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忱已舉步入內,她跟著走進去。迷糊地看出幾步外負手而立的是指揮使,她忍住下一個湧出來的哈欠,連見禮都是下意識的:「言大人。」


    言承淮當然看得出她精神不對頭。


    小姑娘強打精神端正地坐在石案邊,但耐不住哈欠連天。


    ……這個情境讓言承淮特別尷尬。


    雪梨其實也特別尷尬,她很想好好說話、或者好好聽言承淮說話,但她真的困啊!


    言承淮猶豫了半天也沒開口,感覺自己境地兩難,為這點已然過去的事把困成這樣的她叫出來特不合適,但叫都叫出來了,再直接讓她回去也不合適。


    他看向衛忱,衛忱正仰頭望天數星星,滿臉寫著「別問我」。


    於是言承淮又默了會兒,索性不想著「開口」了,彎腰一拎,把放在一邊的食盒提到了桌上。


    食盒打開,裏麵一碗臘八粥、一盤蟹粉豆腐、一籠灌湯包、一碟豆沙酥,香味一飄出來……


    雪梨果然眼睛就亮了!


    ——她不止很困,她還很餓啊!


    「快吃。」言承淮忍著沒笑,把臘八粥和灌湯包推到她麵前,蟹粉豆腐和豆沙酥放在旁邊。


    她困得特別迷糊,吃著東西眼睛都睜不動,同時又是一臉享受美食的樣子。平日明亮的水眸眯成一條彎彎的縫,臉上的困頓讓她看上去有點像喝得微醉了。


    吃了個灌湯包之後,雪梨反應過來,望一望他:「大人怎麽知道奴婢餓了?」


    「今天臘八,宮宴散時很晚了,料你要麽沒吃、要麽沒好好吃。」言承淮微一笑,靜了一瞬,問她,「每次宮宴都把你們累成這樣?」


    雪梨搖頭,又小打了個哈欠:「其實宮宴還好,不過女史姐姐罰奴婢抄三百遍清湯鹿肉丸的做法,今晚是睡不成了。」


    ……罰抄三百遍清湯鹿肉丸的做法?


    這懲罰方式在言承淮和衛忱聽來都很新奇,再看看她的一臉困,衛忱道:「幹什麽這麽罰你?」


    一時沒聽到答話。


    雪梨的視線全落在眼前的粥碗裏,瓷匙在裏麵舀著,眉頭愈蹙愈深。


    二人被引得和她一同看去,正不知她在看什麽,便聽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緊張得有點哽咽發虛:「大人……這是禦膳房做的。」


    她這都不是問句,說得十分肯定。言承淮心裏一搐,沒有否認的餘地:「是……你怎麽知道?」


    「民間的臘八粥多有桂圓和百合,宮裏也是這麽做的,給各宮嬪妃呈去的都有……」她抬頭看向指揮使,翕動的薄唇有點發白,「但陛下不喜歡這兩樣,所以從來不敢放。尚食局知道、禦膳房也知道。」


    她說完就把手裏的瓷匙放下了,端正地坐著,碰也不碰那粥,也不再動其他幾樣吃的。低頭絞著衣袖,好像連困意也沒了。


    二人猜著她在想什麽,互一對視,衛忱笑道:「是禦膳房的也無妨。我們方才去稟事,順口要了來罷了。」


    雪梨稍抬了抬眼,看看眼前的好吃的又看向衛忱,神色突然變得特別認真:「大人,對您來說‘順口’的事,對奴婢來說可能是會要命的。」


    鮮少見她這麽嚴肅,衛忱微訝,言承淮笑音短促:「不至於。要找你的麻煩就得先找我們,禦膳房沒那個膽子。」


    「可是陛下有啊……」雪梨明眸圓睜,脫口而出。


    這回言承淮也沒話了,特別好奇她是怎麽想的,衛忱則失笑說:「陛下沒那個閑心。」


    雪梨沉默著,心裏可矛盾了。


    眼前的東西很好吃啊,而且她也覺得皇帝應該沒那個閑心查這種小事。但是另一麵,她又不敢忘了皇帝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殺大權,而且喜怒無常。


    這三條放在一起,就足夠她小心小心再小心了,何況今天她離皇帝幾丈之遙,因為一時沒反應過來,差點被禦前的人拖下去罰。


    雖然後來不知為什麽就沒事了吧,但想想也後怕啊……


    在雪梨眼裏,皇帝絕對是個能躲多遠就要躲多遠的人。就說這粥的事,即便她有理由相信皇帝不會在意、甚至不會知道,但又始終揮不開那種油然而生的恐懼。


    怎麽說呢?她覺得皇宮是皇帝的,他要知道什麽事,大概都能知道吧?所以萬一他知道了呢?萬一他在意了呢?


    就算是萬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賭,她認真覺得自己的命比這幾道吃的值錢多了!


    於是雪梨那一臉嚴肅未變,望向指揮使,分析得一本正經:「指揮使大人,奴婢跟您和衛大人不一樣,你們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到了奴婢這裏可能就真的要命了!看,之前那個金釵……多虧了衛大人搭救,可奴婢不能事事都盼著衛大人來救啊!」


    打那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加倍當心才是最要緊的,自己時刻謹慎比出了事求助於旁人要保險多了。她寧可自己在規矩的事上「矯枉過正」,也不想再進一次宮正司的大門。


    「而且、而且……」她打了個磕巴,有點不好意思地續說:「奴婢這三年在尚食局,沒正經曆過什麽事,好多事擱到眼前也不懂,非得出事了才恍然大悟知道輕重,好懸!」


    按理說她能說出的道理應該是很簡單的,這回卻讓言承淮和衛忱琢磨了好一會兒,也沒太能體會她的這種誇張的恐懼——主要是做不到「感同身受」。


    翻來覆去地一想,言承淮嗅出了點驚弓之鳥的味道。理解她年紀小,宮正司的事把她嚇得夠嗆,便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往前一推:「你想想這個。」


    ……這是什麽?


    她疑惑拿起,聽得他又道:「你要避事不錯,可不能逮什麽避什麽,究竟要避哪一樣總得想清楚。」


    雪梨望著他發呆,覺得他的話好難懂。


    懵了會兒才打開手裏的紙箋,上麵五個字「賀金釵之年」,左下角的落款是「言承淮」。


    ……是他和那梨花釵一起給她的字條?!


    雪梨看得一頭霧水,絞盡腦汁使勁想,能想到的也隻是蔣玉瑤把釵子交出去的時候這紙條沒了、衛忱還問過她。


    但言承淮剛才那話,是讓她朝哪方麵想?


    她求助地看向衛忱,衛忱又在仰頭數星星。


    言承淮笑看著她的滿麵茫然,也不說話,給她足夠的時間自己琢磨。


    他原是想把蔣氏的事同她明說、免得她看同屋失蹤胡思亂想的,現下才知她不隻沒有「胡思亂想」,而且壓根沒想——或者說,她想到的應對方法簡單到約等於無,甚至還不如無。


    沒頭蒼蠅似的一味地躲?這種路數他聽都沒聽過!


    ……這麽下去早晚還得吃虧。


    雪梨臉上的茫然持續不散了一會兒之後,抬起頭:「大人什麽意思?」


    「……」言承淮沉了一會兒,看向她,哭笑不得,「今天你累壞了,先回去睡。若真一點都想不明白,過幾日再來問我。」


    這種事總是自己想明白比聽別人說來得管用。當然,看她這天真勁兒……他也不指望她能全想明白,隻要能把明麵上的關係想出來,就算不錯。


    雪梨自然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但他口吻中的威嚴看不見但摸得著,她的話就這樣噎住,原地踟躕了會兒,福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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