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阿杳答應之後就翻過身來乖乖躺著了,阿沅就沒這麽乖了,繼續趴在榻上折騰。有時還踢踢腿,煩得在榻底下臥著想睡的魚香睡不著。


    雪梨從鏡子裏一瞪阿沅但暫且沒管,待得一頭青絲都梳順了,才凶巴巴地走到榻邊,一巴掌拍在阿沅扭動的小屁股上:「不聽話!不讓你在娘屋裏睡了哦!」


    阿沅含著手指看著她咯咯笑,她仍板著臉瞪著。瞪了一會兒之後阿沅臉上的笑意滯了,她正心裏一顫怕他哭,他一翻身從榻上站起來,走到她麵前摸摸她的額頭:「不生氣,不生氣哦!」


    雪梨:「……」天啊這明擺著是跟陛下學的!


    她心裏一片淒然,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一定要記得提醒陛下一聲——日後打情罵俏不能當著孩子的麵了!


    阿杳現下已經大些了還好,阿沅可正是喜歡模仿大人做事的時候!


    陛下,您的雄才大略陰謀陽謀您兒子暫沒學著,怎麽調戲姑娘他已經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了啊!


    長樂宮裏,又熬了好幾日的謝晗感到身心俱疲。


    在過去的數年裏,他總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卻從沒有哪次像如今這樣讓他痛苦過。


    這兩日,母後清醒的時候稍微多了些。有時是連貫的兩三個時辰,有時則是斷斷續續的。但每一次,她都會看著他說:「去請你皇兄來,還有阿測和阿沅,哀家要見他們。」


    是以幾日來,阿測見了太後好多次,後來索性跟他一起住在了這裏。但皇兄……他真的勸不動,更別提皇長子。


    他自己走不開,但他差人去過六格院的。丁香和張康都去過,回來隻說六格院那邊盯得很緊,阮娘子說什麽也不肯放人過來,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謝晗心裏直躥火,卻又不能去跟雪梨發脾氣,隻好硬生生忍著。而從昨晚開始,母後著人備筆墨紙硯了。


    她手上已沒有什麽力氣了,卻又不肯讓他幫著寫。他隻好退得遠遠地看著,私底下禁不住哭了好幾回。


    ——這太痛苦了,母後顯然已快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寫東西時身子都不能坐正,她又不讓旁人在身邊留著,就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寫。


    她寫上幾個字便要歇上好一會兒。有時候,寫著寫著眼皮便墜下來,卻又強撐著睜開來繼續。謝晗看到母親每次提筆蘸墨時眉頭都蹙得極緊,眉心裏蘊滿了病痛帶來的苦痛,可她還是在繼續寫著……


    謝晗猜想,那是寫給皇兄的東西。皇兄不肯過來,她就隻好這樣寫給他了。


    他攔不住,攔不住任何一方的一意孤行。被夾在中間,就像是一支撐在巨石與地麵間的樹杈,每一瞬都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壓死。


    此番又過了好久,太後擱下筆,睡過去了。


    謝晗趕緊上前把她剛寫的東西收拾好,以免她一會兒犯著病醒來信手撕了還要重寫。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好幾頁紙都濕著,張惶地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母親臉上掛著淚痕。


    他心裏一陣慌亂,一邊避著不看內容,一邊手上迅速翻著。終於找到了寫著稱呼的那一頁,右側最初的四個字是:吾兒阿昭。


    果然是給皇兄的。


    謝晗心中一陣酸澀,將這幾頁紙折齊了收進袖中,決定再往紫宸殿去一回。


    他踏出寢殿,正在側殿裏歇著的阿測跑過來,伸手要他抱:「父王。」


    「……阿測。」謝晗輕一喟,沒有抱他,隻蹲下身子跟他說,「你乖乖在這兒等著,父王去找你皇伯伯一趟。」


    「好。」阿測點點頭應下,謝晗又站起身繼續往外走。


    天已經黑了,但仍能看出是陰天。天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若努力去看,則能看出色澤淡淡的灰暗雲團。


    不知是不是這些天都是這樣灰著,謝晗已經很久沒心思在意這個了。他一路走得渾渾噩噩,宮人們顯也都知道他近來心情不佳,避讓行禮時連聲音都很小。


    他走到紫宸殿的時候,殿裏的燈火還亮著,可門口的宦官卻告訴他說:「陛下已歇息了。」


    「滾。」謝晗掃了他一眼便提步進了殿門,自有宮人還想上前擋他,隻與他冷若寒冰的目光一觸便不得不退下了。


    陛下本也沒說要強將七殿下攔住,隻是他們看陛下近來多有不快才在這裏擋七殿下的。但若真惹惱了七殿下,對他們也絕無好處。


    謝晗邁進內殿殿門,駐足看去:「皇兄。」


    皇帝擱下筆,一喟。謝晗將手裏的東西呈了過去:「這是……這是母後寫給皇兄的,似是還沒寫完。我看她睡了,就先拿過來給皇兄看看。」


    皇帝沒說話,將那幾頁紙箋接過,心中自然明白七弟心裏的焦灼。


    七弟和他到底是不一樣的。七弟縱使這幾年也常和太後較勁,但之前終究還有數年的母子情分。可他……


    他也不知自己該說有還是沒有。隻是現下身在皇位上,他自知不去見太後為好。他不能讓旁人覺得他還念著與太後的情分,若不然,曲家難免從中讀出些許希望,到時候他們再做些什麽斡旋安排,此事便更加麻煩了。


    一壁在心中盤算著輕重,他一壁讀起了母後寫的東西。


    竟是親自向他道歉了。


    信中的內容有些亂,許多地方前言不搭後語,似是想到哪裏寫到哪裏的。從他出生開始一句句往下寫著,有些是他知道的,亦有許多是他不知道的。


    有一段的筆觸猶猶豫豫,說的是二十五年前後宮中的種種鬥爭。在最後,母親到底承認了,因為那陣子的事情,她在之後的許多年裏都沒能把他當兒子看。


    他仍是不太懂母後的這種想法,母後說那時的日子太難了,後來境況好轉之後,她便覺得所有和那時有關的人和事、物皆是不堪的。


    那時與她鬥的嬪妃被她收拾掉了、嬪妃肚子裏的孩子也被她收拾掉了,連她自己身邊親近的宮人都直接換了一批……但隻有他,他是皇長子,她不能對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她把他塞給了當時的太後。


    謝昭讀得心裏五味雜陳,之後再讀到表示愧疚的部分,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母後說,打從病了、瘋了之後,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的這些刻薄狠毒,是她錯了。


    ——這般認錯的情況,在數年前,謝昭還是想象過的。


    那時他想的是,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夠強大、足夠好,讓她不得不承認更看重七弟是她錯了。可時至今日,他心裏竟已連半絲半毫的波瀾都起不來。


    她承不承認是她錯了,於他而言都不重要了;她是否認可他是個好皇帝,於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他將尚未讀完的信放在桌上,看向謝晗:「你回去吧。」


    「皇兄!」謝晗眉頭緊鎖,到了嘴邊的勸語在掃見他的淡漠時又狠狠咽下,改口隻說,「皇兄能不能讓皇長子……」


    「不能。」皇帝平淡地睇著他,靜了會兒道,「阿沅已經睡了,別擾他。」


    謝晗一陣沉默後長揖告退,謝昭自顧自地又坐了須臾,也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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