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天 傍晚 迪歐瑞爾王國 王都 王宮


    我已經老了,就在我考慮引退的時候,情勢劇變。國王病倒,凋零瓦解的王國陷入混亂,最後王子們掀起內亂。然而在我束手無策時,一切突然獲得解決,事件宣告終結……我是這麽被告知的。而我身為侍從長最後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這場慶祝戰勝的舞會。


    長年在王宮服務的我,被迫見過不少不想看的事物。但既然最後是慶祝王國得救的宴會,就得拿出與之相符的工作表現,才對得起長久以來的職責。目前會場大廳還隻有少數貴族三五成群,忙碌的隨從和女仆踩著安靜但急促的腳步四處奔走。接下來展開的是沒有劍戰鬥,由王公貴族決定王國的命運。無論邊境伯爵和英雄們再怎麽厲害,王宮(這裏)還是得由我們來守護。


    隻有樂器調音的聲音回蕩著,這裏是王宮用來款待賓客最大的會場──王宮有好幾座舞會會場,這次則是使用階級最高的大廳。隻論大小的話還有幾座寬廣的大廳,不過這次的舞會會場不隻大小,更重要的是規格。這是王與王國稱頌英雄的場合,建國以來最高階級的慶典……很可能也是最險惡的戰場。


    因此為了不讓人圖謀不軌,我一麵安排一麵監視負責各項事務的人。王為了表達最大的感謝而舉行的舞會,不容許一絲一毫的缺失。這股氛圍讓城堡裏的所有傭人神情緊張地進行準備,開始入場後一臉僵硬地在壓力下款待賓客。


    舞會不僅是跳舞的場合,也是給予賞賜和讚頌的地方,暗地裏則是權力鬥爭的場域。人們為了加強人脈而拉幫結派,暗中發生醜陋的背叛與落井下石的戲碼,表麵上則是豪華絢麗的舞台。衣著華美的貴人聚集在金碧輝煌的會場,彼此閑聊與打招呼。不露出笑容麵具底下的真心,讓會場在友好的氛圍下充滿笑聲與沉靜的音樂。


    這次的舞會是由王主辦,受邀的人全都地位崇高或身負要職。沒有多少貴族能忽視王的邀請,結果形成了各方貴族超越派閥的集會。會場依照慣例,從身分較低者開始唱名入場,現在是各派閥的地方貴族相互試探的前哨戰。


    這也是與平常不會見麵的敵方派閥貴族互相試探、締結橋梁的絕佳機會。畢竟四大侯爵家之中的兩家崩潰,剩下兩家立場不明。在貴族社會中與爵位分開的派閥之權力關係崩解,所有人都在試探,決定該跟隨哪一家。


    這次的舞會所有人都在拚命摸索狀況,在假笑底下的是為了抓住救命稻草而尋求人脈、四處徘徊的貴族集團。並非過去那種充滿醜陋陷害的陰險舞會,而是有如一群失去監護人的迷路小孩,拚命呼朋引伴,尋找保命之術。


    離入口愈近代表身分愈低,晚唱名的人才能進入深處,並有與之相符的擺設象徵著家族地位。貴族們陸續進入大廳,打著招呼互相試探。眾多貴族入場之後,會場漸漸熱鬧起來,穿著華麗禮服的淑女們,以及符合王室規格的絢爛裝潢,讓大廳充滿繽紛色彩。


    眾人裝出和煦的笑容交談著,滿嘴招呼與客套話,談論領地的狀況、天氣與傳聞,還有彼此的近況、興趣與家族的事,天南地北地閑聊。


    社交──是貴族社會的表麵禮儀,漫長的相互試探與欺騙。探查其他家族與派閥的動靜,製造聯係與交涉的機會,同時虛張聲勢不讓人發現自己的弱點。一麵競爭場上的階級與地位高低,同時尋求跟隨者與情報。到處都在上演充滿謊言與算計、有如泥沼般的話劇,欺瞞與音樂交雜,讓靜謐的會場變得更加熱鬧。


    貴族夫人與帶來的子女也麵帶微笑地打招呼,聊著發型與服裝,試探彼此的定位與身價,以笑容的麵具探查破綻。他們在尋找敵人與夥伴,配合樂團的演奏交換不痛不癢的對話,將惡意隱藏在美麗的詞句之間。


    話題從閑話家常轉移到傳聞,人們露出了隱藏的真實麵貌,內心害怕卻又逞強,明明在尋找夥伴卻又相互敵對。醜惡無比的貴族社會縮圖,這就是舞會。空虛的話題轉移到最近發生的事情上,從大侯爵家的日常話題之中窺探彼此派閥的狀況,戴上笑臉麵具彼此牽製、偷取情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話題。


    話題轉移到邊境伯爵上。這個人在貴族社會無人不知,被視為活著的傳說。若是回顧至今的所作所為,沒幾個貴族不怕被他報複。人稱邊境之王,與貴族社會之間沒有太多聯係。不幸地在地獄般的邊境戰鬥至今,率領王國最強軍勢的真正武人。想找個瞭解其為人的貴族,就會發現大家都與他沒有交集,試探也毫無意義。


    話題偶爾會觸及戰爭的枝微末節,然而沒有人追問核心。大家害怕地避開這個話題,用王都大流行的戲劇來帶過。


    既然這場舞會本來的意圖是慶祝戰勝的典禮,要避開這個話題想必非常困難。以往一切都是在貴族社會的權力關係下運作,但現在貴族數量減半,正在沒落消失。看這些貴族隱藏笑容,應該是害怕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所以在尋求同伴吧。


    盡管嘴上稱讚著豪華料理和高級飲料,但他們早已失去品嚐的餘裕,爭先恐後地向入場的高階貴族打招呼,接著繼續互相試探。


    仆從們分發料理,以優雅迅速的腳步四處送酒並整理桌麵。室內樂團演奏出沉靜的音色,配合氣氛織出旋律,以靜謐的曲子讓會場充滿樂音。


    入城的貴族地位愈來愈高,樂器的聲音也隨著人流變得更強烈,其曲調讓會場的貴族們感到舞會即將開始。四處張望的人、尋找機會與有力人士聯係的人、彼此稱讚、嫉妒服裝的貴婦人們、睜大眼睛尋找地位更高的人說話的貴族子弟們。


    汙濁的欲望逐漸填滿會場,裝飾浮誇的豪華地毯上鋪滿了看不見的黏濁怨念。


    在如此黏膩的氣氛中,會場充滿了空虛的華美詞藻,卷起猜疑與欲望的漩渦……沒錯,這就是貴族社會。司儀陸續朗讀入場的貴族名稱,剩下的人數不多,隻剩高位者與典禮的主角們了。


    「西部大侯爵家,卡斯吉爾大侯爵。」


    對貴族而言,這個順位就是一切,宣示貴族序列唯一的階級。愈晚表示貴族的身分愈高,為了讓自己晚一個序號被唱名,貴族們難看地扯彼此後腿,這種行為證明了順位有多重要。


    既然這是王室舉辦的舞會,這個順位就代表了王室的意誌。如今王室正逐漸掌握王國的絕對權力,這也等於貴族的弱化。因此王室決定的順位具有巨大的意義,同一級的爵位之間會爭奪先後,但重要的是超越爵位的時候,這是對於貴族的死刑宣告。


    剩下來的兩個大侯爵家決定出了明確的順位,會場默默掀起騷動,細碎的低語接連響起。


    這代表在大侯爵家之中,原本地位最低的休科瓦薩斯家站到了頂點。貴族們的臉色根據派閥的不同而變幻,滑稽的模樣讓會場變得更加醜陋。


    「北部大侯爵家,休科瓦薩斯大侯爵。」


    喜悅與怨憤的聲音混雜,嘈雜的會場就像一群迷路的人,跟不上世界在不知不覺間發生變化的樣子。明明唱名的環節尚未結束。


    「接下來是受邀的賓客……子爵……男爵……子爵……子爵……男爵……」


    場內的低語消失,人們屏息失聲,眼中映出了驚愕與絕望。這也是正常的,雖然是作為大侯爵之後的賓客,但最低階的男爵和子爵竟然被叫到上座,這在原本的貴族階級序列中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幾十位沒沒無聞、徒具貴族名號的沒落貴族通過眼前,其他貴族愕然地看著。眾人一臉無法理解發生什麽事的模樣,隻能呆呆地目送這些人。


    在王室舉辦的舞會上掀起騷動或發動暗殺,結果會對整個貴族階級帶來多麽激烈的報複,應該沒幾個蠢蛋想像不出來吧。然而,這裏就聚集了不少圖謀不軌的蠢蛋,這麽多貴族掀起的欲望漩渦,要是被卷入,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不能疏忽警戒。


    「第一師團師團長芭芭蕾拉卿,以及第二師團師團長特裏賽爾男爵。」


    害怕得臉色發青的人、憤怒得滿臉通紅的人、一臉蒼白不知所措的人,會場上出現臉色各異的醜惡麵孔。師團長們平靜地通過這些人麵前。


    「近衛師團師團長夏莉賽蕾絲蒂迪歐瑞爾公主。」


    新的英雄,夏莉賽蕾絲公主身穿豪華絢麗的禮服,神態悠然地前進,但走到一半便在一旁停下來等候。


    「梅洛托薩姆希姆奧姆伊邊境伯爵、姆莉穆爾希姆奧姆伊伯爵夫人,以及梅莉艾爾希姆奧姆伊小姐。」


    邊境伯爵出現在王族的公主之後,其意義令所有人屏息,然後──親眼看見了意義。


    那裏圍繞著截然不同的氛圍,生存在不同的世界。所有人都受到那股霸氣震懾,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讓出了一條大道。邊境之王梅洛托薩姆卿、身旁的前代姬騎士姆莉穆爾夫人,還有跟在後麵的盡頭之雙劍姬邊境姬梅莉艾爾小姐。戰勝迷宮泛濫的三名英雄,光是走路就讓四周的人被壓迫得後退。這就是在大陸的英雄故事中受到稱頌的英雄一族奧姆伊,並非官職,而是真正的貴族。


    三人走到一半,梅莉艾爾小姐便待在夏莉賽蕾絲公主的另一側繼續前進。


    「最後是來自異國的客人,也是王國的恩人,遙大人一行人。」


    所有人都無法呼吸了,連樂團都在不知不覺間忘了演奏,侍者與女仆們也停下腳步看得入迷,被眼前的奇跡所震撼。


    這些人就是黑發軍師與黑發美姬。宛如降臨於地麵的天上光景,至高的美綻放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王宮大廳。每個人都無法呼吸、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至上的美。隻有那個地方圍繞著光芒,就像別的世界一樣,正是所謂的世外桃源。


    成為王國傳說的美姬們身穿閃亮的純白豪華禮服,以頭紗遮住美貌,泰然自若地列隊前進。她們圍繞在黑衣軍師四周,似乎是在保護他,踩著優雅的步伐。中間則是一臉不愉快的黑發少年嫌麻煩似地走著。


    傳聞中僅憑二十幾人就殺了三座迷宮的絕世美女,少年若無其事地使喚她們,表情就像在表示連這座王宮都是他的,大搖大擺地從曆代國王的肖像之間通過。一行人走到中間後,在一旁等候的夏莉賽蕾絲公主與梅莉艾爾小姐從兩側加入。在如此壯闊的美麵前,閃閃發光的大廳也黯然失色。


    這就是傳說,這群人正是英雄,展現出自己居住在不同的世界。他們通過之後,變成一群烏合之眾的貴族們才像是想起要怎麽呼吸般吐出氣息。


    少年不隻沒向列席的王國貴族行禮,甚至連一眼都不看,把他們當成擺設一般毫無興趣,隻帶著不愉快的表情通過。


    即使來到王的麵前,他也沒有跪下、行禮或打招呼,而是回頭說道:


    「啊,差點忘了。進來吧~大餐免費吃到飽的大胃王比賽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舉辦,但主角不進來就沒辦法開場,快點過來吧!」「「「「「好──」」」」」


    一群身穿豪華洋裝與奢華燕尾服的小孩和幼兒跑了過來,宛如從天而降的天使一般美麗,會場因為他們的出現而議論紛紛。


    還有一群穿著燕尾服的少年自然而然地走在孩子們後麵,貴族護衛中實力高強的侍從像是感到威脅般後退。


    三十幾名少年少女,以及幾十個小孩子,讓王國最高權威的集團受到震懾。接著這個宛如天上奇跡的隊伍,終於在王的麵前停下腳步。


    「啊,遙小弟,這些孩子是……不,要帶他們來是沒關係啦。」


    奧姆伊伯爵麵露苦笑,語氣隨和地問道。


    「啊啊,你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孩子?他們是被王國拋棄、壓榨到差點死掉的孤兒喔?嗯,因為他們最有權利吃這裏的大餐,所以我就帶來了?之類的?」


    氣氛凝固、眾人屏息──這說法似乎是在向壓榨這些年幼的孩子、享受奢侈生活的貴族們找碴。少年靜靜地微笑,若無其事地大方說道,壓迫感讓會場所有人嚇得無法動彈。他的笑容和話語中帶有壓倒性的魄力,令所有人恐懼到連昏過去都不行,不僅無法動彈或出聲,甚至連呼吸都不被允許。


    唯獨奧姆伊伯爵臉上的苦笑消失,麵無表情地散發出怒氣,靜謐的憤怒讓所有人體會到恐懼與死亡,時間漫長到彷佛永遠。而這股寂靜被王打破了,他沒有斥責少年的無禮,也沒有製裁放肆的行為──


    「孩子們啊,我很抱歉。王本該救濟王國最為弱小的人民,這是我的失德。沒能對眼前的苦難伸出援手,這是我的罪過。對不起。」


    一國之王走下王座,向無名的孤兒們深深低頭下跪。王妃與年幼的王子們,以及上座的貴族們也都效仿王的行為。


    受到驚嚇的孩子們一臉為難,眾人向他們下跪低頭謝罪。少年就是為此把他們帶來的吧……這是王國的腐敗,醜惡的貴族社會帶來的結果,最大的損害被硬塞給失去親人的弱小孩童。這些身穿美麗新衣、笑得像天使一樣的孩子,直到前陣子還身披破布差點餓死,細瘦的身體上滿是髒汙,在貧民街的廢屋一角依偎著彼此。沒錯,這是王國之罪,少年將這個事實擺到眾人麵前。


    少年用一句話將「死」擺在麵前,典雅的舞會瞬間化為處刑場。奢華的大廳與擺在餐桌上的高級料理、昂貴飲料,隻要一點點就能拯救的生命,以及這份罪孽的意義,就這樣擺在所有人眼前。


    從這座王宮可以看見貴族街,隱藏在背後的則是王都的黑暗麵,貧民街。這些孩子就在如此近的地方挨餓。每天依照貴族們的要求提供的高級料理,隻要其中一小部分能送到孩子們手上,就可以拯救他們。原本沒有人伸出援手,這些孩子早該死去了。


    城裏的侍從每天毫無意義地向貴族們低頭,行禮次數成千上萬,這種人的禮節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唯有這件事必須真心低下頭來。其中沒有意義,在典禮上也與禮不合。但此刻若顧及禮儀不低頭謝罪,我就和那些瞪著孩子們的貴族一樣醜惡了。


    不,這隻是藉口。我想道歉,就算知道不會被原諒,依然想向這些孩子以及王國道歉。國王走下王座謝罪,這是前所未有的醜聞,身為侍從長應當責備。然而對孩子們深深低頭的王,正是這個王國真正的王。


    從小看著他長大的王子,不知何時坐上了王位,但如今他才成了真正的王。這都是我們的錯,在王小時候負責教育的我、家庭教師與先王總是教他「要有王的威嚴」、「貴族統治人民,國王統治貴族」、「王的身體等同國家,絕不可低頭」。而這就是答案,這就是結果。


    沒錯,這些孩子是我的責任,是我等王宮之人未贖的罪業。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走錯了路呢?向孤兒們下跪低頭的身影,才是我等應當擁護的迪歐瑞爾王國之王。


    我每天擦拭至今的迪歐瑞爾王座上,僅僅刻著一段文字:「王室是為人民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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