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兩個晚上下來的成果,確認寫好的成品。


    『再到島村家住一次。』


    『和島村一起去買東西。』


    『牽島村的手。還有,要玩得很熱絡。』


    『和島村一起去遊泳池。去海邊有難度?太遠?』


    『島村……』


    這是我暑假想做的事情清單。形式上主要是……應該說全是和島村一起做某某事。


    我寫著這些的時候因為很煩惱,所以沒什麽感覺,但現在重新看看整張清單,眼睛就不斷注意到島村的名字。而且怪不好意思的。我到底寫了她的名字幾次啊?


    剩下的空白已經寫不下要做某某事的部分,於是我就用島村兩個字把空白寫滿。


    我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麽。我隻能對睡眠不足引發的謎樣行動感到疑惑。


    但我依然覺得這不是錯誤的行動。暑假,還有島村。我知道這兩個要素在腦海裏占了很大一部分,但它們並沒有被線緊緊係著。總覺得不好好注意,就會像夏天的炎熱讓腦袋昏沉沉的那樣,就這麽茫茫然地逐漸消逝。


    那麽一來,等到夏天結束時,剩下的就隻有後悔了。


    比以往無所事事的夏天還要淒慘好幾倍這種事情,我可不想體驗。


    難得我遇上了島村。難得夏天又來臨了。


    因為這樣,我便利用文字來整理心思。雖然我花了兩天才寫好清單。


    一起出門到哪裏玩──我的清單上好像大多都是以這點為基本。稍微仔細想想,我暑假也沒其他事情好做。而兩個人一起出去玩,肯定可以證明我們很要好吧。


    「證明啊……」


    要是真有那種東西就好了。要是得到了,我應該會帶著它到路上炫耀。


    讓看不見的事物顯現的東西……是類似溫度計的東西嗎?


    我看向時鍾。已經快到打工時間了,於是我把清單慎重地放回桌上,前去換衣服。我在換衣服的時候想到自己忘記吃早餐,不過算了,沒差。


    老實說,我繼續打工的理由相當薄弱。不過總比什麽都不做好吧,而且先存點錢起來,萬一有需要錢,也不會煩惱。


    我隻因為這點動機才開始打工,也存了不少錢,可是我到現在還想不到該把這些錢用在哪裏。


    雖然和島村出去玩的時候不會有金錢上的困擾,但那種機會本來就不多。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辭掉那間店的工作,是因為想到島村一家人可能會再來光顧,心裏就有些期待。雖然也會難為情,但是,島村曾經誇獎穿著旗袍的我,所以我會覺得穿給她看也不壞。這讓我抱起一絲期望,期待島村會不會感受到我的魅……魅力?魅力是怎樣?總之就是類似那樣的東西。若貪心一點,我會希望不隻是我單方麵地接近島村,而是她也會一步步親近我。


    我認為所謂「變得要好」,可能就是這麽回事。


    這件沒有人教我,也不曾試圖去學的事情,我現在卻在努力學習。


    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抵銷掉太慢起跑造成的落後呢?


    「…………………………………………」


    不曉得是不是我一直寫著島村島村害的──


    我好想聽聽島村的聲音。


    下班以後打電話給她看看吧。


    就算沒什麽好聊,我也希望告訴她我很想聽聽她的聲音。


    雖然我沒有可以不語無倫次的自信。


    感覺到自己早早就開始心急到迫不及待的我,發現犯下了一個失誤。


    要是在下班之後才想到這件事就好了。


    我拿著腳踏車和家裏的鑰匙,打開通往外麵的門。


    走到沒有冷氣的外頭,我才想起今天的天氣也是非常炎熱。


    在蟬的迎接下,我受到了炎熱空氣的環抱。


    我的心情真的就像是打開了通往夏日的門扉。


    感覺好像蟬就在腦袋一角鳴叫一樣。也很像射進房內的強烈日光的聲音。


    天空和建築物的輪廓相當清晰。色彩雖然不鮮豔,但色調很強烈。


    我不喜歡炎熱天氣,不過我喜歡這種夏天的景色。


    「姊姊,你在做什麽啊?」


    經過一旁的妹妹疑惑地對在窗邊發呆的我問道。


    「……嗯~沒做什麽。」


    我想起了去年的夏天。當初埋葬蟬時感受到的土壤溫度,又回到了掌心上。


    距離第一次見到安達那天,已經快要一年了。已經過這麽久了嗎?我實在沒什麽實感。等回過神,我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再一年半就要畢業了。


    大學……我大概不會去讀吧。未來的我,究竟會在哪裏做些什麽呢?


    狀況一定會變得比現在更麻煩吧。


    光是想像,就忍不住歎氣。


    「啊,島村小姐和小同學都在。」


    在我妹進來房間以後,社妹也進來了。最近變得很常在家裏走廊上遇到這個奇妙的小妹妹,幾乎沒事就會待在我家。她會毫不客氣地在我家吃飯跟洗澡,不過還是會回家。雖然覺得她好像還不會回去,可是隻要一到晚上,她就會不知道跑去哪裏。到了早上,又會發現她不知不覺中已經躺在我家了。


    「啊,對了,姊姊、姊姊,聽說有祭典耶。」


    我妹遞出她握著的一疊廣告。大概是夾在報紙或聯絡板裏的廣告吧。我收下來一看,發現是煙火大會的廣告。是我跟樽見約好要去看的那場。商店街的人也會去那裏擺攤,所以雖然我們這裏跟煙火大會會場有點距離,他們還是發了廣告給每戶人家做宣傳。我拿過廣告,看向標著周末夜晚的舉辦時間。


    「這是什麽?」


    社妹從我妹旁邊看向廣告,然後馬上提出疑問。


    「煙火大會?煙火?」


    原來你不知道煙火是什麽嗎?不對,社妹知道的事情反而比較少。


    從她不了解一些常識這點來看,我覺得她也可能是外國小孩,可是她的日文又講得太流利了。與其說她的知識有所偏頗,應該說根本極端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她就好像是透過在地球上橫著走根本就走不了的路,來到了這裏一樣。她有著縱向的深度。


    社妹「唔唔唔」地露出思考的模樣後,就捏住並拉起自己的鼻子。


    「那是鼻子變長~」(注:日文中與煙火大會發音類似)


    「喔,原來不是這樣啊。」


    聽到我妹這麽說,她立刻放開手。


    「煙火是那種會『砰──』地有火花炸開來,很漂亮的東西喔。」


    「喔~喔~喔~」


    感覺根本不懂的社妹敷衍地點了好幾次頭。看我妹這麽開心的樣子,我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了。


    「你想去嗎?」


    「要我跟姊姊一起去也可以喔。」


    為什麽我妹總是擺著這種很了不起的態度呢?而且隻有在我麵前會這樣。


    「呃~其實我跟朋友約好要一起去了。」


    「咦~!」


    我妹尖聲喊道。她伸長雙腳,踮起腳尖。


    「朋友……咦~!」


    隔了一小段空檔後,她又一次表達不滿。就算你驚訝成這樣也沒辦法啊,姊姊也是有自己的行程的。


    雖然我懂她的心情啦。


    因為不跟我去的話,我妹也沒辦法去祭典。


    父母應該不會允許我妹晚上自己出門吧。


    而父母又是會怕麻煩,很不喜歡人潮的人。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喔。」


    社妹出手解救──她本人是以一副要幫助我妹的模樣扠著腰。她也稍稍挺高了剛才捏長的鼻子。我是很高興她有這份心意啦,但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反而還更讓人不安。


    我俯視嘟著臉頰的妹妹,抓了抓頭。


    她隻要一鬧起別扭,之後要讓她消氣就很麻煩。


    「啊~那你等我一下。」


    她會不會很排斥呢?感覺會。不過還是問問看好了。


    我拿起電話,從履曆裏麵找出上一個打來的人,按下按鈕。


    等了大約兩秒以後,電話就通了。


    『小島?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她的反應很著急,可以感覺出她是用跑的來接電話。


    「不是什麽值得你這麽著急的事情啦,總之先說聲你好。」


    『嗨。難道是那個嗎?突然不方便去了?』


    小樽完全靜不下來。但是算比安達冷靜吧?


    樽見就像是踩著很大的腳步聲前進,安達則是原地踏步的感覺。


    「不是不方便,啊,不過的確跟煙火大會有關。我可以帶妹妹跟其他人去嗎?」


    樽見沒有馬上回應。她果然不想這樣吧──我露出苦笑。


    雖說是朋友,但和朋友的妹妹一起逛祭典,大概會覺得有些不對勁吧。


    畢竟是先跟樽見約好的,隻能叫我妹放棄了。我正要回頭告訴我妹時──


    『其他人……是什麽意思?』


    樽見用有些僵硬的語調這麽問。


    她最在意的是這一點嗎?樽見注意的地方還真特別。


    「嗯~這很難說明……算是我妹的朋友吧。」


    雖然先認識她的人是我。我們之間的關係相當微妙。


    『妹妹是嗎……這麽說來,小島有個妹妹呢。』


    「嗯。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真的還很小的時候,你還記得她嗎?」


    『我是記得你有個妹妹。不過她應該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當然嘍──我肯定她的疑問。我妹那時候隻要遇到樽見來家裏玩,就會躲在房間裏不出來……咦,好像跟現在差沒多少?不過,她就是這點會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可以帶她們去嗎?你不想的話就算了,嗯。」


    反正還有其他晚上辦的祭典,改天再帶她去就好了。雖然可能不會有煙火啦。最近很少放煙火,晚上聽到煙火聲的機會沒有以前那麽多了。


    但這個時期還是差不多會一星期放一次煙火。


    『……可以啊。可以啊。不錯啊,嗯。』


    樽見了解我的意見後,便接受了這個提議。


    老實說,我很意外。


    「謝謝你。」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跟她說對不起。可是又覺得這沒什麽好道歉的,就不這麽做了。


    『哎呀~沒關係啦,我隻是……呃……該怎麽說呢,就是那個啦,隻是想和小島一起玩而已!』


    「是嗎?」


    你也用不著逼自己積極正麵成這樣吧。


    『啊~嗯,嗯……嗯,沒關係,反正是小島的妹妹嘛。』


    是我妹又怎麽樣了嗎?在意這一點的我再次跟她說聲「謝謝」,準備掛斷電話。不曉得是不是察覺到我想掛電話,話筒裏又傳來樽見很快速地講著「啊,小島小島」的聲音,於是我又把電話擺回耳邊。她這種連續叫我名字兩次的呼喚方式,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樽見。


    『我很期待那一天,你可別忘了喔!』


    樽見留下很犀利的一句話,就主動掛斷了。她和安達不一樣,在這種時候很乾脆。


    不過,她剛才那段話實在很難判斷是在表示期待,還是在提醒。


    難道她怕我不小心就爽約了嗎?


    暑假才剛開始而已,我腦袋裏的螺絲可沒有鬆到那種地步啊。我在心裏反抗她的疑慮,同時轉過頭。


    我不理會捏著鼻子在玩的社妹,對我妹說:


    「所以,你要一起去也沒關係。」


    「喔~」


    我妹收起原本嘟起的臉頰,出聲吐出空氣。


    「不過我才想問你,你不介意我朋友也要一起去嗎?」


    畢竟我妹對家人以外的人,甚至是對親戚都會很冷淡。


    我妹微微點頭。我真希望她也差不多該慢慢克服自己怕生的毛病了。


    不然……嗯……安達的狀況又跟怕生不太一樣吧。


    「你說的朋友,是前陣子來住的人嗎?」


    妹妹這麽問我。說是前陣子,其實也過挺久的了,總之她好像在問是不是安達。


    「是另一個朋友。」


    「是喔……」


    我妹做出很冷淡的反應。你那什麽態度啊?


    「既然是島村小姐的朋友,那也等於是我的朋友呢。」


    「…………………………………………」


    另一個人則是擺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好朋友機器人,喀喀喀!」


    「那什麽啊……」


    我對不懂在興奮什麽的社妹感到傻眼,而我的視線也在遊移。


    在相當遙遠,並逐漸吞噬過去的大海中遊移。


    聽到以前自己說過的話被原汁原味地重現,就覺得很不自在。


    是因為跟我很像,才會說出這種話嗎?


    還是因為她會說這種話,才會覺得她跟我很像?


    我悄悄在大海中找起兩個身影開始重疊在一起的起點。


    煙火大會啊……就算在上班,這個詞也一直不肯離開腦海。


    可是,我也不是要在被煙火點綴的夜空下走動,而是要接待那樣的客人。


    我打工的地方──掛著創意新中華料理這種史無前例的招牌的這間店,似乎也要到祭典擺攤。而我因為一句「你來幫忙一下吧」,就被迫去攤位那邊幫忙。我是很想拒絕,但我一打算拒絕,店長就會很過分地開始假裝自己不懂日文。結果,我還是順著店長的意思做了。


    到攤位幫忙,會有薪水拿嗎?


    不過,煙火大會和祭典真是個盲點。


    講到暑假,我就會直接想到遊泳池跟大海,根本沒考慮過祭典。大概是因為我記得自己曾去過遊泳池,卻沒有去過祭典吧。我和父母之間沒有建立起會被他們帶去逛祭典的關係。而我在想,這時就先不深入考慮這件事,和島村一起去煙火大會這個主意怎麽樣?


    很不錯啊──原本就很耀眼的夏日景色化作光之洪水襲來。隔著玻璃觀望朦朧的夏季道路的時候,甚至感受得到彷佛飄蕩於高溫與陽光熱浪間的美感。我平時毫不在意這個世界的樣貌,現在卻可以用寬廣的視野看待並給予肯定。光是抱著積極正麵的心情,心靈就能變得相當寬容。


    「所以,你要記得過來喔。」


    「……我知道了。」


    下班的時候,走路像企鵝一樣的店長這麽叮嚀我。


    要是不用負責這個,就可以約島村一起去煙火大會了。


    可是沒有突然冒出這份工作,我根本不會意識到煙火大會的存在,世事真難順心如意。感覺好像很順利,又好像很引人焦急。我有時候會癡心妄想著可以隻把各種事情好的地方抽出來,連結在一起,過著開心的生活。


    「話說回來,我們要賣什麽呢?」


    「炸物。」


    「啊,是……」


    是店裏總是會有的那個像棍棒一樣的細長炸物。我不懂哪個部分是創意新中華。


    換好衣服以後,我先在離開有冷氣的更衣室前打開手機。


    然後打電話給島村。


    我每次都會先傳郵件問可不可以打電話過去,不過今天就省略了這個步驟。


    等待電話打通的期間,心裏冒出的少許緊張感讓指尖麻痹了起來。感覺像在做一個小小的冒險。


    過了一小段時間,心中激昂也抵達了目的地。


    『喂喂,你好。』


    「啊……」


    島村。是島村的聲音──我不禁抬起肩膀。


    好像身體某個乾涸的部分逐漸受到滋潤一樣。


    我可以如實感受到疼痛與悸動同時複蘇,不顧這麽做究竟是好是壞地漸漸活化。


    『啊,噯!』


    「咦?什麽?怎麽了?」


    島村略過問候,直接喝斥我。我嚇得不知所措時,島村解釋說:


    『啊,是小不點在惡作劇……不要爬到我頭上!』


    電話另一頭很混亂。小不點?不是妹妹的話,是那個頭發很奇怪的女孩嗎?


    她……正抓著島村的頭?還是抱著島村的背?


    不管對方是誰,我都高興不起來。不對,講得更明白一點就是──


    『給我安分一點,好嗎?』


    「好……」


    我下意識地縮起脖子回應她。


    『呃,我不是對安達說啦。不過這句話要用在你身上也沒問題就是了。』


    「咦!」


    『開玩笑的。那,有什麽事嗎?』


    島村這道聲音在我耳裏聽來特別溫柔。


    感覺好像會讓我很激動,卻也好像會暈頭轉向。


    以前那個能冷靜麵對島村的我,究竟到哪裏去了呢?


    「呃……你過得還好嗎?」


    我無法立刻講出一起去煙火大會的提議,逃到其他話題上。


    「嗯~一般,我過得一般好。雖然是會熱得全身無力啦。」


    我聽到一陣有什麽東西在地板上跳來跳去的聲響。也有一道說著「我很好喔!」的聲音細細傳來。


    『好啦好啦。那安達呢?』


    「我……我過得很好……喔……」


    本來想模仿剛才聽到的聲音,氣勢卻不夠充足。島村吸氣發出的小小笑聲,讓我的臉頰開始發熱。


    『你有乖乖做作業嗎?』


    「咦,有……作業嗎?」


    『沒有啊。』


    哈哈哈哈──島村笑了一下。我後來才發現自己被當成小學生看待。


    「我剛下班。」


    『啊,這樣啊。放暑假也在打工,安達還真上進耶。』


    實在想像不到原本是個不良少女──島村半開玩笑地說。我算是不良少女嗎?


    「所以……所以?其實也不是『所以』啦,不過……」


    「嗯,不是所以,不過?」


    我自己都覺得再不擅長銜接話題也該有個限度。我的話語之間缺少了黏著劑。


    不,不對。反倒是用黏著劑硬黏,黏得太過頭了。


    而且黏的方法還很笨拙,不是很好看。


    我知道這一點。知道是知道,但都說出口了,也隻能繼續說下去。


    「下次……要過一陣子……也是可以……」


    『嗯。』


    「那個……要……一起去祭典嗎?」


    真的和我的開場白一點關係都沒有啊。我心中殘存少許的客觀想法如此抱怨。


    島村隔了一小段時間才說話,像是在猶豫該怎麽回答。


    『你說的祭典呢~該不會~是這次的煙火大會之類的吧?』


    「啊,嗯。啊,不,沒關係,不用那麽急,再過一陣子以後……嗯……也可以。」


    反正我也去不了。正確來說,是沒辦法跟島村一起逛。


    「反正暑假還很久,呃……就挑我們都有空的時候……吧?」


    明明還沒說要不要去,我卻先講到更之後的事情。而且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椅子,呈現半彎著腰的狀態。等待島村回應的期間,我一直聽到自己很吵的呼吸聲。那聽起來很急促,很粗糙。


    『……嗯。那我們下次再找時間去吧。』


    聽到很樂觀的反應,我不禁開心地大大張開嘴巴。


    我感覺有種情感滲進胸口底下──滲進身體的中心。


    「嗯,嗯。啊,就算沒有煙火,隻有祭典也沒關係。」


    『嗯嗯,我大概知道你會這麽想。』


    「咦?啊,是……是喔?是嗎?」


    島村居然懂我在想什麽。被她知道我的心思,不知道該說會很困擾,還是難為情。又或是很高興。雖然了解一個人是不錯,但被人摸透自己想法又是不同的感受。


    我們又聊了一下以後,因為島村要吃晚飯了,我隻好依依不舍地掛斷電話。一種彷佛跑到遙遠地方的疲勞和成就感,讓我的肩膀沉了下來。我重新坐正,低下頭,握緊手機。


    我從肩膀和臉頰的狀況得知自己正在笑。


    希望表情不會太難看。雖然我抱著這種擔憂,卻還是就這麽繼續放養自己的感情。


    最近的我,每天都是以島村為目標前進。就好像一隻想輕輕停在島村肩上,而持續飛行的鳥。一整天不斷兜著圈子,尋找停下的機會。停上終於找到的島村肩膀後,又會為能夠再次回到那裏而飛走。


    以島村為目標,終於島村,始於島村。


    要說她是我的生存支柱是太誇張,但她肯定已經成了我生活上的指針。


    我理解到自己是重新感受到這一點,才會露出笑容。


    『我想畫小島。』


    樽見突然打電話過來,一開口就說這句話。


    說到底,她打電話過來這件事本身就出乎我的意料了。


    雖然隻是默默有種感覺,不過我本來覺得在三天後的煙火大會之前都不會聽到她的聲音,她也應該不會和我聯絡。先入為主的想法被她這麽一打破,讓我有些困惑。


    先不管這種心境上的問題,這個人到底突然在說些什麽啊?


    她想「劃」我?


    「是喔……你請便。」


    『不不不,你不來,我怎麽畫啊。』


    我們約一下嘛,約出來見麵嘛──她假裝很輕鬆的樣子說道。這是類似「我們一起出去玩嘛」的亞種之類的邀約法嗎?


    「你說要劃我……是哪個劃?是畫圖的畫,還是……」


    『就是那個「畫」。』


    「……畫我?」


    『沒錯。』


    「現在?」


    『對。』


    我瞄向窗外。天氣相當晴朗。光之海嘯襲向我的眼睛,令我不禁閉上左眼。


    竟然想在這種大太陽下畫圖,樽見也挺有挑戰精神的。


    「……唉。」


    所以,我來到了約好的地點。她約在長良川的金華橋底下。我曾在通過橋的時候俯視底下釣客的身影,可是不知道已經幾年沒有自己走下河灘,踩著這裏的沙礫了。受到陽光照射的沙礫變得偏黃,也帶給鞋底一種圓滾滾的清脆觸感。


    感覺每走一步,就連我的膝蓋內側都要被曬傷了。


    但就跟待在比平常低的地方時的知覺一樣,肌膚可以感受到氣溫有降低。而且大概是因為人在水邊,吹來的風沒有那麽溫熱。我踩著唰唰唰的沙礫聲,接受風的懷抱。接著,那陣風就在我腦袋裏打轉,使耳鳴跟陶醉心情同時跑遍全身。


    我置身於夏日當中。


    暴露在外的知覺漸漸被陽光曬傷。


    我走著看向遠方。在這個河灘上可以一口氣看見金華山跟岐阜城。我最後一次搭建在那座山上的纜車,是幾歲的時候呢?現在因為我妹也已經長大,所以也不太會出遊了。


    樽見已經先到約好的地方,在沙礫上擺好畫布了。哎呀,好正式──我對她放畫布的三腳支架感到佩服。我還以為是更輕鬆一點的請求,真受不了她──我捏住自己的帽沿。


    既然要找我當模特兒,真希望她可以再多給我一點整理儀容的時間。像頭發就是沒有整理,才用帽子掩飾,化妝……從陽光的強度來看,大概化了也沒用吧。感覺會在到這裏以前就全部被汗水衝掉了。但是,我還是想確認一下。像是有沒有眼屎之類的。


    「啊,小島。」


    樽見發現我以後,就舉起手來。我在回應她的時候,也繞去看看她的畫布。雖然是理所當然,不過上麵還是一片空白。要把我畫在這上麵啊……看著看著,就覺得有些難為情。


    「抱歉,突然叫你出來。」


    「是沒關係啦。反正也沒事做。」


    樽見的皮膚還很白,沒有沉浸在夏天之中的氛圍。她現在雖然有穿外衣,卻沒有戴帽子,感覺好像會曬傷。總覺得就這樣曬傷有點怪可惜的。


    「這個給你。」樽見遞出黑色的陽傘。


    「想說陽光這麽強,就來畫畫撐著傘的小島。」


    「感謝你這麽貼心。」


    我撐起在設計跟圖案上彷佛是做成黑百合外型的傘,遮住頭發。


    這是一種以外型好看為優先,導致遮陽區域變小的傘。


    「喔,這樣好像很不錯喔。」


    樽見一看見撐著傘的我,就出口誇讚。她誇獎得太快了,讓人覺得不太像真心話。


    「是嗎?」


    「嗯……不過~就我來看,小島穿什麽拿什麽都會很搭。」


    所以不要參考我說的話喔──樽見用偏快的速度補上這一句,就回去做準備了。


    她是想說「這是客套話,不要當真」嗎?


    「哈哈哈。」


    我不討厭樽見這種有著老實之處的個性。


    我想和樽見拉開一點距離,她就說了聲「你要去哪裏啊」把我叫住。我回頭時也望向周遭,發現附近就擺著一張折疊椅。


    「呃~我視力不好嘛,不近一點,就看不到小島身上的細節了。」


    「這樣啊。」


    細節?


    雖然很疑惑,我還是照著樽見的指示坐上她準備好的椅子。


    我現在呈現麵對河川,背對河堤的狀態。水麵的耀眼反光映入視野一角。


    和我們有段距離,正揮動著釣竿的大叔,讓那團光芒產生了細微晃動。


    「椅子,還有傘……打扮再多一點千金小姐的味道,應該會比較美吧。」


    可是我沒有那種衣服啊。如果是日野的話,會有這種衣服嗎?……那家夥有的都是日式服裝吧。


    我坐著轉起傘柄。花瓣形狀的陰影在我頭上飛舞。


    插圖p057


    我這樣玩的時候,樽見似乎也已經做好準備,握緊了畫筆。她隔著一塊畫布凝視我,一想到很長一段時間都要這樣,脖子就莫名癢了起來。而且頭也不能撇向別的地方。


    「那,我要畫嘍~」


    樽見對我說了一句彷佛要開始玩傳接球的宣言。


    「盡管來吧。」


    我也用強而有力的語調,回她一句好像要接住什麽東西的回答。


    以進入藝術時光之前的對話來說,這會不會有些太粗野了?


    不過,我也覺得這樣挺適合夏天這個季節的。


    雖然隻是我自己的印象,但我覺得夏天就是個粗野的季節,冬天則是很纖細。


    樽見凝視著我,動起手來。不看著自己手邊沒問題嗎?我在這麽想著時和她四目相交,隨後她就立刻把頭縮到畫布後麵。簡直就像安達一樣。


    總覺得我身邊好像很容易聚集這類性格的人。


    像是安達、樽見,還有我妹。三人同時在場的話,要牽手的時候就很頭痛了。


    我隻能祈禱她們三個不會有聚在一起的一天。


    我看往放在樽見腳邊的各種道具和包包,對她說:


    「我都不知道小樽有這種興趣。」


    「嗯……畢竟我一個星期前才開始有這種興趣嘛。」


    難怪我會不知道。


    「真是銳氣十足的新人呢。」


    我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沒有用對地方。


    「沒問題啦。我們不是常常一起畫圖嗎?」


    「啊……我們好像常在傳單背麵畫圖嘛。」


    記得樽見老是在畫鳥。我則是經常在畫點心。


    這部分的差異之中,是否存在著彼此現在個性的根源呢?


    「所以,我不會畫出慘不忍睹的小島……」


    她偷瞄身為模特兒的我一眼。


    「如果真的辦得到,就太好了。」


    「真能那樣就棒透了。」


    嗬嗬嗬──我們對彼此露出笑容。我順帶轉了一下手上的傘。


    連透進傘裏的少許光芒都在額頭上打轉。樽見看我轉完傘以後,又繼續開始畫圖。


    要是圖畫得不好,你也沒辦法把錯怪到模特兒身上喔,小樽。


    是說,一個星期以前啊。是暑假剛開始的時期呢。


    「會是暑假的美勞作業嗎?」


    我想起小學時代的景象,隻把眼神撇向一旁地笑了出來。視線前方的溪流不帶聲響地流動著。大概是連續好幾天放晴的緣故,流過附近的小溪已經見底了,但這條水量豐盛的溪流倒是看不見半點趨弱的跡象。


    三天後的這一帶,想必也會變得很熱鬧吧。而我們也得參與其中。到時候我不能把注意力移開我妹她們身上,免得她們走丟了。我們有辦法好好看到煙火嗎?


    自上一次看到以來就一直沒機會看的煙火,現在進化到什麽地步了呢?


    我妹長大了,煙火變得更華麗,我的高中生活也過了一半。


    這讓我深刻體會到時間的流逝。


    樽見持續著手中的動作,對我說:


    「話說啊,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我想起小島妹妹的事情了……啊,正確來說是跟小島有關的事情吧。」


    她露出臉來。燙卷的發梢受到吹過河邊的風吹拂,輕輕隨之飄動。


    「我在想,小島從那時候就是個好姊姊了呢。」


    「是嗎?」


    「嗯。我記得你很疼妹妹。」


    她那像是看著溫馨事物的溫柔語調,讓我的後頸有種不自在感。


    就算是美好的記憶,若無法有共同理解,也隻會產生困惑。


    「……是嗎……」


    想不起來。樽見說我很疼妹妹,是怎樣的疼她?


    以前的事情在我腦中好比隻剩下一小部分的破碎相片,隻有斷斷續續的記憶。其中關於我妹的事情當然不多,但過去的我有著很強烈的觀念,認為因為她是自己的妹妹,所以必須要由我自己來保護她。不曉得是父母這麽吩咐我,還是被什麽東西影響了。


    仔細審視「重視一個人」這件事,就會變得搞不懂,這到底是以什麽樣的感覺為根據成立的。


    又不是隻要一個擁抱,緊緊貼著對方,就是重視那個人。


    「啊,如果你口渴了,就跟我說喔。」


    樽見側著身子伸手抓住直接擺在地上的寶特瓶。雖然上頭的標簽是又藍又清爽的那種,不過裏麵裝的似乎是麥茶。裏頭有還沒融光的冰浮在中間,看來她是先冰好才拿來的。她真的在各種細節上都很貼心,而且重點還抓得很精確,讓我很佩服。


    安達其實也常常花心思做些貼心舉動,但總是會有些偏離重點。我覺得應該是因為她想得太深了。雖然那樣也挺好玩,應該說還是我私底下的樂趣。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咦?」


    「呃,因為你好像有點在竊笑的樣子。」


    樽見用手指拉起自己的嘴角。我也不至於露出那麽古怪的表情吧?大概啦。


    「別在意,我隻是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


    感覺之前好像也有過這種對話。我居然會不小心露出鬆懈表情,這樣不就跟安達一樣嗎?以後注意一點好了。


    在那之後,我就一本正經地安分當個模特兒了。


    「小島,看你的臉變紅了,果然還是很熱嗎?」


    「啊,不,嗯。」


    脖子以上太用力了,反倒讓樽見操了無謂的心……會感覺腦袋靈活度直線下降,鐵定是因為天氣太熱──我把錯都怪在陽光上。


    堤防另一頭有騎著腳踏車的小孩經過。那個人沒有撐傘,完全是曬傷的預備軍。


    我大大吸進灼熱的空氣,適應這個夏天。


    畫圖時,樽見大概是不想讓我無聊,提出了各種話題。我很佩服她有辦法手口並用,真厲害。途中,樽見這麽說了。


    那是我問她怎麽突然想畫圖時的事情。


    「這個嘛,這當然是想找機會和小島變得更親近的藉口……咳咳。這也是其中之一啦。嗯,不過我想趁現在把小島的模樣記下來。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見不到麵……呃,我是會努力不讓那種事情發生啦,可是也可能出現光靠我自己努力也無可奈何的狀況。要是真的變成那樣,我希望可以留下這種有形的東西。」


    「……是喔。」


    的確,我也有點同感。


    有時就算感情很好,也沒吵架,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漸行漸遠。


    牢固的羈絆這種東西,可能無法成為穩固感情的黏著劑。遇到這種狀況的話,該怎麽辦才好呢?我想聽聽樽見對這件事的答案,也想了很多。


    若要在不回顧過去,隻凝視著前方時,不忘記重要的事情──


    或許就需要「回憶」的協助。


    我想著這些事,抱著「太陽下山前會結束嗎?」的疑問看往太陽。夏天的白天很長,應該沒問題吧──我一派輕鬆地這麽覺得。實際上,也沒花上那麽多時間。


    我沒有看時鍾,不知道正確的時間,但我認為應該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


    好久。


    「我……畫好了。」


    樽見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仔細一看,就發現她的嘴邊正在抽搐。


    「你要……看成品嗎?」


    她問了一個很恐怖的問題。


    「應該沒有糟到不能看吧?」


    「應該是吧,我希望是那樣。」


    不知道她是沒自信,還是畫的圖就客觀來說不太能給人看。


    我心中想一探恐怖事物的好奇心率先竄了出來。


    再怎麽樣,也不會是我的嘴巴有七個那種超級大作。


    一站起來,原本僵直不動的膝蓋內部就有股灼熱感化開來。我為那股化開的灼熱竄過皮膚的感覺感到一股寒氣,同時欣賞起巨匠樽見大師的作品。我繞到支架另一頭看向畫布。


    「咦?」


    哎呀呀──意料外的成果讓我很吃驚。


    「怎麽了?」


    「沒有,我本來還在煩惱要怎麽給你坦率的評價,又不會傷到你。」


    「真過分耶。」


    「不過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所以我白擔心了。」


    她的畫工工整到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我自己。不論是發型、傘,還是椅子都很工整。我像是要玩大家來找碴一樣,不斷用手指指著哪裏有畫對。


    她的畫可以看出頭發的質感,傘不會太長,椅子也有陰影。和我在課堂上的塗鴉完全是不同境界。這是才開始畫一星期的人該有的技術嗎?我頻頻望向樽見。


    「小樽你該不會是天才吧?」


    「呼哈哈!」


    你那豪邁的笑聲是怎樣?她笑完就馬上嗆到,撇開了視線。


    「老實說啊,我其實畫了不隻一個星期。」


    「嗯?」


    樽見尷尬地抓抓脖子。


    「自從冬天遇到小島以後,我就一直在練習。我這裏有我們以前一起拍的照片,就……一直看著照片在畫。」


    對不起──樽見低下頭來。呃,我覺得這個謊沒有嚴重到需要道歉啊。


    不過,這樣我就懂了。


    「這樣啊,難怪會這樣。」


    我和變成一幅畫的我四目相對。


    「難怪?」


    「嗯……我就覺得臉看起來很像小孩子。」


    天真無邪的表情簡直就像社妹一樣。那表情毫無防備到反讓人擔心起來。


    現在的我不可能露出這種表情。小樽你到底是看著哪裏在畫的?


    在現實世界流著薄薄一層汗水的我乖乖坐在那裏,真的有意義嗎?


    雖然這幅畫令人心存疑問,但無疑是幅傑作。我把有些太過可愛的我還給樽見。


    「謝謝你把我畫得這麽可愛。」


    是因為在朋友的眼中看起來會比較可愛之類的嗎?


    「咦,沒有,完全不會!」


    樽見猛力搖頭。


    「哎呀,你的意思是我不可愛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麽說好呢……小島本人比照片有……有魅力多多?有魅力多多了!」


    樽見低著頭這麽說,她大概是在誇獎我。


    可是你說有魅力多多……魅力多多?


    「所以我正在……努力讓自己畫得……更接近實際上的小島。」


    抬起頭的樽見張大了眼睛。她揚起下巴,變成了很奇怪的表情。


    樽見有如順著抬頭的力道般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包覆住了我的手。


    「下次可以再請你當我的模特兒嗎?我想把筆下的小島畫到我能接受的程度。」


    樽見握緊我的手,對我提出請求。她相當熱情,甚至滲出手汗。


    雙眼也很濕潤,好像有什麽東西爆發了出來。


    「呃,嗯。」


    被樽見的熱情?壓製住的我點了點頭。這時候問「為什麽是畫我?」,會不會太不識趣了呢?


    這座城市裏有很多事物。充滿了各種物體和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樽見卻說想要畫我。


    雖然不太懂,但大概就是這麽誇張的狀況吧。


    樽見像是感受到我覺得很熱一樣,放開了手。


    接著,她有如是要冷卻那雙手的火熱似的,用有些偏尖的聲音提議:


    「還有,回去的時候要不要吃個冰?這個主意……怎麽樣?」


    「啊,不錯耶。」


    我感覺到一股臉頰融化般的笑意。我這種開心法,簡直像為了在最後拿到點心,而忍受著無聊活動的小孩……雖然不是那樣,但也相差不遠吧。


    收拾好隨身物品以後,我就和樽見一起走上堤防。


    途中,斜斜射下的陽光推起我的肩膀。


    就好像重力會發出耀眼光芒一樣,這道陽光帶有一股重量。


    我暫時沉醉於隻有夏天才能感受到的季節性錯覺當中。


    「小島?」


    樽見對停下腳步的我說。


    隔了一小段空檔,我才笑了出來。


    「我隻是在想,現在真的很有夏天的感覺呢。」


    我張開雙手,轉過身。


    就有一片既鮮豔,又很乾燥的藍色天空迎接我。


    我揮動自己毫無防備地張開的雙手,想要去抓那天空的表麵。


    手中傳來風吹進指甲之間的觸感。


    這或許就是天空摸起來的感覺。


    我察覺有東西忘在教室,是那一天的中午。


    雖然不至於嚇得麵色發白,但我就這麽抓著書包,僵直了一段時間。


    我忘記的是筆記本。結業典禮帶這種東西來是很奇怪,不過,那不是一般上課用的筆記本。是島村筆記本。


    至於裏麵寫什麽,從筆記本的名字來看就知道了。


    現在是暑假,不會有人去教室,應該不會被人看到。但萬一被人看見……不對,「被人」看見是無妨。老實說被其他人看見沒差,不過要是出現某種命運的惡作劇,演變成被島村看到的事態,我就要見血了。我覺得以衝擊的力道來說,血應該會從耳朵噴出來,或是整顆頭噴掉。我很確定其中一種狀況一定會發生。


    尤其那件事,被看到就慘了。光是回想,我的心髒就揪了起來。我睜大的雙眼立刻變得乾燥。


    我心想島村也會來結業典禮,就帶來了。這就是我忘記筆記本的理由。


    那,該怎麽辦呢?要去拿,還是就這麽擺到假期結束?


    暑假也有社團活動,應該是進得了學校,可是能進到校舍裏麵嗎?是有老師的允許就可以進去,還是一樣不行呢?我不曾在假日去學校,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也沒有認識可以問這種問題的人。我煩惱該怎麽做一陣子後,發現自己在途中就已經站起來做出門的準備了,看來我是打算先出去吧──我像是看著別人一樣理解自己的行動。


    我決定先過去再想想要怎麽做。


    家人不在家,於是我獨自走出門。平常就是這樣了。我解開鎖,騎著腳踏車出門。


    騎了一小段時間,曝曬在陽光底下的我才後悔應該戴頂帽子。夏天會熱到什麽時候呢?我不禁思考起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這種日子果然還是在晚上出門比較好。要是有祭典的燈光就更好了。要是島村在身旁一起走著……就更好了。


    「…………………………………………」


    雖然不是要先勘查地形,但既然都出來了,我決定稍微繞點路。


    我離開上學路線,騎進麵向周末煙火大會會場那條河川的路。到了夜晚,這條路會排滿暖色係的攤販,而我也要到其中一個攤販幫忙。先不管參加的形式,我很久沒來祭典了。


    之前是跟家人一起來的。雖然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人群中很悶熱。而且煙火的光輝並沒有在我心裏留下印象。我不是不在意煙火,可是就是有這種感覺。


    煙火散發的火花,沒有散進我的心中。沒有在我心中燃起火花。


    那樣的我,現在卻為煙火大會雀躍不已。明明還沒有明確的約定,而且也對沒辦法在最快到來的大型祭典實現深感失望,卻有某些因素讓我心感煎熬。這全是島村帶來的影響。


    插圖p073


    要是和島村一起去祭典……我不禁停下腳踏車,開始想像那個場麵。


    即使身處很有壓迫感的陽光之下,我還是把車停好,走下腳踏車。


    「假設這裏像這樣……」


    假設島村站在這裏……我揮手畫出了島村的身影。在我這麽做的途中,我開始可以看見想像中的夜晚,也有排排攤販(虛擬)化作河川的背景。畫麵顯現得相當迅速。我真是病得不輕。


    我和島村並肩走著。可是周圍人很多,所以我們牽起了手,避免走散。主動牽手的人大概是我。然後島村看到我這樣,會說「真拿你沒辦法耶」,再笑著允許我牽她的手。我們的浴衣衣袖相互摩擦。而我會覺得連腳底都有大量的血流竄過。


    我偶爾用手指摸著和島村一對的發夾,和島村一起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我們以淡淡點在空中的燈光作為指標,順著人潮走下去,而不是逆向而行。路上人擠人的,但不曉得是否就是因為人太多,我們的距離比平時更近一步。有時,我跟島村的肩膀會彼此相觸。


    把頭發盤起來的島村露出了她的後頸,從那傳出不同於平時的氛圍讓我感到困惑,卻也吸引我的目光。那嘴角露出淡淡微笑的側臉,突然亮了起來。


    煙火一個個打上天空。


    交錯的光之漣漪接連照亮我們。


    那在夏天的夜晚當中,會成為點綴島村的最棒裝飾。


    「…………………………………………」


    嘰──嘰──嘰──


    附近明明沒有樹,我卻聽到蟬的叫聲。


    我想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是滿身大汗了。


    白天的光芒烙進眼裏,使我眼前的景象呈現綠色。


    視野被現實的景色給占據。我連忙回到剛剛走下的腳踏車上。


    重新騎起車的我腦中,依然殘留著剛才的祭典風景。


    要穿什麽去好呢?夏日祭典果然還是要穿浴衣吧?嗯。


    我決定回程繞去購物中心買浴衣。有事前準備,就不用擔心了。雖然很想看看島村穿浴衣的模樣,但我猜她會覺得麻煩就不穿。跟她說我想看,她會穿嗎?感覺她好像會接受,又好像行不通。這個願望有點微妙。


    河灘上除了釣魚的人,還有握著畫筆在畫圖的女孩子。另一個女孩撐著黑傘,背對著我這邊,所以看不到她長什麽樣子,不過畫圖的女孩似乎是以她當模特兒。天氣這麽熱,虧她們有那個閑情逸致耶──我側眼看了他們一下,又立刻看往前方。


    總覺得站在畫布前麵的女生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我沒辦法立刻想起來是誰,所以又立刻把她的存在拋在腦後了。想必是沒必要記住的人吧。


    再說,以我的角度來看,又有幾個人是必須記住的呢?


    或許連特地用上一隻手來數都沒有意義。


    經過一段繞遠路的路程,頭發被曬得發熱的我來到了學校旁邊。我先聽到像社團活動喊口號的聲音,隨後也冒出蟬的叫聲。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都停在種在校內的樹上,聽起來比在家裏聽到的更多聲道。好像就在我頭上飛舞鳴叫一樣。


    從正門進到學校後,我就跟平常上學時一樣把腳踏車停到停車場。停車場當然是空空如也,不過我沒有把車停在最近的地方,而是像平時那樣照著分班的區塊停。比起效率,我反倒會選擇照著習慣行動,尋求穩定的常態。這或許就是我的個性。


    我離開腳踏車之後,就沿著建築物走,以避開操場的視線。雖然被看到也不會怎麽樣,但我就是莫名想要躲起來。沿著牆壁走著走著,來到了校舍門口。我沒有知會老師一聲,不過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伸手拉門,看能不能打開。


    門很沉重。卻意外乾脆地敞開了。原來沒上鎖啊──我一下拉,一下推著門。


    我往左看,又往右看,觀察周遭。沒有人煙,隻有吵鬧的蟬叫聲。


    我不知道進去會不會怎麽樣,但可以走進去。於是我決定默默進到校舍裏。


    脫下的鞋子我沒有擺進鞋櫃,而是帶著它走上樓。經過樓梯間的窗戶前麵時,我還是有彎起膝蓋,半蹲著走過去。把鞋子夾在腋下用這種姿勢走路,簡直像小偷一樣。感覺被人看到會招來不必要的誤會,我就加快了腳步。


    毫無人煙的樓梯,還有走廊。獨自默默走著,就會覺得窗外的景色像假的一樣。沒有聲音,隻有延展到遠方的藍天和雲彩,這幅景象實在很像別人畫出來的一幅畫。


    我不喜歡團體生活,但我知道學校是有人存在,才會有意義的地方。


    沒有人在裏麵,學校就不會變成有生氣的地方。


    我就這麽赤著腳迅速前進,途中突然聽到腳步聲以外的聲音。別的樓層有人在活動的聲響,看來校舍是因為文化係社團才有開放。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迅速走著。或許隻有我們學校會這樣,不過也太沒戒心了。這時期沒有人,也應該沒什麽東西好偷,可是有我這樣的人會混進來。


    我走進教室。一打開門,原本被關在裏頭的熱氣就出麵迎接我的到來。高密度的夏日氣息急遽包覆我的身體,擦個臉都覺得可以擦掉鬥大汗珠。隻是隔著一扇門,卻和走廊有極大的溫差。我很怕這股熱氣一直累積下去,會不會變成更大顆的火球,但我發現在變成那樣之前,夏天就會結束了。夏天的炎熱有如象征著永恒,但等回過神來,就已經轉變為秋天的涼爽天氣了。


    我走進隻有我一人的教室,直直走到自己的桌子這裏,彎下腰來。我彎著身軀看往裏麵,為筆記本還留在原處感到放心。島村筆記本平安無事,沒有被人碰過的跡象。


    確定筆記本沒事後,我翻過內頁,確認那些重點內文。


    看到光是回想就會讓心髒縮起來的原文那一刻,我感受到一陣暈眩。


    果然被島村看到這種東西,我的頭一定會噴掉。這已經不隻是很難為情的問題了。


    更大的問題是,我應該會遭遇很恐怖的下場吧。也就是……島村會討厭我。會想要遠離我。現在我最害怕的是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比自己可能死掉還要有現實感,恐怖程度也更上一層。


    所以,我以後再也不讓筆記本離開我手邊了。


    我闔上筆記本。


    為避免再次發生這種事情,必須用心保管它才行。


    我在心裏如此發誓以後便轉過身,打算早點離開校舍。離去途中,我的雙腳在島村的座位前麵停了下來。我看往她的桌子裏麵,看看有沒有忘了什麽東西。裏麵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半點灰塵。


    就在我把彎下的頭重新抬起來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話說回來……」


    那是我以前跟島村在體育館二樓談過的事情。


    那時候的我意外的能夠正常跟島村說話。我現在甚至覺得那根本不是我。


    ……先不管這個,島村曾說:


    『我想在沒有人的教室裏麵做一些惡作劇。』


    我那時隻用一句「是喔」帶過,如果是現在,我完全無法那樣麵不改色地回答她。


    我回想過去,環抱雙手。島村會想到什麽樣的惡作劇呢?我被做過的惡作劇有……把下巴放到我頭上。除非下巴或頭皮變長,不然一個人根本做不到。


    我一邊在桌子之間走來走去,一邊思考。我想事情的時候會有很類似習慣,一直走來走去的動作。


    一定是我的腳也跟頭一起在空轉。


    走了一陣子,流下的汗水讓我停下腳步。


    其實也不用局限於惡作劇。


    我把視野放寬,用整體視角看著島村。


    如果島村在這裏,她會想什麽?


    平時的島村充滿了謎團。但現在,我在認真思考著這件事。島村筆記本就是我努力的成果,也是平常的我。雖然好像都會想得太深,搞得自己總是在原地打轉。


    一陣流過下巴的熱霧。我用手指觸碰下巴,找到了答案。


    如果島村在這裏……


    她應該……會覺得很熱吧。


    她會先想辦法處理這股悶熱。察覺這一點的我動起雙腳。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我把一整排窗戶──


    全部打開,改善教室裏的通風。


    這同時也是一種惡作劇,真是一石二鳥。呃,要離開教室前是會先關好啦。


    我離開窗邊,站在教室中央一帶。來自外麵的聲音像是期待窗戶敞開許久一般,闖進了教室裏。原本關在教室裏的空氣因此被打亂,而我的肌膚也感受到那股亂竄的氣流。


    我想再做一件壞事。


    我坐上桌子,伸直雙腳。要是教室裏有人,絕對沒辦法這麽做。


    身體像是受到重力拉扯般下沉,我大大吐了口氣。


    耳裏傳來耳鳴和血液流動的聲音。


    如果島村在這裏,她會笑剛才的我嗎?


    太陽被雲朵遮住,讓陽光在短時間內變得和緩。影子彷佛一道光芒,射進教室。


    原本默默垂著的窗簾,被趁隙輕輕吹動。


    這景象告知了風的來臨。


    我張開雙臂,用全身感受那股空氣。


    那陣風依然溫熱,但是──


    我還是一邊祈禱身體能夠因此變得輕盈,吸進了這陣奔往未來,毫不停歇的風。


    祭典當天。


    我將會看見蔚藍。


    「今天我會在外麵隨便吃,就不回來吃晚飯了。」


    我早上先這麽聲明,正在磨細麵用的生薑的母親就雀躍地說:「好耶!」


    是說,中午又要吃細麵啊。雖說是父親在中元節收到的禮物,可是這種生活到底要持續幾天呢?


    「你也要去嗎?」


    母親這麽詢問妹妹。看到我妹「嗯」地點頭,母親就發出「唉~」的奇妙歎息聲。


    「天氣這麽熱,虧你們還想去人擠人啊。」


    就是說啊。


    「因為我們家又看不到煙火嘛。」


    「但是聽得到聲音吧?總之,小朋友就交給你帶嘍,姊姊。」


    母親輕敲我的肩膀。她是看穿了我現在的心情,還故意這麽做的。


    我母親的個性真惡劣啊。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最近幾天都有去健身房,感覺肩膀附近看起來很結實。


    「對了,你們要穿浴衣去嗎?」


    母親做出展開衣袖的動作。


    「浴衣?」


    「說到祭典,不是就是要穿浴衣嗎?」


    「啊~嗯,浴衣啊。要穿嗎……」


    感覺要特別換衣服太大費周章了。有種好像不是很想穿的感覺。


    就算想幫拖在那種心情後麵的感覺取名,也不知道該怎麽取。


    「啊,我想穿~」


    我妹舉起手來。社妹則是先左右觀望,才「哇~」地跟著舉起雙手。


    原來你在啊。


    「先說好,這不是你舉手就有點心吃的事情喔。」


    「……哇~」


    她無力地把手縮回去。


    「再說,我們家有浴衣這種東西嗎?」


    「當然有。」


    母親不知道為什麽扠著腰,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是我以前穿過的。我有留下來,應該還能穿吧……大概啦。」


    不知道是不是說著說著就開始感到不安了,母親用小跑步前往擺著衣櫃的房間。然後又立刻回到這裏。她的腳程莫名快速,這也是去運動健身房的成果之一嗎?


    她拿來的浴衣有兩件,折起來的紅色和淺蔥色浴衣疊放在一起。我看不見上頭的花樣。兩件看起來都有點褪色,不是很鮮豔。


    「我有做防蟲措施,應該沒問題吧……應該啦。」


    「你幹嘛一直激起別人心裏的不安啊?」


    母親把浴衣遞給妹妹。我妹先展開紅色那件浴衣,麵露笑容地「哇~!」了一聲。


    「這衣服真奇怪。」


    從旁看向浴衣的社妹說道。先不論衣服,你的帽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社妹戴著一頂很像用樹枝編成的細長帽子。可以看到樹枝之間有稚嫩的葉子和藤蔓,看不出那到底是人工製造的,還是真正的植物。再加上她自己的發色,讓她看起來幾乎跟童話世界的居民沒兩樣。為什麽這種奇幻世界的人會出現在我家,手裏還拿著煎餅呢?


    「小社也想穿穿看嗎?」


    「了解一下地球人的文明也不錯。」


    那就馬上來穿穿看吧──我妹拉住社妹,製止想要穿上紅色浴衣的她。


    「小社比較適合藍一點的衣服啦。」


    「才不會呐。」


    「會呐。穿上去就知道了~來吧~」


    「呀~」


    妹妹展開淺蔥色的浴衣,追著逃跑的社妹。她們兩個好像都不是認真要追人跟逃跑,不斷在房間跟走廊上跑來跑去。天氣這麽熱,虧你們有辦法這樣到處跑耶。像我光是沒有站在電風扇前麵,就感覺到自己在冒汗了。


    母親看著我妹跟社妹的追逐戰,誇張地發出「唔……」的歎息。


    「怎麽了?」


    「那孩子跑步的姿勢跟你一模一樣呢。」


    「啊?哪裏一樣了?」


    「跑步的時候會把手伸到前麵這一點。」


    「…………………………………………」


    「那是你更小的時候的事情了。你不記得了嗎?」


    「……忘了。」


    我撒了謊。感覺額頭有點發熱。


    「你那時候好可愛啊。」


    「好好好,我現在一點也不可愛,真不好意思喔。」


    「嗯。」


    母親很平淡地老實點頭。真希望你可以再……留情一點?還是怎麽樣。


    「你可要好好反省喔。」


    煩耶。


    「那,你也要穿浴衣去嗎?」


    「我就不用了。我就用平常的打扮,很普通地去逛就好了。」


    因為老實說,我麵對祭典這方麵的心態也和母親一樣。


    而且,我也不討厭在自己房間發呆,聽著遠遠傳來的煙火聲。


    就算隻有聲音,還是能在腦海的某處感覺到那繽紛的光芒。


    「喂~要吃麵了,快回來這裏。」


    「好~」


    跑回來的社妹不知何時已經穿上了淺蔥色的浴衣。


    的確,比起紅色,她穿冷色係比較好看。


    接著,她就很理所當然地一起坐下來準備吃午餐。


    「冷麥麵真不錯呢。」


    我稍微想了一下細麵跟冷麥麵哪裏不一樣。


    我就這樣度過看紅色跟淺蔥色的小孩吵吵鬧鬧,偶爾也被拖下水的時光,最後時間來到了傍晚。噴過防蟲噴霧,防蟲準備就萬無一失了──我正在噴的時候,發現大腿側邊早已經有一個被蟲咬過的痕跡。一用手指去抓,就癢起來了。這樣也叫作自找麻煩嗎?


    走到外麵,就聽到了都叫不膩的蟬的叫聲。白天的蔚藍還沒完全退去的天空中,高掛著藍色的月亮。今天的月亮沒有耀眼光芒,可以清楚看見表麵上的凹洞。這種白天較長的時期常見的現象,會讓人覺得月亮比平時更接近地球。感覺月亮隨時都會墜落下來,害我忍不住抬頭去看。


    我從以前就在想,真想在死之前至少去一次宇宙看看。


    我想試試在無重力的世界睡到飽。


    體驗那種世界的時候,得以解開身上其中一個枷鎖的知覺會有什麽感覺呢?


    在沉悶又令人全身無力的炎熱天氣下,唯獨我的夢想觸及了月球。


    走在旁邊的社妹理所當然似的緊緊牽住我的手。


    被這麽一握,那隻手傳來的柔軟,就讓我心靈防備較弱的部分鬆軟地凹陷下去。


    不曉得該說她是很親近人,還是真的天真無邪。她身上的顏色,似乎也一樣會讓我產生把手直直伸進清水裏的錯覺。不知道這個自稱外星人的家夥,有沒有接觸過月球呢?


    我看了剩下的另一隻手一眼,「來吧。」就把手伸到跟社妹反方向的那一邊。正如預料地立刻和我對上眼的妹妹很反彈地說:「要……要幹嘛啦……」包覆她慌張小手的紅色浴衣上頭的蝴蝶圖案,也隨著動作起舞。她今天也改成把頭發盤起來的發型,看起來比平常成熟。不過內在還是一如往常啦。


    我伸著手等她,不久後,她就戰戰兢兢地抓住我的手。這個動作讓我聯想到釣魚,想起了日野拉起釣竿的景象。


    「釣到了釣到了。」


    對收獲很滿意的我舉起手來,隨後我妹就喊著「唔嘎──」對我的屁股使出頭槌。


    「我要給你懲罰。」


    「唔嘎──」


    就不說是什麽樣的懲罰了。懲罰完以後,我們三個便一起出發。


    從這裏到放煙火的那條河有段不短的距離。如果我家離車站更近一點,那還可以考慮搭公車,偏偏實際上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


    「……話說回來……」


    冬天的時候好像也有過這種狀況。記得那時候是跟日野見麵吧。


    今晚的祭典她會來嗎?真要來的話,永藤應該也會一起吧。


    她們兩個真的總是黏在一起。都不會膩嗎?像是對彼此的臉、聲音和舉動感到厭煩。她們不覺得和彼此相處很麻煩嗎?不對,大概隻是會這麽覺得的我太無情了。


    畢竟人不會對家人厭煩,日野和永藤之間的關係說不定也在家人關係的延長線上。


    家人關係的延長線上……總覺得好厲害啊。朋友關係居然能比家人間的感情深厚。


    想到日野、永藤,接著浮現腦海的就是安達了。


    也約安達一起來是不是比較好呢?我這麽心想,看向左右兩邊。


    「嗯……」


    要是聽到我妹、社妹跟樽見也在,她大概不會來吧。


    雖然沒什麽實感,不過我和安達有一年的交情,對她的個性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畢竟安達是個沒有協調性的人啊……團體裏有這樣的人在,大家都會留下不好的回憶。安達是屬於理解這一點的人,反倒可以說她算有良心的。


    雖說安達是這樣的人,她卻常常向我撒嬌。


    對安達來說,我應該是比周遭人更有親切感的人吧。


    她為什麽會這麽中意我呢?就算想問問當事人,我也隻想像得到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我不小心稍微笑了出來。


    不過,就算不現在約安達,我們應該也還有其他一起逛祭典的機會。我們前陣子才談到這個,夏天又很長──我決定輕鬆看待這件事。


    難得放假還把行程擠得很滿,實在太可惜了。


    暑假才剛開始而已。


    ……我每年都覺得,一回過神來暑假就結束了是件很哀傷的事情。


    隨著我們接近煙火大會會場所在的河邊,人潮就漸漸聚集在同一條路上。我望向那片人潮,對有很多人穿浴衣前來感到驚訝。尤其女孩子幾乎都是穿和服,讓我訝異地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有人因為晚上也很熱,就隻穿了普通的t恤跟短褲來喔。


    算了,沒差。我更在意的是愈來愈多的人潮。


    「你們要好好抓緊我的手喔。」


    要是走散了,要找她們也得費一番工夫。雖然社妹感覺就算被人潮淹沒,也會散發著光芒啦。


    「我又沒有你想的那麽像小朋友。」


    「我握我握我握。」


    她們表麵上的反應完全相反,但兩隻手的力道都加強了。


    我們經過很大間的飯店前麵,看到人潮漸漸往公園的方向流動。因為沒有要收錢的觀賞區,所以占位子的情況極為混亂。有很多人一大早就來占位,這時候才悠悠哉哉地走過來,好位子大概也早被搶光了吧。我個人是不打算參與大家對於搶位子的熱情。


    既然煙火都會打上高空,那待在遠處欣賞就好了。


    雖然現在什麽都看不到,但我聽得到空氣振動的聲響。


    「……啊,找到了找到了。」


    我在人潮的邊緣,也是大樓延展出來的影子當中找到樽見的身影。


    她正在用手機。是想打電話找我嗎?


    我現在才察覺我們有大致約一個時間,卻沒有決定會合地點。不過知道從我家到河邊的路的話,也隻要在途中等我就好了嘛。小樽真聰明。嗯~不過,其實隻要打一開始就講好會合地點,就不會有問題了啦。


    「喔~小──島──……」


    樽見也發現我來了,便收起手機向我揮手。她揮著手鑽過人群走來。在跟別人距離很近的時候比較一下,我才又深深覺得她真的長高了。


    「島~」


    「在這裏~」


    我們在近距離下互相揮手。我笑說「這是怎樣?」後,樽見臉上也出現了笑容。


    樽見是穿浴衣過來。牡丹花的圖樣在攤販的燈光下增添了幾分色彩。再加上她綁得又長又不會緊繃的頭發,讓我心裏率先冒出「啊,我常在流行雜誌裏看到這樣的人」的感想。


    插圖p089


    可是,這樣就隻有我不合群了。感覺好像被拋在一邊,還是該說提不起勁……算了,反正平常就是這樣了。


    「呃……這邊這個是小島的妹妹對吧。」


    樽見輪流看著左右兩個小朋友的發色,最後把上半身傾向我妹的方向。從不會以為社妹是我妹這點來看,樽見是個正常人。我妹握手的力道跟角度告訴我她現在正感到畏縮。


    「好久不見──不過你應該不記得我了吧?呃,小學的時候我常到你們家玩。」


    樽見擺出想討好我妹的笑容,指著自己的臉。我妹好像完全不記得了,沒什麽反應。


    「哈哈哈,嗯。那就當作是初次見麵就好,多多指教喔。」


    「好。」


    旁邊傳來一聲「好」,讓我肩膀顫了一下。她一臉正經地說了「好」。


    竟然戴起好孩子麵具,看來祭典的麵具攤販沒得賺了。


    我妹從手的動作察覺到我的反應,就喊著「唔嘎──」往我的屁股以下省略。


    我也對她進行懲罰以下省略。現在兩手都沒空,要懲罰她挺費力的。


    「那,這邊這個就是你說的『其他人』?」


    就是那個其他人──我點頭肯定。接著,那個其他人開始向她做自我介紹:「我叫知我麻社。」


    對喔,你叫這個名字──這時我才想起完全遺忘了的那個名字。


    我對她的感覺就是「社妹」,對我妹來說則是「小社」。


    「啊,這樣啊……你的頭發真誇張呢。」


    樽見小心翼翼地彎腰去碰社妹的頭發。樽見之前應該也有見過社妹一次,難道她那時候沒有看見社妹嗎?那她到底在看什麽……啊,是在看我吧。


    雖然都過這麽久了,我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


    「那我們走吧。」


    可是看起來不太好走耶──我伸長身子觀察我們要走的路。眼前已經形成了人牆,而最恐怖的是那道牆會緩緩流動。我們得加入這群人啊……這景象讓我感到退縮。


    有這麽多人,對蚊子來說應該是大放送吧。


    隨著我們的移動,最大的煙火──太陽也漸漸遠去。它就這麽在傍晚留下自己帶來的炎熱,跑去獨自納涼了嗎?明明連小孩子都還會收拾自己弄亂的玩具……我吸著溫熱的空氣,露出苦笑。太陽是比地球還要年長許多的大人,真希望它可以學學怎麽控製力道。


    「嗯?」


    樽見看著我的手邊。是社妹一直握來握去的那隻手。


    「怎麽了嗎?」


    我一這麽問,樽見的上半身就跳了一下。我在她的反應方式上看到了安達的影子。


    「沒有,隻是在想小島現在也很有姊姊的風範。」


    「是嗎?」


    記得之前也被日野還是誰說過這種話。說我很有姊姊的樣子之類的。


    但要我當社妹的姊姊,可就傷腦筋了。老實說,我覺得自己不適合站在「姊姊」這個立場上。我有自覺自己不是適合那種立場的個性。


    「大概就是現在跟以前不一樣,變得很成熟的感覺吧。」


    「總覺得你講得有點假耶。」


    她的話聽起來沒有誠意。而且眼角跟臉頰也有點抽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真心話藏在這段謊話底下一樣。我盯著樽見等待反應,而樽見避開的目光大約在繞了道路一圈以後,才又回到我身上。


    嘿嘿嘿──她像是在掩飾害羞似的抿嘴笑說:


    「呃,我是在想小島的手真受歡迎呢,還要預約……」


    「手……啊,你說這個啊。」


    我舉起牽著小朋友的雙手。我現在確實沒有多的手了,難道她想牽嗎?


    大家到底對我的手抱有什麽期待?


    「早知道就直接到小島家接人,是不是比較好呢……」


    樽見雙手抱胸地深深低吟。她的眼角跟眉間擠出了皺紋,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我這才察覺她說的也對。約在其中一個人的家集合,要會合就簡單多了。


    沒有立刻想到這個主意這點,令我感覺到歲月的流逝。


    怎麽說……我想不到要怎麽形容,該說我們彼此都長大了嗎?


    「那麽,我的手借你吧。」


    社妹把空著的右手伸向樽見。


    還以為她隻顧著玩耍,結果突然就介入話題,讓我稍微嚇了一跳。


    「啊,好。謝謝你。」


    樽見人也挺好的,她雖然很困惑,卻還是牽起社妹的手。


    兩手被舉高,像在擺「萬歲」姿勢一樣的社妹就這樣利用我們兩個掛在空中。不要趁機偷懶啦。


    社妹這樣好像好久好久以前被黑衣人帶走的外星人一樣。


    哈哈哈哈──我和樽見在社妹頭上尷尬地對笑。


    「呃~她也不是壞孩子啦。」


    大概吧。當事人應該連釋出善意的意思都沒有,隻是照實遵守大人對小孩說「有人遇到問題就要出手幫助」的教導而已吧。沒有考慮到得失跟善惡。


    在這連小孩都會打如意算盤的年頭,很難得有她這樣的人。也可以說她異於常人。


    「嗯……不過,我還真沒想到小島會來耶。」


    樽見握著社妹的小手,感慨萬千地說。她聲音中帶著既深沉,又很大的歎息。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以前就算了,現在的小島很怕麻煩……啊,沒什麽沒什麽。」


    樽見大概以為說了我的壞話,在自己的嘴巴前麵揮了揮手。


    「我並不是想說你……是懶惰蟲……」


    「是喔是喔。」


    我很好奇她想自掘墳墓到什麽地步,決定繼續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是說,我前陣子不是才去當你畫圖的模特兒嗎?


    「該說是很隨便……不對,不是這個。很難搞、不愛出門,呃……啊~不行,我想不到要怎麽講。」


    樽見陷入話語的迷宮中,苦惱了起來。看她這樣,總覺得有點好玩。


    不過,你想到的每個詞都挺恰當的喔。若我這麽對她說,再純真地笑出聲,能多少喚回我們以前相處的那種氣氛嗎?我感覺到有這樣的機會,卻無法下定決心實踐。


    因為我不覺得變回以前那樣是多好的事情。


    如果我們之間真有不會缺損、不會腐朽的某種真正的寶物,那就算不用變回以前那樣,應該也能找到它。


    「喔~!喔~喔~」


    社妹突然開始跳來跳去。她一直到剛才都還掛在空中,到底是踩著哪裏跳起來的?


    「有股好香的味道呢~」


    明明離攤販在的那條路還有一大段距離,社妹卻挺起了她的鼻子。連這種不怎麽特別的地方,她都會偷偷有超出常人的表現。她奇怪的不隻是外表,連內涵也很奇怪。和這個奇怪的女孩手牽手去夏日祭典,也可以說是種不可思議的緣分嗎?


    先不管這個,我妹好安分。我確認了一下她有沒有走散,確定手也還牽著。她也沒有低下頭,就隻是默默地走著。她跟陌生人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是這個樣子。


    我舉起手,沒來由地戳戳她的臉頰。臉頰凹下去的妹妹皺起眉頭。


    「幹嘛啦。」


    「你太安靜了,我以為你想睡覺。」


    感覺不理你一下,就太可憐了。


    如果這麽說,我妹會擺出什麽表情呢?我覺得「義務感」是最不能在家人身上感受到的東西。所以「因為是妹妹,所以要照顧她」這點好像沒有錯,卻又讓我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雖然這樣的因果關係沒有錯,可是就這樣下去好嗎?


    走到河邊那條路時,人已經太多了,一定要排成一排才能前進。但是我也不能放開手,所以就變成兩邊肩膀被往後拉的姿勢。用肩骨突出的姿勢走路,跟周遭人的接觸必然也會變多。這絕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


    雖然讓人很憂鬱,但這時候有金色的粉末灑了下來,就像一道希望之光。


    連續飛上天空的煙火把金色粉末灑在空中,看到視野一角出現那些光芒,意外地也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到底幾年沒有直接仰望過煙火了呢?


    「小社~這就是煙火喔。」


    原本一直不講話的我妹,用有些高高在上的語氣對社妹解釋。


    「喔~」社妹半張著嘴,抬頭看向金色的粒子。


    空中綻放的花朵,在外星人眼裏是什麽模樣呢?她找得出當中的價值所在嗎?


    ……我半開玩笑的。


    鮮豔亮麗的火花消失後,又有新的火花接連不斷地產生。親眼見證比高掛天空的月亮更近的星辰誕生,連我這樣的家夥也會忍不住心感雀躍。


    我們像是受到煙火吸引般前行,在看到路上一整排擠在一起的攤販後,社妹就開始興奮起來。


    「喔──!」


    很明顯比起煙火,她對攤販更有興趣。


    「島村小姐、島村小姐。」


    「我知道啦。」


    她不斷拉我的手。因為也要在這裏吃晚餐,我不會強硬地拒絕她。


    在去攤販那邊之前,我先問了樽見的意見。


    「我們可以去那邊看看嗎?」


    「嗯,反正我也還沒吃晚餐。」


    這樣正好──樽見說著,便看向攤販。我抬頭看她的側臉,在想──


    她該不會一直在那個地方等我吧?不可能吧,她又不是安達。


    「香味的來源就是這裏吧。」


    社妹的鼻子在她說的攤販前頻頻聞味道。那裏有紅色的屋頂,還有被燈光照亮的橘色。在數個配色有如大燈籠的一排攤販當中,隻有這間擺著表達強烈自我主張的大型招牌。


    「開運章魚燒?這是什麽?」


    因為看見奇怪招牌而稍稍停下腳步的瞬間,攤販裏麵有人走了出來。雖說現在是晚上,那個人卻在這悶熱的時期裏穿著看起來不太透氣的衣服。那是名身上衣服很像長袍,袖子很長的女性。


    看著她那在雪白肌膚上很顯眼的紅頰,與其說會聯想到章魚燒,更會聯想到蘋果糖。


    「歡迎光臨。」


    「啊,我們不是……」


    「這個章魚燒啊,一盒八顆裏麵隻有一個有放章魚。」


    「喂喂喂。」


    看看你的招牌,招牌──我指著招牌。但她沒有理會我。


    「抽到那一顆的幸運兒呢,可以到旁邊免費抽簽。」


    來吧來吧──她強調著放在一旁的道具。那怎麽看都是滾筒摸彩箱。


    「而抽簽抽到大吉的人呢,可以更幸運地得到免費手相占卜的機會。」


    「…………………………………………」


    「而手相占卜的結果不太好的人呢,可以再買一盒章魚燒轉運──」


    「好,我們去下一家吧。」


    「哎呀。」


    真危險真危險。熱鬧的地方也會有這種攤販混進來,實在大意不得。


    「那麽,我就給你一個忠告吧~」


    「咦?」


    原本跟我隔著一個攤販的女性,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我旁邊。


    難道她是跨過攤販過來的嗎?我為她一反打扮和普通長相的出色行動力感到吃驚。


    而且,你為什麽要跟過來啊?


    「你有犯女禍的征兆喔。」


    「…………………………………………」


    轉啊轉的,女性比出的食指在我的額頭前打轉。


    這人突然在說些什麽啊?她剛剛還有提到手相占卜,是占卜師嗎?


    「我是女的耶……」


    「我們不常聽到『男禍』這個詞呢。都沒人有這種困擾嗎?」


    她的話根本不成回答。感到困惑的我,心裏也冒出些微的畏縮。


    我被怪人纏上了嗎?


    「……我臉上有這種征兆?」


    「不,是手上。我專做手相占卜的。」


    我低下頭。我兩手都沒有空著。再抬起頭。女性保持原本的眼神,嘴角勾起微笑。


    啊,這是很不妙的人。


    「謝謝你的忠告。那我們先失陪了。」


    我快步離開。「祝你生活順遂~」她揮揮手這麽說,沒有再跟上來。


    我們彼此都走入人群,一下子就看不見她的身影了。那個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女禍……是嗎……」


    「嗯?」


    不知道為什麽,樽見的表情反倒比我還要嚴肅。難道她有過這種經驗嗎?


    「啊,島村小姐,那個一定是好東西。」


    社妹接著指向了雞蛋糕的攤販。上麵寫著內含蜂蜜、蛋跟牛奶。是可以吸引目光的句子嗎?看社妹的臉,就可以清楚知道她是想吃,還是不想吃。要是學校考試的選擇題也有這麽好懂就好了。


    雞蛋糕這邊沒有發生什麽事件,很普通地買完了。沒錯,要是發生什麽狀況也很累人,像這樣就比較剛好。若真要說有問題,也頂多隻有由我付錢這件事。


    先不論我妹,社妹也當然是身無分文。


    好吃好吃──社妹正在享受跟我妹一人一半的雞蛋糕。


    「雞蛋糕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呢──」


    「那邊的炸物又是什麽呢~」


    「我說你啊……」


    不要嘴裏還在吃東西,就開始動其他食物的歪腦筋。


    讓簡直像平常被限製食量的小孩一樣興奮的社妹隨心所欲到處吃,錢包就變得愈來愈輕。變重的就隻有這雙四處走的雙腳。我像在拉牽繩一樣拉著社妹的手,控製住不斷前往下個攤販的社妹。光是看到攤販,我都會被味道、氛圍跟求我買的聲音吸引注意力,所以我選擇低下頭快步走過。


    「呀~島村小姐~」


    「哎呀,吵死了。」


    比起炸物,我現在更想吃炒麵啦。我的喉嚨在渴望細麵以外的麵類食物。


    「小島果然很有姊姊的樣子啊。」


    跟著我一起快步前進的樽見這麽調侃我。


    唔……我有些不滿,就反駁:


    「是說,以前也都是我在帶領小樽啊。」


    這句話好像出來得挺自然的?


    這段話出乎預料的自然。我沒有任何排斥,也沒有多花時間思考,就說出口了。


    說完以後,我才對這段不是出自深深收在心底的回憶的話語感到疑惑。


    不知樽見是否也沒料到我會這麽說,僵直了身子。但她困惑的時間比我短上許多。


    「……就是啊!」


    樽見的嘴角勾勒出富含稚氣的笑容。


    再加上有祭典的淡淡燈光作為背景,感覺好像在看著夢境的一小角。


    在經過了這些事情,也好好吃過炒麵以後,煙火也正式進入夜晚階段了。看見七彩的煙火被盛大打上天空當作問候,周圍的人們也發出了歡呼。


    我也搭著順風車講了一句「真漂亮呢」這種很老套的讚美。接著,我才注意到了我妹的狀況。


    「看得到嗎?」


    待在站在前麵的大人背後,身上都被影子蓋住的妹妹「唔……」地一聲,給了我一個不太樂觀的反應。


    真拿你沒辦法。


    「小樽,社妹可以先給你顧嗎?」


    我放開牽著的手。然後把手伸進妹妹的腋下,把她抬起來。


    「咦……唔咦,咦……咦?咦?」


    大概是因為事出突然,我妹睜大了雙眼,盡顯心中動搖。


    雖然有點重,我還是把她舉了起來。我對轉過頭來的妹妹問:


    「看到了嗎?」


    「……嗯。」


    又把頭轉回前麵的妹妹難得老實地點了點頭。


    感覺我舉起妹妹的角度,可以直接表現成日野說我很有姊姊樣子的程度。


    「哇~」一旁被樽見抱著的社妹似乎也很開心。呃,雖然她總是看起來很開心啦。


    「抱得動嗎?」


    我問問樽見會不會覺得重。樽見眼神遊移地回我一聲「嗯」。那聲音中聽得出她對社妹的困惑。


    「沒問題。應該說這孩子是怎麽回事?感覺……嗯。感覺超輕飄飄的,好輕喔。」


    「啊~也是。很奇怪對吧~」


    「我覺得可以輕鬆帶過這個話題的小島也很奇怪啊。」


    雖然就是這一點很棒──她小聲補充了這一句。聽起來是那樣。


    我在人山人海當中還能偶然聽見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這點很棒嗎?是喔?


    「……嗯。」


    我伸長脖子把臉湊近樽見耳邊,避免等等要說的話被正在專心看煙火的妹妹聽見。


    不知為何樽見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跳似的,但我還是直接說:


    「今天真對不起,還帶妹妹她們來。」


    我在電話裏已經有先道過歉,不過我覺得還是該麵對麵跟她講。畢竟我還讓她幫忙顧小孩子。樽見一開始隻說聲「啊,嗯」,而她正要微微點頭的時候,又先是頓了一下,才明顯收起下巴,說:


    「不,沒關係。」


    她的側臉中,看不出任何逞強或挖苦等負麵情緒。


    有如經過雕磨的端正臉頰和眼角,染上了天上花朵的顏色。


    「我啊,在想現在就先和小島開心地相處就好。」


    「先?」


    「嗯,現在先這樣。」


    樽見隻說到這裏,就抬頭仰望煙火。


    彷佛在表明什麽事情的這句話,沒有再接續下去。


    不過,看著樽見有如凝視著未來的雙眼,就覺得心裏有種舒暢感。


    大概就是風應該被人跟熱氣擋著,明明不可能吹過來,而我的臉頰卻有受風吹拂的錯覺那樣。


    「這樣啊。」


    我覺得開口問她那段話的後續,就太不識趣了。


    這很類似因為煙火很漂亮,所以希望它永遠都不要消失,繼續留在那裏的感覺。懷著眷戀留下的煙火,隻不過是種塗鴉。


    「那,先不管那個……雖然現在才提這個有點難堪啦……」


    樽見故意咳了幾聲。我在想她要做什麽,她就抱著社妹往我靠近一步。然後就像是在強調自身般抬起下巴,挺起鼻子。


    「怎麽說,至少應該可以給我一點感想吧?」


    我一開始還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


    她大動作擺動浴衣的袖子。


    看到樽見有些尷尬的模樣,我才終於理解她的意思。


    「啊。」


    似乎是要我講一下對她這身浴衣的感想。


    明明天上沒有紅色的煙火,樽見的耳朵卻紅通通的。


    「不要逼我主動問你覺得怎麽樣嘛,小島~」


    樽見哭笑不得地用感到羞恥不已的語調說。


    「真是失禮了。」連我都忍不住發出「呼嘿嘿」的笑聲敷衍過去。


    「好像流行雜誌的女孩子」是誇獎嗎?還是不算?


    我煩惱地上下打量樽見。我先是盯著她羞到跳開的左腳,才說:


    「看起來很耀眼喲。」


    我照實評價她的打扮。不知道樽見是怎麽解釋這句話的,她聽完就發出「啊哈,啊哈」的奇怪笑聲。樽見的表情很僵硬,嘴巴也變得像奶油麵包一樣。


    「比……比煙火耀眼嗎?我開玩笑的啦,哈哈哈哈。」


    「嗯,看起來閃閃發亮的喲。」


    我再次看著樽見這麽講。不知為何,這句話好像變成是在追擊她,害她狠狠嗆到了。


    那反應誇張到反讓我開始在意她怎麽解釋我的話了。


    因為現在的小樽,確實很耀眼啊。


    不過這是她抱著的社妹帶來的影響這件事得要保密。


    七月的某一天,我享受著煙火,和老朋友重溫舊好。


    看來繪圖日記的題材就決定是這個了──我躲在周遭的喧鬧聲下,獨自暗笑。


    「島村?」


    目送那道背影離去的聲音在顫抖。


    我的視野卷起漩渦,讓視線集中到中央,彷佛要打破並吞噬眼前景象。


    圍繞著她的三道歡笑聲把我隔離開來,讓我的腳步變得不穩。


    被打上天空的煙火光輝,有一瞬間將黑夜稀釋成了蔚藍。


    島村。


    附錄「永藤家來訪者1」


    我在店門口巧遇正好走出來的永藤。


    明明是從自己家走出來,她卻像個小偷似的背著一大袋包袱。


    「啊,是日野。是比我預定中更早遇到的日野。」


    哇──永藤毫無半點感動地舉起手。


    看她這個反應跟那個包袱,我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你又打算來住我家了吧?」


    「答對了~」


    「我拒絕。好了,快回去。」


    我推著永藤的肚子,跟她一起走回店裏。我途中和在店裏的永藤父親對上眼,便微微低下頭打過招呼。我從以前就是叫他肉店的叔叔。聽說永藤跟她父親耳朵上的特征一模一樣。就是永藤右耳的耳垂有個像裂縫的縱線。


    我在之前永藤逼我幫她挖耳朵的時候發現那個特征,就聽說了這件事。


    「哎呀哎呀,有什麽關係嘛。」


    永藤也出手推我的肩膀。我實在無法抵抗體格上的差距,被她推得一步步往後退。


    「有關係。」


    「我好想念空調的風。」


    「今天不行,太多客人出入了。」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逃來永藤家的啊。我放棄繼續跟永藤互推,離開她麵前。我早早走進她家,把帽子丟在一邊,躺在地上表示我不會離開這個地方。但這時候還不能大意。畢竟永藤是就算我在這裏,還是可能說出「嗯~總之我去住一下你家」這種話的人。和她相處這麽久了,她還是常常出現出乎我意料的言行舉止。


    再說你到底是在想什麽,才會帶上那種包袱啊?是要配合古色古香的我家嗎?


    永藤在我的頭旁邊晃來晃去。我把她趕走,覺得她就像隻很眷戀這裏的貓一樣。


    我揮手趕她時,她還模仿起貓叫聲。而她學得不是很像。


    那比較接近牛蛙的叫聲。不曉得是否叫了一陣子後心滿意足了,她原地坐了下來。


    「真沒辦法,這次就先放棄吧。」


    「你這語氣聽起來有那麽點高高在上耶。」


    我這麽說,同時用腳趾頭控製電風扇。我很習慣這麽做。


    藍色的三片葉片畫出涼快的色塊旋轉著。今年夏天也和這個電風扇見麵了,這到底用幾年了呢?


    「這樣啊這樣啊。」


    永藤放下包袱以後,就大動作地點點頭。


    「幹嘛啦?」


    我這麽問一副了解了什麽事情的永藤。順便滾到電風扇前麵占位子。


    「原來常在暑假看到日野是因為這樣啊。」


    「嗯,是啊。」


    我好幾年來都這麽做,她似乎現在才終於發現這個事實……不對,說不定她每年都有發現,隻是馬上就忘記了。永藤並不是笨蛋。隻不過……怎麽說,記性不是很好。


    「快到中元節的時候,就會有很多工作上有關係的人來啊。應該說,跟我們家有關係的人?」


    老哥他們也會一起回家,感覺亂七八糟的。如果隻是這樣就算了,老哥他們的老婆跟小孩也會齊聚一堂,我還得被逼著一一問候他們,真是麻煩到不行。要是我像島村那樣很有姊姊氣質,倒還有辦法處理,但可惜我是麽女。


    所以,我今天早早就把那些任務交給鄉四郎哥,自己逃出來了。


    老哥他們之中,隻有四哥還是單身。應該過一陣子,也會跟家裏挑的對象相親吧。


    我們家就是這樣。我才不管這個規矩咧。


    回頭一看,就發現暖爐被果然被收起來了。它到六月為止都還過得很好,不過我們要明年見了。話說來這裏的路上也很熱──我摸著被曬燙的發梢。最近天氣都是這麽炎熱,但寒冷的冬天又會在不知不覺間到來。雖然每年都在體驗這種現象,卻莫名覺得不太現實。


    我抬頭看向永藤,覺得我們就是像這樣在不斷經曆「不知不覺」中長大的。永藤又在別人身邊晃來晃去了……你胸部底下有陰影啊混蛋。


    「怎麽了?難道你在找東西,可是忘記自己在找什麽了嗎?」


    永藤常會這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


    「滾開滾開~」


    「唔哇!」


    永藤用難以判斷是飛撲還是壓上來的微妙角度衝過來。


    她衝進我跟電風扇之間,把我撞開。然後額頭就這麽在榻榻米上磨過去。


    「永藤大人要經過了~」


    「你把額頭磨得紅紅的,還說什麽傻話啊。」


    接著,她直接留在原地。


    啪噠啪噠,她有如被帶到陸地上的魚,不斷揮舞手腳。呃,魚是沒有手跟腳啦。


    「快點過去啦。」


    「好閑喔,來玩吧。」


    「嗯,我非常看得出來你的確很閑。」


    「還有,我撞到胸部了,也磨到了,超~痛的。」


    「你這家夥……」


    小心我用手指戳你鼻孔喔。


    「就算你說要玩,可是天氣又這麽熱……」


    這季節要跟你玩也很痛苦。我們以前即使是夏天,也經常抱在一起。一想起這件事,我的鼻尖就開始發燙,而我撇開臉想要趕走那股溫熱時,便看見了桌上那張傳單。我把傳單拿起來。


    「喔,這個啊。」


    那是這個時期會發下來的煙火大會通知。附近的料理店會去擺攤,所以也會發到永藤家來。我家從沒拿過這種傳單。因為,我家雖然親戚間的交流多到惹人厭,卻完全沒有跟鄰居交流。


    以我家的狀況來說,就曾發生跟父母說想看煙火,結果就被帶到超級遠,而且規模是不同等級的祭典。那很豪華,煙火也很漂亮,但感覺哪裏不太對。


    不過回程的時候有吃到紅豆冰,還不算太糟的回憶。


    「今天晚上喔……嗯……」


    我們以前每年都會一起出去玩。可是,連續去了幾年,也總是就那幾間攤販,於是慢慢就膩了。


    至於煙火,也是在永藤房間就看得到了。


    「祭典啊……要去嗎?」


    我還是意思意思問了一下。覺得很痛的永藤轉為仰躺,眼睛看著天花板。


    「很涼快的話就去吧。」


    「也是。」


    我把傳單放回桌上。既然不去,就在永藤房間看煙火就好。


    「啊,對了。」


    永藤突然爬起來。她暈得搖晃了一段時間後,便抬起頭。


    「這次又要幹嘛?」


    「既然不能住日野家,那我要先預約午餐才行。」


    媽媽──永藤喊著跑向廚房。記得預約我的份喔──我說著目送她離去。


    中間少了永藤的阻擋,電風扇的風也順暢無阻地吹到我身上。


    在這陣風的吹拂下,傳單被吹得不斷發出翻動聲響。


    我抓起那張傳單,再看一次。


    「……嗯,還是待在永藤房間比較好吧。」


    不會被蟲咬,又不會被人潮擠得頭昏眼花。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不用去找馬上就會迷路的永藤,一直和她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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