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到敲門聲,坐在桌旁看資料的隆治摘下眼鏡,抬起了頭。他聽到了趿拉著拖鞋走路的聲音,敲門的肯定是家裏的女傭西部春子。她幹活麻利,美中不足的是有些大大咧咧。


    “請進。”


    隆治答應了一聲,門開了,不出所料,春子的圓臉探了進來。


    “夫人回來了。”她對一家之主也是這樣,語速快,措辭也不文雅。


    “在樓下嗎?”


    “是的,在客廳。”


    “知道了。”隆治站起身。他突然注意到春子像是有什麽話要說,便停下動作問道:“怎麽?”


    “啊,沒,沒什麽……”春子搖了搖頭。


    “對了,春子,從明天開始你幹到傍晚就行。這一個月辛苦你了。”


    “知道了。”春子說著把頭縮了回去,猛地關上了門。那聲響讓隆治不禁皺了皺眉。


    到了一樓,美冬正站在客廳一角望著院子,身上還穿著白色套裝,垂到肩膀的頭發看上去亮了許多。隆治想,看來她順便把頭發也染了。


    似乎察覺到了動靜,沒等隆治說話,美冬就扭過了頭。在那一瞬間,他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美冬的臉小了一圈。當然,這也許是錯覺,是臉上各部位微妙的變化改變了整體效果。


    “怎麽樣?”美冬衝他笑道,“是不是變漂亮了?”


    隆治撓著眉毛走到妻子身邊。他在尋找合適的言辭。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聲音:“那我先告辭了。”


    收拾好東西要走的西部春子正站在客廳門口。


    “噢,辛苦了。”隆治的聲音有些沙啞。


    隆治一邊聽著春子出門時的動靜,一邊想象著她剛才想說的話。或許她也對美冬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


    他再次扭頭看著美冬。“還行吧。”他無法和妻子四目相對,“我覺得挺好。你不滿意嗎?”


    “非常滿意。”帶著一副人造麵孔的妻子點點頭,雙手放到臉頰上,“我就是想變成這個樣子。”


    “隻要你滿意就行。”隆治扭過頭,坐在沙發上。


    美冬脫掉外衣,來到他身旁。他拿過桌上的香煙,用打火機點著。


    “哎,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你不仔細看看我的臉?有什麽不滿嗎?”


    “倒也不是。”


    “倒也不是……看來還是不合你的心意。”


    “並不是合不合心意的問題。”他用手指夾著香煙,輕輕擺了擺手,“有點無法理解。”


    美冬歎了口氣:“怎麽又說這個?”


    “我也不想老調重彈。怎麽說呢,隻是說了我的真實想法。”


    “難道不叫老調重彈?”


    “我覺得以前的你已經很漂亮了,我是說第一次見麵時的你。不光是我,大家都這麽想。你究竟還有什麽不滿?”


    “你討厭我現在的臉?”


    “我不想說這個問題。”


    “求你了,看著我。”美冬把手放到隆治的膝蓋上。


    隆治把頭扭向她,視線與她投來的目光相撞,微微上翹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的臉,他感覺整個人都要被吸過去了。這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鼻梁的傾斜度更加完美,下巴變得很尖,看不到一條皺紋的皮膚失去了真實感。隆治覺得這張臉像玩具娃娃的,或者說像是用電腦畫出的,充滿了人工色彩。


    “怎麽樣?”她問,“這樣的臉,你討厭?”


    隆治移開目光。煙灰已經很長了,他趕緊撣落到煙灰缸裏。“真不明白。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為什麽要在臉上動手術?在這種時候一個月不在家。”


    “給你添了麻煩,我向你道歉,但應該沒有給工作造成影響,我全都提前安排好了,包括住院的時候,也一直通過電話和郵件聯係。”


    “我不是說這個,我不理解你的想法。”


    “想變漂亮,想任何時候都保持年輕,這是女人共同的夢想。我們的工作不也是建立在這種夢想的基礎上嗎?”


    “你本來就漂亮,也很年輕,還有什麽不滿?至少我很滿足,沒有絲毫怨言。”


    “謝謝。”美冬莞爾一笑,就連她的表情,在隆治看來都像是電腦屏幕上映出的圖像。她帶著那張臉繼續說:“可是,所謂的自卑,除了自己之外誰都無法理解。這些話在這次動手術前就對你說過了。”


    “要說不滿,那是無休無止的。再過上幾年,如果你臉上又出了小皺紋怎麽辦?難道又要做手術?”


    “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


    隆治把香煙在煙灰缸裏撚滅,把頭扭到一邊。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


    “哎,看著我。”她讓丈夫臉朝著自己,“你覺得我變年輕了嗎?醫院的人都說我完全像二十多歲的人。妻子變年輕了,你難道不高興?”


    他想說——我並不想要洋娃娃般的妻子,但還是沒說出口,隻是把她的手從脖子上扯開了。“累了吧,快去換衣服。”


    “對了,也許是不應該穿套裝。如果換上家居服,你肯定就不這樣說了。總之,我回來了。”


    “噢,歡迎回家。”


    美冬抱緊隆治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帶著嬌媚的微笑鬆開了手。她從沙發上站起身,像跳舞似的一轉身,走出了客廳。


    隆治把手放到她的嘴唇剛接觸過的地方。那裏還熱乎乎的,這讓他放心了一些。她的嘴唇上有體溫,有血液流過,並不是塑料製品。


    他從客廳置物架上取下白蘭地和酒杯,喝了起來。見到了久別的愛妻,他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舒暢。


    美冬接受整形手術並非是第一次。最初的手術是剛結婚的時候,她說看著眼睛下麵的小皺紋感覺別扭,想去除掉。他覺得那點皺紋根本不用在意,但並不是什麽大手術,似乎也沒有危險,他決定滿足她的願望。那件事他沒對任何人講過,其他人也根本沒有注意到手術後美冬的變化。那些皺紋完全可以通過化妝掩蓋過去。原本就漂亮的女人,就算是再精益求精地修飾自己,也沒有人感覺不自然。


    但沒過多久,她又提出了要求,想消除臉部皮膚的鬆弛。在隆治看來,她臉上的皮膚根本沒有鬆弛,她卻十分在意。他曾極力反對,說沒有必要,但她擅自去做了手術。從那以後,她經常去做美容整形,都短期能完成的,所以隆治幾乎不知道她究竟整了什麽地方。有的好像很簡單,隻是定期往裏麵注入什麽東西。後來隆治也就不太在意了。


    這次情況有些不同,她提出要去美國待一個月。聽了她的理由後,他大吃一驚。她說想全麵修整臉部。


    “你不覺得我的臉怪怪的嗎?”當時,美冬麵對著丈夫說,“左右不對稱,眼睛也不對稱,鼻子有些彎,嘴巴的位置有點偏。從根本上說,是輪廓不對稱。”


    他說所有人的臉都左右不對稱,她卻用力搖搖頭。“你沒見過嬰兒的臉嗎?嬰兒的臉就是左右對稱的,但隨著人的成長,在生活習慣及老化的影響下,臉逐漸變偏了。”


    “那也沒有辦法。”


    她根本聽不進去丈夫的意見。


    “每次照鏡子我都覺得心煩。明擺著有讓它變完美的方法卻不用,我可受不了。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去美國。”


    美冬心意已決,看樣子隆治說什麽她都不會改主意。她也充分考慮了自己不在時的工作情況,保證不會對華屋的世紀盛典造成影響。


    “這是你給我的難得的機會。以前我在blue snow從事的業務,現在終於能以華屋為舞台了。我絕不會荒廢這次機會。”她握著隆治的手說。


    確實不能說她疏忽了工作。盡管她嘴上說是隆治給的機會,但這次大型重組本就是她提出的方案。


    隆治曾問過,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動手術。


    “越早越好,明年肯定比現在還忙,而且,也考慮到對拓展業務的作用。”


    她說的是設立美容整形部門。通過這次重組,華屋的業務範圍擴展到以前blue snow經營的美容、健康領域。美冬考慮下一步將和醫院合作,進軍整容行業。


    美冬充滿自信地說:“在法律方麵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並非沒有辦法。不論什麽樣的女人,不,包括男人,都想通過手術獲得美貌,這樣的時代馬上就要到來,絕對能成功。打個比方,通向美麗的魔匣的最後形態就是這樣,所以自己要先實踐。”


    隆治問,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更積極地拋頭露麵?美冬幾乎從不在公開場合露麵,包括華屋舉行的聚會,每次她都缺席。今年除夕計劃舉辦慶祝千禧年的大型party,至今仍不清楚她是否會出席。


    “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我不擅長這個,而且,華屋的臉麵是你。從結婚開始,我就打算自始自終在幕後輔佐你。我說要親身體驗通向美麗的魔匣,但並不打算自己做廣告,隻是想發揮試驗品的作用。”


    美冬動身去了美國,今晚方才回來。


    隆治開始覺得自己娶了一個可怕的女人。她不單具有多方麵的才能,身上還潛藏著一種可稱為魔性的東西,那似乎控製了她的一切。如果注意不到這一點,就想觸及那種東西,馬上會陷入她的圈套。


    傳來了腳步聲。客廳門被無聲地推開,美冬走了進來。她穿著淡紫色的真絲睡衣。


    “讓你久等了。”她把手伸向牆上的開關,燈滅了。黑暗中浮現出了她的輪廓。


    “你想幹什麽?”隆治問。


    她麵帶微笑地慢慢走到他身邊,能看出睡衣下的腿在嬌媚地挪動。很快,她停下了腳步。


    “在醫院裏他們都說,我的身體完全沒有必要修整,還像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那麽漂亮。”


    美冬解開睡衣,白皙的身體暴露在隆治麵前。他吸了一口氣,手中的酒杯傾斜了,白蘭地灑了出來。


    美冬脫去睡衣,湊到隆治身邊。他緊緊抱住她。緊接著,兩人的嘴唇重疊在了一起。他扔掉白蘭地酒杯,手繞到她腰上,撫摸著她的後背。


    隆治感覺思維在逐漸停止。隻要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總是變得無法思考任何事情。盡管覺得自己受她的操縱,一種快感卻升騰起來。


    大腦漸漸變成空白,即便如此,他心中依然產生了一個疑問:美冬在結婚後變了,通過手術得到了更美的容貌,顯得更加年輕。然而,僅僅是結婚後這樣嗎?


    和自己相遇之前,她難道一次也沒有滿足過欲望嗎?


    2


    下出租車的時候,加藤的腋下已經出汗。天刮著冷風,他卻手拿大衣直接向深川警局走去。


    和他約好見麵的是生活安全科的富岡,他們讀警校時在同一年級。


    出現在會客室的富岡似乎比以前胖了些。聽加藤這樣說,他仔細端詳著加藤。


    “你這是怎麽了?這麽憔悴,難道你也會有什麽心事?”和以前一樣,他說話仍那麽尖刻。


    加藤擠出一絲笑容,馬上步入正題:“聽說你查抄了私造槍支。”


    富岡停下了正要點煙的手。“消息還挺靈通。前天才抓到案犯。”


    “聽槍支防範科的人說的。持槍的是什麽人?”


    “普通的槍支收藏者,和黑社會沒有任何關係。在門前仲町的馬路上讓他的狐朋狗友看槍的時候,被當地的商店老板看見了。接到報案後搜查了那個家夥的住處,找到了私造槍支。


    “他還在拘留所?”


    “嗯,還有其他罪行,打算慢慢審訊。”


    “哦?”


    “好像和槍支收藏者進行過各種交易,聽說是用網絡。這個世道,壞人都擅長用電腦,我們當警察的卻一竅不通,真是不好弄呀。”


    “他也是通過網上交易弄到手槍的?”


    加藤言畢,富岡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他放下二郎腿,探過身來問道:“喂,你在幹什麽呢?”


    “我在獨自追查一個人,或許和此人有關係。能讓我見見你抓的人嗎?”


    富岡歪了歪臉。“幹什麽傻事!就算是靠你自己的行動立了功,也不會因此升職,這你難道不清楚?”


    “求你了。”加藤低下頭,“幫我一把。”


    富岡撓了撓腦袋。“怎麽報答我?”


    “我這邊有了眉目,馬上把信息通報給你,這樣行吧?”


    富岡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咂咂嘴。“別忘了報答我。如果是無聊的小禮物,我可不答應。”


    “我會領你情的。”加藤說。


    富岡為他提供了一個審訊室,條件是他必須也在場。


    在審訊室等候的時候,加藤反複回味著和福田工廠前工人安浦的對話。


    “那時做得最多的東西是氣槍,氣槍的部件。本來是用塑料做的,但那種一看就是玩具的東西,收藏者不會認同,所以開始銷售金屬部件,收藏者買後自己更換。如果把所有的部件都換了,聽說會和真氣槍完全一樣。另外還做模型槍,不過比氣槍數量少。”安浦說。


    “什麽樣的模型槍?”


    “我也不太清楚,比如柯爾特式自動手槍。”


    “是普通的模型槍,還是像氣槍那樣為了滿足收藏者的需要耍的小伎倆?”


    安浦垂下眼瞼,然後慢慢抬起頭,壓低聲音問道:“如果我合作,真的會告訴我那個女人的情況嗎?就是把我刺傷的女人。”


    “我不會撒謊。如果你知道什麽,趕快告訴我。”


    安浦四下望了望,然後說出了一件讓加藤大為意外的事——他說福田工廠銷售私造槍支。


    “是社長偷偷幹的。說是模型槍,實際上讓我們做的是真槍的零部件,然後賣給什麽人。不知道客戶是槍支收藏者,還是什麽危險人物,肯定靠那個掙了不少錢。”


    “你怎麽知道?社長跟你說的是模型槍吧?”


    安浦笑了。“我至少知道玩具不會是那個樣子。其他兩個人應該不知道,因為最關鍵的部件隻有我能做,是加班做的。模型槍根本不需要有彈道的槍身,而且那要求極高的精確度,我一看就明白,但感覺太危險,沒對任何人說過。”


    “既然你明白,那你的後任水原應該也知道。”


    安浦歪了歪嘴角,點點頭。“是啊,他可能也知道。當然,前提是我離開工廠後,福田還在銷售私造槍支。”


    加藤確信,水原從福田工廠拿走的圖紙肯定是用來私造槍支的。


    從見到安浦的那天起,加藤開始密切注意生活安全科和槍支防範科的行動,隻有從這些部門才能獲得私造槍支的相關信息。


    今天聽說深川警局查抄了私造槍支,是柯爾特式點三八口徑手槍的仿製品,做工精良。槍支防範科進行了試射,發現相當實用。並不是改造的模型槍,所有零部件都是手工製作的,應該是能熟悉操作加工機械的人所為。


    門開了,富岡走了進來。


    被帶進來的人叫日下部,二十五歲,臉色極差,眼窩深陷。


    “希望你告訴我弄到那支手槍的經過。”加藤說。


    日下部顯得很不耐煩。“又要說,不是都說過好幾次了嗎?”


    “別囉唆!不管多少次,讓你說你就說!”一旁的富岡說,“這位是總部的刑警,和我們不一樣,他可不好說話,你耍滑頭,當心挨收拾!”


    加藤看了看富岡。他咧嘴笑了笑。


    日下部輕歎口氣,舔了舔嘴唇。“是那人主動和我的槍支收藏網站聯係的。”


    “給你發了郵件?”


    “嗯,說是有手工製造的槍,希望介紹一個能與他交換子彈的人。”


    “你怎樣回複的?”


    “我覺得有些蹊蹺。我手頭沒有子彈,但對他說的手工製造的槍挺感興趣,就回信希望他說明是什麽樣的東西。”


    “然後呢?”


    “那人回了信,還用附件發送了槍支部件的照片。看到之後,我覺得可以相信。”


    “於是就答應和他交易了?”


    “沒說答應,先回了封信,說想見麵後細談。如果他把實物帶來了,我打算根據情況靈活應對。”


    加藤想,他在郵件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自己倒賣子彈的事。做事如此慎重的人,卻會向狐朋狗友炫耀自己的槍,真是愚蠢。


    “那人姓什麽?”加藤問。


    “杉並,杉並區的杉並,估計是假名字。”


    加藤也這麽認為。“你是怎樣弄到子彈的?”


    “也是在網上。您應該也知道,現在通過網絡能買到各種東西,在黑網站上還有專門銷售子彈的商家。”


    富岡敲著桌子說:“所以讓你說出賣子彈的人。”


    “不是都說了嘛,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我用掛號方式把現金寄到指定地點,他們就會把東西寄過來。”


    “你總不會給無名氏寄錢吧?”


    “當然,有相應的公司名,可早就忘了。那種地方經常換名字,網址也經常更換。不管您怎麽問,不知道的我還是不知道。”


    “別糊弄我!”


    “真的。”日下部焦躁地撓了撓腦袋,把頭扭向一邊。


    加藤明白,富岡說的其他罪行就是指這些。對於富岡他們,這確實是不能放過的重點,但現在的加藤對這些不感興趣。


    “你們什麽時候進行的交易?”加藤又回到剛才的話題。


    “大約十天前,在水代橋邊……”


    “對方有幾個人?”


    “一個,我覺得旁邊好像也沒有同夥。”


    “馬上就交換了?”


    “先讓他把東西拿出來看看,他立刻拿了出來。那東西比我預想的要好,說實話,我當時很吃驚。”


    “就把子彈給他了?”


    日下部點點頭。


    “另外還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他似乎不願被人追根究底地問手槍的事,很快就分手了。”


    “什麽樣的人?個頭和長相應該還記得吧?”


    “很高,應該有一米八左右,但沒仔細看他的臉。”


    “年齡呢?”


    “比我大,應該過三十了,但沒有太大把握。”


    “有沒有什麽特點?什麽都行,比如服裝,或者說話的特點。”


    “隻記得他穿著一身黑衣,那是我們約定的暗號。”


    “還有呢?”


    “呃……”日下部陷入沉思。


    富岡插嘴道:“說一口關西話吧?你不是說過嗎?”


    “關西話?”加藤看了看富岡,又把目光轉向日下部,“是嗎?”


    “不,我隻是感覺像,我對關西話並不熟悉。也許是其他地方的方言,反正語調有點怪。”


    加藤衝富岡點了點頭。


    把日下部送回拘留所後,加藤問富岡:“查過這人的電腦了?”


    “當然,查出好多東西,但沒查到那個私造槍支的人。”


    “日下部好像沒有撒謊。”


    “我也這麽認為,所以,已經在交換槍支的永代橋附近進行了調查,目前還沒有收獲。”富岡壓低聲音問道,“這和你追蹤的人有關係嗎?”


    “光靠這些線索還無法斷定。”


    “嗯?是不是想把我甩掉?”


    加藤看著富岡苦笑道:“我不會那樣。”


    “什麽樣的人?能給我點啟發嗎?”


    “很快就會明白。如果發現了有利於你們辦案的信息,我會第一個通知你,我保證。”


    “不騙我?”


    “真囉唆。”


    出了深川警局,加藤上了出租車。


    沒錯,肯定是水原。


    3


    乘客絡繹不絕地走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長途旅行的疲憊之色,但看上去心情都不錯,很快找到前來迎接的人,笑逐顏開地上前打招呼。這樣的場景隨處可見。


    茂樹比其他乘客出來得稍晚一些。對賴江來說,滿頭白發就是他的標誌。她想和丈夫四目相對,但他好長時間都沒有發現妻子,肩上背著小背包走了過來,感覺有些呆滯。


    茂樹旁邊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他姓草野,是茂樹的助手。他先發現了賴江,笑著衝她點頭致意後,告訴了茂樹。


    看到她後,茂樹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托了托金絲邊眼鏡。


    兩人慢慢向賴江走來。


    “回來了,路上累了吧?”賴江對丈夫說,然後看了看草野。


    “有氣流。”茂樹突然說。


    “氣流?”


    “快到日本的時候飛機有些搖晃。”草野解釋道。


    “是那種機體的固有弱點,性能不差,但操縱係統有問題。”


    好久沒有回國了,對久別的妻子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關於飛機的——賴江詫異地注視著丈夫,但並沒有生氣。幾十年前就是這樣。


    “馬上回家,還是在什麽地方喝點東西?”賴江交替看著兩個人。


    “都行。”


    “快回家吧,”茂樹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話,“幹嗎要在這種地方喝那麽難喝的咖啡。”


    “那我把車叫過來。”賴江取出了手機,通知在停車場等候的包租汽車的司機。


    草野要乘電車。和他分手後,賴江和丈夫一起來到乘車區,一輛黑色高級轎車恰好滑了過來。


    “坐機場大巴就行了。”汽車啟動後,茂樹低聲說。


    “隆治為你準備的,說不能來接你,以此來表達歉意。”


    茂樹吐出一口氣,肩膀微微晃動了一下。“我也不值得華屋社長親自來迎接。”


    “別這樣說……他一直盼著能見到你。”


    “那無非是客套話。行了,我知道了。”


    “他要在除夕之夜舉辦party,想邀請你參加。”


    “嗯?”


    “華屋辦的,聽說把整艘船包下來了。”


    “船上晚會?他就是喜歡這些花哨的玩意兒。”


    “去不去?”


    “我不去。如果你覺得麵子上過不去,自己去就是了。”茂樹目視前方幹脆地說,言外之意是“我怎麽可能去呢”。


    這也在預料之中,賴江並沒有吃驚,也沒有問理由。


    純學者型的茂樹本就不喜歡生意場上的話題,所以早就和以賺錢為人生價值的內弟不和。當然,兩人見麵時也會說些場麵上的應酬話,但賴江十分清楚,茂樹從未和弟弟坦誠地談過心裏話。


    “從西雅圖寄來的東西收到了嗎?”茂樹問道。


    “兩天前到的。沒想到會那麽多,嚇了我一跳。”


    “是嗎?我已經處理掉很多東西了。”


    “資料之類的已經搬到書房了。”


    “嗯。”茂樹點點頭,“草野的問題必須解決。”


    “不能把他帶到大學嗎?”


    “本來是這樣打算,可還不好說。和係主任通過電話,說是現在不缺助手。找工作不容易,留校的學生越來越多了。”


    “草野不能找家企業上班嗎?”


    “如果航空業景氣,我們就不會這樣回來了。算了,草野的事我想辦法解決。”茂樹重重地歎了口氣,“或者去大學,或者再回去,別無辦法。”


    賴江還是能感覺出丈夫的失落。這樣坐在他身邊,也無法感覺到他以往的勁頭了。幾年前送他去機場的時候,他全身都散發著熱情,還說出了豪言壯語:今後的生涯都用來開發劃時代的裝有新式噴氣式發動機的巨型飛機。


    兩周前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說突然決定回國。本以為他這樣專心於研究的人也希望在祖國迎來世紀之交的新年,但事實並非如此——聽說研究中止了。詳細情況賴江也不知道,但肯定和航空業的低迷有關,經常聽到美國現有客機數量過多的信息。


    回家的路上,茂樹幾乎一言不發。看到他如此懊惱,賴江也有些憂鬱。本來就愛繃著臉的丈夫,從明天開始肯定會散發出更加沉重的氣場。她想,這個新年肯定不好過。


    “先洗澡?”她問丈夫。


    “好,然後稍微睡會兒。”為了緩解肩膀的酸痛,茂樹轉了轉脖子。


    轎車放慢了速度,能看到家了。突然,賴江發現一個人站在家門口。在那一瞬間,她的心開始怦怦亂跳。


    是水原雅也。他穿著灰色大衣,正呆呆地抬頭看著房子。


    車開近了,他避到路邊,沒有注意到賴江就在車上。


    車停了,賴江有些猶豫。現在下車,雅也或許會跟自己打招呼。她在刹那間飛快地思索著,應該如何向丈夫說明和他的關係?


    先下車的司機打開了車門,不能不下車了。賴江看到了雅也,兩人四目相對。


    緊接著,雅也扭身開始往回走。看到賴江的同時,他已發現她並非孤身一人。她頓時鬆了口氣。當她下車時,雅也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拐角。


    茂樹洗完澡,喝了一瓶啤酒,然後躺在床上。看來還是累了,他很快就發出了鼾聲。


    賴江什麽也幹不下去,她知道該準備晚飯了,但滿腦子想的都是雅也。他來這裏究竟為了什麽?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她想給雅也打電話,卻沒有足夠的勇氣。他突然失蹤後,賴江曾經打過多次電話,但都沒有打通。她不想再品味那種失落。


    本以為已經把他忘記了,但隔了這麽久再次見到他時,本應風化的心情又複蘇了。她比以前更迫切地想見他。


    該準備晚飯了,她隻好站起身,手機突然響了,放在客廳沙發上的手提包裏傳出了鈴聲。


    賴江慌忙打開手提包。沒有顯示是誰打來的,她毫不猶豫地摁下通話鍵。“喂,你好。”她的聲音有點發尖。


    “現在說話方便嗎?”


    熟悉的聲音。無法忘記的聲音。賴江的心頓時溫暖起來。“還好。”


    “剛才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那樣回來。”


    “這些都無所謂,有什麽事嗎?”


    “倒沒什麽大事,隻是一時心血來潮。再也不會去你家了,請不要擔心。我想告訴你這個才打的電話。”


    “等一等,我想問的並不是這個!”她太著急了,不禁提高了嗓門。她趕緊看了一眼客廳的門,壓低聲音說,“你現在在哪裏?”


    雅也沉默不語。


    賴江特別擔心他會掛斷。“喂,求你了,你在哪兒?”


    傳來了歎氣聲,然後他低聲道:“澀穀。”


    “澀穀?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澀穀哪裏?”


    “別過來,你丈夫在吧?”


    “睡著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沒關係。”


    “可……”


    “回答我,在澀穀的什麽地方?”


    雅也仍一言不發。賴江握著電話的手心已冒出了汗。


    “好吧,我去品川,這樣不會給你造成負擔。”


    “我從沒覺得是負擔……”


    雅也指定了位於車站附近的酒店茶室,賴江問清楚後掛斷了電話。她激動萬分,看了看臥室,確定丈夫已經睡熟後,開始準備出門。必須快點,但她不想在化妝上偷懶,衣服也是經過深思熟慮後選擇的。


    她在家附近找了輛出租車。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司機過於謹慎地握著方向盤,讓她心裏焦急萬分。


    她快步跑進酒店的茶室。或許是傍晚的緣故,客人很多,但她隻用了不到十秒便在眾人中找出了雅也。他正坐在裏麵的桌旁吸煙,還穿著剛才撞見時穿的那身衣服。她調勻呼吸,又深呼吸了一下後才向他走去。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不體麵的樣子。


    “你好像又瘦了。”她說著在雅也對麵坐下。侍者走了過來,她要了一杯奶茶。


    “你丈夫回國了?”雅也注視著她的眼睛。


    “嗯,今天回來的,去成田機場接他。”


    “哦。”他把咖啡端到嘴邊。


    “別說這個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雅也笑了:“說我為什麽突然銷聲匿跡了?”


    “我猜肯定有原因,但什麽都不說就消失,是不是有點——”


    “卑鄙?”


    “沒這樣想。”賴江歪了歪頭。


    雅也伸手去拿香煙。“個人原因,和你沒有關係,本來不想給你添麻煩。”


    “我說的並不是這個。”


    侍者將奶茶端了上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雅也繼續吸煙。


    “如果想結束和我的關係,直說就可以了。難道你以為我會糾纏不休嗎?”


    “對不起,”雅也微微低下頭,“我消失另有原因,沒顧上通知你。至少該給你打個電話才對。”


    賴江伸手去拿茶杯,但馬上又抽回了手,她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那,你找我有什麽事?”


    “電話裏已經說了,沒什麽重要的事情,隻是一時心血來潮。”


    “突然下落不明的人會心血來潮地出現嗎?”


    雅也臉上浮現出曖昧的笑容,他似乎不在乎賴江是否相信。“你丈夫回來了,從年末到新年應該有很多安排吧?”


    “沒有什麽特別的安排。”


    賴江以為雅也打算約自己,雖然想著事到如今再提這個,不是讓自己為難嗎,但她已經開始考慮該如何對茂樹解釋了。


    “是千禧年,所有人都興奮不已。由於華屋的關係,你是否要出席很多場合?”


    “我和華屋沒有直接關係,我弟弟他們好像很忙。”


    “有沒有什麽特殊活動?”


    “聽說除夕夜要在船上辦party,要在海上迎接二000年。”


    “船上party?”雅也的眼睛似乎閃了一下,“在哪裏?”


    “東京灣,應該從日出棧橋出發。怎麽問起這個了?”


    “隻是想知道你在哪兒迎接新年。哦,在海上呀。”


    “還不知道去不去,也許會有其他安排。”賴江眼睛上翻看著他,焦急地等待著他提出邀請。


    但他把手插進大衣口袋,拿出一張千元鈔放到桌上。“能遇見你很高興,祝你幸福。”說完,他站了起來。


    “等一等……”


    “希望二000年對你來說是美好的一年。”雅也向出口走去。


    4


    加藤停下了腳步,還是老地方。他叼上香煙,點著了火,邊吸煙邊抬頭望著對麵的華屋。自從去了深川警局,隻要有時間他就會這樣,但絲毫沒有進展。水原雅也究竟什麽時候出現呢?他毫無頭緒。


    水原肯定另外製了一把槍,因此才需要子彈。無疑,他想要新海美冬的性命。


    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華屋的出入口已經關閉。若在往常,這個時間還應該開著。大約三天前加藤就知道,今年除夕夜華屋要比平常早關門一個小時,原因就在於2000年問題。電腦的錯誤運行會以何種形式、何種程度出現,現在都無法預測,提早結束營業便是為防止問題出現。銀行之類的地方今年也會提早結束工作。首相說最好提前準備好足夠三天食用的食品,各個行業自然會提心吊膽。


    加藤他們今天也提早下班了,但上司叮囑他們作好隨時上班的準備,以防發生什麽意外。


    盡管是千禧年之前的除夕夜,外麵卻並不太熱鬧,人們肯定是擔心2000年問題。聽說隻今年去海外旅行的人數減少了。在家裏老老實實待著最安全,大街小巷都彌漫著這種氛圍。


    加藤推測,從今天起,兩三天內水原應該不會活動,因為考慮到美冬會待在家裏不出來。如果水原采取行動,最早應該是華屋開始上班的日子,問題是他會瞄準哪個時機。


    關於水原的情況,加藤根本沒向上司匯報。不論怎麽想,他都覺得上司不會理睬自己。私造槍支的人想謀殺華屋的社長夫人,那人可能和社長夫人同謀殺害了名叫曾我孝道的人,而社長夫人可能假冒了新海美冬這個名字,實際上是另一個人……那些頭腦頑固老化的上司,以及隻想明哲保身、繼續升官的人,絕不可能相信這些。不,他連是否能把事情從頭到尾說清楚都不敢肯定。如果他們隻是付之一笑,說僅僅是推理加空想,再責備他以前擅自行動,就倒黴了。


    而且,加藤本就不打算把這些事交給別人。他決心親自追查那個女人。


    加藤想,確實有一個能抓住新海美冬把柄的機會,就是水原要殺她的那一瞬間。如果能當場逮捕水原,就連她也不可能徹底假裝自己毫不知情。


    加藤剛吸完煙,華屋大樓的側麵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色大衣的女子。加藤見過她,就是下落不明的曾我孝道的妻子,叫恭子。


    前幾天聽她說水原曾來過,此外加藤還獲得了一個信息,那是此前她一直隱瞞的情況——曾我孝道查出新海美冬聯係地址的經過。


    聽說曾我找到了美冬以前的住所,從鄰居那裏拿到一張賀年卡,上麵寫著暫時寄住的朋友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按那個電話號碼打過去後,感覺電話被轉了一下,然後就通了。曾我向接電話的人說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想尋找新海美冬的原因。


    他當天就見到了那人,回家後還對恭子說:“太吃驚了。見麵後才發現並非素不相識,竟然是美冬以前工作過的那家店的社長,而且還年輕了許多,容貌也變了。如果不問姓名,我根本就認不出來。”


    恭子沒說這件事,主要覺得和丈夫的失蹤無關,而且美冬也囑咐她不要說。


    “美冬說那人以前曾特別關照過她,不想給她添麻煩,我就一直沒有說。如今見警方也沒有認真調查,就想還是說出來吧。”


    聽到這番話時,加藤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覺出自己掌握了曾我被殺的真正原因。


    對於冒牌的新海美冬來說,拿來舊照片的曾我確實是障礙,但也完全可以蒙混過去,比如說和小時候長相不一樣了等等。問題是曾我早就認識這個冒牌的人,這對美冬來說才是最大的問題。


    加藤走過人行橫道。恭子正沿著中央大道向前走,看上去並不著急,隻是時不時地低頭看看手表。


    她在咖啡店前站定。加藤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追過去從後麵喊了聲“曾我太太”。他特意盡量放緩語氣,但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看清來人,略顯吃驚地張了張嘴。


    “您要回家?”他微笑道。


    “嗯,您怎麽在這裏……”


    “不用擔心,不是專門等您,隻是碰巧看見了,就打了招呼。”


    “哦。”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今年店裏好像關門早吧?”


    “嗯。由於2000年問題,聽說需要對係統進行監控……我不太懂。”


    “上麵寫著過完年從三號開始營業?”


    “三號上午十一點開始。可如果因2000年問題發生了什麽故障,也有可能變更。”


    “開門那天,社長和各位董事都會到齊嘍?”加藤若無其事地逼近問題的核心。


    曾我恭子點點頭:“估計會。”


    “那樣的日子裏有什麽特殊活動嗎,比如所有董事一起開香檳酒之類?”


    “不清楚。”她苦笑著搖了搖頭,“以前沒有這種情況。”


    “可明年是千禧年。”


    “是啊,也許會有某些活動。”


    “你們沒聽說什麽?”


    “沒有,隻是說讓我們三號上班。”


    “哦。”


    加藤本以為公司會在年初有常規活動,水原雅也極有可能挑選那個時候下手,但從恭子的話來看,那種可能性並不大。


    恭子將視線轉向加藤背後,同時顯得有些尷尬。加藤回過頭,見一個身穿米黃色大衣、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向他們走來。加藤從沒見過此人。


    來人狐疑地注視著加藤,又把視線轉向恭子,眼神似乎在問:“這家夥是誰?”


    “這位是警察。”恭子對來人說,似乎帶有辯解的成分。


    “警察?”


    “負責調查我丈夫的事情……”


    她的說明完全消除了來人的疑心,他點了點頭。“有什麽進展嗎?”他問加藤。


    “不,倒不是因為這件事。”加藤看了看恭子。


    “是我的科長。”她微微壓低了嗓門。


    “我姓森野,如果關於曾我先生的調查有了什麽結果,我也想聽聽。”來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加藤。


    加藤明白了兩人之間的關係。肯定是約好了下班後見麵,怪不得剛才她一個勁兒地看手表。


    “不,我隻是碰巧看到了曾我太太,就打聲招呼。很遺憾,目前還沒有關於她丈夫的新消息。”


    “哦。”恭子垂下眼睛,看上去並不怎麽失望。對於丈夫的消失,看來她已徹底放棄希望。正因如此,她才會另尋配偶。


    要責備恭子未免過於殘酷。丈夫失蹤後的這幾年,她肯定從未從不安和孤獨中解脫過。如果找到了可依賴的人,倒是值得欣慰的事。


    加藤再次體會到時間確實在流逝,人的內心也在變化,而且,有些必須變化,否則人將無法生存下去。


    “對不起,打擾了,我先告辭。”加藤交替看著兩人說。


    “2000年問題會怎樣呢?”森野問道,“聽說警察也作了各種準備,以防出事。”


    “是啊,不知道會怎樣。不歸我負責,所以……跨越到新年的一瞬間,你們最好不要外出。”


    “我們也是那麽打算的,在家裏老實待著。”森野看了一眼恭子。


    加藤想,這人如果單身,也許會去她家。


    森野接著說道:“而且我也不夠資格參加船上party。”


    “什麽?”


    “我們社長召集了家人和公司高層,要舉辦船上party,還說飛機可能會因電腦故障墜落,但船絕不會沉沒。”


    “是今晚舉行嗎?”加藤感覺到心跳明顯加速。


    “聽說是。”


    “在哪兒?竹芝?”


    “具體情況不清楚,應該就是從那附近出發。”


    “幾點開始?”


    “呃……”森野困惑地搖了搖頭,“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我先告辭了。”加藤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5


    酒杯裏的黑啤剩下一半時,雅也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九點,還有一個多小時。


    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感受到了金屬的沉重感,然後又把手伸向酒杯。不能喝醉,但要想盡量減輕沉悶的心情,隻能借助酒精的力量。


    從海岸大道進來不遠就是這家酒吧,裏麵多是想和戀人共度二十世紀最後一夜的情侶,獨自坐在吧台前的隻有雅也一個。


    侍者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對於這個進店後不脫大衣、模樣可怕的男客肯定很在意。過了明天,負責凶殺案的警察也許就會來這裏,讓侍者看雅也的照片。他會作證:嗯,這人確實在除夕夜來過。


    雅也想,警察為什麽會追蹤我呢?那時警察肯定明白這樣幹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們依然會繼續幹沒有意義的事。這個社會就是由無數個無意義的元素堆積而成。


    雅也選擇這家店並沒有太多理由。隻要在這附近,哪家店都無所謂。可如果店門前沒有張貼老電影的海報,或許他就不會進來。


    店內也裝飾著海報。《第三人》、《雨中曲》、《草莓聲明》,他都隻知道名字,從沒看過。


    沒有看到《飄》的海報,或許這裏的老板不喜歡。對了,似乎沒有那些所謂大片的海報。


    像郝思嘉一樣的女子。


    這句話被人用來形容真新海美冬所尊敬的女子,聽說她曾經營服裝店white night。


    她和新海美冬一起去了國外,回國後,兩人去了美冬的父母居住的公寓。那時,估計她還沒有具體的計劃。


    不料發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那種驚天動地的大災難。那場把一切都毀滅了的大地震,使她下決心下一個天大的賭注。


    雅也想,估計她想完全抹掉過去。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過去,或許有犯罪經曆,或許有巨額借款,但這都不是什麽大問題。


    任何人都有想抹掉的過去。估計大家心中也都隱藏著一個夢想——完全變成別人,體會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生。她的情況還外加變年輕的優惠條件。她應該比真正的新海美冬大六七歲。


    在那場大地震的早晨,她作出了決斷。周圍充滿了恐怖和混亂,隻有她冷靜地分析了情況,確信這是獲得新生的良機。三具被埋在瓦礫下的屍體,就是新海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但是她清楚,知道遺體身份的人隻有她。


    隻能說太湊巧了。雖說碰上了好運氣,但如果沒有卓越的判斷力和洞察力,以及最為重要的毅力,肯定無法做到。雅也無法推測她是如何獲得這樣的能力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她的前半生肯定非同一般。


    但她做得太過分了。為了抹去自己的過去,竟然殺了一個人。不僅如此,還殺死了另一個人的靈魂。


    雅也再次看了看手表,和剛才相比沒有太在變化。當他發覺竟然因此鬆了口氣時,不禁暗自苦笑。不是因為別的,到了這個時候,自己竟然還在猶豫不決,還想盡量推遲將槍口對準她的瞬間。


    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那個東西。


    這是他引以為豪的作品,是他一生中做得最好,而且是唯一做完的成品。這把手槍無疑可以實現目標。


    酒杯裏的黑啤已經沒有了。他不慌不忙地慢慢吸了一根煙,然後站起身。侍者馬上對他說:“多謝光臨。”雅也想,果然一直盼著我早點走。


    外麵很冷。他喝得不多,但酒精還是讓臉龐有些發熱。外麵的冷風最好能讓頭腦保持絕對清醒。


    槍口對準她的時候,她會是何種表情?她也會因恐懼而變色嗎?會哭著求我嗎?


    雅也笑了。傻瓜,她怎麽會這樣!


    雅也在大衣口袋裏握緊了槍。前方就能看到港口。


    6


    在位於竹芝的著名酒店的大廳裏,加藤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因為是除夕夜,再加上即將迎來值得紀念的千禧年,盡管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鍾,大廳裏依然擠滿上身著華服的男男女女。加藤也清楚自己身上的衣服和這個場合不相稱,也注意到侍者一直詫異地望著自己,但他暗下決心,現在絕對不能離開這裏。


    聽說要舉辦船上party的那一瞬間,加藤腦中一閃。水原雅也肯定會趁這個時候下手。既然參與者是華屋的相關人員,新海美冬勢必要出席,肯定會在人前露麵。水原不可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問題是他會選擇什麽時候。水原應該很難混進宴會場,那麽,就應該是上船或下船的時候。隻有一個地方能上下船,客人將依序魚貫而行。如果藏在那附近,很容易擊中美冬。滿心歡喜地參加宴會的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周圍有槍手。


    加藤無論如何都要在上船前找到美冬。他給mon ami打了電話,現在那家美容院也已歸到華屋旗下。


    美容院往常這個時間應該關門了,但mon ami還有工作人員,也許在除夕夜特別延長了營業時間。加藤說想找青江,但他不在。


    “他去參加華屋舉辦的party了?”加藤想套出對方的話。


    “聽說是這樣。”女店員果然中計。


    “那,上船前在哪裏集合?”


    “和華屋的各位……”女店員說出了酒店的名字。


    加藤馬上道謝,掛斷了電話。


    新海美冬肯定在酒店裏。


    加藤確信,隻要跟在她身邊,一定會見到水原。水原在製造槍支方麵也許是專家,但在射擊上恐怕是個外行。定期接受射擊訓練的加藤非常清楚,就算試著練過,如果隻練上兩三發子彈,彈道不可能穩定。就算隻想距五米,也很難保證射中對方。


    水原肯定想近距離射擊美冬。然後他打算怎樣?也許會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趁局麵陷入混亂時逃入夜幕中。


    不管怎樣,一切形勢無疑都對水原有利。千禧年即將到來,人們失去了平常心。另外,為了應對2000年問題,所有係統都處於休眠狀態。


    加藤剛想抽出不知是第幾根的香煙,卻發現煙盒已經空了。他一邊搜尋自動售貨機,一邊站起身。


    就在這時,服務台後麵的電梯裏湧出了十多個穿著高檔華麗大衣的男女。


    其中有一個最亮麗的女人,加藤死死地盯住了她。


    刹那間,他以為認錯人了,那和他腦海中美冬的麵龐相差太遠。不對,如果仔細看,沒有太大差異,但整體感覺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渾身散發著更加迷人嬌媚的光彩,就像是具有魔力的洋娃娃潛入了她的身體。


    加藤一邊從上衣口袋裏取出手機,一邊離開。他站在通往化妝間的過道一側,撥打了提前輸到手機上的號碼。


    鈴聲響了兩下後,有人接起了電話。


    “新海美冬女士現在應該在你們酒店。”加藤說。


    “新海女士?”


    “新海美冬,華屋秋村社長的夫人。”


    “噢。”酒店職員發出認同的聲音,“不好意思,能問問您的名字嗎?”


    “我姓水原。”


    “水原先生,是吧?”對方確認一遍後放下了話筒。


    加藤把手機貼在耳邊,望著美冬。她站在離正門不遠的地方,正和周圍人談笑風生,似乎沒有注意到加藤。她旁邊有丈夫秋村、青江真一郎和倉田賴江,賴江身旁站著的白發男人應該是她丈夫。


    身穿黑色製服的酒店服務生走到美冬身旁,對她耳語了幾句。加藤凝視著她的表情。一絲陰影在她神采奕奕的臉上一閃即逝,但並未逃過加藤的眼睛。聽到水原這個姓氏,就連她也會動搖。


    她拿起服務台邊的話筒。“喂,你好”的聲音傳進了加藤的耳朵。沒錯,就是她的聲音,但包含了濃厚的警惕意味。


    “請放心,我不是水原。”


    “你是……”


    “我是加藤,警視廳的。你忘了?”她似乎一時不知說什麽。加藤繼續說道:“我現在就在你身邊。請往化妝間的方向看,旁邊有觀賞綠植。”


    美冬拿著話筒扭過了頭,似乎很快發現了加藤,像是在對他微笑。


    “作為今年的最後一次惡作劇,籌劃得真夠精細的呀。”她看上去已迅速恢複鎮定。


    “我有重要事情,請給我一點時間。十五分鍾,不,十分鍾就夠了。”


    “別胡說。你也在這裏,應該明白現在的情況不允許我那樣。”


    “但形勢緊急。”


    “可是,”美冬不緊不慢地說,“離千禧年沒有太多時間了。”


    “求你了。這是為你好,關係到你的性命。”


    “說得太誇張了吧?”


    “你也聽酒店服務生說了,我用了水原的名字,我認為隻有這樣說你才會接電話。水原想殺你。”


    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加藤。距離這麽遠,加藤還是感覺自己的心已被那雙眼睛吸了過去。


    “看來三言兩語說不完,那就過完年再說吧。”


    “必須現在說!”


    “太讓我為難了,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等。那,我隻問你一個問題。”加藤歎了口氣,問道,“你是誰?扮演著新海美冬、扮演著秋村隆治妻子的你,究竟是什麽人?”


    即便相距很遠,加藤也能看出美冬眼中的某種光更加濃重了。她手拿話筒狠狠地瞪著他。


    沉默幾秒後,她張開了嘴唇。“我的房間是二0五五號。”她隨即掛斷了電話。


    加藤一邊把手機放進口袋中,一邊用眼睛追逐著美冬的身影。她又恢複了笑容滿麵的表情,回到原處,在丈夫耳邊低聲說著什麽。秋村隆治有些詫異地望著妻子,但很快也恢複了笑容,衝美冬點點頭。


    美冬扭身向電梯走去。確認看不到她的身影後,加藤也離開了那裏。


    他乘電梯到了二十層,沿走廊前行,地上鋪滿了能完全消除腳步聲的厚地毯。在二0五五號房間前,他深呼吸了一下,敲響了門。


    門馬上開了。美冬依然穿著大衣,背後是美麗壯觀的夜景。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的眼睛閃著迷人的光。


    “隻有五分鍾。超過這個時間,我丈夫會起疑。”美冬說。


    “那我就長話短說。”加藤走進房間。裏麵有一套沙發,還有寫字台和置物架。“我還是第一次進酒店的套房。”他環顧著室內。


    “你想把五分鍾花在談論房間內部裝飾上?”


    “不。”加藤扭身看著她,“水原要襲擊你,他想殺你,用手工製造的手槍。”


    “水原?是誰?”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裝糊塗?”加藤坐在沙發上,“估計他已經知道自己僅僅是被你利用,也知道你並非新海美冬。”


    她站著俯視他,微微一笑:“我是秋村美冬。”


    加藤咧了咧嘴。“喂,別來這一套了。你有性命之憂,水原是來真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說我是誰呢?”


    “這正是我想問的。我知道你不是新海美冬。我去過京都,看到了新海美冬以前的照片,那並不是你,而是一個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她輕輕歎了口氣。“僅憑這些就把我當成假冒的?”


    “僅憑這些?能這樣說嗎?”


    她脫去一直穿在身上的白色毛皮大衣,露出大紅色禮服。這讓加藤產生了一種錯覺,那鮮亮的顏色似乎讓室內一下明亮了許多,也更襯托出她的肌膚的白暫。“我們好久沒見了,今天你見到我有沒有發現什麽?”美冬俯視著他,問道。


    加藤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她接著說道:“你馬上就認出我了?”


    他明白了她想說什麽。“確實和以前的印象不太一樣。”


    “隻是印象?”她微微歪了歪頭。


    “不……”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的臉也變了吧?以前見你的時候是處於哪個階段呢?”


    “階段?”


    “估計你已經察覺到了,我整容了,而且分為若幹階段,現在依然在進行。完美對我來說是遙遠的終點。”


    “你是說接受過整容手術,所以長相和以前的照片不一樣了?”


    “整容手術就是為了改變人的容貌。”


    “你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第一次手術是什麽時候?”


    “如果我告訴你,就能消除你這種荒謬的妄想嗎?”


    “不知道,要先聽聽再說。”盡管聽了也不打算相信,加藤仍然堅持。


    美冬撿起脫掉的大衣,看了看房間時的表。說好的五分種馬上就到了。“大學畢業後,我曾經嚐試過各種道路,因為不清楚應該如何生存下去。就在這時,我遇到了一個女子,我發現那個人正是我的理想。我在她身邊工作,經常和她一起行動。當她舍棄一切、想去國外生活的時候,在我的再三懇求下,她同意帶我一起去。”


    “她是誰?在哪裏?”


    “這和你沒有關係。”美冬幹脆地回答,深呼吸一下後繼續說道,“我想成為那樣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模仿她。後來,連外形,也就是容貌,都想變得和她一樣。”


    “你不會是因為這個才做手術的吧?”


    “就是因為這個。”美冬莞爾一笑,“很遺憾,現在手頭沒有她的照片,否則就能拿給你看,那樣你就可以確認我與她相似到何種程度了。”


    “請告訴我她是誰,這非常重要。”加藤站起身,瞪著美冬。


    美冬卻用更加銳利的目光望向他。她又發揮出那種能將他的心吸入的魔力,使他無法再靠近一步。


    “對我來說,她就是我的太陽,我不能隨便說出她的名字。”她說得斬釘截鐵。


    “她會不會就是你自己?是不是以前你就被真正的新海美冬這樣仰慕過?而且,那個時候你見過曾我。所以到了今天,如果他再出現在作為新海美冬而活著的你麵前,無疑是一種障礙,不對嗎?”


    她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披上大衣徑直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


    “到時間了。”她走出了房間。


    加藤緊隨其後。美冬來到電梯前,他站在她身旁。


    “因為你,已經有好幾個人陷入不幸,浜中、曾我、水原,也許還有其他人。”


    “太過分了,這是誣陷!”美冬注視著電梯門,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是否你也因為我而變得不幸呢?”


    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加藤緊跟上去。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你究竟走過怎樣的道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什麽意思?”


    “我覺得非同尋常,你簡直像被什麽東西支配著。”


    “我?被什麽?”


    “我正想知道這個。你剛出生的時候應該不是這個樣子,也許某些事情把你變成了這樣。是心靈創傷嗎?”


    “心靈創傷?”美冬笑了,“很多人往往遇到一點小事就愛套用這種說法。難道是我小時候受過傷害,而且那種創傷一直在支配著我?饒了我吧,我可沒有這類無聊的故事。”


    “難道你過去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就算有,我也不會被束縛。我隻是在不斷學習生存方式。”


    電梯到了一層。美冬走了出去,回頭看了看加藤。“不要緊跟在後麵,我丈夫會覺得奇怪。”


    “讓我保護你吧。知道有人要襲擊你,不能置之不理。”


    “若果真如此,你為什麽一個人來?就算是除夕夜,也不可能所有警察都忙得沒有時間。說到底,連你也知道自己的話不著邊際。至少你知道別人聽了會不屑一顧,會認為這完全是你的妄想。”美冬向他走近一步,微笑著加了一句:“我告訴你,的確是妄想。”她扭身走開。


    “水原就在附近,肯定會襲擊你。”


    美冬隻是將頭扭向他:“絕對不可能,我根本不認識姓水原的人。”


    “等一下!”


    美冬充耳不聞,徑直前行。若強行將她攔住,勢必會受到周圍人的阻攔,可能還會使自己無法自由行動。


    加藤遠遠地望著美冬的身影。她和丈夫一起從正門走了出去,看來要坐車。


    他們的身影消失後,加藤也奔向出口,穿過玻璃門,疾步向出租車走去。他告訴司機去日出棧橋。


    “就在前麵,走著也——”司機不滿地說。


    “少囉唆,快開!”他拿出證件。


    出租車急速開動了。加藤感到了身上的壓力,同時反複回味著剛才美冬說的話。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無情拋棄了一個為了自己不惜殺人的男人,簡直像扔掉用完的口紅一樣,若無其事,麵不改色。就連聽到自己將被襲擊的消息,也絲毫不亂。


    她看上去確實沒有受心靈創傷的支配。應該如何生存下去,她心中有堅定的信念。那就像深埋在地底的岩石一樣堅固,絕對不會動搖。


    水原雅也呢?加藤想到了這個尚未謀麵的人。


    水原才是最大受害者,浜中等人簡直無法和他相比。他被自稱為新海美冬的女人的魔性控製、操縱,犧牲了自己的人生。


    現在一切即將拉下帷幕。


    從酒店到日出棧橋是一條直線。很快,左側就看到了東京港管理辦公室的磚瓦色大樓。剛才那棟樓,出租車就停下了。加藤給了司機一千日元,下了車。


    日出碼頭營業所的停車場裏停著幾十輛轎車,估計都是參加今晚宴會的客人開來的,還停放著莊旅遊大巴,但那邊靜悄悄的,看不到人影。


    停車場前並排矗立著兩棟低平的建築,一個是坐船的碼頭,一個是專為使用遊艇餐廳的客人準備的。加藤毫不猶豫地向後者走去。


    這裏的入口裝飾得特別華麗。加藤混在衣著華麗、魚貫而入的客人中進了自動門。


    建築內部富麗常皇,簡直就像party的會場,估計有近百人圍成一圈圈地談笑風生,有人手拿飲料。


    加藤飛快地環顧四周,想找到美冬,但不見她的身影,也沒看見秋村隆治。他們應該已經到了,也許正在某處休息。


    緊接著,加藤開始挨個觀察客人。他沒見過水原,但他相信隻要水原在,自己肯定能認出。打算要殺人的人肯定會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氣息。


    但他環顧一圈後,並沒有發現像水原的人。他來到角落,想觀望一下整個會場。他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讓各位久等了。”不知從哪兒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加藤循聲望去,發現連接甲板的出入口前站著個身穿米黃色製服的男子。出入口前掛著一個寫著“a happy new year 2000”的牌子。


    “接下來請大家上船。不要著急,請依序上船。”


    此人話音剛落,人群突然亂了。建築對麵有船上辦婚禮用的會客室,四周是玻璃牆,但現在拉著白色窗簾,看不到裏麵。


    那裏的玻璃門開了,從裏麵走出身穿銀灰色燕尾服的隆治,新海美冬緊跟其後。她已換上純白的禮服。


    客人們頓時發出了讚歎聲,不用說,都是針對美冬的。她簡直有如雪國女王。


    兩人走到通往甲板的出入口,並排站住。看來夫妻倆想以這種形式歡迎客人,他們似乎打算最後登船。


    客人們一個接一個向甲板走去。秋村和美冬與他們逐一寒暄,低頭致意。出入口的門全打開了,外麵的冷風吹了進來,美冬穿著露肩的禮服,卻絲毫沒有瑟縮之意。


    剩下的客人已經不多。加藤一直擔心會有客人突然襲擊美冬,看來是杞人憂天了。難道水原不會在這裏出現?難道自己猜錯了,水原並非企圖在今夜槍殺美冬?


    最後一個客人上了甲板,等候室裏隻剩下幾個工作人員和加藤。


    秋村隆治把目光轉向他,美冬也望著他,那視線既像蘊含著怒火,又像在欣賞著什麽。


    美冬對丈夫耳語了幾句,或許在說:“那個人無關緊要。”很快,秋村隆治像是失去了興趣,把目光從加藤身上移開。


    工作人員拿來了兩人的大衣,他們穿上後就去了甲板,美冬再沒回頭。


    加藤走到出入口附近。身穿米黃色製服的人擋在他麵前,把門砰地關上。那張臉上似乎寫著:無關人等一律不許入內。


    加藤無奈地透過窗戶望著兩人的身影。碼頭上停著豪華客輪,架著帶罩的艦橋。美冬和她丈夫正走近艦橋。


    “船幾點回來?”加藤問穿製服的人。


    “暫定淩晨一點。”


    “一點……”加藤嘟囔著正想低頭看表,忽覺視野中有什麽動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窗外。


    一個人影正要從旁邊的班輪專用甲板上翻越柵欄,是個高個子男人。


    加藤一把推開穿製服的人,打開門衝向甲板。高個子男人恰好要從他眼前通過。加藤拚命抱住了他,感覺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緊接著,他也倒在了地上。加藤飛速站起,對方也調整姿勢,站了起來。兩人互瞪著。船就在加藤背後,不知美冬等人是否看到了這一幕。


    “放棄吧,水原。”加藤說。


    那人的眉毛微微動了動,表情卻像戴了一張麵具般沒有絲毫變化。加藤想,這是多麽憂鬱的眼神呀!在因絕望而極度混濁的眼球後麵,似乎搖曳著仇恨的火焰。


    男子將手伸進大衣口袋,很明顯,他握住了手槍。


    “你……是加藤?”他問。


    7


    雅也想,原來這人就是警察加藤,就是那個像討厭的蒼蠅一樣在身邊飛來飛去的人。不知道這人為什麽會在這裏,但都無所謂了。


    雅也隔著這人的肩,看著船。美冬牽著丈夫的手正要上船。她回過頭暼了一眼,與雅也的目光撞在一起。


    為什麽,美冬?雅也的想法含在目光中。


    為什麽要背叛?為什麽殺死我的靈魂?你說過我們沒有白晝,任何時候都是黑夜,說過我們要在黑夜中生存下去。


    即便如此,我也無所謂,隻要是真正的黑夜就行。然而,你連那個都沒有給我,你給予我的全是虛幻。


    美冬的眼神中沒有任何回答。她飛快地移開目光,衝丈夫微微一笑,然後很幸福似的消失在船艙中。


    “放棄吧。”


    聲音讓雅也再次把視線轉到眼前的男子身上。加藤似乎一直在注視著他。


    “我來幫你消除心中的仇恨,水原,不要幹傻事。”


    “仇恨?”


    “我會剝下她的畫皮,你就等著吧。”


    雅也望著加藤的眼睛,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笑容。這人在說什麽?


    “有什麽好笑?”加藤問。


    恰在此時,汽笛響了,豪華客輪慢慢離開了港口。雅也的眼睛追著客輪。船眼看著越來越小,甲板上已沒有了美冬的身影。


    這個時候,她必正身穿最華麗的服裝向大家展示她的美麗。她究竟在追求什麽?雅也始終不明白,但有一點可以確信,她正朝著她的方向在台階上不斷攀登。


    “水原,把槍給我。”加藤伸出手,“雖然也要逮捕你,但她會被送進監獄。我保證。


    雅也把手從大衣口袋裏抽了出來,依然握著手槍。加藤深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聞。


    雅也走到加藤身前,似乎要把槍遞過去。


    但是,他的手並沒有鬆開手槍。那是為了和美冬共命運而特製的手槍。他把手指放到扳機上,將槍口對準加藤的喉嚨,同時自己也把身體貼過去。


    “我不允許發生那種事,”雅也說,“沒人能進入隻有我和她的世界。”


    他扣動了扳機。


    8


    秋村心情煩悶地掛斷了電話,對方是當地的警察局長。就在幾分鍾前,工作人員向他匯報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偏偏在自己的船剛離開的時候,日出棧橋發生了爆炸。秋村也確實聽到了一聲巨響。那時他還對客人說,是不是有人高興過了頭,提早燃放了慶祝千禧年的煙花。


    他想了解一下情況,就給有老交情的局長打了電話,但對方沒有告訴他詳情。或許局長也尚未收到準確匯報,因為事情剛發生。


    “好像是手槍爆炸。”局長說。


    “手槍?竟然有人攜帶這麽危險的東西。”


    “不,這一點還不清楚。爆炸的劇烈程度令人難以想象,兩人都死了。”


    “兩人都……”


    剛迎來新年,就聽到這麽令人不快的消息,大好心情都沒有了。秋村命令工作人員向客人們隱瞞這件事。船隻好改在竹芝棧橋靠岸,聽說屍體碎片在現場飛得到處都是。


    登船的時候,好像有兩個人在爭執什麽。死的是他們嗎?他們為什麽會在那裏?


    秋村漸漸恢複了平和的表情,回到會場。他四處尋找美冬,卻沒有看到,問了問旁邊的人,說看見她剛去了甲板。


    他披上大衣,來到外麵。美冬穿著白色禮服迎風站在風中。


    “幹什麽呢?穿這麽少。”秋村脫下大衣,為妻子披上。


    “謝謝。”美冬攏了攏大衣前襟。


    她身後能看到彩虹橋。看來今晚會一直有燈光照明,她的臉頰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秋村決定先不告訴她發生了惡性事件。


    “快進去吧,今晚我們是主人。”


    “是啊,對不起。”


    秋村轉身向前走。他注意到妻子沒跟過來,便回頭看了看。


    “怎麽?身體不舒服?”


    美冬搖了搖頭。


    “沒有。這麽美好的夜晚還是第一次看到,簡直像幻夜一般。”說著,她露出嬌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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