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晰地許諾了契約者能擁有的力量、權力、財富、知識,與那本所說得一模一樣。書頁間點綴著讓人目眩的美麗花紋,看久了仿佛在緩緩爬行。右下角的空白呼喚著塔砂填上缺口,用自己的名字補完最後的瑕疵,成就完滿無缺。塔砂下意識握緊筆,好像不這麽做,它就會自己飛向那片空白。


    “我要付出什麽?”塔砂問。


    “我們在談論你可以得到什麽。”地下城之書極具誘惑力地說。


    “那現在談談付出吧。”塔砂說,“我不相信免費的晚餐。”


    “沒有任何代價——如果我這麽說,那一定是在撒謊。”書說,“但一個無關緊要的代價,與‘沒有代價’有什麽差別?比方說,北地女巫需要一頭龍的呼吸入藥,可對於龍來說,一口吐氣微不足道;女巫剪下的指甲能治療一種掉鱗片的龍病,治愈這種能要幼龍性命的病症對她們而言隻是舉手之勞。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名商人,負責在無法直接溝通的客戶之間充當中間人。我向你索要的隻是一點點報酬。”


    書頁卷起一個角,優雅地比劃出“一點點”的手勢,塔砂頭一次知道一本書能有這麽豐富的肢體語言。


    “給我你的名字,那就是代價。”書這樣說,“你將擁有地下城,而地下城將擁有一個主人,等價交換。沒有主人的地下城隻是一座廢墟,看看周圍!誰忍心讓一座寶庫在時光蹉跎中化為灰燼?”


    塔砂沉吟著,沒有馬上回答。


    “想想吧,一座地下城!”書鼓勵道,“它能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而你會成為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主人,你的力量讓這個世界顫抖。我,地下城之書,也會從此與你共享知識……”


    “我想,”塔砂說,“不用了,謝謝。”


    書頁靜止了足足一秒。


    “什麽?”腦中的聲音錯愕地問,“抱歉?”


    “我說不用了。”塔砂回答,“我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不想把它給你。”


    “不不不你恐怕沒理解我的意思。”書說,“你當然可以繼續用你的名字,為什麽不呢?但是你需要簽下它,就在這兒,瞧見沒有?你簽下它,得到一個地下城,一個地下王國,一個知識的源泉!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誰?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解開困擾你的謎題?”


    “其實無所謂啦。”塔砂說,“我覺得現在也挺好的。”


    “挺好的?”地下城之書不可思議的說,“你已經死了!你是個過不了幾年就會消失幽靈,大腦空空什麽都不記得,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隻能在地下漫無目的地亂飄,你覺得自己挺好的?!現在你有一個機會,讓你能夠重返人世,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沐浴在陽光之下,去尋找那些你愛的人,這是唯一一個擁有未來的機會!”


    “既然我什麽都不記得,能做這些有什麽用?”塔砂說。


    “難道你不想尋求別的可能?不想在最後的時光擁有一些樂趣?”


    “不想。”


    “…………”


    聲音沉默了幾秒鍾,下一次它沒有響起,文字出現在了書頁上:“那麽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呢?”


    “讓我想想看,”塔砂裝模作樣地停了停,“大概是繼續轉悠,直到自己消散吧。說起來我在這一帶逛了這麽長時間,一直沒看見第二個幽靈,真可惜。”


    “好吧。好、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我討厭這麽做,你逼我的。”


    房間猛地亮了起來。


    地板上的花紋光芒大盛,塔砂的身體向下一沉,怎麽也無法動彈。花紋活了過來,一條一條首尾相接,像一群四散的蛇,纏住了幽靈的身軀,光霧構成的虛影在這奇特的繩索下動彈不得。塔砂抽了口氣,這個房間抽了口氣,穹頂上的每一顆星辰驟然大放光明,像一顆顆微小的太陽。


    它們在燃燒。


    本該繼續點亮成千上百年的星星飛快地消耗著生命,讓這個休眠中的房間被強行喚醒,塔砂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光斑在她眼中炸開,這衝擊令幽靈的軀體黯淡。有一瞬間她看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圖書館,無數藏書填滿了每一個書架,記載著無窮歲月的寶藏呢喃著來自各種時間空間的秘密,那些失落的知識,奧秘,故事……看著它們如同仰望無盡星空,能讓任何一個學者喜極而泣。


    “來吧,寫你的名字!”地下城之書厭倦地說。


    它再次變成了剛才的樣子,滿滿的文字與右下角的空白。筆粘在了塔砂手心,攀上她身軀的花紋正將她壓向書本。


    “等等!”塔砂在風壓中勉強開口,“你到底要什麽?”


    “融合你淺薄的靈魂,打開深淵之門,回我四百年前就該回去的地方!”書暴躁地說,“愚蠢的死人,你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該死,我會被嘲笑幾百年!”


    “放心吧。”塔砂說,“你沒有這個機會。”


    天花板塌了下來。


    三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在地上撞出巨大的聲響。這些石頭本身半點沒為撞擊所擾,它們在落地的下一秒爬了起來,齊齊撲向半空中的地下城之書。書本在吃驚中升高,它躲過了一雙利爪,沒能躲過另外兩雙。


    塔砂的鼴鼠們將這本書牢牢摁在了地上,三位礦工在塔砂與地下城之書交涉時便得到了命令,一刻不停地向下挖掘。它們在幾分鍾前就與這裏隻有幾爪土的距離,而當地下城之書圖窮匕見,便是它們出場的時機。


    “地精?”書本愕然道,“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塔砂問。


    “不可能!”地下城之書喊道,書頁在鼴鼠爪下撲騰,幾乎要掙脫出來。塔砂示意一隻鼴鼠坐了上去,那滿是沙塵的屁股一貼上書頁,地下城之書便發出一聲讓人腦袋發疼的尖叫。


    “拿開!”它的聲音現在去掉了和聲效果,帶著歇斯底裏的嘶嘶聲,“你這個肮髒的低級生物!我命令你滾開!”


    “三號四號,我命令你們也把屁股擠上去。”塔砂說。其實她並不需要說出聲,這麽做隻是為了惹那本書生氣。


    現在三隻鼴鼠都坐到書頁上了,那本書被團團圍住,壓得無法動彈。


    “這不可能!”地下城之書憤怒地咆哮,“我才是地下城之書!沒有我,你怎麽能得到地下城的使用權?!”


    “我不需要得到地下城。”塔砂說,“我就是地下城。”


    地下城之書最大的失誤在於,它不知道,塔砂並不是個幽靈。


    塔砂一開始就對這本書懷有警惕之心,生活經驗告訴她,把條件優厚的廣告做得鋪天蓋地的玩意多半是在搞詐騙,和路邊沒人摘的果子一樣,絕對有陷阱在裏麵。一本自我推銷求簽約的書,可疑度翻倍了好嗎?塔砂又不是哈利波特裏那個上中學的小姑娘,還會津津有味地和一本會自動回複的書聊少女心事。


    開始她的確被唬住了,以為它知道她什麽來曆,知道她為什麽穿越。可是隨著試探繼續,她發現地下城之書其實並不像它虛張聲勢的那樣全知全能。地下城之書有塔砂不知道的知識,塔砂也有自己的底牌:隨時能舍棄的幽靈軀體,身為地下城的身份。那本書最後的舉動反而在自己的失敗上畫下了關鍵性的一筆,當這個房間被激活,塔砂的意識在這裏點亮,都不需要鼴鼠們打通關節。


    這個房間一旦啟動,它便回歸了地下城的管轄。它屬於地下城,那它就屬於塔砂。


    地下城之書的掙紮停止了,塔砂想知道那隻黃眼睛會不會震驚地睜大。


    “巢母,你是巢母……”書本喃喃自語道,“但我為什麽感覺不到深淵?這不可能,地下城核心啟動的同時,深淵就應該與這裏相連啊?”


    它的聲音聽上去幾乎有點可憐,塔砂提議道:“看起來這四百年發生了不少事,比如深淵被毀了?”


    “荒謬!”地下城之書冷哼一聲,“你或許能毀滅一片雲,但要怎麽毀滅整個天空?哪怕所有神靈全部隕落,深淵都將永生不朽!”


    “那你為什麽感覺不到它呢?”塔砂誠懇地問。


    書不回答了,開始用一種塔砂聽不懂的語言嘀嘀咕咕。


    塔砂先停下了穹頂上燃燒的星空,它們大半都由藍礦石雕琢而成,這麽會兒功夫就燒光了一半,想想真讓人心疼。她又等了一會兒,地下城之書還是沒有要理她的意思,於是塔砂再度開口。


    “你剛才說我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現在我給你一個重新演講的機會吧。”塔砂說,她讓鼴鼠們從書上走開,轉而用尖牙利爪對準了書頁,“你看,我本身就是地下城,並不需要一本地下城之書來畫蛇添足。所以我為什麽要留著危險又無用的你,而不是把你變成一堆廢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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