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帶著決心踏出了那一步,但收拾東西又是一個大麻煩。


    姑且先留出了今晚睡覺的空間,把身體裹進被子裏。新搬來的床上堆滿了敞開著的行李。剛開始還估計著隻要忙到半夜就能收拾得七七八八,真是失算。


    就如同野生動物為度過危機而慌慌張張製成的巢穴一般,我們躺在這簡陋的床鋪上。我看向枕邊,島村正平靜地閉著雙眼。又看了一會兒後,我把目光移向了天花板。


    以後,就能每天和島村一起生活了。


    一想到這裏,心裏就輕飄飄的,依舊沒什麽真實感。我們一起做了很多決定,談了很多事,一起搬家,甚至都已經開始整理行李了,我仍舊是一幅沒有追趕上現實的樣子。即便現在兩人一起躺在床上,我也感覺像是有兩個自己,一個正發著呆,另一個則在遠處靜靜凝望,現實與心緒正彼此分離。我努力著,試圖讓自己變得一致,但腦海中的白色迷霧卻不停地打轉,匯聚不成具體的形態。


    離家時,我清楚地看到了某些事物,然而在與島村同行的這段時間內,卻又像是逐漸走失於迷霧中一般。或許隻是我的內心充斥著對於今後生活的幻想,而那實在太過龐大,接受它們還需要時間。


    我又看向島村。


    她好像睡醒了的樣子,睜開了眼睛。


    「不困嗎?」


    「呃?」


    突然被島村搭話,被她凝視著,驚訝如同波紋一樣蔓延到指尖。


    「因為你的眼睛亮閃閃的」


    確定不是亮晶晶嗎?——能在心底這麽反問,說明我還是挺清醒的。身體累得發沉,唯有意識清晰得不行。我簡單地答應一聲「嗯」,坦率地說出了原因。


    「想到了各種事情,就睡不著了」


    「嗯呢」島村的眼神動了動。


    「那就讓我聽聽你想到的各種事情吧」


    她轉身朝向我,帶著包容一切般的笑容。


    「在我困之前哦」


    「……嗯」


    被這麽溫柔以待,就宛如躺在搖籃中睡覺一樣舒適。


    我平靜下來,也放鬆下來。從前的自己沒準會更緊張,所以這時才感覺到了一絲習慣。今後如果這樣的時間繼續增多、變得更加自然,而我的情緒也不再為之所動的話,或許會感到些許寂寞吧。


    冷靜下來後就逐漸開始犯困,不過這會兒可不能睡,還真是忙碌。


    「請講吧」


    「那個……」


    摸著下唇,思緒如漂流在水中的石子般,被我一顆顆拾起。


    「說是各種事情,倒可能也沒想那麽多。首先就是想到了以後每天就能跟島村在一起。每當我想做這樣那樣的事時,島村都會陪在身邊,理所當然地去往某個地方,然後又會回到同一個家中……欸,原來我隻想了這麽些啊……」


    我試著講述道,說出口的話就跟一把掛麵似的,出奇的流暢。


    「也沒有想很多」


    我更正了說法以後,島村無奈地笑了笑。


    「這不是跟平時一樣嘛」


    「嗯。自從我遇到島村後就一直睡不好……大概」


    這麽想來,以前每次鑽進被窩,就總會在一片黑暗中想著島村的事。必要的時候連白天也會滿腦子島村,島村構成了我腦袋的一大部分。然而奇妙的是,這樣的我卻並不是島村,是完全不同的人。想必島村本人也不會一個勁兒考慮島村的事吧。


    「那真是抱歉了呀,小安達」


    「欸,別、別介意?」


    她突如其來的道歉令我結巴起來。一遇到這種情況便會手足無措,我還真是沒長進。


    我顯然不擅長應對這些,但不擅長就不去做也意外地行不通。


    「不過啊,安達明明沒睡多久還元氣滿滿的,很厲害呢」


    「我很有精神嗎?」


    「在我看來是哦」


    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島村閉上了雙眼。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看到她笑得肩膀都在顫動。雖然很在意島村在笑什麽,但隻要她覺得開心就好。


    可是,所謂的各種事情已經講完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怎麽辦……其實隻要睡覺就行了。


    島村的眼裏倒映出我,這沉默的時間也太浪費了。


    話題、話題……我搜尋著能講的東西,舌頭在口中動來動去。


    「島村在家裏說了些什麽?」


    「嗯?」


    「在搬出來之前」


    「你說這個啊」島村好像想到了什麽,移開了目光。


    「就和往常一樣吧。那時稍微發了會兒呆,可能隻是在犯困,還有」


    「還有?」


    「還有一隻在狼吞虎咽地啃著卷心菜的小羊」


    「那是什麽……」


    別多想啦,島村笑著說。即使想的再多也弄不明白的樣子。


    這是某種隱喻或者比方嗎?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了。


    「安達呢?有說點什麽嗎?」


    這仿佛在哄小孩似的措辭讓我有些在意。但是,問我有沒有說過些什麽,那簡直就是明知故問。


    「我幾乎沒開口」


    「這樣啊」


    我們的聲音似乎又回到了高中的時候。和島村講話時,偶爾會發生這種狀況。我懷念著那種感觸的同時,宛若清水淌過般,胸中掠過一陣清涼感。對我來說,回憶大概就是這種觸感。


    「好啦,該輪到安達發起閑聊了」


    「原來輪班製啊……」


    說不定到目前為止輪流得還不錯,但我也拿不準就是了。就那麽被催促著,思索著。


    「島村在睡前會想些什麽?」


    「唔,嗯。一半一半吧」


    「一半?」


    因為另一半還要睡覺,她這樣講著。


    「在想以後會不會一直和安達住在這裏,住到我們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呢,想著想著就有一股異樣的心情」


    島村捏起自己的頭發,好似在確認發色一樣盯著它看。


    「跟安達所想的有些相似」


    「啊……」


    如同兩個人食指指尖貼在一起般,一條線將我們的心緒串聯。


    那條線被用力拉起,上下翻飛,隨心顫動。


    為了追求這一瞬的交融,我們之間或許還有些許話語。


    「會變成老婆婆嗎」


    「會變成老婆婆哦」


    島村像唱歌似地回複了我,我笑了一下,然後一陣沉默。


    這是如同往常的沉默一般、無需焦慮且充實的靜寂。


    「那為了活得更久點,快睡覺吧」


    「嗯」


    「晚安」


    島村先說了聲晚安後便合上了眼。她的側臉和嘴唇看起來隱約地放鬆著,這是我腦補出來的麽?


    一想到「晚安」之後很快就是「早上好」,我就能感受到手腕深處正不斷升溫的血液。


    「晚安」


    遲了一會兒,我也閉上眼睛。


    我和島村誰會更快地入眠呢?——不清楚,隻是夜晚就那樣流逝著。


    一個比埋在臉下的枕頭還要柔軟的聲音,逐漸飄往我的耳朵深處。


    「安——達」


    然後,我的肩膀抖了抖。眼皮也開始發顫,意識向眼眶內部流入。


    清晨的陽光截斷視線,銳利地劃進我的眼中,啪地一聲,腦袋接通了電源。


    我跳了起來。


    「嗬啊」


    「啥?」


    島村看著我誇張地後退的樣子,睜圓了眼睛,跟投降似地舉起雙手。


    「嚇我一跳」


    「不不不,被嚇到的是我才對吧」


    我下床撥開遮在眼前的頭發,左顧右盼後,終於理解了。


    我已經搬進了公寓啊。


    「被島村叫醒」


    嚇了一跳,我用不完整的話傳達著我的意思。


    「唔,這哪裏能嚇到嘛」


    「因為你早起了」


    「啊,果然是這個原因?」


    島村立刻笑了起來,嘴角掛起些滿意的笑容。


    「或許是我有點兒興奮呢」


    島村僅留下一句話便走出了臥室。吃飯啦——房間對麵傳來催促聲。


    我一邊聽著,一邊發起呆。


    島村,覺得興奮。


    興奮什麽?


    我環視房間,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這時我的目光對上了正躺在床上的、島村的玩偶。


    「嘿欸」


    就像踉蹌了一下,我漏出了奇怪的笑聲。


    我沒換衣服便走向客廳。島村已經先坐下了,我坐到她對麵,壓著睡翹的頭發,腦海裏隱約浮現出幾個字:新生活。


    起了床,卻仍像身處夢境一般。


    如同夢到的那樣,島村看著我,再是笑著。


    「請吃吧」


    她遞給我三明治和一盒牛奶,我接了過來,插上吸管。牛奶的溫度像是直接從冰箱裏拿出來一樣冰著身體。終於,夢的霧靄開始漸漸消散。


    「等安頓下來後,早飯都得自己動手做了呢」


    「嗯」


    「感覺每天做飯會很辛苦呢」


    島村立刻便愉快地說起了叫苦的話。這讓我想到之前和島村媽媽的那通電話。


    至少今天不用踢島村的屁股了。


    搬家當然還停滯在昨晚的進度。早飯也是從附近買來的三明治。雖然是昨天從車站來這兒的路上買的,但麵包過了一晚也沒有發幹,口感很好。麵包啊……我想著,一邊撕下一塊放進嘴裏。


    「這裏賣的麵包很好吃呢」


    「欸,嗯」


    「一般般嗎?」


    島村見我沒多大反應,無奈地笑了笑。我慌忙改口。


    「好、好好吃啊——」


    「不用強行配合我啦」


    「我是真覺得好吃,那個,隻是沒有講出來」


    懶得說出來——我還是避開了這個說法。不過,大概是挺麻煩的。


    島村好像明白了我想說什麽,又笑了起來。


    「安達還真是對吃飯毫無興趣呢」


    「啊不,才沒有……好吧,有一點兒」


    比如吃到不喜歡的食物時……說到底,我不喜歡什麽食物呢?


    「嘛,反正也有隻對吃飯感興趣的家夥。世界一定就是這樣取得平衡的吧」


    島村「嗯嗯」地認可道,一邊挑出三明治裏露出來的西紅柿吃。世界的平衡。也許就是作為普通人的島村與完全不普通的我。我們兩個人也取得著平衡嗎?


    ……不,就是因為能夠平衡,我們才走到了這裏。我想如此認為。


    「對吃飯不感興趣啊,原來如此」


    唔姆唔姆,島村自發地理解著,我想追趕上她的思緒。


    「在說什麽?」


    「安達高中時不是在中式餐館打過工嗎」


    「對……」


    「因為沒興趣也不會偷吃,剛剛好」


    還真是人盡其才啊,島村一臉佩服地說。我聽著她的聲音,本來就隨便放入口中的三明治更加不知其味。


    「島村有時會很奇怪呢」


    「嗯?」


    吃完早飯刷過牙後就趕緊繼續收拾,我是這麽打算的。


    「好咯,冷靜下來前先歇歇吧」


    房間裏還沒有放沙發,島村就直接坐在地板上,伸著腿對我說。這樣嗎,我也坐到她旁邊,抱起膝蓋,然後島村嘿呀嘿呀地往我肩上錘。


    「不行呀安達,我想偷懶的話你得攔住啊」


    「欸」


    「要不然我就睡過去了哦」


    這樣嗎,我再次想道。


    「不、不能睡哦」


    「真沒辦法呢」


    島村迅速站起身,做了一個挽袖子的動作。


    這拐彎抹角的對白算哪回事啊。盡管是一頭霧水,不過也挺愉快的麽,我的心裏一陣雀躍。


    接著,我們在這並不寬敞的房間裏到處忙活,整理著我和島村的住居。彼此的行李東放西放,時不時就碰撞在一塊。從敞開的窗外吹來的涼風絲毫不足以消散身體的熱度和滲出的汗水,我突然想到了兩人在體育館中獨處的那段時光。我與島村的時光便是自那而起,然後走到了現在呐,我靜靜地盯著雪白的牆壁。


    「哦呀,安達這就要休息了嗎?」


    島村抱著衣服從我身後經過,「還、還沒有累呢」我正表達自己的幹勁時,她走向臥室,隨後一回來就敷衍地誇了句「真厲害呀」。


    「以及我要休息了」


    兩手空空的島村地被吸入了沙發。她躺在我們一起選的藍色沙發上,茫然地望著還沒接通電源的電視機,旁邊還趴了一隻海豹玩偶。之前為了方便收拾而綁起來的頭發鬆散地落到臉上。


    我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此時的房間就像拚到一半後被擱置的積木。


    「我想了想啊」


    島村順了順海豹玩偶的毛,麵朝天花板說道。


    「怎麽了?」


    「捯飭搬家的事還真有夠麻煩啊」


    「……嗯。嗯?」


    「所以說,以後想盡量少搬家呢」


    ——我想到了這些,島村匆匆地做出總結。她把海豹放在肚子上,抓住腳心,整個身體蜷縮成個球,維持那樣的姿勢盯著我。


    「也是呢……?」


    我一邊模棱兩可地表示讚同,一邊等著她接下來的話。而島村毫不避諱地移開視線,「呀~吼——」一聲,將玩偶放上了臉。


    「希望安達不要老是欺負我呀」


    「呃?」


    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需要解釋嗎,看來必須得解釋了,島村含糊地說著。


    哦哦?我發出像是海豹的聲音。


    「所以啊」


    「嗯」


    「就是說不要再搬家了,就在這兒一直住下去」


    在海豹的對麵,島村的嘴唇若隱若現,有點笨拙地翹起了弧度。


    仿佛溫熱的水從下方慢慢湧上來,漸漸滲透整個身體般。


    我總算理解了她的話,肩膀和臉部都莫名其妙地繃緊著。


    「也、也是呢!」


    「確實是喔」


    哈哈哈,島村裝作隨意地笑著,想要蒙混過去。我滑步到島村麵前坐下。「喔喔?」島村被我勢頭嚇了一跳,她站起來。


    海豹也在一旁,四隻眼睛瞅著我。先不管這海豹了。


    從今往後,就是二人世界了麽。


    這個想法慢慢逼近,接著猛然覆蓋住我。


    「請、請多關照」


    我順勢低下了頭,島村把海豹放在旁邊,也鄭重其事地調整好坐姿。


    「我才是要請你多關照呢,做好覺悟喲」


    島村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俯視我,我感到自己體內接通了電源。熱量點燃身體各處,難以發泄的部分尋求著出口,然後臉頰和耳朵也灼熱起來。


    被這樣拜托,無論再多請求我都會答應下來吧。


    島村的請求是一種祈願,是一種信賴……宛如來自高遠的天空。


    「首先,快去給我拿杯茶吧」


    「是!」


    島村抱著雙臂命令道,我即刻站起身行動。


    「喂,開玩笑的啦——」


    我知道,但還是跑走了。


    大概是為了掩飾剛剛自己在島村麵前表現得像隻小狗的羞恥感吧。


    今後就再也沒有其他歸宿了——對此,我意外地還有些茫然。


    我躺在浴池中,看著那些被手分開的水再次回纏在手腕上,在感情的光輝中搖擺不定。就好像是從零開始不斷上升再又突然偏離正軌了一般……仍有細節沒能得到矯正。希望與焦慮都噴湧而出,我的內心在微弱地動搖著。


    從今天起,島村就是我的歸宿了。


    現在泡著的,也是島村泡完留下的洗澡水。


    「啊啊……」


    我在感歎個鬼啊。


    我趕在泡暈過去之前離開了浴缸。


    換上衣服,拿浴巾裹著頭發,一邊走向客廳,而那裏卻不見島村的身影。不過能聽到物體翻動的聲音。我循著聲音過去一看,發現島村正打開寢室裏的衣櫃在看著什麽。我出於好奇便繞到了她的背後,她手上拿著的是我那件藍色的旗袍。「吼吼」,島村笑著輕撫那件衣服的麵料,明明我現在都沒穿著它,但就是莫名地害羞了起來。


    「怎、怎麽了?」


    「有種青春感呢」


    「嗯……」


    那樣說來,這可能確實是一套青春的衣服。我穿著它漫步街頭、丟回旋鏢……真是做了各種五花八門的事啊。算得上充滿回憶的衣服。


    雖然店長要我趁能穿的時候多穿穿,可是它再怎麽說也太不日常了。


    島村上下打量著我,隨後提議說:


    「要不久違地穿穿看?」


    「咦?」


    「哎呀,不過每年聖誕都能看到也不算久違嘛」


    「對、對啊」


    為什麽會變成好像約定俗成一樣每年都穿了呢?與其問為什麽,不如說是我自己決定的。雖然現在還記得一開始決定穿旗袍去見麵時的心情,但又回憶不起來了。結果就是記還記得,而其中的過程卻非常模糊。第二年之後則更是不清不楚。


    「呃,那個……島村也偶爾穿一次試試?」


    我拉著她的袖子,好不容易地試探道。島村點點頭,一臉認真地思考起來。「嗯?」她抬起眼睛,沒準是在想象穿著旗袍自己的模樣吧。我也見樣學樣,在腦海裏給島村換裝。…… 其他的顏色應該更適合她,大概隻有我這麽想吧。島村穿稍微暖色調的衣服應該會更好看。


    「但是說起旗袍的話,還是會想到安達呢」


    「嗯?」


    「感覺還是得保留住這種印象,嗯」


    她這麽說完關上衣櫃,朝著沙發走了去。


    不太明白,也許這就是島村的講究吧。


    當我在弄幹頭發的時候,島村一直伸著腿坐在那發呆。


    「困了?」


    「今天著實是有些累了」


    她沒打哈欠,然而眼睛還是眯了起來。跟個小孩子似的,有點小可愛。


    「不過好好努力了一把,收拾得也差不多了,明天就輕鬆咯——」


    島村整個人變得軟趴趴的,連說話也拉出了長音。好可愛。


    不如說我還沒見過不可愛的島村。


    「差不多就睡吧」


    「嗯」


    我們關掉客廳的燈,兩個人肩並肩小步走向臥室。花上一天功夫整理好的房間已經不同於昨日,床也可以正常睡覺了。這是張寬敞的大床,我們都會睡在上麵。兩個人……我伸直的指尖有些發麻。微暗的臥室使我的目光搖晃起來。


    島村已經半閉著眼快睡著了,完全不見她有哪裏緊張。


    出鏡了一整晚的海豹玩偶趴在角落邊的小桌子上瞅著我們看。這家夥的表情看起來蠢了點,不知道有沒有名字。它旁邊還放著一隻小熊掛件。島村一直把那掛在包上。隻有它被放在了海豹玩偶的邊上,是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


    島村先上床調整好了枕頭的位置。


    「其實也沒必要同時睡覺啦」


    對著緊跟而上的我,島村關懷道。多半算是關懷。


    「畢竟島村睡了以後,我也沒事幹嘛」


    「這倒也是」


    島村翻身睡到枕頭上,她「嗯」了一聲,很滿意枕頭的觸感。


    「原諒這個容易睡著的我吧~」


    「欸,沒事……那個,準,我準了」


    「謝謝啦-」


    她潦草地感謝了我,隨後用被子卷起自己,島村完全進入了睡眠模式。我也像那樣鑽進被窩,可老實說還是睡不著,感覺手腳在發熱。


    我從被子的一端把腳伸出來,動了動埋在枕頭裏的腦袋。


    「明天還得去購物呢,讓我們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吧」


    島村說起明天的計劃。


    「嗯」


    僅僅是隨便聊了兩句,就讓我感到飄飄然的,我們已經生活在一起了啊。


    總覺得在那好不容易弄幹的頭發上,又浮出了熱騰騰的東西。


    把眼睛整個閉上前,島村看向了我。


    「晚安安」


    「晚安」


    聽到這平穩的聲音,我的手心都像是酥癢了起來。


    在我的呼吸中,混入了島村平靜的呼氣聲。我不自覺地睜著眼偷看她,島村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幾撮頭發掛在她耳邊,正要應著微微晃動的頭垂下去時,卻不知為何地纏到了胸前。


    「看上去睡覺時都還在忙活」


    我嘀咕著,不過她沒有反應。島村的肩膀順著呼氣輕微地搖晃,似乎已經睡的很熟了。她之前說自己躺進被窩五分鍾就會睡著好像還是太謙虛了,現在連三分鍾都沒過。兩個人完全不同,我則是每天都在黑暗中思考著島村的事情,導致總是睡眠不足。話說島村一般會在睡覺前想些什麽呢?


    她要是想象著明天一起出門的事再隨之入眠的話該多好呀。


    放鬆下僵硬的肩膀,慢慢伸直手臂,我長籲一口氣,睡吧。


    島村就睡在我邊上,不做點什麽就睡,總覺著有些暴殄天物。


    但是明天再做也行,我想著,一邊朝上看去。


    我們還有明天、還有後天。並且接下來的我,擁有可以陪伴島村的每一天。


    「安達導航,請告訴我超市的方位」


    「那個,就這樣筆直地往前走」


    「收到收到」


    島村就像朝著令人心情愉悅的好東西進發似地,徑直向前跑去。


    之前來考察和租房的時候有來過附近,不過真的在這兒住下後上街,這還是頭一回。我們在挑選這裏時還考慮到了彼此的通勤距離,這一帶的建築物總體上比本地高一些。


    也許是這條街上有大學的緣故,感覺擦肩而過的麵孔都很年輕。兩人在有所起伏的道路上前行,和高中的回家路不同,再也不會有分別的路口了。


    我們理所當然地牽著手,島村手中的溫度宛若跨度春日,迎夏而來。


    從本地老家坐電車來要一個半小時。雖然距離不算遙遠,但在這家人的聲音無法企及的地方,絕對不會跟熟悉的麵孔擦肩而過。我將與島村並肩而行,與島村一同回家。


    步幅一致,永不分離。


    「安達想買什麽?」


    「嗯,那個,麵包」


    「麵包,確實很重要。其他呢?」


    「睡、水?」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島村如願以償地笑了。


    這個回答那麽無聊,卻像是滿足了島村的期待,好複雜啊。


    「安達簡直就是一種吃麵包的植物呢」


    「啊?」


    像一株植物似地討水喝的我——島村笑了。我想象了一下啃著麵包的花朵。


    「這也太詭異了」


    「不過也長得好好的呢,真不可思議」


    島村的手搭在我的頭上。身高差和剛認識的時候差不多,我稍微高一點。但在我看來,不論何時都像是島村更高。


    「這是因為……」


    話還沒說出口,嗓子就開始難受了。


    「因為什麽?」


    島村輕快地催促道。她並沒有碰過來,而我卻感到自己的臉頰和下巴仿佛被撫摸著,左肩上上抬,搖晃的頭發擋住了些許視線,然後我說:


    「這或許是……多虧了……媽媽」


    就像別扭的小孩子在嘟囔似的,自己的聲音顯得很生硬。


    明明母親並不在旁邊,我卻不由得移開視線。邊岔開視線邊走著,過了一會兒,我看了看島村,四目相對。


    「原來是這樣啊」


    島村望著我眯起眼,貌似帶了幾分驕傲。


    就那樣,我們在超市購買眼下需要的食物——我不過是跟著島村把要買的東西放進籃子裏。麵對著色彩鮮豔的水果和蔬菜,島村看起來很開心,感覺都有點變幼了,光是這麽看著她,我便十分滿足了。


    眼下正是我所期望的。


    隨後,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了便利店,島村拿起一本周刊雜誌,確認過封麵後就買了下來。不記得島村會定期買回去看,那究竟為什麽要買呢,我到家就問了一下。


    「因為看到封麵上有熟人的名字」


    島村坐在沙發上嘩啦嘩啦地翻閱著,她的手突然停在一張雙聯頁上。


    盡管在一旁看著,但我完全沒搞懂她在幹什麽。


    「哦,真的登刊了」


    彩頁上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好像還不習慣上鏡,衣領稍微歪了些,可能是有些緊張的緣故,眼睛睜得很大,這麽一張靜態圖上,她的眼睛卻像在骨碌打轉。個子小小的,沒仔細打理過的長發用一隻奇怪的發夾盤在一塊。


    發夾上寫著研修中。


    「女孩子的熟人……」


    「女孩子? 啊,嗯」


    島村嘿嘿地笑著。有什麽好笑的嗎?


    「她比我想象的還要出名啊……」


    據周刊上介紹說是位陶藝家。島村是在哪兒認識她的呢?還有,關係怎麽樣?


    「唔」


    「怎麽啦小安達?」


    我的嘴唇怕是已經嘟了起來。「我戳我戳」島村往這按了按。


    「在哪裏認識的?」


    我覺得島村應該沒有契機結識這麽年輕的孩子。我因為島村有不為自己所知的一麵而感到了危機,島村眨巴著眼睛說「要問哪裏的話,是在鄉下老家的附近」,接著又有所發覺地「啊」了一聲,捏住我嘟起的嘴唇。我就像被同時壓住了心髒和肩膀一樣感到驚慌。


    「怎麽辦呢?你肯定誤會了,不過這樣也挺有趣」


    誤會是指?我準備說些什麽,但由於嘴唇緊閉著,無法正常發聲。


    雖然跟鬧著玩似的,島村卻意外的很有勁兒。


    「總之就是那個,先平複下心情」


    我想微笑地回應她,可嘴唇還是被捏著。呼吸越來越困難了。


    「唔、唔——」


    我用眼神和聲音示意,島村才恍然大悟「啊,這樣啊」,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在幹嘛。我的嘴唇可算自由了。然後,島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以至於我有些慌張。她在看什麽呢?正想理解她用意的時候。


    「也看習慣戴著眼鏡的安達了呢」


    「這個啊」我摸了摸鏡框。不知何時起,在家看東西的時候我都會戴上眼鏡——一副藍框眼鏡,選這個顏色是因為占卜師說我的幸運色是藍色。感覺每次占卜的結果都是藍色。


    島村摘下我的眼鏡並自己戴了起來。她扶了扶鏡框,仿佛在問我「怎麽樣呀?」


    「很適合你」


    「安達你真會說話」


    她笑著把眼鏡還給我。我接過來放進了眼睛盒,島村也合上了雜誌。


    「我們也下周就該去上班了呢」


    島村伸開雙腿,感慨地說。然後慢慢地歎了口氣。


    「要工作了呢」


    「嗯,是啊」


    「我也打過不少工,上班會比那些還要辛苦嘛……嗯,我到底行不行呀」


    大學期間,島村也在打工。而我也到處工作,如此再加上高中打工的存款,就那麽為新生活奠定了基礎。當初根本想不出能在哪裏花錢。


    無意間開始的打工經過時間的沉澱,逐漸有了意義。


    由未來改變了過去,這或許既矛盾又有合理之處。


    「安達的工資貌似更高一些,我很期待哦」


    她拍拍我的肩膀。我和島村在不同的地方就職。想在同樣的地方上班出人意料地難,而且,如果兩人在一個職場裏,我估計就沒法專心工作了。


    「唰唰掙一筆大錢,然後……」


    「海外旅行」


    「對就是這個」


    島村的眼睛就像發現了會發光的石頭一樣,一下子樂開了花。大概,我也一樣。


    我們有著共同的夢想。


    這是能讓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與島村心靈相通的寶貴願望。


    「安達大體上比我要優秀呢」


    「嗯?完全沒有的事」


    完全沒這回事,我搖著頭,擺著手。完全想不到自己有哪裏好,真的。在島村麵前,我總是很沒出息、過度依賴、畏畏縮縮,想必不管是從前抑或今後,我都隻會對著這樣的自己傻眼。


    「學習成績也不錯,還有,是個美女」


    島村說著真羨慕啊,一邊用手指在我鼻子前轉個不停。成績暫且不論……


    「絕對是島村比較漂亮」


    「哼哼,島村這家夥真的很漂亮麽?」


    「真的啦,真的」


    我下意識地想起身,卻差點撞到島村的額頭。即使是這種距離感,她也是一如既往地美麗。在臉還沒燙起來之前,我順勢說道。


    「對我來說,島村就是最漂亮的」


    「嗯……」


    島村表情僵硬地微微點頭。難道是,害羞了?真難得。


    「算啦,被人誇漂亮也沒什麽不好」


    島村把頭發往上一揚,來了句「beautiful~」。然後似是想到了什麽,她靜靜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在時不時會擦過對方臉頰的距離內,有一輪光暈從視野的中心擴散。


    要說之後發生的事情。


    「唔欸!」


    我的鼻尖被舔了。這實在是出乎意料,我十分吃驚。島村的眼睛轉動著,像是在品嚐舌尖上的味道。


    「有化妝品的味道」


    「那、那當然有化妝啦」


    鼻尖敏銳地感知到風的溫度,島村的唾液架起了鼻尖與風的橋梁。看到我濕潤的鼻尖,島村樂嗬嗬地搖著肩膀。隻要能博島村一笑,被舔個鼻子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是舔我的鼻子究竟是想表達什麽呢?


    放在腳上的手指就像在彈鋼琴般,此起彼伏地躍動。


    島村笑著微微搖晃身體,仿佛在享受著餘韻。然後她又突然若有所覺地緩緩回頭,我跟著島村的目光望去,半開著的門後,隻能勉強看到玄關。


    「有什麽東西嗎?」


    「沒有……還以為是那個小家夥在晃悠……不過妹妹也已經長大不少了呀,畢竟是和那家夥生活在一塊呢,很難看不出來。以後聽不到那種連跑帶跳的腳步聲了吧」


    我沒有忽略島村聲音中夾雜著的一絲低落。我能感受到島村在這數年來的細微變化,它平緩、穩靜、難窺真容。我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忽視了那樣的情緒,因此,也許永遠都做不到如一個普通人般地去察言觀色。


    島村的妹妹會不會恨我?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場,那肯定是會討厭我這人的。


    不如說,從一開始就討厭我也不奇怪?


    提議一起生活的是我,島村雖然答應了,難道實際上……我看向她的臉。


    「寂寞了麽?」


    「也不是寂寞……不,可能是有點寂寞吧,嗯」


    仿佛要把否定的東西拉回來一樣,島村微笑著承認。


    「……就算有我在?」


    我知道被這麽問的島村會有些為難,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是的,即使安達在身邊」


    島村毫無掩飾,繼續坦誠地說:


    「安達與家人還是所有不同的,所以在心中的位置也有些不同」


    就在這裏哦,島村拍著自己的胸口。我也無意地看向那兒。


    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心就像一個洞,把安達填進去,把家人填進去,然後是狗或者是奇怪的生物……不管是哪種都很重要,總之就是,我太貪心了」


    島村屈指數著。我注視著她手指的動作,一邊悄悄地伸起了一根食指。


    我隻要緊緊地和島村貼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的心就像對半切開的蘋果剖麵。


    然而島村的不一樣,上麵有著很多細小的孔洞和傷痕。


    這好似在描繪月球表麵。


    「安達不想成為我的家人吧?」


    我僅是稍作考慮,便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我隻想成為島村最重要的那個人」


    「哈哈哈,這點還真是一直沒變呢」


    她就似在懷念般,笑聲聽著也有些稚嫩。


    頓了一會兒,島村輕輕推了推我喉嚨稍下的地方。


    「從未改變過哦,安達是我最重要的人」


    島村輕易地使我的呼吸停滯。


    用手指,用話語,用氛圍,用溫柔,亦或是心血來潮……也許,是因為愛。


    「嗯……」


    「不過,總會習慣這種寂寞的。因為人是很能適應環境的生物嘛」


    島村回過頭來,「嗯」地一聲,打轉起眼睛。


    「沒準那個小家夥在某天就會突然到訪呢……」


    島村地小聲補充幾句後站了起來。她走向冰箱,取了兩罐果汁回來,邊坐下邊遞給我一罐。


    「這是剛買回來的,還沒放涼」


    我摸了摸果汁的表麵,溫度接近人的皮膚。


    島村同樣舉起了易拉罐,笑著說。


    「想說為喬遷之喜幹個杯」


    「啊,原來是這樣」


    我這才明白了島村為什麽要在超市買果汁。


    桃汁,不含碳酸。雖然我們年齡上已經能喝酒了,但也不想喝。因為島村完全沒法碰酒。我們一起拉開罐,緩緩把兩個易拉罐挨近。


    「安達準備為什麽幹杯?」


    「為島村」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隨之而來的是島村不好意思的笑和易拉罐碰撞的聲音。


    「那我就為安達碰杯吧」


    一邊喝,一邊輕鬆地慶祝。盡管有點在意她那順勢而為的說辭,但能夠這樣交換祝福,感覺就已經很不錯了。如此想著,我也舉杯喝了一口。甜味在舌頭上蔓延。


    就像往夏天幹燥的道路上潑水一樣,滋潤感頓時漫過了心田。


    「好喝嗎?」


    「真甜」


    分明是很普通的感想,島村卻不知為何地大笑起來。


    「為什麽要笑?」


    「因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嗯、嗯?我看著罐子。這確實是桃汁,甘甜的味道也不假。


    「安達的感情明明極其豐富,對味道卻漠不關心,這一點真怪呢」


    「漠不關心……是呢,也許是這樣」


    「在評價說好喝之前,先是覺得甜,這也很有意思」


    是這樣嗎,我有點疑惑。不是很懂,實際上也對此興趣不大。


    不過,嗯,我想順勢說些什麽。說什麽好呢?


    我想讓島村稍稍害羞一下,觸動她的心。


    「畢竟,我隻對島村感興趣」


    「我知道哦」


    島村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然後保持著把易拉罐放在嘴邊的姿勢,凝視著我。唰地一下,殘留在舌尖的甜味以另一種形式爬上了眼睛和耳朵。我也把嘴貼在易拉罐上,感覺早晚會忍不住笑出來。


    看到我的反應,她心滿意足地微微一笑。


    在這樣安然的「爭吵」中,我還一次都沒有贏過。


    拿果汁幹杯慶祝過後,島村拍拍手叫我枕上她的膝蓋。


    雖然似是而非地,她的動作就像在呼喚著大型犬,但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在沙發上躺好後,我發覺自己的頭發比以前長了。


    「總感覺」


    「感覺?」


    「島村真是無微不至」


    我把臉埋進島村的大腿,感慨道。


    「明天就輪到安達給我膝枕了哦」


    「嗯……」


    島村的氣味攀上脖根,觸碰我的發梢,甚至稍微有點沉甸甸的感覺,讓人心裏癢癢的。若是幸福有形狀,那它能否在這樣不知名的衝擊中穩定下來呢?


    「好暖和」


    「因為現在是春天啊」


    「比春天還要暖」


    好暖。仿佛溫暖的雪花直接融進奔流的血液裏。


    「嗯,我也覺得很暖」


    她撫摸著我的後背,聲音輕柔。島村正感到安定吧。


    飛快跳動的心髒漸漸平靜下來,刻入了一定的節奏。僅僅是模糊地去確認這點,似乎就能度過永遠的時間。永不厭倦,永遠。


    謂之恒久,盡在咫尺之間。


    之後,島村一直沉默著,我本以為是島村覺得無需開口,可突然又很想聽聽她的聲音,於是我喚了一聲「島村」,抬頭一看,才知道她為什麽沉默了。


    「……不知不覺地就睡著啦」


    島村保持著坐姿,腦袋一晃一晃的。我想扶住她,但無奈自己還躺倒著,也就隻好這麽靜靜守望。島村的頭發逐漸與天花板的紋樣重合,意識和視野越來越模糊。


    這不是困倦,是充盈。


    宛如巨大的葉片為我遮擋烈陽,而我仰視於其下。


    感受到本不存在的、和煦的風將我籠罩。


    仿佛品味著波濤中的永恒,身體在愜意的時間裏搖擺。


    如此美妙的事,會成為我的日常。


    早上起來能見到島村。出門購物也和島村一起。睜眼閉眼所見的全是島村。


    從今往後的一切都會有島村相伴。


    與我依偎。


    「啊……」


    真是的,才不是想傳達區區一句「啊……」


    「呼……」


    最後,我放棄組織語言,隻是深深地、靜靜地流露出幸福。


    「安達什麽時候睡?」


    「欸,什、什麽時候都行」


    半夜,坐在一起談論周邊的設施時,島村忽然問我。


    「什麽時候都行嘛——」


    「嗯……」


    「那我們現在就睡吧」


    島村精力充沛地對我說,然後甩著胳膊就往臥室去了。


    有必要問我嗎?


    白天不是睡夠久了嗎,雖然這麽想,但我還是緊跟了上去。


    「啊,果然來了呢」


    剛還靈活地動來動去的島村停了下來。


    「可做的事沒」


    「沒有嘛」


    「如果和島村待在一起也算事情的話……那還是有的」


    而且,那是比任何事情都該優先的。「嗯嗯」島村地隨便點了點頭。


    「嘛,是那樣呢,說不定上班後就沒法經常一起睡了」


    沒錯。盡管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開始正式工作以後,和島村在一起的時間就會減少。既然如此,我想在還能待在一起的時間裏,多做點些什麽。所以我才不斷追逐在島村的身後,我可不是總跟在主人屁股後麵的愛撒嬌的小狗……大概不是。


    和昨晚不同,島村今天也將平靜地鑽進被窩,我再次感受到別樣的緊張。到底在為什麽緊張啊,我一邊想著,中指附近開始抽筋。一鬆懈下身體就差點走出順拐。可是,島村怎麽就能那麽淡定地走過去呢。


    「啊,得去下衛生間」


    島村突然改變目的地,走向玄關旁邊的衛生間。留下我一個人踏著小碎步去往臥室。我猶豫著在哪裏等著她,最終還是規規矩矩地端坐在了床上。


    是慣用手的緣故嗎,自然而然地我就睡在了床的右側。這個房間是靠窗的一側,我瞥了一眼放下窗簾的窗戶,想象起窗簾之外的夜景。幾束速度很快的光朝遠方疾馳而去。


    「怎麽坐的這麽老實?」


    回到臥室的島村疑惑地看著我。


    「不、不自覺就」


    「不知不覺都能擺出端正的姿勢,真的是好孩子呢」


    老婆婆語氣的島村也端坐在被子上。我們就這麽端坐著在被子上對視,我各種忙活著……沒錯,一會兒回想起各種事,一會兒進行想象,一會兒打轉眼睛。沒什麽——耳朵、滾燙的耳朵仿佛在自顧自地嘟囔,像找著借口似的。


    「請,請多多關照!」


    今後就要一起生活了,而我又意識到自己還沒對此表示過,感情混雜在一起,變成十分誇張的模樣。島村也愣住了。


    「彼此彼此」


    她看起來有些在意,不過手頭裏還是掀開被子,把腳慢慢往裏挪,就這樣,空出了一點距離感。


    「我隻是字麵意思」


    「是這樣嗎」


    就連島村的語氣都有些奇怪。「就是這樣」,即使是這種幹巴巴的回答,我也已經竭盡全力了。


    「哎呀忘了」


    島村注意到了燈還沒關,於是滾出被窩,弓著腰跑過去。


    「關燈了喲」


    「嗯」


    「啪」——夜晚隨著熄燈的聲音而降臨。


    我聽到島村踏步跑來的聲音。島村再次回到被窩,讓腦袋躺在枕頭上,而我靜靜地看著她那鬆懈表情。


    「島村在睡覺的時候看起來很幸福呢」


    「是嗎?我不太清楚欸,畢竟沒在鏡子前睡過覺」


    島村捏起自己的臉頰揉成一團。「唔——」她貌似沒什麽頭緒。


    「但是呀,晚上睡覺不是會感到很放鬆嘛?想著,啊今天也平安無事結束了,之類的」


    「我……想到明天的事情就平靜不下來」


    想想將要和島村做的事,就夠我每天手忙腳亂了。


    「明天嗎。明天呀,還要洗衣服和大掃除呢」


    啊哈哈,島村平緩的笑聲與遊離的目光一同浮現又一同消失。


    「接下來得每天做飯、買東西,而且還要上班。要做的事一下暴增了,都是為了生活……說的也是呢,不加油可不行。嗯,趕緊睡覺然後好好加油吧」


    島村接受了事實,盡管看上去沒一點兒幹勁。


    我和島村互相對視著。就像在決勝誰先撇開視線或者閉上眼睛,彼此的眼瞳不斷映照著對方。島村的眼裏有我,而我的眼裏,也有島村。在這無限循環往複的盡頭,隻有我和島村的世界誕生了。


    「乖,乖」


    島村伸手摸摸我的頭,手臂的影子遮去了我一半的視線。


    「突然,怎麽了?」


    「你一動不動地盯著看,我就以為是你想要摸摸頭」


    嗚、我嘟了一下嘴唇,但是馬上改變了念頭。


    「剛剛沒有想,現在想了」


    「安達時不時會講出挺有禪意的話呢」


    好難懂呀——島村的嘀咕聲宛如水麵的波紋般均等地擴散開來,聽起來很美妙。


    仿佛緩緩傾注而下的泉水,夜晚流逝,我的睡前時光也愈漸充盈。


    這就是,要和島村共度的生活。


    喜悅、柔軟、好似要沉溺其中。


    島村就像一床高級的被子。……就不能來點詩意的比方嗎?


    柔軟……豆腐……海綿……算了吧。


    言歸正傳。


    「……」


    島村的手還貼著我。


    我和島村聯係在一起。


    我是無法和他人共存的人。


    與我相遇過的人基本都不曾喜歡上我。原因大多出在我身上,我們沒有在彼此之間架起那座「關心」的橋梁,即便架上了,我也未能妥善地渡過,當自己正煞費苦心時,大家都已是漸行漸遠了。對此,我未曾去追趕,僅僅是有氣無力地步行。都是我不好。而我想必是一生都擺脫不掉這份缺點了。


    因為,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我是無法和他人共存的人。


    我是,隻能和島村一起生活的人。


    我的願望我的期待我的未來我的欲念我的細胞——一切欣喜皆與這件事密不可分。


    島村這一整體完美地契合了我所理想的存在方式。


    隻能與島村一起生活的我喜歡上了島村,然後她回應了我。


    我究竟是,是多麽地幸運啊。


    「島村」


    「怎麽啦」


    ai——


    「我愛你」


    伴隨著全身血液逆流般的感覺,我喃喃細語道。


    島村睜圓了雙眼,笑了。


    「啊哈」


    她像打從心底開心一樣,滿臉笑容地把我的頭發摸得一團糟。


    在名為島村的搖籃中,一天結束了。


    不經意間,一隻手輕輕搭上了那奔往幸福的腳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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