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禦令衛死在曲家豢養的刺客手裏,他至今都記得那個被刺瞎雙目後仍撐著趕回北鎮撫司稟事、而後自盡身亡的禦令衛……


    正值英年、一身武藝,如不是滿心的絕望,他斷不會這樣死去的。


    是曲家,是曲家讓他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謝昭清楚,他們絕不是沒本事殺了他,而是故意讓他這樣生不如死的回來,然後再死給他看。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


    還有陸勇……


    禦令衛中,除了衛忱,便是陸勇和他最親近了。陸勇成婚在當時還是個大事,謝昭雖未能去,但也備了厚禮。


    後來他聽衛忱說:「得虧陛下沒去,喝癱了幾十號人。我直接讓他們在陸府醒酒了,不然讓外人知道禦令衛千戶以上的官員現下都大醉著還了得?正好趁這時鬧事!」


    那時的種種玩笑曆曆在目,然而那麽快,陸勇夫婦皆命喪黃泉。


    他記得的,自己在何皎麵前許諾會照顧好阿杳,還許諾說,要把殺陸勇的罪魁禍首挫骨揚灰。


    那罪魁禍首,縱使說不上是母後,也必定是舅舅,而母後至少是知情的。


    謝昭心緒翻覆地想著,腳狠狠定在門檻外。


    「皇兄!」謝晗有些急了。他就在榻邊,能分明地感覺到母親每一聲呼吸都比上一聲更弱。


    「皇兄您進來啊!」謝晗怒喊道。


    皇帝足下未移,眼皮稍抬看向榻上的人,被弟弟的喊聲激得想叫一聲母後,卻每每這心思一起,就有數張已離世許久的麵孔在眼前劃著,隔在他們之間。


    心,到底不是一日便冷下來的。已經太久了,他當真邁不過去!


    他袖中的手緊握成拳,良久,終聞殿中宮女一疊聲的:「太後?太後!」


    「母後!」謝晗的聲音也灌入耳中,皇帝的目光無力地挪了挪,看到母後攥著七弟衣袖的手鬆開了。


    「母後……」他緊抿的薄唇終於鬆開,「兒子不孝。」


    殿內殿外哭聲一片,皇帝緘默不言地駐足良久後轉身離開。


    陳冀江半步不敢遠離地緊緊跟著,聽到陛下虛弱無力地吩咐:「著禮部料理入葬事宜,即起百日國喪,宮中與各親王府守孝三年,孫輩守孝一年,旁係守孝五個月。」


    「諾。」陳冀江趕忙應下,遞了個眼色讓徐世水上前跟著,自己親自傳話去了。


    旨傳出去後還得讓禦前先把孝都穿上,這個頭必須是他們來領、後宮和宮外的在跟上。


    六格院,雪梨一聽到喪鍾敲響,立刻就讓上上下下都披麻戴孝了。


    這都是早就準備好的。白色或者微黃的粗麻孝衣穿在外麵,裏麵的襦裙則換成素色便可,料子倒可以舒服些。


    顏色豔麗的繡紋、珠釵皆是不能用的,雪梨便索性穿了一身從上襦衣領到齊胸裙裙角都隻是白色的,給阿杳的那一身倒是裙頭上還有點淺藍色的小繡花。


    阿杳還挺開心,照著鏡子覺得自己一身白很好看,雪梨趕緊跟她說:「奶奶去世了,父皇很傷心哦,你別在你父皇麵前蹦蹦跳跳的,知道嗎?」


    「嗯,我知道!」阿杳認真點點頭,轉身又把同樣的話叮囑了弟弟一遍。姐弟倆一起出了房門一瞧,才發現院子裏每個人都穿得白白的。


    阿沅想,父皇一定是特別傷心的,不然他才不會管旁人穿什麽呢!


    雖則叮囑完了孩子,但傍晚皇帝來時,雪梨還是蘊著微笑迎出去的——這大半日宮裏一定上上下下都是哭喪著臉的,她還是讓他看個笑臉為好。再說,她和太後之前的不快他也比誰都清楚,這會兒讓她裝大慟作悲傷……太假啦!


    她本身也隻是有點唏噓而已,給他看真實的一麵就是了,做戲什麽的她本來也不拿手。


    到了院中,她屈膝一福,皇帝伸手一擋便攬著她往屋裏走。


    雪梨抬頭看看,見他黑著張臉疲憊分明,落座後便倚到了他肩頭:「陛下節哀。」


    他點點頭,短怔了一會兒才看向她,道:「惠妃借著為太後祈福的由頭,正式請旨出宮修行了。」


    「……啊?」雪梨一愣,謝昭這才想起來先前惠妃提要出宮的事的時候,他正煩心事多,忘了跟她說了。


    他簡練地解釋了幾句之後,雪梨就傻眼了:「那……」


    她這兒醞釀著該為太後離世的事安慰安慰他呢,結果他冷不丁地扔出這麽個大消息,她一下就把太後給忘了……


    滿腦子都是:「陛下您您您這意思……是要我管後宮啊?!」


    不然這時候跟她提這個幹什麽?!


    「……」謝昭被她舌頭打結的反應搞得有點想笑,抬手摸摸她的額頭以示安慰,「不急。守孝時我不能大婚立後,所以……」


    「呼!」雪梨重重的舒氣聲不能更明顯。


    這樣好這樣好,守孝三年呢!起碼還能輕鬆三年,三年後怎麽著……那再說吧!


    謝昭眉心一跳,看她為這個高興就很想收拾她——他可是把這個看做守孝時最無奈的事來著,見她這副「劫後餘生」的樣子真是……


    他嘖嘖嘴,續言說:「所以立後隻好晚些,但許多事你可以先擔著。太後的梓宮停在長樂宮,近日內外命婦都要去哭靈,你以兒媳的身份守著去?」


    雪梨腦中一懵渾身顫抖!


    雖然這是個問句吧,可他這麽說了,哪由得她說不去?心亂跳著掙紮了好一會兒,她撫著肚子望著他,眼中霧氣縈繞。羽睫撲簌簌地眨了幾下後就沾上了淚水,她艱難地咬著下唇,一臉的可憐:「陛下我……」


    我肚子都這麽大了!守靈實在好難!


    謝昭氣定神閑地看著她,原有心想把她欺負哭,這麽一瞧又不忍心了。


    「好了好了。」他攬著她拍拍肩,「不去啊,哪兒都不去。你好好地在這兒安胎就是,別的事跟你沒關係。」


    這還差不多……


    雪梨就勢伏到他懷裏抽抽搭搭,少頃心裏還真有點小難過了。大抵是被太後去世後宮中上下的氣氛帶的,外加孕中多思。


    打這之後的日子裏總會彌漫點小悲戚。不過,皇帝到六格院的時候反倒多了,據說是因為國喪期有些不要緊的政務就要延後,朝臣們自覺留出大把的時間讓他去「追思」,所以他反倒難得清閑。


    但是他倒也真是還有點難過就是了,笑的時候挺少。偏這會兒雪梨逗他笑也不合適,就陪著他一起安安靜靜的,體會寒冬的一點一滴。


    在最初的二十七日裏,一切紅色都是禁止的,連批奏章的朱批都要改成藍批,於是他新給阿杳寫的幾張字帖也都是藍色的。


    阿杳寫著不順手,這天一看父皇又在給她寫字帖,立刻跑到榻邊找雪梨求助,聲音壓得低低的:「娘!能不能……能不能先別讓父皇給我寫字帖了?藍色的拿黑筆描,寫久了就看不出顏色不同、也不知自己寫得好不好了,而且眼睛痛!」


    雪梨感受著耳邊輕輕微微的熱氣,看她說完之後就賴在自己肩頭一臉期待自是不想讓她失望。抬眸瞧了瞧正在認真寫字帖的皇帝,雪梨向阿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下了榻一步步走到皇帝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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