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接近矗立於北側的山地,龍的樣子變得越來越奇怪。


    叭吼!叭吼!它吐出的氣息微微顫抖,身軀頻頻扭動,不規則擺動的尾巴朝著甲板襲來,而尼柯等人則是以捕龍槍射出火裂槍攻擊。梅茵增加了火藥量,照理說造成的傷害應該更大,但亢奮的龍雖然渾身淌血,卻狂暴依舊。來自幸運號的捕龍人也持劍砍龍,掩護設法抵禦的尼柯等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痛苦之故,龍似乎亟欲逃離現場,一麵擺尾一麵往前衝刺,也因此,它的嘴巴並未對著船,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若是吐出的氣息吹到船上,搞不好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會被吹跑。


    不能讓龍拖著走,也不能被龍甩掉——在這種前提下操縱補龍船,可說是難上加難。卡佩拉技術雖佳,平時畢竟隻是擔任克洛柯的助手。梅茵也一樣,為了避免稱不上堅固耐操的昆?薩劄號引擎故障,她必須一麵觀察情況,一麵發揮足以與龍抗衡的動力,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瓦娜貝爾望著龍和昆?薩劄號之間的緊繃繩索,暗想現在的緊張狀態活像在拔河。


    「它為何那麽痛苦?」


    瓦娜貝爾朝著龍的本體釋放火裂槍,皺起眉頭。


    雖然遵照威嚇炮的引導向北移動,但隻是讓龍變得越來越狂暴,完全找不到解決之策。該不會是誤判了吧?瓦娜貝爾的臉上浮現懷疑之色。


    「不過,它攻擊我們的意誌變弱了。」


    吉布斯一麵瞄準,一麵喃喃說道。


    或許該說是無暇攻擊比較正確。


    由於鱗片一直處於倒豎狀態,火裂槍沒被彈開,刺中了龍,在它體內爆發。然而,和尾巴一樣,無論射出多少發,似乎都不構成致命傷,令人幹焦急。莫非它的痛覺很遲鈍?還是讓龍感到痛苦的「某種事物」更加強烈,壓過了疼痛?


    「……是風吧?」


    米卡喃喃說道。他一如往常地抽動鼻子,輕輕打了個可愛的小噴嚏。


    「這一帶的風有股潮濕的樹味,那條龍大概是討厭這種味道。」


    「潮濕的樹味……」


    瓦娜貝爾想起「龍之牙」裏艾拉打噴嚏的情景。她說自從北風變強以來,花粉症就更加嚴重。哈啾!打噴嚏的米卡。叭吼!叭吼!吐氣的龍。雖然模樣和聲音都不同,卻有相似之處,這讓瓦娜貝爾聯想到某種可能性。


    ——花粉症……龍也會得嗎?


    瓦娜貝爾眨了眨眼。怎麽可能?她從未聽過。不過,龍的生態尚有不明之處。既然逆鰭龍是以這一帶為根據地,和內貝爾市民一樣罹患花粉症,倒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龍搖晃巨大的身軀,持續發出怪聲。


    隻有它的象征——逆鰭依然優雅地隨風擺動,輕盈得宛若即將飛往他方。這個部位的性質明顯異於平常,難怪先人取外號時不是依據那四條強力的尾巴,而是依據逆鰭。就在瓦娜貝爾如此暗想時——


    「用電流槍吧。」


    滿身大汗的幸運號男性船員奔上前來。


    「數量雖然不多,但是效力很強,就算是這麽大的龍,應該也足以停止它的行動。」


    「不行。」


    米卡一口否決。


    「用了電流槍,肉會變難吃。」


    男人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這點這很重要吧。再說,還有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哪來的辦法?」


    「你想跳過去嗎!」


    吉布斯臉色大變。


    他用力抓住米卡的肩膀,不放米卡走。


    「不行。或許你沒發現,但你的馬步沒平時穩,太危險了!」


    瓦娜貝爾也有同感。


    米卡對於龍的嗅覺依然敏銳過人,可是身體的反應慢半拍。換作平時的米卡,隻要將安全繩的掛鉤掛上繩索往下滑,便能手到擒來——跳到龍的身上,爬上背部,瞄準要害,如此而已。


    然而,解下安全繩、爬上龍背以後,必須仰賴自己的平衡感在滿布鱗片的皮膚上奔跑,一瞬間的遲疑往往會致命。


    米卡皺起眉頭。


    「不然要怎麽辦?繼續射火裂槍,根本沒完沒了;就算射電流槍讓它全身麻痹,還是得跳過去了結它啊。」


    「那就由我去。」


    「喂,瓦妮!」


    瓦娜貝爾側眼製止慌張的吉布斯。


    吉布斯應該也明白,現在甲板上的人之中,隻有瓦娜貝爾做得到這件事。


    「不過在那之前,必須先穿過雲層才行。現在這樣,搞不好會踩空。」


    聽了瓦娜貝爾這番話,眾人將視線移回龍身上。


    龍每次發出怪聲,身體的顏色就會變得斑駁陸離,擬態的氣力與體力似乎逐漸流失,但是尚未完全竭盡。它時而融入雲層中、時而浮現,眼睛難以適應,反倒棘手。


    吉布斯無奈地以手撫額。他明白瓦娜貝爾並不是在提議,而是在陳述自己的決定。


    「真是的,淨是像到這些讓人傷腦筋的地方。」


    他歎了口氣。但若吉布斯處於最佳狀況,他也會做出和瓦娜貝爾同樣的決定。


    無法接受的隻有幸運號的男人。


    「開玩笑的吧?明明用電流槍就行了啊!」


    吉布斯無視啞然的男人,高聲說道:


    「通知艦橋!一口氣上升到雲端!」


    收到命令的賈賈對著傳聲管重複同樣的話語。


    此時,索拉亞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擊落一條尾巴。持續咆哮的龍,眼睛變成更深的紅色。察覺這件事的不隻米卡,就在眾人暗叫不妙之際,龍露出無數的利牙,轉身回旋,帶著明確的意誌襲向昆?薩劄號。


    將火裂槍裝進捕龍槍,朝著龍的眼睛射出。


    雖然被龍躲開了,卻收到拖延之效。隨著轟隆引擎聲一起傾斜的飛船朝著雲端加速,甩掉試圖登上甲板的龍。


    「大家找個東西抓緊,別被甩出去了!」


    米卡和瓦娜貝爾一麵用捕龍槍支撐身體,以免滑落,一麵繼續發射火裂槍。兩人的目標不言而喻,即是龍的咽喉深處。多虧它張大嘴巴攻擊,變得容易瞄準許多。和槍一起射入體內的火藥筒接連引爆,這似乎是目前為止的攻擊中最有效果的,龍的咆哮聲變得有些嘶啞,同時參雜直刺鼓膜的高音。


    那種棘手的聲音要來了。


    察覺此事的米卡,立刻將追加的火藥筒裝進槍裏。瓦娜貝爾看出他是打算繼續攻擊咽喉,不給龍發出聲音的機會,便如法炮製,而吉布斯和幸運號的船員也跟著射出火裂槍。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分不清是悲鳴或怒吼的嘶吼聲響徹天空。


    在地上等候的人鐵定嚇得發抖。拉斯薇特充滿不安的側臉閃過瓦娜貝爾的腦海,持槍的手更加使上勁。


    在這段期間,昆?薩劄號依然繼續上升。不久後,船身衝進雲層裏,視野模糊起來,龍的身影也變得朦朧,但大家仍舊沒有停止開火。


    遠遠地似乎可以看見龍的全身開始閃爍。


    昆?薩劄號穿過烏雲、躍上上空時,瓦娜貝爾知道那並非錯覺。龍已經沒有餘力擬態了。它看起來像是在閃爍,是因為穿過雲縫的月光照亮金色鱗片之故。


    ——太陽的化身。


    這下子她明白內貝爾市的居民為何如此敬畏它。沒有鱗片的白色肚皮反射光輝,光芒四射,就和背對著烈日的雲朵看起來格外耀眼是同樣的道理。龍就是悠遊於黑夜之中的太陽。


    龍似乎把它那奇怪的吐氣聲擱在雲裏,呼吸變得緩和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因為咽喉受傷而發出的嘶啞咆哮聲。


    還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抓住它。


    不過,它確實已經變得虛弱不少。


    瓦娜貝爾鬆一口氣,卻發現米卡正板著臉孔。


    損傷越多,肉的廢棄部位就越多;而龍越痛苦,肉就會變得越硬。既然要抓,就要盡量抓得好吃——瓦娜貝爾想起他曾經這麽說過,背起了槍和備用彈藥,拿起兩把小型鑽叉。


    「現在是好機會。」


    說著,她迅速將安全繩的鉤子掛上繩索。


    「掩護我。」


    瓦娜貝爾留下這句話後,便用鉤子代替滑車,順著繩子滑向龍。


    現在沒有時間遲疑。


    不在這裏解決它,就沒有後路了。


    ◆


    拉斯薇特奔跑著。


    她將父親的筆記本牢牢抱在胸前,朝著管製塔所在的位置,朝著她的朋友們所在的地點一路疾奔。


    朵瑞絲說得沒錯,父親留下了線索。


    比任何人都更加身手矯捷、更加強而有力的母親,之所以栽在逆鰭龍手上的秘密。


    從字跡的深淺和寫下的位置,可知父親是在被趕出飛船以後留下這些消息。父親一直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再次遇見那條龍,能夠抓住那條龍。倘若自己做不到,希望日後某人與它對峙時,能夠成功殺了它——因此在筆記本裏留下這些消息,將希望寄托在後人身上。


    ——他沒有死心。


    無論是和拉斯薇特一起仰望夜空時。


    或是喃喃囈語似地詢問龍的樣貌時。


    父親並不是在追尋過去幸福的幻影,他所注視的始終是與龍對峙的未來。


    拉斯薇特一方麵懊惱父親為何不曾告訴自己,另一方麵又感到後悔,因為她知道是自己沒給他機會訴說。在父親麵前,拉斯薇特總像是對待易碎的物品,避免提起龍和捕龍船的話題。父親不再進廚房的理由,她也隻是暗自揣測,不敢直接詢問。


    她應該開口詢問的,詢問父親的想法,詢問龍的事。這麽一來,或許就能在這樣拚命狂奔之前,在瓦娜貝爾遇上危險之前告知一切。


    ——一定要平安無事。


    ——別變得和媽媽一樣。


    拉斯薇特一心隻有這個念頭,咬緊牙關,繼續奔跑。


    ◆


    就算踩在刺入側腹的鑽叉上還是不夠高,爬不到背上,瓦娜貝爾隻好抓住倒豎的鱗片。鱗片雖然不易碎裂,卻也沒堅固到足以支撐一個人體重的地步。瓦娜貝爾就像攀岩一樣,一麵用手上的鑽叉刺入龍的身體,一麵往上攀爬。幸好咽喉的痛楚似乎較為強烈,龍並未察覺到瓦娜貝爾,但是每當它發狂大吼,瓦娜貝爾就必須拚命抓緊,以免被它甩落。


    汗水自額頭上滑落,弄濕眼皮。一旦鬆手就會掉到地上,沒人救得了自己。瓦娜貝爾眨了眨眼,刻意不往下看,右手更加使勁地拔出鑽叉往上刺,在逆鱗的阻撓下,用腳掌牢牢踏住龍身,以免踩空。


    ——你的肌肉比看起來的更結實。


    耳邊突然響起剛認識時蕾吉娜所說的話。她大可以待在地上等候,卻不顧危險一起上了船。說來不可思議,有她在後方,瓦娜貝爾就覺得發生任何事都沒問題。幸運號想必也很倚重她吧。雖然李大概會以沒錢為由而予以否決,不過瓦娜貝爾很想把她挖角到昆?薩劄號來。


    ——雖然瘦,可是很強壯。這就是你活著的證明。


    在酒吧喝酒的時候,蕾吉娜撫摸瓦娜貝爾隆起的肌肉,如此說道。她還稱讚瓦娜貝爾的身體線條很美,讓瓦娜貝爾很開心。


    ——是啊,因為我是捕龍人。


    即使不是自己盼來的棲身之處。


    但現在瓦娜貝爾是自願待在天空。


    擁有掩護自己的夥伴,可以單身捕龍,對於瓦娜貝爾而言都是無可撼動的驕傲。


    「……哈!」


    雖然不似龍那麽嚴重,但瓦娜貝爾急促地吐了口氣,終於爬上背部。看在瓦娜貝爾眼裏,依然隻有逆鰭與疼痛無緣,仿佛自由自在地活著。或許是因為在月光的照耀下閃耀著金黃色光芒,鱗片啷當作響之故吧。那副一點也不似生命走到盡頭的龍所有的悠然模樣,甚至帶有一股神秘的色彩。


    就在瓦娜貝爾望而出神之際,龍發出巨大的嘶吼。


    瓦娜貝爾回過神來,在寬敞的龍背上找到一個穩定的立足點。她察覺隆起的背部中央插著一把老舊的長叉,便伸出手來。牢牢綁在柄上的橘色布條,應該就是米卡在地上看到的東西。真虧他能從那麽遠的距離察覺這塊破布。啼笑皆非的瓦娜貝爾拄著長叉站起來,俯視腳下。長叉刺得很深,如今已經與肉化為一體,怎麽也拔不出來,八成是有人曾試圖攻擊要害卻失手了吧。


    瓦娜貝爾用眼睛搜索龍背。


    龍的要害和人類差不多。隻要瞄準正中在線的小凹洞——命門,再怎麽巨大的龍都是不堪一擊。


    她舉起槍來,發射火裂槍。


    隻聽得「砰」一聲,火裂槍在龍的體內爆炸。


    為求慎重起見,瓦娜貝爾又裝了一發火裂槍,給予致命一擊。


    龍的身體產生前所未有的劇烈震動。連叫聲都發不出來的龍,身子往後仰。站不住腳的瓦娜貝爾連忙趴下來,抓住巨大的身軀。長叉的存在又幫上了忙。絕不能在這時候被甩掉,瓦娜貝爾決定暫時維持這個姿勢,握住長叉籲了口氣。龍斷氣之後,並不會馬上墜落,要等到全身都失去力量以後,震髒才會完全停止運作。待龍不再動彈,再將拖曳用的滑車鉤插進它的背部,等待昆?薩劄號靠近即可。


    此時,瓦娜貝爾察覺隨風飄揚的破布上似乎寫了什麽字。她眯起眼睛,試著辨識幾乎快消失的文本。


    ——這是……


    就在她坐起身子,打算看個仔細之際。


    背上一陣惡寒竄過,瓦娜貝爾跳開來。同時,逆鰭猛烈地拍向她剛才抓著的位置。當她因為意料之外的狀況而愣在原地時,隻見閃閃發光的逆鰭與身體分離,飄上空中。


    ——不。


    直到此時,瓦娜貝爾才察覺他們的錯誤。


    他們一直以為是逆鰭的物體並不是鰭。


    那是一條小型龍。緊緊攀附於大型本體之上的新生物,在瓦娜貝爾麵前現出廬山真麵目。


    瓦娜貝爾倒抽一口氣。


    除了沒有豎鰭以外,小型龍的樣貌和本體一模一樣,可說是本體的迷你版。然而,不知是不是同胞遭受攻擊的怒氣使然,它的眼睛呈現熊熊燃燒般的火紅色,意誌強烈地瞪視瓦娜貝爾。龍一口氣逼近瓦娜貝爾的鼻頭,張大嘴巴。啊,完蛋了——萬念俱灰的瓦娜貝爾發自本能地摀住耳朵。


    這個動作救了她。


    足以劃裂全身的音波從龍的口中發出。


    瓦娜貝爾痛苦地皺起臉龐。鼓膜好像破裂了,鼻子流出溫熱的液體,雙腳也跟著一軟,她失去平衡,跌坐下來。龍以雙眼捕捉了毫無防備、束手無策的瓦娜貝爾,張開血盆大口,銳利的牙齒朝著她的腦袋咬下去。


    就在這一刹那——


    一道影子縱到龍的背後,同時響起爆炸聲,小型龍的背部迸裂。


    嗚嗚嗚!龍發出了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虛弱叫聲,掉落下來。又一發火裂槍打向它的背部。


    「你太大意啦,瓦娜貝爾。」


    米卡麵露賊笑。他也流著鼻血。


    瓦娜貝爾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底下,這會兒才放鬆肩膀的力氣。


    一想起龍吹到自己鼻頭上的氣息,她就毛骨悚然。直到聽見米卡望著小型龍悠哉說道:「這兩條龍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樣啊?」她才確信已經結束了。


    「謝謝。」


    「別謝我,去謝那家夥吧。」


    「那家夥?」


    「那個廚師。」


    米卡的拇指指著緩緩接近的昆?薩劄號。


    隻見泫然欲泣的拉斯薇特和吉洛一起站在甲板前端。


    ◆


    猶如劃過夜空的流星,龍朝著地上靜靜墜落,金黃色光芒也越來越微弱。看著瓦娜貝爾和米卡將拖曳用的滑車鉤插在龍背上,拉斯薇特用盡全力才克製住嗚咽。一直以來小心保管以免弄髒的父親筆記本,因為她抱得太緊而沾上汗水,變得皺巴巴的,但拉斯薇特卻更加用力地抱緊筆記本。


    ——謝謝你,爸爸。


    看著瓦娜貝爾他們回到甲板上,拉斯薇特在內心輕聲說道。假如沒有這本筆記本,或許瓦娜貝爾會被那條看似逆鰭的龍吃掉。


    瓦娜貝爾和米卡的鼻子底下都被模糊的血跡染得一片通紅。不知是不是因為用手去擦,皮手套也是紅的。拉斯薇特從口袋裏拿出手帕,遞給瓦娜貝爾。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默默無語,而瓦娜貝爾一如平時,微微地笑了。


    「謝謝。」


    拉斯薇特點點頭,強忍的淚水掉了一滴下來。自己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哭呢?她覺得很難為情。就算是小時候,她也不曾在大庭廣眾下這麽哭過。她明明不想再哭了,可是肩膀一感受到瓦娜貝爾手的溫度,淚水就一滴接一滴掉落到甲板上。


    「是這個人告訴我們的。逆鰭不是鰭,而是另一條龍。」


    吉洛代替垂著頭的拉斯薇特說道。


    父親的筆記本上寫著「豎鰭飛了起來」。食譜後麵是連續的空白頁,而父親是寫在最後一頁,所以拉斯薇特直到今天才發現這段文本的存在。然而,父親用拙劣的筆法畫下的,確實和拉斯薇特在地上瞥見的那條龍一樣,背上長著弦月形的豎鰭,四條尾巴在身後擺動。筆記本上記載母親攻擊那條龍背上的要害,卻受到意料之外的反擊,手臂被分離的豎鰭咬傷,雖然及時救回船上,卻因為傷口太深而化膿,就這麽在天上過世了。


    一想到瓦娜貝爾也會遇上同樣的事,拉斯薇特便如坐針氈。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說著,瓦娜貝爾遞出一塊細長的橘色破布。說歸說,隻是勉強看得出原來是橘色而已,現在不但褪了色,還有汙漬。米卡在地上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吧。不過,為何要交給拉斯薇特?


    拉斯薇特歪頭納悶,接過了布條。瓦娜貝爾指著邊緣問道:


    「這是綁在鑽叉上的。你認得出這些字嗎?」


    拉斯薇特以為是汙漬,原來是繡在上頭的字。起初大概是銀線,但在龍背上旅行期間,逐漸變成黑色。


    拉斯薇特攤開布條凝視文本,不禁睜大眼睛。


    「筆記本上寫的也是這個名字吧?」


    拉斯薇特點了點頭。


    對——她本想如此回答,卻因為咽喉顫抖,隻發出嗚咽聲。


    ——蕾拉。


    雖然因為掉線而變得不甚分明,但上頭寫的確實是這個名字。


    「媽……」


    終於吐出的話語因為顫抖而不成聲,拉斯薇特抱著筆記本和布條啜泣。有人拍了拍她的背,用不著抬起頭來,拉斯薇特也知道是誰。既然站在眼前的是瓦娜貝爾,在背後守候她的必然是蕾吉娜。


    瓦娜貝爾看著一頭霧水的吉洛說:


    「好,回地上吧。」


    聽了這句話,吉布斯也高聲宣布:


    「好,開始下降!還有肢解在等著我們!」


    「咦~~~~」


    不立刻肢解,肉質和油質都會變差。雖然明白這個道理,疲憊不堪的船員們還是發出抗議之聲。不過,他們隨即便一麵嘀咕「沒辦法」、「這條龍要怎麽分啊」,一麵著手收拾用完的裝備。


    拉斯薇特吞下淚水,抬起頭來,終於對瓦娜貝爾露出笑容。


    「歡迎回來,瓦娜貝爾小姐。」


    「……我回來了。」


    瓦娜貝爾有點難為情地聳肩。


    蕾吉娜用調侃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接著伸出拳頭,瓦娜貝爾也伸出拳頭碰擊回應。


    瓦娜貝爾回來了,一切都結束了。


    「工作還沒結束!」


    一抵達地上,吉布斯便大聲吆喝。在他的指示下,所有飛船的捕龍人都開始進行肢解。剛才照射天空的投光器,這會兒照耀著墜落在地的龍。躺在飛行船停泊場的龍,對著靠攏的人群散發出一股莫名靜謐的威嚴。


    拉斯薇特也想幫忙,但是這次和她初次在昆?薩劄號進行肢解的規模完全不同,她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裏著手。龍的身體被無數鱗片覆蓋,皮膚也很厚,靠人類之手真的切得開嗎?就在拉斯薇特不知所措之際,身旁與她年齡相仿——看起來甚至比她還要年輕的塔姬妲,對著龍雙手合十。


    「回歸雲端,複招清風。」


    拉斯薇特凝視著對龍說話的她。


    「是祝禱詞。」


    塔姬妲靦腆地笑了。


    就跟安魂曲的意思一樣嗎?拉斯薇特暗想。城裏如果有人過世,朵瑞絲也會對死者說話。拉斯薇特效法塔姬妲,雙手合十。


    「回歸雲端,複招清風。」


    她生硬地念道,心情似乎變得輕鬆一些。塔姬妲一臉欣慰地看著這樣的拉斯薇特。


    「好,我也要開工啦!」


    塔姬妲把長刀插入龍的身體。就在拉斯薇特遲疑自己是否也該嚐試之際,蕾吉娜笑著製止她。


    「待會兒才輪到你出場,粗重的工作就交給專業的來吧。」


    平時蕾吉娜的聲音便很輕快,今天更是像唱歌一樣充滿活力。麵對罕見的巨大獵物,她似乎因為可以解剖而興奮得發抖,比喝酒時更加開心。


    「再說,大家一定很期待你做的美味早餐。我的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叫了。」


    像是算準了時間,聲明半夜三點到來的鍾聲正好響起。


    在昆?薩劄號上圍著餐桌而坐,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實連半天都還沒過。拉斯薇特仰望自己剛才所在的夜空。穿過雲層、躍上星空時,她隻顧著祈禱瓦娜貝爾的平安和適應飄浮的感覺,其他什麽事都顧不得,直到瓦娜貝爾歸來以後,她才有閑情逸致環顧四周。


    ——我回到天上了。


    回想起來,拉斯薇特最初和父親一同搭乘的——父母相識的那艘船上,飄蕩的空氣與昆?薩劄號頗為相似。船上的男人們粗枝大葉、滿身大汗、談吐粗俗,卻充滿不擅表達的溫柔。他們向拉斯薇特描述回憶中的母親,而父親則是精心製作料理,替他們養精蓄銳。現在,拉斯薇特終於能夠懷著正向的心情想起這些光景。


    「為了媽媽,爸爸應該很想料理這條龍吧。」


    蕾吉娜傾聽拉斯薇特的話語。


    「聽說媽媽很喜歡吃龍肉,尤其是親手屠宰的龍,總是吃得津津有味。跟米卡先生很像。」


    「是個不折不扣的捕龍人。」


    「……是啊。對了,看到米卡先生,我想起來了。蕾吉娜小姐,這條龍能吃嗎?可以拿來煮大家的早餐嗎?」


    「有不能吃的可能性嗎!」


    蕾吉娜還來不及答話,米卡便悲痛地呐喊。


    「這麽大隻又好吃的龍,怎麽可以不吃!」


    這個人真的滿腦子都是吃——拉斯薇特笑了。和去搭救瓦娜貝爾的時候截然不同,當時他一聽完拉斯薇特說的話,便立刻將安全繩的鉤子掛上繩索,滑了下去。當時他的背影帥極了,現在的表情和語氣卻活像貪吃的小孩。


    拉斯薇特不禁暗想,媽媽是否也是這樣?不不不,應該不至於這麽誇張吧?可是,從爸爸的回憶看來,她好像是個自由奔放的人。


    「真是個怪人。」


    蕾吉娜也抖動肩膀,格格笑了起來。


    「你忘記你們為什麽來到這座城市嗎?這條龍的肉不見得安全吧?」


    米卡似乎忘得一幹二淨——拉斯薇特甚至懷疑,他是否連自己在龍出現之前一直臥病在床的事都忘了——愣在原地,接著又懊惱地跺腳。


    「搞什麽,拉斯薇特不是要煮給我們吃嗎!」


    「哎呀,你很中意拉斯嘛。」


    「當然啊,我巴不得把她拉上昆?薩劄號帶走。」


    拉斯薇特知道他不是會說客套話的人,羞紅了臉。蕾吉娜也頻頻點頭。


    「我懂,我也很想雇用她。」


    「啊……呃,蕾吉娜小姐,這條龍真的不能吃嗎?醫生他們在找食物中毒的原因吧?」


    拉斯薇特一直避免與親人以外的人交流,因此從未被人如此大力稱讚過,覺得渾身不自在,便改變了話題。


    「啊,對了,聽說隻有某個特定部位不行,其他部位應該可以吃吧?」


    拉斯薇特突然想起這件事。聞言,周圍的捕龍人倏地停下動作。蕾吉娜意有所指地環顧眾人,但是沒有人敢直視她。


    到底是怎麽回事?拉斯薇特用視線詢問。


    「好像是瓣膜性心髒病。」


    蕾吉娜苦笑道。


    「瓣膜性心髒病?」


    拉斯薇特從沒聽過這種病名,皺起眉頭。


    「瓣膜是讓血液正常流到心髒的設備。簡單地說,就是這種設備無法發揮正常功能的疾病,有時會引發血液倒流或動脈硬化。哎,總之很麻煩……」


    蕾吉娜望向眾人合力屠龍的北方山地。


    「這條龍長年以這一帶為據點,攝取過多的棪樹花粉,引發了花粉症。人類通常不會因為花粉症而造成瓣膜損傷,我們推測可能是因為參雜在花粉中的細菌,或是因為黏膜異常而造成某些功能降低,導致心髒受損。」


    蕾吉娜示意拉斯薇特觀看,隻見幾個看似醫生的人圍在取出心髒的捕龍人身邊。


    「多虧了逆鰭龍,或許能查出光靠肢解完畢的龍肉無法查明的信息。啊,它好像不是逆鰭?算了。」


    「這麽說來,呃……隻有病倒的人有吃的部位,就是心髒囉?」


    「沒錯。」


    蕾吉娜麵露賊笑,像是想到什麽歪主意。


    不過,拉斯薇特不明白。這有什麽好害臊的?連粗獷的吉布斯也麵紅耳赤,默默進行肢解。見狀,拉斯薇特露出詫異的表情,蕾吉娜問她:


    「小時候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龍的心髒不能吃?」


    「……好像沒有……」


    「哎,也對,就連我們這個世代聽過的人也不多,已經成了古老的迷信。」


    蕾吉娜壓低聲音,在拉斯薇特耳邊說道:


    「據說龍的心髒有壯陽的效果。這樣你懂了嗎?」


    這回輪到拉斯薇特滿臉通紅。


    一旁的塔姬妲尷尬地笑道:


    「所以女人不能吃。可是我實在很好奇。雖然大家都叫我別吃,但我還是跟他們一起吃了,而且吃了一堆。」


    「聽說對女人也有春藥的效果。不難想像你說想吃的時候,大家是什麽心情。一定很尷尬吧。」


    蕾吉娜的聲音流露著同情之色。聞言,昆?薩劄號的男人們全都點頭如搗蒜,塔姬妲卻是泰然自若。


    「人家就是好奇嘛,畢竟沒吃過。吃了以後才知道很有彈力,很好吃。」


    「是菲起的頭~」


    歐肯邊切肉邊說,尼柯也立刻點頭附和:


    「對對對,菲說他爺爺說過,吃了以後就會和龍一樣威猛。」


    「他都這麽說了,我們隻好吃啦。」


    「就是說啊。」


    「你們兩個太過分了吧!明明自己也躍躍欲試!」


    「男人真的都很蠢。」


    蕾吉娜聳了聳肩。


    「哎,事情就是這樣。我想心髒和鄰近部位以外應該都沒問題,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才幫忙肢解,順便檢查。」


    「啊……不是因為想解剖?」


    「這當然也是一個理由。這種龍很有趣,比較大的是母的,逆鰭龍是公的。之所以化為一體,可能是因為正在交配。人類對於龍的生殖方法幾乎一無所知,你們這次可說是立下大功。」


    蕾吉娜雙眼閃閃發光地仰望著龍,表情和在天空中發現龍的米卡一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內工作……


    拉斯薇特想起朵瑞絲的話語。


    對於蕾吉娜而言是醫學,對於父親而言是烹飪,而母親則是死於捕龍人的分內工作。


    ——那我呢?


    之所以成為廚師,是因為向往父親的魔法,以及想幫阿爾瑪的忙,理由夠充分了。可是,拉斯薇特真能貫徹自己的料理之路,心滿意足地死去嗎?


    「喂,塔姬妲!吉洛!腦油就交給你們舀了!」


    站在龍的頂端——背上的吉布斯叫道。


    拉斯薇特立刻回答:「我也來幫忙!」之所以自告奮勇,是因為在場眾人中,隻有她一個人光說話不做事,這一點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塔姬妲一臉錯愕地望著拉斯薇特。


    「你確定?舀腦油很~~~~臭耶!」


    「是嗎?」


    「而且全身都會變得油膩膩的。難得你穿得這麽可愛。」


    說著,塔姬妲比較自己和拉斯薇特。拉斯薇特的作業服其實並不算可愛,然而塔姬妲不知是不是因為身上的製服有點肮髒,一臉難堪地拉著衣擺。見狀,拉斯薇特忍不住用堅定的語氣回答:


    「沒關係,衣服再洗就好。現在不知道龍肉能不能用,能做的早餐準備有限……我也想幫大家的忙。」


    「有什麽關係?凡事都是經驗嘛!」


    「哎……拉斯薇特小姐不在意的話,是沒關係啦……可是真的很臭喔。」


    塔姬妲依然一臉擔心。


    「不要緊,結束以後大家一起去洗澡就好了。你還沒去過這裏的大浴場吧?很紓壓喔。」


    聽了蕾吉娜這番話,塔姬妲的表情總算亮起來。拉斯薇特想起和瓦娜貝爾、蕾吉娜一起洗澡的那一天。明明是幾天前的事,感覺卻好遙遠,仿佛和蕾吉娜她們已經在這座城市一起生活了好幾年。


    ——對喔,這些人會回到天上去。


    想起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拉斯薇特的胸口一陣抽痛。環顧四周,近百個捕龍人爬上了龍山,將肉切下來搬走。他們工作的身影看起來如此耀眼,想必不單是因為光線照射之故。食物中毒的原因已經查明,他們再也沒有不啟航的理由。


    「所謂的腦油,就是龍的頭部裏的油。不是每一條龍都有,所以很高級。」


    塔姬妲說明,拉斯薇特這才回過神來。


    「必須鑽進頭部,用水桶舀油,所以都是由我和吉洛這種身材矮小的人負責。雖然不需要技術,可是很吃力。」


    「沒問題,做菜其實也很需要力氣。煮多人份的夥食時,必須一個人切一大盤肉,搬菜也需要力氣。我常去山上摘野草,對下盤很有自信。」


    拉斯薇特挺起胸脯,塔姬妲意外地睜大眼睛。


    「沒想到你挺強壯的嘛。看你這麽苗條,我還以為你的個性很文靜呢。能和你這麽聊得來,我好開心。」


    塔姬妲天真無邪地笑了,拉斯薇特垂下眼。


    「……其實,平時我和家人以外的人不怎麽說話的,是因為昆?薩劄號的人都對我很好。」


    拉斯薇特現在明白,從前那個板著臉默不吭聲、認為隻要提供對方需要的料理就夠了的自己是多麽傲慢。尤其是和塔姬妲說話的時候,更是覺得冥頑不靈的自己非常可恥。


    必須把逆鰭的事告訴瓦娜貝爾——當拉斯薇特倉皇趕來並如此表示時,頭一個告訴她「有自轉旋翼機!」的也是塔姬妲。


    「雖然我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不過你有事要通知瓦妮姐吧?吉洛,麻煩你用自轉旋翼機載她去大家身邊!」


    因為有塔姬妲這句話,在場眾人雖然困惑,還是迅速地送拉斯薇特離開。事後拉斯薇特詢問塔姬妲為何馬上就相信自己那番毫無根據的話,塔姬妲若無其事地笑道:「因為你很著急啊。」拉斯薇特不禁暗想:「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樣用柔軟的心善待別人就好了。」這是從前的拉斯薇特從未有過的念頭。


    ——這麽一提,當時德克也一臉擔心。


    拉斯薇特想起正在檢查心髒的兒時玩伴。德克最愛吃的料理是用紅蘿卜和迷迭香泡過的龍油炸成的洋芋片,拉斯薇特認為那對身體不好,所以不常做,不過今天破例一次應該無妨,昆?薩劄號的人一定也會很開心——拉斯薇特如此想像,心頭雀躍不已。


    塔姬妲帶著拉斯薇特來到一個活像柔軟的巨大袋子的物體前,正中央的切口是打開的,用工具固定著。拉斯薇特借了長靴和手套,提著水桶,戰戰兢兢地走進裏頭。才剛踏進去,她便因為濕濕黏黏的液體而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油漬上。


    「好驚人,不像在腦袋裏,倒像在腸胃裏。」


    拉斯薇特觸摸和外側一樣富含水分與彈力的內壁。塔姬妲說得沒錯,腥味確實很重,但是身在龍體內的感動壓過了腥味。


    「你好像很開心啊,拉斯薇特小姐。」


    「叫我拉斯就好……嗯,很開心。就算是從前搭捕龍船的時候,我也沒有體驗過這種事。」


    現在拉斯薇特才明白當時的自己是多麽受到保護。


    龍一來襲,她就立刻被關進船艙裏。雖然她對於不能觀戰大為不滿,但也正因為如此,年幼的她才能毫發無傷地繼續在空中旅行。不讓她靠近肢解現場,想必也是因為擔心發生感染症。因此,雖然搭乘捕龍船,但拉斯薇特始終隻當父親的助手,從未參與過其他工作。


    啊,對了……拉斯薇特這才想起來,當初下船時,正好是船上有人提議該讓拉斯薇特幫忙的時候。


    用水桶舀起油,交給在外頭等候的吉布斯,再接過新水桶。置身於龍的氣味之中,拉斯薇特感覺到當年棄置於遙遠彼方的寶物似乎再次回到手中。


    「塔姬妲小姐……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叫我塔姬妲就行了。」


    「好,塔姬妲。」


    「什麽事?拉斯。」


    兩人相視而笑。


    「呃,如果……隻是如果,如果阿義先生因為你食物中毒而下船,你會怎麽辦?」


    塔姬妲停下動作,凝視著拉斯薇特,揣測她的真正用意。


    導致父親下船的食物中毒事件,八成也是食用心髒造成的。父親搭乘的都是在這附近航行的飛船,就算捕獲了罹患花粉症的龍也不足為奇。


    問題在於拉斯薇特也因為食物中毒而病倒了。


    失去母親的父親對於壯陽應該不感興趣,所以八成沒吃,可是拉斯薇特吃了。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不過拉斯薇特對於食物的好奇心從以前就比別人加倍旺盛,八成是看到男人們悄悄享用,便去拿來偷吃。


    並不單是拉斯薇特的錯。


    但是拉斯薇特成了推手之一,也是事實。


    塔姬妲似乎從拉斯薇特的表情察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盤起手臂思索。不久後,她擠出聲音回答:


    「……應該不怎麽辦吧。」


    「不怎麽辦?」


    「如果病倒的隻有我,或許另當別論……我沒那麽偉大,足以左右阿義大哥的人生。」


    塔姬妲好像很滿意自己的答案,點了點頭。


    「就算阿義大哥離開昆?薩劄號,那也是他在深思熟慮過後做出的決定。或許我是契機,但不是唯一的理由。對於阿義大哥而言,餐廚長這份工作應該沒有無關緊要到可以為了我一個人而放棄的地步。」


    ——啊,又要哭了。


    拉斯薇特暗想,生硬地擠出笑容。


    「很有你的風格。」


    「哎,雖然沮喪是難免的啦,但這是兩碼子事。」


    塔姬妲說道。


    沒錯,她說得對。拉斯薇特把塔姬妲的話語烙印在心頭。


    ——爸爸……爸爸是帶著他的驕傲而活,我可以相信這一點。


    「喂,拉斯薇特,可以出來一下嗎?」


    「啊,抱歉,我這就拿出去!」


    「不,我不是在說那個。」


    拉斯薇特拿著水桶從腦油袋探出頭來,隻見瓦娜貝爾站在外頭。


    「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她用一如平時的淡然口吻邀約拉斯薇特。


    ◆


    為了安全起見,心髒和內髒別吃,其他的都行——訓令一下達,立刻跳了起來的當然是米卡。他在已經肢解大半的龍麵前高高舉起雙臂。


    「好,開動了!咦……拉斯薇特跑去哪裏?」


    「剛才和瓦娜貝爾小姐一起離開了。」


    回答的是錫安。


    他和長時間工作的德克一起來傳達訓令,順便休息。


    「搞什麽,我還以為可以吃到沒吃過的東西耶!」


    米卡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錫安麵露苦笑。蕾吉娜暗想,錫安的表情和拉斯薇特很相像。拉斯薇特過於自立,也因此過於頑固,仿佛一碰就碎。她的倔強與不擅表達的溫柔,也和從前自己深愛的那個孩子很像。蕾吉娜在不知不覺間把拉斯薇特當成自己的妹妹,但是看見錫安的表情,讓她重新體認到拉斯薇特的家人並不是自己。


    「如果您不嫌棄,我可以代勞。雖然我隻會簡單的料理,不過全都是拉斯薇特親傳的,保證美味。」


    說著,錫安指向窯場。


    「阿義先生也開始準備夥食了,換班休息的人請務必來品嚐看看。」


    「哦,你要煮什麽?」


    「來道龍肉炒孜然如何?雖然隻是和切碎的洋蔥、紅蘿卜跟青椒一起炒一炒而已,但是蒜泥、孜然和棪果都很夠味,最適合下酒。」


    「棪果那麽臭,加進料理裏麵沒問題嗎?」


    巴達金一臉擔心地說道。他一直在哀歎由於持續發射威嚇炮,全身都沾染了棪果的氣味。


    「沒問題,因為用的是幹燥的果實。那種又麻又辣的味道保證您一吃就上癮。」


    德克打包票。


    「我想吃炸肉排,就是在『龍之牙』吃過的那個。加了好幾種香菇,澆上奶油醬,和水煮馬鈴薯一起吃,真的超好吃。」


    「那是這一帶的招牌菜,馬上就能做。說到馬鈴薯,錫安,不知道拉斯願不願意幫我做那道菜?我好久沒吃了。」


    「你跟她說啊,她一定會答應的。」


    「是嗎?她對我一直都是疾言厲色。」


    「誰叫你老是要捉弄她?每次一到她的麵前,就故意裝模作樣。」


    「因為她的反應很好玩啊。」


    「你就是這樣才會被討厭。」


    「你沒資格說我吧。」


    或許是因為暫時得以喘息而鬆懈下來,在蕾吉娜他們麵前一直恭敬有禮的兩人,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青年。有這兩個人在,拉斯薇特一定沒問題的——思及此,蕾吉娜又露出不為人知的苦笑,對自己說:「你以為你是誰啊?」


    蕾吉娜一直想著,至少待在這座城市的期間,要好好保護拉斯薇特。但有什麽好保護的?蕾吉娜自己也不明白,隻是希望能夠讓過度頑固的她暫時敞開心房。這是種極為傲慢的想法,拉斯薇特原本就不是一味要人保護的柔弱女子,這一點她很清楚。


    ——或許被拯救的是我。


    蕾吉娜伸了個懶腰。


    好想喝酒,想在沉默寡言的瓦娜貝爾點頭附和之下痛快地喝一場。


    真是的,不久後就要各奔前程,她到底帶著那個小可愛跑去哪裏?怎麽找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


    不知幾時間來到身邊的米卡仰望天空,喃喃說道。


    視線前端是奔馳於夜空中的小型機械。


    ◆


    拉斯薇特接過瓦娜貝爾遞來的防風眼鏡,跨上了原以為不會再乘坐第二次的自轉旋翼機。


    「呃,瓦娜貝爾小姐,我全身都是腦油,黏答答的……至少讓我換套衣服。」


    「沒關係。再說,沒時間了。」


    「……時間?」


    「抓好。」


    瓦娜貝爾發動引擎,前端的小型螺旋槳開始旋轉。啪啪啪啪!自轉旋翼機發出吵雜的聲音,開始奔馳,不久後輕飄飄地浮起來。拉斯薇特還是不習慣腸胃搖動的這一瞬間。


    瓦娜貝爾什麽也沒說。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拉斯薇特完全沒有不安的感覺。


    不知何故,委身於瓦娜貝爾,讓她感到安心。


    有別於一心隻想快點抵達目的地的初次搭乘,這次拉斯薇特有環顧周圍的閑情逸致。飛往雲層的途中,她戰戰兢兢地回望腳邊的城市。像座小山的龍越來越遠,如今幾乎化為骨頭的模樣看起來宛若化石。光耀自己的鱗片已不複在,而是被人類用光線照亮內髒的每個角落,肢解成塊。曾經那麽可怕的生物化為了渺小無力的存在。


    「……回歸雲端,複招清風。」


    拉斯薇特再次念出塔姬妲教她的祝禱詞。


    拉斯薇特突然暗想,這段與朵瑞絲的安魂曲相似的語句,其實也和料理相通。肢解的龍肉被拉斯薇特他們吃掉,化為血肉;而他們的身體遲早有一天會回歸塵土,孕育下一個生命。


    ——把龍抓住,肢解吃掉。在那之前絕不能死,這就是捕龍人。


    她在胸中反芻。米卡的話語或許也是這個意思。


    不久後,兩人連同機體一起衝進雲裏。瓦娜貝爾並沒有因為視野模糊而遲疑,一直線地朝著雲端飛去。拉斯薇特想更靠近那無論何時都不曾迷惘的背影,用力環住瓦娜貝爾的腰。


    雲變得越來越淡,視野也亮了起來。


    有別於剛才,並不是因為月光。


    無風的靜謐夜空裏,隻有自轉旋翼機的螺旋槳聲響徹四周。瓦娜貝爾停止上升,開始回旋,而拉斯薇特立刻明白她想讓自己看什麽了。


    閃爍的星光已不複見。


    因為天空染上紫色。


    遠方的地平線邊際散發著淡桃紅色光芒,光輝遠比之前對峙的龍更加強烈的金黃色太陽探出臉來。


    那是拉斯薇特一直夢寐以求的黎明天空。


    是拉斯薇特一直期盼有朝一日能夠返回的故鄉。


    「……拂曉。」


    拉斯薇特用顫抖的聲音輕喃。瓦娜貝爾歪頭回望著她。


    「我的名字。因為我是黎明出生的孩子。」


    所以才取了這個在母親的故鄉意味著拂曉之意的名字。


    拉斯薇特用額頭抵著瓦娜貝爾的背部。她不想被看見更多的淚水。


    「謝謝你,瓦妮小姐。我一直很想看這個景色……想了好久、好久。」


    「是嗎?」


    瓦娜貝爾隻回答了這麽一句,沒有多說什麽。


    她默默地在每隔數秒就改變表情的夜空中繼續蛇行。拉斯薇特抓著她的背,仿佛舍不得眨眼似地睜大眼睛,將拂曉的景色烙印在眼底。


    置身於龍的氣味中,拉斯薇特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道金黃色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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