是報島?這有可能嗎!無論如何我都要逃出這座瘋狂的島!」


    說到最後,天澤迅速離開了現場。過了段時間,走廊傳來一道粗暴的關門聲。看來,他是回自己房裏了。


    「……我代他向大家道歉。我可能不該說那些奇怪的話吧,因為情況發展成這樣,我也有些焦慮。」


    盡管爭場道歉值得稱許,但已經被破壞的氣氛不會再回來。在一陣紮人的沉默後,小間井開口:


    「……各位,我們停止互相猜疑吧……有兩個人去世、一個人消失。宇和島醫生說得對,凶手下地獄了。我們就以這個為結論吧。」


    跟昨天一樣,暫時的解決與安心感。但遭遇一次背叛後,大家還有辦法再依賴那份安心感嗎?


    盡管如此,也隻有這句話能收拾這個局麵。


    青岸在客廳喝著咖啡,思考在這個情況下,身為一名偵探的本分是什麽。


    剛才眾人歸納出的,是最安全又有建設性的結論,再猜想下去,就會像天澤那樣失去冷靜。


    反正接駁船後天就會來了,大家已經認定不會再有人遇害,靜靜待著一定比較好。攪和案件的偵探隻會令人心惶惶,比起查明真相,現在這樣更為大家好。


    可是,如果審判製裁是天使的任務,那麽偵探的任務不就是追求真相嗎?


    報島殺害兩人的動機以及使用長槍的理由都尚未解開。重點是,報島真的是凶手嗎?的確,如果不把報島當作凶手的話,連環殺人便無法成立,但一切實在疑點重重。


    或許隻有青岸能給這些問題一個答案。


    如果赤城昴在的話,他會說什麽呢?靜觀其變,還是繼續調查?


    他所憧憬的名偵探、正義的一方會選擇哪條路呢?


    如果有答案,青岸也不會來這種島了。


    就在青岸陷入沮喪時,眼前遞來了一隻盤子,盤子裏盛著熱壓三明治。


    「青岸先生,你什麽東西都沒吃吧?千壽紗很擔心你喔。」


    大槻說著,把盤子塞到青岸手中。這麽說來,倉早說她今天也會提供餐點,青岸卻忘得一乾二淨。


    「所以我替她送慰勞品來了,而且還是親手製作。」


    「親手製作?」


    青岸直覺發出怪聲問道。大槻勾起嘴角笑著說:


    「啊,不用擔心,我沒下毒。」


    「如果你做好下地獄的覺悟的話,反而很值得欽佩。」


    青岸抓起熱壓三明治,一口咬下。吐司酥脆的口感與肉醬濃鬱的滋味在嘴裏擴散開來。


    「這是什麽三明治……」


    「說穿了就隻是放了波隆那肉醬的熱壓三明治,但由我來做的話,即使是這麽簡單的東西也好吃得不可思議吧?」


    好一句目中無人、桀驁不馴的話,但到了大槻身上卻無比貼切。


    「……這真的是你做的耶,吃得出來。」


    「是我做的沒錯,怎麽了嗎?」


    「你不是說你不做菜了嗎?」


    「我也說過可以做給青岸先生吃吧?」


    大槻立刻笑著回答。


    「都做一人份了,再做其他幾份不也一樣嗎?」


    「嗯……我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下做菜,加上做菜這件事本身……果然還是很麻煩。但我就算偷懶,你應該也不會說什麽,所以沒關係。」


    大槻今天也跟昨天一樣穿著帽t加牛仔褲,一身休閑的裝扮。他大概是穿著這身衣服做三明治的吧,灰色帽t上到處都是噴濺的肉醬汁。


    因為大槻好像希望別人這麽做,所以青岸刻意什麽也沒說。結果大槻跟抽煙時一樣眯起了眼睛,似乎很高興的樣子。青岸漸漸懂大槻的點在哪裏了。


    「啊,但我原本也想做個什麽給千壽紗吃,但她說她空檔的時候有吃東西,拒絕了我。」


    「倉早小姐真了不起,這種狀況下還是忙進忙出的。」


    「所以才會是我來你這裏啊。青岸先生,你接下來也會繼續調查吧?我來幫忙。」


    「你應該有聽到宇和島說什麽了吧?」


    「他是醫生,所以會說最合適的話吧。可是,你不是偵探嗎?」


    「醫生跟說合適的話無關吧?」


    「偵探跟搗亂現場有關,對吧?」


    青岸望著大槻的眼睛幾秒後歎了一口氣。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喔,什麽忙都可以喔。」


    「告訴我政崎房裏那個像螺絲的銀色東西怎麽用。」


    一踏入鎖得滴水不漏的酒窖,迎麵而來是獨特的溫度與空氣,令人產生一種「認認真真生活後終於能踏入這種地方」的成就感。成排的葡萄酒如標本般排列,感覺隻要打破幾瓶,未來幾年的收入就都飛了。


    大槻不客氣地進入酒窖,拉開酒架下的抽屜。


    「這裏有你要找的東西。」


    抽屜裏有一整排青岸在政崎房裏看到的那種開瓶器,彼此以等間隔排列著。青岸對照開瓶器的外觀和雕飾,取出其中一個。


    「政崎房裏的螺絲應該跟這個一樣。」


    「螺絲螺絲的……青岸先生,你是真的不懂葡萄酒耶。」


    「隨便啦,你可以用這個開個什麽東西嗎?我想看它是怎麽用的。」


    「這裏隻有用『什麽東西』來稱呼很不敬的高級葡萄酒耶,這邊。」


    大槻稍微環顧酒架一圈,從中選出一瓶酒。他將開瓶器的前端刺進軟木塞,試著拔出來。


    然而,應該很好用的開瓶器卻完全刺不下去,不停在軟木塞上半部空轉。


    「怎麽了,好像沒什麽往下移動?」


    「……啊,我犯了初階錯誤。這是左撇子用的開瓶器,我是右撇子。」


    「開瓶器有分慣用手嗎?」


    「轉的方向會不一樣,這很重要喔。這種開瓶器的賣點是一口氣貫穿軟木塞,輕鬆省力,方向錯的話阻力就會很大。」


    大槻拿出另一件形狀相似的開瓶器,握住類似把手的地方旋轉,軟木塞立即遭開瓶器上的針貫穿,紛紛落下碎屑。「啵!」一聲清響,大槻拔起了瓶栓。


    「你看,很快吧?如果是有年份的葡萄酒,開瓶要費很大的力氣,但用這個兩三下就搞定了。」


    「酒裏掉了很多軟木塞碎片,沒關係嗎?」


    「碎片會浮在表麵上,拿掉再喝。侍酒師也說,介意的話就掛濾茶器再喝。」


    「這樣啊……」


    「葡萄酒的味道不會因為那一點碎屑就受損。」


    接著,大槻從架上取出兩隻玻璃杯,倒了自己的份後,將酒瓶遞給青岸。


    「機會難得,喝喝看吧。雖然我不知道青岸先生的收入有多少,但這應該是你買不起的酒吧。」


    「主人死了就隨心所欲嗎?」


    「他可能在那個世界罵我吧,但我聽不到。」


    青岸斜倚酒瓶,深紅色的液體和剛才的軟木塞碎片一起注入杯內。即使在昏暗的酒窖裏,紅酒的顏色依然格外鮮明。青岸不在意漂浮的軟木塞屑,飲下一口紅酒。


    「怎麽樣?」


    「……老實說,不知道。就是酒的味道,啤酒好像比較好喝。」


    「哈哈哈,政崎議員也是這樣說。常木先生聽到會生氣喔。話說回來,那群賓客裏麵隻有報島先生是葡萄酒派。」


    「那在政崎房裏的人,果然是報島嗎?」


    「應該是吧。爭場先生喜歡日本酒,天澤老師好像討厭酒精飲料。」


    這樣一來,意外補強了報島是凶手的假設。政崎信賴到會邀請進房又會喝葡萄酒的人,隻有報島。


    「我知道了。報島先生因為喝醉不小心拿長槍刺了政崎議員,怎麽樣?」


    「以推理小說而言是最爛的答案吧,跟用特殊性癖好交代故事沒什麽兩樣。」


    「可是,如果不是因為酒勁上來不會特地拿長槍吧?那太難用了。」


    大槻的話令青岸想到某件事。


    「沒錯,很難用。明明應該很難用,卻大費周章用那把長槍將政崎固定在地上殺了他,為什麽?要製造出房裏那種狀況,政崎必須躺在地上吧?報島刺人後會下地獄,也不可能把政崎拖到地上後再補一槍。」


    「會不會單純是政崎議員醉倒在地上呢?」


    「喝醉還真好用呢。」


    「所以你講清楚一點嘛,為什麽會那樣?」


    「……用長槍刺政崎的人或許不是報島。」


    「咦?」


    「報島在以某種方法殺害政崎的瞬間墜入地獄,房間留下了政崎的屍體,拿長槍刺那具屍體應該比較輕鬆。應該說,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假設能否定喝醉論了。」


    其實,青岸現階段並不想說這些。因為他可以想像說了之後自己會聽到什麽回應。不出所料,大槻非常乖巧地開口問道:


    「咦?就算有其他人在場,那個人又為什麽要拿長槍刺政崎議員?理由是什麽?」


    「……唉——是啊,會有這樣的疑問吧?啊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說。我隻是提出一點點可能性,你們就會想馬——上得到結論吧。就算我是偵探,也不可能直達真相啊。」


    「咦?你都提出可能性了,如果沒有連理由一起推理的話,很讓人傷腦筋吧?因為隻是說可能有其他人在場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所以啊,偵探沒有什麽神通廣大喔,我能做的,頂多就是清清水溝。崇拜艾勒裏?昆恩的話,就給我去看書!一把長槍哪能推測出凶手啊?」


    「艾勒裏?昆恩是誰啊?」


    「……好,這裏是我的問題。」


    眼前的人是大槻而非赤城。青岸必須重新否定他對偵探天真無邪的憧憬。


    「唉呀,反正我們沒有人在思考長槍的事,與其說報島先生是凶手,其實也隻是希望他是凶手罷了。所以你比我們優秀多了。」


    「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不推理應該比較優秀吧?幹麽沒事找事。」


    如果報島不是凶手的話,大家又會像昨天那樣開始疑神疑鬼了吧?在這座充滿天堂色彩的島上,認為天使已經對凶手降下製裁是更加穩妥的想法。雖然這不是人都已經來到酒窖後該想的事,但青岸這樣做真的正確嗎?


    見青岸那麽說後,大槻難得擺出認真的表情說:


    「我懂。我也常常在想,反正都會消化,我做好吃的菜有意義嗎?內心每分每秒都在糾葛。」


    「……好,這不是我的問題。你這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懂吧!」


    青岸很懊悔自己還稍微思考了一下大槻說的話。大槻為什麽會當廚師呢?大概是因為這是他最適合而且收入又很好的工作吧。青岸忍不住想為這世上眾多的廚師們掬一把同情淚。


    「別那樣看我啦。說這麽多,我做菜的時候也都遵循廚師的正義,很認真喔。」


    「廚師的正義?」


    大槻沒有回答,自顧自地繼續道:


    「就像不做菜的廚師不再是廚師一樣,偵探不破案的話就不是偵探了。青岸先生,你如果知道那把長槍的謎底就告訴我嘛,畢竟我是你的助手。不要吊人胃口,說答案就好。」


    一回神,大槻已將高級紅酒喝得連一半都不剩,大概是喝得太快了,一張臉紅通通的。


    「喂,你喝了多少啊?」


    「畢竟這裏平常不歸我管嘛。我雖然有鑰匙,但擅自開喝不但會被痛罵一頓,還要賠錢。要不是這次機會哪能喝到……你看,一想到這一杯要幾十萬,我的手就在發抖。」


    大槻口齒不清地傻笑著。大槻在常世島的薪水應該相當不錯,卻意外的小家子氣。


    「不過,我差不多該停了……我有點,想吐。」


    「你如果吐在這裏,我真的會生氣喔。你這家夥,什麽助手啊?」


    「是現在這樣我才說的,我隻有這件便服。如果真的吐了,青岸先生,請借我衣服。」


    「啊?你住在這座島上吧?」


    「我平常都穿廚師服……」


    這麽說來,大槻連抽煙的時候都是穿廚師服。他是個超級大懶鬼,這樣似乎很合理。雖然不是完全接受,但也說得過去。


    「那你就給我穿廚師服。我自己也沒帶多少衣服,一點都不想借你。」


    「廚師服是小間井管家負責在管,打死我也不想開口跟他拿衣服,那樣喝酒的事就露餡了。」


    「不想挨罵就不要做壞事!」


    「哇,這句話現在好有說服力喔。」


    喝完杯裏的酒後,大槻終於癱坐下來。


    「青岸先生,我好像不行了。沒辦法,你先走,讓我留在這裏吧,之後我會看著辦。」


    雖然不知道大槻是要看著辦什麽,怎麽看著辦,但看他那副精疲力盡的樣子,問了也不能怎麽樣。無論如何,青岸已經知道開瓶器的用法,再待下去也無濟於事。


    「青岸先生。」


    離開酒窖前,大槻喊道。青岸回過頭,心想大槻該不會要自己照顧他吧?然而,紅著一張臉的大槻卻用認真的眼神盯著青岸。


    「我是因為會做菜所以做菜,你也一樣。如果有能力解開案件的話就去解吧。偵探是正義的一方,對吧?」


    以醉漢而言,這句隔了一段時間才丟回來的回答實在太過真摯。


    「如果我是凶手的話,會希望你罵我喔。」


    「那可不是罵完就沒事了,會下地獄。」


    「那個真的不行,一定很熱……」


    大槻的話尾漸漸消失,或許是直接睡著了吧。這樣就好。


    不用青岸,大槻隻要由小間井來罵就夠了。


    「青岸先生你好過分!為什麽助手麵臨危機卻沒有出手幫忙!」


    青岸一離開酒窖便遇到了伏見。伏見一臉忿忿不平地瞪著自己。


    「要不是今天的命案,我就會被當成凶手耶!啊,那個,我不是在高興發生了命案……」


    伏見鄭重地補上解釋。她的本性大概很認真吧。


    「我從來沒說要讓你當助手喔。」


    「為什麽!我們有共同的敵人,跟其他人比起來,我是最適合的助手人選吧?身為社會正義聯盟,我們應該一起行動!」


    伏見慷慨激昂,眼底閃耀著熱情的火花。


    那雙眼睛的光彩,在青岸眼中也跟之前大不相同了。畢竟,青岸已經知道伏見背後有位名叫檜森百生的記者,伏見是繼承他的遺誌站在這裏。就這層意義而言,伏見和青岸很相似。不,跟一蹶不振的青岸相比,伏見積極多了。


    「那個,你還是不願意嗎?還在生氣?或是,跟其他人一樣還在懷疑我……」


    或許是對青岸的沉默感到不安,伏見小心翼翼地問道。


    連環殺人的出現真的能洗清伏見的嫌疑嗎?從動機來看,繼常木之後,政崎也被殺害實在是大豐收。此外,報島也消失了蹤影。伏見的目標是將大人物一網打盡,應該會很滿意這樣的結果吧。


    問題是地獄的規則。伏見還活著代表她沒有連續殺人。但可能有殺一個人就是了。


    青岸想像伏見與某人同謀、行使殺人權利的樣子,隱隱約約地心想,或許也有這種古典推理的犯案模式。


    「……你真的不是凶手吧?」


    「我是記者。我的確無法原諒常木,但不會想用刀殺他。我有文字這項武器。」


    多麽夢幻的發言。天使的製裁比用文字改變世界有力多了。即使處於這個世界也想用報導文字改變什麽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伏見的這份直率卻耀眼得令人眩目……勾起了青岸的感傷。


    「所以,我是來幫你的。青岸先生,我們接下來要做一件事吧?」


    「什麽事?回去案發現場嗎?」


    「這或許也可行,不過我著眼的地方不在那裏。我說的是,我們應該去繞常世島一圈,尋找可能躲在某處的報島!出發吧,名偵探!果然,說到偵探助手就是記者啊!華生也是記者,對吧?」


    說著,伏見強行拉住了青岸的手臂。伏見的力氣意外的大,青岸好不容易才補上一句:


    「華生是醫生,笨蛋。」


    今天的常世島也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天使不怎麽喜歡這樣的天氣,藍天中飛翔的身影比昨天少了許多。


    不過,天使本身的數量並沒有減少。走出常世館,處處都能看到在地麵上四處爬行的天使,那不是什麽令人愉悅的光景。天使的舉止有如公園裏的鴿子,看著這樣的天使,不禁覺得他們的數量可以再少一點。


    「來,青岸先生,這是最適合當白羅的好天氣吧?請用名偵探之眼找出潛藏起來的報島。」


    「你的表情一副連白羅叫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伏見雖然露出一張苦瓜臉,卻也沒有任何回應青岸的意思。青岸總覺得自己和這個女生的頻率不太合。


    盡管如此,青岸依然跟伏見同行的理由,是因為她的著眼點並不壞。


    如果政崎遇害時有第三人在場,順便又是那個第三人殺了政崎的話……


    報島或許就潛藏在島上的某處。在那個狀況下,報島隻要隱藏蹤跡,就能營造出自己墜入地獄的假象。之後,他便可隱形,暗中活躍。


    隻要找到活著的報島,之前的那些前提和案件的樣貌將會全盤改變。如果是這樣,就必須徹底搜一遍這座島嶼,任何角落都不放過。


    「你在島上散步過嗎?」


    「沒有,頂多是在別墅和抽煙塔之間來回。」


    「常世島是座平緩的山丘,常世館位於山頂的位置,從港口到常世館之間雖然有鋪道路,其他地方卻幾乎維持原始的地貌。島上有些地方有留下前任島主半途而廢的開發痕跡……」


    伏見拿出地圖向青岸說明。


    「從島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需要多久時間?」


    「大概二十分鍾吧。這裏很小吧?」


    「以私人島嶼來說,算數一數二了吧?不過,不太妙……」


    就算要搜索,常世島上能藏身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加上島嶼外圍似乎還有海灣和洞窟,隻要有心,便能待在一個地方據守不出。當然,食物和水或許是個問題,但隻要有人協助,島上能藏身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若是真心想抓人,隻能趁對方睡覺或是鬆懈的時候吧。


    此外,青岸他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報島是真的藏起來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像要證明惡魔不存在一樣。報島或許潛藏起來了,又或許,如眾人所料下了地獄。


    「就算他被人殺害丟到海裏,我們也不知道。」


    青岸喃喃自語,輕輕搖頭。再這樣反覆推測也無濟於事。


    伏見不理會青岸,朗聲繼續說明:


    「島上有三口井,但似乎都乾枯了。如果還能用的話,我也不會那麽輕易跑去常世館。」


    「放棄掙紮,早點過來後很舒服吧?」


    「是很舒服啦……這一點該說是令人生氣嗎……不過,在常世館裏工作的人都對我很好耶。就連抓住我的小間井管家也是,談過話之後才發現他是個好人。」


    伏見雖然滿腔正義,卻似乎很容易受這種人情左右。不過,闖入敵人大本營卻獲得款待,會受影響也是無可厚非。


    「總之,有個目標應該比漫無目的亂走好吧?我們要不要把這座最遠的井設為目的地呢?」


    伏見敲敲地圖征詢青岸。過了一會兒,青岸頷首表示同意後,伏見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不愧是青岸先生。我們走吧,這樣一定能朝破案邁進一大步!」


    青岸和伏見一路走到井邊大約花了十五分鍾。看來,伏見的預估頗為正確,從島上一端走到另一端需要二十分鍾。


    「這就是我說的那口井,大概是因為緊鄰懸崖的關係,非常深……」


    那是座利用水桶汲水的水井,雖然年代老舊卻十分堅固,無論是石頭堆砌的井體本身還是聯係水桶和井繩的滑輪看起來都不太有缺損。青岸碰了碰井繩,繩子出乎意料的結實,最特別的,是那不可小覷的長度。


    因為,這口井相當深。


    井口上方的小屋篷遮蔽了陽光,使人難以看清井底,若非沉滯的空氣和些微反光顯示井裏不是單純的虛無,青岸或許會以為這是一處將黑暗本體關起來的深淵。


    這口井過去應該有相當程度的水量吧,隻是當井水不再冒出後,水井的深度便帶上凶器的色彩。一想到摔下去必死無疑,青岸便有些膽怯。


    「怎樣,是沒用的井對吧?我看了之後好失望。」


    伏見滿不在乎地說,一點都不明白青岸隱約感受到的那股恐懼。


    「隻是失望嗎?這摔下去會死人喔。」


    「身體不要探出去就沒關係了吧?我覺得想像從懸崖這裏掉下去會怎樣更恐怖。」


    伏見一步步走近懸崖。嘴上說恐怖卻大剌剌地不停靠近是為什麽呢?正當青岸提著一顆心,害怕伏見會就此摔落時,伏見突然開朗地「啊!」了一聲。


    「青岸先生!這裏好像有個凹洞,類似藍洞那種感覺。」


    「這裏不可能有那麽漂亮的地方吧?」


    「別管漂不漂亮,先下去——啊!」


    早一步爬下斜坡的伏見訝異地倒抽了一口氣。不會吧?報島不會真的藏起來了吧?


    青岸留意著腳步爬下斜坡後,一樣出乎意料的東西映入他的眼簾。


    「青岸先生,那是……!那是船!他們明明說島上沒有船!」


    眼前,是艘看起來要價不菲的汽艇。不同於古老的水井,汽艇有著相當新穎的外型且性能十足的樣子,用來讓有錢人海釣,綽綽有餘。不過,大概是長時間沒有使用的關係,駕駛座上積了一層灰。


    這艘汽艇與水井的直線距離不到幾公尺,剛才之所以沒發現,是因為不會有人特地窺探這塊地方。


    「太棒了,青岸先生!這下大家不就能逃離常世島了嗎?這是我們的功勞!」


    伏見興奮不已,眼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青岸先生,我等不及了,快回去告訴大家吧!這樣一來——」


    「喂,等一下。」


    「為什麽?我們有機會離開這裏了,怎麽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的樣子!」


    「看這個座位,這是艘雙人汽艇,再勉強也載不下更多人。這樣一來,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事?」


    青岸的話令伏見瞪大了眼睛。接著,大概是自己想到了答案,伏見微微點頭。


    此外,這種汽艇應該開不回本島吧,頂多隻能出個海或是前往附近的觀光島嶼。不過,倒是可以和周圍保持距離。


    疑神疑鬼的人可能會想一個人霸占這裏,最後搞得大家為了這條船互相殘殺。在見識過天澤失去理智的狠樣後,難保不會發生這種事。


    「重點是,小間井管家和倉早小姐不可能不知道這艘汽艇的存在吧?盡管如此他們卻閉口不提,就是預測賓客會起爭執。」


    從駕駛座上累積的灰塵來看,這艘船顯然平常沒人使用。當常木著迷天使的程度惡化後,這艘船也跟著除役了吧。如此,船有沒有在保養都令人值得懷疑。


    「話說回來,你有遊艇駕照嗎?」


    「咦?我沒有……但別看我這樣,我也出海釣過魚。檜森前輩喜歡釣魚,我看過他開船……」


    「這不是看過開船就能搞定的東西喔,這種大小是會翻船的。」


    「就算你這樣說……那,那我可以請其他人載我。」


    「我記得,那群人裏麵有遊艇駕照的隻有爭場,他早餐時說過類似的話。你覺得那家夥會願意載你嗎?不管怎麽樣,感覺你都搭不了這艘船。」


    「……那就沒用了呢。話說回來,油箱裏好像也沒油,也不可能偷偷開出去了嗎……」


    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伏見漸漸陷入沮喪。


    「你本來想出島嗎?」


    「其實……唉,有一點吧。因為很可怕不是嗎?」


    伏見意外坦率地承認了。那聲「可怕」和記憶中坐在事務所沙發上的木乃香重疊在一起。


    「有人在這種狀況下遭到殺害,現在已經少了三個人……明明是我自己主動來這座島的,結果卻這麽軟弱。我來這裏是為了揭露卑鄙的殺人手法,但看到眼前真的有人被殺害時,卻害怕得無法動彈。」


    「這是殺人案,有這種反應很正常。」


    「說到底,大家過去都是因為有天使在所以覺得很安全吧?我采訪自殺式攻擊,自認為接觸到了殺人與製裁,結果對於自己可能會被殺害的念頭,竟然有『久違』的感覺。這種習慣也很可怕呢。」


    天使降臨後,在「殺人」與人類之間隔了一層薄膜。盡管沒有自覺,但應該有許多人在這層薄膜裏感受到些許的安心。


    此時,一隻飛向海岸的天使一個回旋,朝青岸他們飛來。天使逐漸逼近、發出刺耳振翅聲的模樣不管什麽時候看都有股壓迫感。靠在汽艇上的伏見驚叫一聲,誇張地跳閃開來。


    「哇,突然飛過來。是因為我們在談論天使嗎……唔!他在看我。」


    「天使沒有眼睛吧。」


    「那張平平的臉有點恐怖對吧?如果能像這樣,再更有表情一點的話……也還是很恐怖……」


    雖然陰森森的,但比起有表情或聲音,還是現在的設計比較好。


    「天澤來這裏的話,又要出動撥火棒了吧。」


    「他那個氣勢真的很不得了。」


    「對啊,我當時嚇了一跳。雖然他上電視時也絕對不會靠近活生生的天使,不然就是撇開視線,所以我也懷疑過,但沒想到他真的討厭天使。」


    「怎麽說呢,感覺就像哈密瓜農夫討厭哈密瓜一樣。」


    「可是,我也能理解他討厭天使的理由。畢竟這個世界的天使感覺比起天堂,更接近地獄。」


    沒有人看過天使引導人類前往天堂的姿態,眾人看到的,總是將人類拖向地獄的纖細手臂。人類從這件事上尋找各式各樣的意義。


    無論是常木還是天澤,都被名為天使的東西吞噬了。


    長時間不斷麵對天使,不可能不受影響。青岸也一樣,若再這樣繼續困在天堂的執念裏,也有可能會變成他們其中一方。對於天使,無論是愛還是恨,結局都是地獄。


    「這是什麽?這邊的岩石上有類似樁的東西。」


    如伏見所示,汽艇旁的岩灘上打了好幾根地樁,有點像搭帳篷用的營釘,彼此隔著相同的間距。


    「隻是用來綁船的吧。不過這艘船沒那麽大,需要這麽多係船樁嗎?」


    單單隻是一眼望去,青岸看到的樁釘就超過十根,以小型汽艇而言,怎麽想都太多了。


    「這艘船明明自己也有錨啊。這個起錨裝置是自動的吧,還真是下重本……」


    伏見輕撫汽艇低喃,眼裏清楚流露出對汽艇的留戀。望著汽艇一會兒後,伏見把手從船上移開。


    「好吧。青岸先生,汽艇的事就當作隻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吧……至少在常世館的人提起前應該裝做不知道,對吧?」


    「很懂事嘛。」


    「因為是我自己決定要來常世島的,不可以逃跑。我必須有清楚的自覺才行。」


    盡管臉上的表情像個迷路的孩子,伏見還是毅然說道。


    之後,青岸和伏見繼續探索,也看了其他水井。其中一口井隻要探出身體就能碰到底,另一口井的深度則是和靠近遊艇的水井差不多,但無論哪口井,都已經枯涸。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所有井裏都沒有報島的屍體吧。


    「對了,你是跟我搭同一艘船來的吧?」


    回到常世館後,青岸送伏見回房。由於伏見一副說完「謝謝」就想關門的樣子,青岸於是像昨天一樣伸出腳卡位。遭到阻攔的伏見半眯著眼,埋怨地看著青岸,不情不願地回答:


    「沒錯。所以我看到你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已經遇過一次了。謝謝你那時沒有跟常木報告我的事……」


    伏見似乎有些尷尬地說。看來,本人也認為那樣的舉動應該反省。雖然事到如今,青岸並不確定自己當初放過伏見的判斷是否正確。


    「那種蹩腳的跟蹤沒必要報告。」


    「怎麽會!不,沒報告很好,很值得感謝啦……不過,你明明是偵探卻沒發現我在船上吧!意思就是我也稍微成長了不是嗎!」


    「閉嘴。我私底下和工作時的注意力不一樣。」


    話雖這麽說,伏見卻偏著頭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的確,青岸沒有察覺到伏見是事實。就算撇除渡輪本身十分寬敞以及實際工作人員隻有倉早一人這兩點,伏見仍然可說藏得十分巧妙。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你身上有沒有那封把你叫來常世島的信?我想看看。」


    「啊,有!我有帶來。請稍等。」


    伏見微微擺出握拳振臂的姿勢後,從房裏拿出一隻樸素的信封。從這隻毫無特色的信封,應該很難鎖定寄信者是誰吧。信封上的地址也細心地使用電腦打字,無懈可擊。


    「信封裏放的是這兩張信紙和郵輪的內部地圖。」


    一張信紙以電腦打字,冷冰冰地印著「想不想揭露常木王凱的罪行?」另一張寫的則是倉早在郵輪上的工作時間表。當然,有這張表不等於絕對不會被人發現,但卻也是一層保障。


    「還有其他東西嗎?可以當作線索的一些東西。」


    「請講點道理好嗎?不過,寄信的人一定在來這棟別墅的十個人之中對吧?隻有這十個人知道常世島有活動。」


    「應該吧……」


    然而,青岸卻完全想不出誰把伏見找來島上可以獲得益處。對那群人來說,記者隻會礙事……不過,要說伏見來島上做了什麽事,頂多就是披上殺害常木的嫌疑……


    突然,青岸得出某個想法。


    如果,這就是她的任務呢?


    青岸想起最先遭人懷疑的伏見。


    如果說挑選伏見的原因就是方便在殺害常木後打造一個凶手,讓她當代罪羔羊的話——


    「總之,這封信交給你,請繼續努力解開真相!就這樣。」


    「喂,助手工作結束了嗎?」


    看到伏見打算就這樣關回房裏的模樣,青岸下意識出聲挽留。


    「我要在房裏整理思緒。沒問題的,即使沒有我,青岸先生一定也能圓滿達成偵探的任務吧……我很期待。」


    「你是用什麽立場在說話啊?」


    「唉呀——嗯……什麽立場呢……」


    此時,伏見突然想說什麽的樣子。至少,在青岸眼裏看起來是那樣。


    不過,伏見沒有說出口,以模棱兩可的笑容帶過。


    最後,伏見毫不留情地關上了房門。青岸並不是那麽想要助手,伏見不一起行動就不一起行動。隻是,有些東西他無法釋懷。從過去的經驗中青岸非常清楚,硬是自己找上門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報島擁有很強的防盜意識,房門上了鎖。


    此次事件中,這裏應該是情報含量僅次於案發現場的地方。然而就算想開鎖,由於常世島的門鎖跟飯店一樣采磁卡感應,青岸也無從下手。


    正當青岸想著乾脆踢壞房門時,身旁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怎麽了嗎?」


    「那裏是報島先生的房間……不,您應該不會弄錯……您是想調查報島先生的房間嗎?」


    倉早露出為難的表情。以倉早的立場而言,就算報島生死未卜,也還是很抗拒未經同意讓他人進入賓客房裏這件事吧。


    「可以的話我想進去……根據報島房裏的東西,或許可以知道他為什麽會做那樣的事。」


    「意思是,或許也能知道為什麽報島先生非得用那種方式殺害老爺和政崎議員吧……」


    「嗯嗯,至少應該能揭開殺人動機。」


    青岸沒有任何根據,但此時不虛張聲勢便無法開門。


    「我知道你很猶豫,但能幫我開門嗎?你可以在旁邊監視,以防我有什麽可疑的舉動。」


    「拜托。」青岸強調。煩惱再三後,倉早妥協了。


    「……好吧,我去拿萬用鑰匙。」


    「真的嗎?」雖說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青岸仍然感到訝異。


    「我能理解這是調查必須的……而且,為了確認報島先生的安危,我和小間井管家已經進去過了……毫無見識的我們已經先侵犯了客人的隱私。」


    倉早略微停頓一下,笑著補上一句:


    「再加上,我是您的助手啊。」


    以這個頭銜自居的人,倉早是第三個。


    老實說,這是目前為止最值得信任的助手。


    報島的房間基本上也與其他客房無異。隻是,或許是很習慣住在這裏的關係,從使用方式上看得出報島的隨便。他將換下的衣服丟得到處都是,大肆移動房裏的家具,地上甚至還有喝完的葡萄酒瓶,簡直把這裏當自己的領地了。


    「報島先生說他的東西放著就好,不用整理,所以我們幾乎不太會進來。報島先生多次蒞臨常世館,似乎住得很自在。」


    「很自在啊……亂七八糟成這樣,難得的好房間都在哭了喔。」


    房裏有太多殘留痕跡,青岸猶豫著不知該從何處下手。麵對這樣的青岸,不知為何顯得精神奕奕的倉早轉身說:


    「來吧,青岸先生,如果您有想調查的地方請交給我吧。別看我這樣,我在打掃房間上有屬於自己獨到的見解,或許也很擅長找出線索呢。」


    「……啊……這樣啊?」


    「青岸先生,盡管對我這個助手下令吧。」


    倉早笑著說完後,突然換上認真的表情。


    「館裏發生的這些事,事態嚴重。我想,最好的方法或許就是在各位留宿期間提供幫助,並以助手的身分跟隨您吧。如果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小間井管家也會一起協助您。」


    「小間井管家嗎……」


    在常世館工作的三人中,小間井就某種意義而言是青岸最不了解的人。小間井和倉早一樣,既無殺人動機也無可疑之處,和青岸太沒有交集了,令青岸忍不住擔心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麽重要之處。


    大概是看青岸陷入長思,以為他在懷疑小間井,倉早神色堅定地說:


    「請放心。我、大槻還有小間井管家都不是凶手。」


    「你有證據嗎?」


    「有,範達因的推理小說二十則。二十則裏似乎有說,傭人是凶手是禁忌。我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感激自己的立場過。」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或許是願望吧。」


    倉早完美的假笑實在太不適合開玩笑了。不過,她是真心想讓青岸放鬆。


    「……那,如果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請跟我說。比起工作,這次請用調查的心情來看房間。」


    「遵命!我會全力以赴。」


    倉早行了一禮,前往浴室。青岸一麵為倉早馬上就朝那裏進攻的手腕感到欽佩,一麵走向床鋪。


    亂糟糟的床邊原封不動地遺留著報島的行李。皺巴巴的背包中塞了香煙盒、筆記型電腦、筆記本和換洗衣物。


    總之,青岸先打開筆記本,裏頭隻記錄了巨細靡遺的采訪時程,沒有什麽重要情報。青岸迅速翻過筆記本,有個東西從封套裏掉了出來。


    是枝鋼筆。藍色係筆身搭配金色線條,與政崎的筆十分相似,但細節的質感卻有著天壤之別,最重要的是,這枝筆還有個不需要的功能。


    青岸檢視筆蓋,往左一撥,馬上感受到一種類似轉盤的觸感。他繼續撥轉,拉開筆蓋。


    鋼筆傳出了報島的聲音。


    『這東西就交給我處理……我們回到正事上吧。』


    果然,這不是鋼筆,而是仿造鋼筆外型的數位錄音機。由於常被拿來做不好的用途,老實說不是什麽有品味的東西。青岸細聽錄音的內容。


    『所以,議員你是認真要離開「同盟」吧?』


    『嗯,回去後我一定要退出……還有常木的事業。反正常木死了,他旗下的事業也會亂成一片吧。我就趁這個機會斷絕關係。』


    同盟。雖然有點在意這個沒聽過的詞,不過順著兩人的對話聽下去,這可能是政崎他們對自己那夥人的稱呼。


    『我一個一個確認喔,和你聯手的人有丹代、津木還有……』


    政崎接著報出一連串的名字,政崎時而肯定,時而會說「這個不是」,予以否定。兩人持續著這樣的對話。


    這是什麽啊?青岸才感到納悶,報島便突然說道:


    『你不需要後悔吧?不殺常木的話,不隻是我們,連爭場先生都會有危險。你別忘了,那家夥因為天使真的變得很奇怪。』


    『是啊……常木他……甚至還為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怪物撒大錢……』


    『不隻這樣,他搞不好還會說自己已經洗心革麵,想把過去的事全招了。要是那樣的話,一切就都完了吧?』


    『……是啊。真是的……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那家夥真的有可能會這麽做……』


    『如果那樣的話,我一定會最先被切割,最壞的情況還有可能被當成替死鬼。我們是在被殺死前先下手為強,他活該。』


    政崎回了一句什麽,報島語氣諂媚地說了些沒意義的客套話。


    『那我們今晚再來決定細節吧。別擔心,我站在議員這一邊。』


    錄音到此結束。青岸查了下是否還有其他檔案,但錄音筆隻留下這段紀錄。


    不過,竟然說「我站在議員這一邊」嗎?知道報島接下來會做什麽的話,這句話隻讓人覺得背脊發涼。因為,在這段談話後,報島用米迦勒的長槍殺了政崎。


    青岸不是很了解這兩人錄下來的談話內容。不過,他知道一開始的「這東西就交給我處理……」是什麽意思。「這東西」指的就是這台數位錄音機吧。報島以此為名目,順利從政崎手中拿到了錄音機。


    政崎這個人,感覺光是聽到鋼筆被掉包成錄音機就會失去冷靜,要蒙騙這樣的他應該很簡單。報島於是在收下錄音機後偷偷按下開關。


    他這麽做的原因,恐怕是為了將後半段的談話當作威脅的籌碼吧。這段錄音有滿滿的名字,都是與政崎聯手的重要人物。隻要拿出這個檔案,即使離開常世島,政崎也無法違抗報島。


    「倉早小姐。」


    「什麽事?」


    「我離開一下。這裏可以交給你嗎?」


    「好,沒問題。」


    「謝謝。」


    青岸借走了鋼筆和筆記本,來到走廊。


    他的目標是樓下,剛才離開的伏見房間。


    大概是察覺到不好的氣氛吧,即使青岸按了門鈴,伏見也閉門不見。青岸沒有時間跟先前一樣以宇和島為誘餌,不得已,隻好像個討債似地用力拍打伏見的房門。


    「喂,助手!你自己說你是助手的,給我出來!幫幫我!」


    「不要敲,不要敲啦!其他人看見了會把你當成凶手喔……!」


    伏見邊抱怨邊打開房門。青岸將錄音筆擺到她眼前。


    「我開門見山說了,這是你的東西吧?」


    「咦……你在哪裏找到的?」


    「夾在報島的筆記本裏。」


    「難怪我找不到……!那個臭記者……!」


    伏見嘖了一聲咕噥道。


    「你之前鬼鬼祟祟的該不會就是在找這個吧?」


    「……沒錯。前天,我在屋子裏被抓到的那天,吃過午餐後常木找我去他房裏詢問……還是該說審問?要我舉出有合作關係的媒體。」


    如同倉早說的那樣,這一定是為了「製裁」伏見吧。


    「我當時因為緊張弄翻了包包裏的東西,應該是那時候掉的……要是讓人知道我帶著這種東西,不就會被發現我是準備好來刺探常木的嗎?所以我才想把它找回來。」


    「你這個樣子真的有辦法做好記者嗎?」


    「弄翻包包和記者的資質無關。所以,是報島吞了我的錄音機嗎?真的是不能大意耶。」


    「不,拿的人應該是政崎。他有枝類似的筆,大概是搞錯了。」


    「是嗎?反正都一樣。」


    都一樣嗎?青岸瞬間懷疑。不過,他現在最想問的不是這個。


    「問題在錄音的內容。我給你聽,注意後麵出現的名字。」


    青岸重播錄音到報島接二連三舉出名字的地方。結果,伏見瞪大了眼睛。


    「這些都是企業高層的名字,一直被懷疑向政崎提供不法政治獻金,還有些是因為自殺式攻擊間接得利的人。」


    「感覺常木和同盟的其他人已經不是合不來的問題了……」


    「原來那是真的……」


    「什麽真的?」


    「據說,常木打算中止對政崎的讚助。實際上,常木王凱也連續對政崎經營的公司中止了金援。我原本以為常木王凱雖然中止讚助卻還是邀政崎到島上來,是打算繼續維持彼此的關係……」


    應該說,這次的邀請是常木王凱下的最後通牒吧。如果政崎不順著常木的意——讓常木從同盟安穩脫身的話,常木將給予更強烈的經濟製裁。


    「報島也說自己會被切割……什麽嘛,除了我以外,這些家夥也有動機嘛,更深厚的動機……」


    「從這段錄音聽起來,他們似乎也被逼得很緊。」


    除了中止讚助外,報島他們有一部分更擔心的是常木對天使日益加劇的迷戀。


    如果常木對天使的信仰繼續加深,可能會對自己一行人做過的事感到後悔,向世人坦承一切。報島他們會這樣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擔心常木為了能麵對天使,認為必須麵對自己的罪行。


    「……然後可能就演變成,如果殺常木一個人能解決問題的話就這麽辦,對吧?」


    「現在的人類,每個人都有一次殺人的權利……反正,那些家夥一直在非法利用這項權利……」


    「真是爛透了。雖然我本來就這樣覺得了,但這群家夥真的不是人。」


    伏見苦澀地說。突然,她露出想到什麽的表情。


    「也就是說,這是項大功勞吧?要不是我把錄音機忘在常木房裏就聽不到這段對話了吧?然後也不會知道他們對常木不滿了喔。這是我的功勞吧!」


    青岸不禁語塞。這麽說或許沒錯,但要青岸就這麽承認總覺得有些不甘心。伏見的數位錄音機雖然填補了失落的環節,但她本人什麽事都沒做。


    「如果沒有我,我們就會一直不明白報島的動機!這樣一想,不是很厲害嗎!對吧,青岸先生!是這樣吧!」


    「可是,報島殺害政崎的理由卻越來越讓人想不通了。以這段錄音來說,他們利害關係一致,沒必要分裂吧?是發生了什麽事才會讓報島拿長槍刺政崎的喉嚨?」


    「…………結果又回到這裏了嗎?」


    「我們知道有錢人殺人同盟之間起了內訌……」


    盡管線索逐步增加,青岸卻絲毫沒有接近真相的感覺。在希望常木死掉這點上,政崎和報島應該是一致的。那天,政崎的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青岸最後沒有結論。唯一敢說的,就是存活下來的爭場和天澤,應該都為常木王凱的死感到高興吧。


    回房前,青岸再次前往天使展覽室。


    被設立在最醒目之處的天使像,手中已沒了長槍。


    失去長槍的天使像十分難看。天使像本來的外型就像隻駝背的猴子了,不自然彎曲的手臂現在看起來很呆。長槍原本似乎是靠在天使的手臂裏,也就是說,任何人都能將它取出來。


    失去長槍的天使像沒有一絲神聖莊嚴,搶走長槍的人類看著這樣的天使有什麽反應呢?


    青岸離開天使展覽室時已近日暮時分。


    大概是太陽西下便會變得活躍吧,窗外的天使顯得格外醒目。盡管發生命案,天使依舊隻是在空中飛舞,不向世人展示真相。


    同盟的存在讓常木的犯罪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這座島上的賓客以常木為中心,濫用天使的規則,讓許多人陷入不幸的深淵。


    伏見仰慕的前輩也是。事到如今,檜森百生的死亡怎麽想都是常木等人搞的鬼。麵對逼近自己罪行的檜森,常木他們便按老規矩,讓他卷入意外吧。


    殺死赤城他們的也是「同盟」嗎?因為四處奔走阻止自殺式攻擊,成為同盟的眼中釘,所以才殺了他們嗎?赤城他們一直奉行的正義之舉,兜兜轉轉後卻成了自己死亡的原因嗎?


    不,應該不是這樣。如果赤城他們是同盟的殺害目標,常木應該不會邀請青岸來常世島。那場車禍是真正的自殺式攻擊。


    ——慷慨赴義與被卷入沒有道理的不幸中死亡,哪一種才能獲得救贖呢?


    此時,青岸察覺心中浮現一股奇妙的想法。


    青岸希望赤城他們的死是單純的偶然,而非常木等人的陰謀。


    這種心情的原因很好回推,理由隻有一個——因為常木已經死了。因為青岸再也無法讓常木接受製裁也無法找常木報仇。


    察覺到自己的這種心態後,青岸衝動地捶向一旁的牆壁。到頭來,青岸的救贖也還是走到了那個方向嗎?如果青岸是在常木活著時知道同盟的存在——刺下那把刀的人,或許是自己也不一定。這樣的想法瞬間掠過腦海,青岸連忙甩頭。那應該不是赤城所期許的正義。偵探青岸應該正正當當,想辦法讓對方接受法律的製裁。


    然而,與那把短劍有著相同形狀的想法如今仍在青岸心中沸騰翻滾。青岸明明是以偵探的身分調查案件,卻忍不住覺得常木王凱死有餘辜。如果報島是和政崎起內訌而死、墜入地獄的話,青岸甚至想為此鼓掌喝采。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算什麽呢?這樣還是偵探嗎?


    如果青岸隻是為此煩悶倒還好。


    但他卻忍不住進一步思考,同盟裏還能讓其接受製裁的存在。


    所謂的因緣巧合真的很可怕。青岸為了冷靜來到別墅客廳,在這裏遇到了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爭場先生。」


    爭場雪杉靠在單人沙發裏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他身旁有杯滿滿的咖啡卻不見熱氣,大概是放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口也沒喝吧。


    「唉呀,是青岸啊。」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不想碰到在三樓晃來晃去的天澤老師。他看起來很虛弱,除了以前就認識的小間井管家和倉早小姐,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尤其特別討厭我。再這樣下去,他可能會殺了我,所以我才逃來客廳。在這裏,還能喝到美味的咖啡,對吧?」


    爭場雖然語帶戲謔,卻不見得完全是在說笑。現在隻能祈禱小間井和倉早能順利安撫天澤了。


    看著冷靜的爭場,青岸心想:


    他們沒有明確的證據。


    然而,從至今出現的旁證來看,爭場有很大的嫌疑。畢竟,他也是同盟的一員。調度自殺式攻擊的武器,最後開發「茴香」的人是爭場吧。他在同盟裏擔任這樣的角色,所以他的事業在天使降臨後依然蒸蒸日上,爭場控股公司根本不是什麽走一步算一步,反而是因為這樣的世界才得以興隆。


    爭場就是青岸他們在找的「凶手」。


    問題在以後。離開常世島後,青岸有辦法證明爭場的罪行嗎?常木王凱已死,爭場的惡行會曝光嗎?青岸能讓爭場接受法律製裁,為赤城他們報仇雪恨嗎?


    青岸必須這麽做,同時,卻也覺得這些事或許無法實現。


    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爭場想必是個深謀遠慮的人,一定可以輕鬆避開法律的追究。常世島發生的這些事或許也會讓他提高戒備。還好除了天澤,同盟裏的主要關係人都死了,爭場怎麽做都行。也許,他會藏起狐狸尾巴,徹底脫罪。


    如果是這樣的話,青岸一定會後悔莫及。


    然而,青岸現在有別的選擇。


    沙發裏的爭場毫無防備,青岸可以在這裏殺了他。


    如果打起來,青岸能贏爭場。因為,自己是帶著殺意攻擊。若是就這樣離開常世島,恐怕就再也沒有能殺爭場的機會了。爭場位於企業的金字塔頂端,連像這樣單獨一人的情況都很難得。


    心髒在胸腔間劇烈跳動,青岸開始耳鳴。他厭惡自然而然得出「殺人」這個選項的自己,卻止不住這樣的念頭。


    「青岸,你怎麽了?」


    「……你……」


    青岸脫口而出。


    「你說過,天使是不合常理的象征……你覺得天堂存在嗎?」


    「我不知道。」


    爭場乾脆地回答。青岸繼續說道:


    「你不怕天堂或是地獄嗎?我……我知道你們幹的好事。你難道不會有罪惡感嗎?」


    即使沒有說出具體內容,爭場應該也聽得懂吧。


    證據就是,爭場臉上柔和的微笑消失了八成。爭場的長相本就嚴肅,散發著壓迫感。盡管如此,爭場的語調依舊溫和。


    「我們幹的好事嗎……」


    「沒錯。」


    他會後悔過去的所作所為,坦承自己的過錯嗎?青岸期望著。若是這樣……若是這樣的話會如何呢?青岸能原諒爭場嗎?如今,連「原諒」的意思,青岸也越來越不明白了。


    然而,爭場卻與青岸的期望背道而馳,吟唱似地繼續說道:


    「以前,我曾去過某個外國城市,那裏治安敗壞,街頭幫派橫行。敵對勢力隻要一碰麵就會爆發爭執,場麵驚險刺激。」


    青岸不知道爭場說這些話的意圖,靜靜聽著。


    「因為真的是每次碰麵都會惹出麻煩,所以兩個幫派的代表就在城市裏畫了一條線,像是『越過這條線是你們的領地,這條線之內是我們的勢力範圍』這樣,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搶地盤遊戲一樣,卻意外起了卓越的效果。」


    「爭執消失了嗎?」


    「爭執減少是減少了。幫派分子都非常注意那條界線,遵守規矩度日。過去是因為沒有標準才會那麽常發生無意義的爭執,兩幫人馬不會碰麵的話,紛爭也就減少了。但相對的,也增加了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虐殺事件,手段殘忍得令人不忍卒睹。有了地盤界線後,幫派爭執因為井水不犯河水減少了,但卻也形成了一條消極的暴力規則——越過界線的罪人怎麽處罰都可以。如果聽到那些不可思議的行為,你絕對不會明白怎麽有人能做出那種事。但是,界線讓這些事化為可能。因為人們覺得在自己的領土內可以為所欲為。他們的猶豫和罪惡感都在這條規則下消失了。」


    爭場以授課般的語氣繼續道:


    「對我而言,天使就是那條界線。」


    「……簡直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


    「你不是問我嗎?問我難道不怕天堂或地獄嗎?你那個樣子簡直就像常木董事長上身。或者,更像變得過度恐懼天使的天澤老師吧。不過,無論哪一邊對我都不管用。就算天使出現也不會讓我下地獄,我現在也還在這裏。所以,沒必要去在意那些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以前的我啊,反而是感觸比較多的人喔。雖說我是繼承父母的事業,但經手的是那些東西嘛,我很怕會為世界的某個地方製造不幸,擔心再繼續做這種生意會遭天譴。」


    爭場的眼睛平靜無波得令人訝異。


    「如果沒有天使,或許也會有其他什麽東西影響我吧。然而,我現在在界線裏,我堅守自己的位置,所以不需要有罪惡感也不用擔心死後的製裁。當我察覺這點後,就徹底解放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青岸的身體自己有了動作。他衝向爭場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手指幾乎陷進他的肉裏。爭場的表情雖然因疼痛而扭曲,眼底卻依然維持餘裕。


    「製作『茴香』的人是你嗎?」


    「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很好嗎?普羅米修斯以茴香當搖籃運送火種,改變了世界。那東西的火焰不會消失,跟神話一樣。」


    青岸抓著爭場的肩膀,使出全力將他壓到牆邊。青岸可以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掐住爭場的脖子,這麽一來,他的複仇便完成了。


    「你要殺我嗎?每個人都可以殺一個人,你要把這個權利用在我身上嗎?」


    盡管處於可能被殺害的情況,爭場的口氣卻滿不在乎,背後是對青岸的嘲諷,篤定他做不出這種事。爭場的那句話像是在說「有本事殺得了我的話,你就殺啊」。


    或許,青岸應該殺了爭場。即使在這裏殺了爭場,也是「界線內的行為」,是爭場說的「上帝容許的領域」。青岸還沒殺過人,天使不會處罰他。思及此,青岸不禁開始覺得殺了爭場才是正確的行為。隻是不會受到製裁,便有種獲得寬恕的心情。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能理解爭場剛才說的那些話了。


    然而,青岸卻漸漸放鬆力道。現在殺得了爭場,殺了他比較好。雖然這樣想,雙手卻沒有動作。


    爭場看著預料中的發展笑了。他彷佛撥開蟲子似地推開青岸。全身失去力氣的青岸就這樣跌坐在地。


    「我會用正確的方法讓你贖罪,不管花幾年、幾十年,一定會讓你接受正當的製裁。」


    青岸擠出聲音道。


    「好可怕喔。不過,應該會比你像這樣撲上來好吧。」


    「就算沒有那樣,總有一天,你也一定會遭到天譴。」


    「無力的人類永遠都會依賴上帝或天使。結果你也是這樣嗎?真遺憾。」


    爭場嘴上雖這麽說,看起來卻很高興,似乎對走投無路的人轉向祈禱這件事感到樂不可支。


    「反正常木董事長已經不在,我們『或許有做』的那些事也結束了。我賺夠本啦,這次就會退下來了。」


    爭場拿起客廳的內線電話,聯絡小間井。由於不想撞上天澤,爭場表示希望有人來接自己。


    「啊——天澤老師能不能就那樣自殺呢?但千萬別波及我就是了,我還不想死,也不想去天堂。我想活著離開這座島喔。」


    青岸依舊無法起身,背對著爭場,他已經連看往爭場的方向都辦不到。最糟糕的是,虛弱與無力感令青岸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看著那樣的青岸,爭場無趣地哼了一聲。沒多久,倉早來接爭場上樓。看見頹坐在地的青岸,倉早雖然麵露擔心卻沒說一句話,和爭場離開了客廳。


    客廳隻剩下青岸一人,他的手上還清楚殘留抓住爭場時的觸感。不過,即使時間能倒退,他果然還是無法對爭場下手吧。


    是因為青岸膽小懦弱,還是因為他仍然無法放棄當正義的偵探呢?無論如何,青岸都很無力。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天晚上的話,就是「消化大賽」。


    爭場和天澤關在房裏不出來,餘下眾人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氛下聚集在餐廳裏,吃著小間井端出的即食食品,彼此幾乎沒有交談。不知為何,連大槻都趁機坐在餐桌旁。不過,小間井大概是相當疲憊了吧,並沒有出聲責怪。


    爭場和天澤如果一直這樣閉門不出的話反倒令人感激。那兩個人無論如何都會把場麵搞得很緊張。


    「明天開始,天氣似乎會好轉。」


    整間餐廳裏唯一明亮的,是倉早的話語。


    「應該會是不適合天使出沒的好天氣吧。」


    隔天早上,天澤齊從常世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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