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他隨口道,信手接過宮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聽得皇後一喚:「臨川。」


    席臨川放下茶盞,未及應話,皇後款款笑道:「陛下現下在趙妃宮裏,遲些時候,你記得去宣室殿拜見。」


    顯然意有所指的話讓幾人皆一怔,陳夫人與紅衣一並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趙妃宮中,他方才去做了什麽。


    席臨川麵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複看向皇後,頷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剛去見過。」


    皇後笑而不言,席臨川默了一會兒,徑自上前,從坐在皇後身側的乳母懷中將席小溪抱了過來。轉手交與紅衣,他稍鬆了口氣,聲音不急不緩地道:「我有些事要稟皇後娘娘,你先帶泡泡去含章殿。」


    「本宮還以為你告訴她們你要出宮辦事。」皇後笑吟吟地睇著他,席臨川麵色微沉:「她們來時必定告訴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隱含慍色,對視了一會兒後,皇後揮手讓旁人出去。


    「您什麽意思?」席臨川主動問道。


    皇後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卻始終沒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剛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帶在身邊了。教你讀書認字、教你射箭騎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隨他同往,若他不給你機會,你就沒有那八百輕騎取赫西王首級的一戰。」


    席臨川眼眸微垂,應了一聲「是」。


    「現在你和你舅舅同為大司馬,但陛下說了最高統帥是你,可見陛下器重你。」皇後稍側過頭,看著他,保養得當的麵容上目光微凜,眼角還是顯出了些許皺紋,「功成名就了,便想去過瀟灑日子了?你該知道你和鄭家無法分開。」


    席臨川靜舒了口氣,回看過去:「舅舅告訴您的?」


    「本宮是皇後。」


    「但您不能幹涉朝臣的事。」席臨川並無退意,語中微頓,續說,「您別拿‘鄭家’說事,此事舅舅未曾攔過我,您若在給自己做什麽打算,大可直說。」


    「本宮的打算就是鄭家的打算。」皇後下頜微抬,慣有的威嚴懾人,「你舅舅不似從前年輕善戰了,本宮更比不過後宮新晉的那些嬪妃。福兒還不懂事,六皇子已經越來越得陛下喜愛了……鄭家需要你留下頂住大局。」


    皇後的手搭在他肩頭,緩和下來的麵容上淩色不再,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和藹:「你才二十三歲,前麵必還有無限風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馬吧,讓你的妻子做受人豔羨的命婦,等你的女兒長大了,也會有一門很好的親事——不是許給宗親也是嫁給數一數二的世家,必定一聲榮華。」


    「你已經把算盤打到我女兒頭上了麽?」席臨川淡然回看著皇後,輕聲而笑,「我至此位多勞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榮華拖著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許多皇子有多恨鄭家、多恨我吧?」


    他言罷,不等回複便向皇後一揖,無所顧慮地轉身離開。


    身後一句「你別逼本宮強留你」來得冷冽,席臨川腳下駐了駐,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習慣,您若有辦法強留我,就不會有今天這番交談了。」他稍回過頭,視線一劃,「您隻有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才會同別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腳地出了長秋宮門,直朝著設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裝回去,緩了緩略有緊張的神色,恢複如常。


    一貫不太習慣於應酬的紅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雖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卻幾乎都圍在眼前。


    隻因席小溪實在太萌,弄得十幾歲的貴女按捺不住、貴女們的媽也十分喜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誇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臨川了。


    「臨川。」紅衣麵露喜色地一喚,麵前聊得正歡的人們終於散開了些。席臨川對此倒是拿手,三言兩語就將眾人請離了,在紅衣身邊落了座。


    紅衣自是記著方才在長秋宮中有些奇怪的對答,打量他一番,問道:「可出了什麽事麽?」


    「沒有。」席臨川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一會兒席上若出了什麽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後娘娘若說什麽……皆有我來應付,你別為顧麵子找台階下。」


    「哦……」紅衣遲疑著一應,愈發覺得奇怪。席臨川又道:「席煥和小萄呢?」


    「方才聽說大將軍到了,去宮門口迎了。」她回說。他點點頭,執盞兀自飲了口酒。


    瓊漿滑下時一股灼燒感湧起,似乎連思緒都在這灼燒中被激得湧動更快,他思量著各樣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來愈多,許多人前來同他打招呼,他都反應得過於「簡練」。直弄得紅衣越發窘迫,獨自應付不是、不應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統敏言長公主交談的陳夫人……把她請回來也不是。


    在帝後一同駕臨含章殿時,席臨川可算完全緩回神來,同眾人一起施了大禮。


    起身間,紅衣忍不住追問他究竟怎麽了,卻是目光剛一抬,就見一宦官正迎麵行來。


    這宦官她見過,是長秋宮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氣氣地道了一聲「大長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後娘娘格外喜歡您家姑娘,想請您上去坐。」


    紅衣眉頭微蹙,未敢擅應地看向席臨川。


    席臨川淡睇著那宦官,上前一步,壓低的聲音不傳六耳:「勞中貴人去稟皇後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離開我身邊半步。」


    紅衣眼見那宦官麵色驟白,震驚地看了席臨川半天才向九階走去。心底的不安愈顯明晰,她又喚了一聲:「臨川?」


    席臨川拉著她坐下,迅速而簡短地告訴她:「皇後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這話讓紅衣霎然驚住。


    無所謂原因是什麽——原因是什麽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個月,憑什麽讓別人「扣下」?


    紅衣強沉口氣,還要再問,身邊的人已然多了起來,奉酒、呈菜的宮娥絡繹不絕,有那麽兩個時不時地掃二人一眼,顯然是格外注意著他們。


    便隻好把問個明白的心思強壓下來,見席臨川沉默飲酒,便跟著他沉默飲酒,一邊飲一邊想一會兒可能會如何、又該怎麽辦。


    除夕的這一場宮宴素來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備得用心,與之相輔相成的,是客套的禮數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頌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賀年……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環節。


    這晚的樂舞著實不錯,雖是脫不了宮中的那種束縛感,但從舞蹈編排到樂曲也都是極好的了。紅衣一邊擔心著席小溪的事,一邊又仍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又一舞終了時,酒也過了三巡。殿中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皇後的聲音自九階之上悠悠傳來。


    「陛下,今日臨川是帶著女兒同來的。」


    雖是離得不近,仍足以聽得清楚,帶笑的話語讓席臨川與紅衣皆心弦一繃。


    「那孩子雖然才四個月,卻是乖巧得緊。福兒也喜歡得很,守在旁邊看了許久。」皇後笑吟吟地說著,話語稍稍一停,轉而顯得有點悲傷,「唉……宮裏沒有和福兒年紀相仿的孩子,小溪雖也比他小兩歲,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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