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後來接到布魯諾過世的通知,是在回到日本後的第三天。從諾艾爾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件事情時,雖然我心中早有一定程度的覺悟,卻還是好一段時間講不出話來。


    正義的椅子欠缺了一張。


    聽說他最後是在諾艾爾那些人的陪伴中靜靜離開人世。這樣安詳的死對於布魯諾來說究竟是不是最佳的結局──聽過他那段自白的我有些難以判斷。


    即便如此,諾艾爾在電話中說過『我想爺爺大人是很幸福的』這樣一句話。既然和布魯諾相處的歲月遠比我長的諾艾爾會這麽表示,我想我也隻能相信。畢竟死者如今不會再講什麽了。


    ──在暮色低垂的街上,我獨自一個人想著這樣的事情。


    說是街上,但周圍沒有人影。被封鎖線區隔出來的這塊區域本來是不允許讓人進入的,不過拿來靜靜思考事情倒是個不錯的地方。


    「天氣還很冷啊。」


    這個季節要說是春天還嫌有點過早。我豎起大衣的領子遮擋寒風。


    接到諾艾爾的通知之後,過了一個禮拜。


    睡到中午起來,從第三堂課開始到大學露個臉,沒有參加社團的我接著和渚道別,傍晚回到公寓的每一天。


    偵探助手的工作暫時要休息一陣子。


    因為公司代表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所以事務所根本沒開門。不管我怎麽寄郵件、打電話,都沒有一點回應。


    就在我開始打算在毫無頭緒之下到處亂找的時候,今天才總算收到回應。據說她這段期間出國旅行去了。就算這樣,我還是很希望她最起碼能告知、聯絡或找我商量一聲,但她那種作風看來從七年前都沒有變的樣子。


    「咦?今天假日加班嗎?」


    這時,從背後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


    「因為老板休假就會拖累到員工啊。你跑到哪裏去亂晃了?」


    「我隻是出門一下而已嘛。如果管得太緊可是會被討厭的喔?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轉回身子,看到一如往常跟我抬杠的偵探就站在那裏。


    「話說,為什麽要約在這裏?」


    希耶絲塔環顧周圍,對我指定的碰麵地點表示疑惑。


    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的這座城市,已經看不出曾經是年輕人聚集地的繁華景象,時尚百貨大樓與咖啡廳都被植物淹沒了。


    其中最大的象征,就是在我們背後那棵如大本營般聳立的巨樹──尤克特拉希爾。


    這棵樹,對我和希耶絲塔來說是戰鬥的記憶。是當時為《世界之敵》的《原初之種(席德)》被封印的場所。後來,希耶絲塔也是在這棵巨樹的旁邊進入漫長的沉睡之中。


    「我隻是隱約有個感覺,覺得應該到這裏來。」


    對於希耶絲塔的詢問,我稍遲一些才如此回答。


    這很難用話語解釋。不過我總覺得這裏對我們來說是無法避開通過的場所,很適合拿來麵對過去與未來。


    「這樣呀。話說回來,你果然還是帶著那本書呢。」


    希耶絲塔注意到我抱在一旁的《原典》。


    「是啊,因為到頭來,還是由我隨身攜帶比較安全。」


    大約十天前,這本《原典》大大改變了我們的命運。但這本書具有特殊的力量,難保哪一天會不會又有敵人來搶奪它。假如真的發生那樣的狀況,我想我可以透過《原典》的力量看到未來並防止那種事情發生。然而自從上次《原典》最後發揮力量之後,這本書就沒有再告知我未來危機的跡象。


    「真是沒想到,你那時候原來看過未來呀。」


    希耶絲塔回想起在法國發生過的事情,有點傻眼似地笑了。


    「是啊,欺敵之前要先騙過自己人──這不是你以前講過的話嗎?」


    我如此反擊後,希耶絲塔難得認輸地聳聳肩膀。


    「然後呢?這一個禮拜中,你做了什麽事?」


    她接著又詢問我在事務所沒開的這段期間做過的行動。這一周應該工作休息才對,不過她似乎確信我自發性地做了什麽事情。


    「周末的時候,我和渚一起去了一趟監獄。然後在那裏得知一件事:風靡小姐越獄了。」


    正確來說,應該講早已越獄。


    「大約十天前嗎?」


    察覺了什麽的希耶絲塔如此詢問。


    「對,剛好就跟我們去法國的時間一樣。」


    這不可能是什麽偶然。整件事的起頭要回溯到再兩周前,那場監獄襲擊事件。由於那個手持蛇腹劍的男子攻擊收監風靡小姐的那座監獄,據說使得警衛係統受到了重大的損害。


    因此上頭決定要將風靡小姐移送到另一座監獄……可是在移送途中,載著風靡小姐的囚車卻遭到一群戴防毒麵具的男人襲擊。加瀨風靡就此銷聲匿跡了。


    「意思說,加瀨風靡是在《情報屋》的協助下越獄的?」


    對於希耶絲塔提出的這項假說,我也點頭同意。一切都是從那場監獄襲擊事件開始。那場事件不隻是讓希耶絲塔恢複為《名偵探》,同時也是為了讓《暗殺者》越獄的布局。那麽布魯諾為何會協助風靡小姐越獄?


    「她也是布魯諾貝爾蒙多的同誌呀。」


    希耶絲塔仰望著被夕陽染成一片橙紅色的天空,如此呢喃。


    「就像《黑衣人》也是一樣,布魯諾先生是將跟自己抱有同樣想法……抱有同樣危機意識的人們拉攏為同伴,試圖完成什麽大事。」


    對,也就是在那場典禮中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以布魯諾為首的那群同夥們偽裝成《未踏聖境(another eden)》的使者,對世界舉起了矛頭。


    然後現在回想起來,布魯諾他們據說對《聯邦政府》做無法解析的聯係接觸,但那會不會其實是《發明家》史蒂芬做的?那個男人恐怕還提供了其他在布魯諾的計畫中需要的各種技術與發明物。


    例如襲擊監獄時使用的那把奇妙的武器,以及防毒麵具人們可能配備的光學迷彩鬥篷。仔細回想起來,從許多細節處都能看到《發明家》的影子。


    「然後呢?希耶絲塔又是如何?」


    這次換成我詢問她的收獲。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她究竟丟下事務所跑到哪裏去了?


    「世界旅行。」


    講得可真簡單。


    「有些事情讓我有點在意,所以到世界各地去看了一下。」


    「為何沒帶我一起去?」


    「你有大學的課要上吧?」


    說好不管要去哪裏都會帶著我的約定哪兒去了?──這句話我現在勉強吞回肚子。


    「這一年,過得真快呢。」


    結果希耶絲塔竟沒有描述旅途的成果,取而代之地講起回憶。


    「當我睜開眼睛那天,你和夏露都哭著抱到我身上。」


    「我沒有哭吧?」


    「然後我開了偵探事務所之後明明什麽都沒說,你就理所當然地跑來工作。」


    「因為你以前叫我要保持自動自發的精神啊。」


    「後來加上渚,三個人一起工作、一起玩、一起玩、一起玩。」


    「玩的成分會不會有點多?」


    被我吐槽後,希耶絲塔頓時破顏一笑。


    「這肯定是你和我共通的記憶。但是至今的人生中讓我們都學到了一件事。」


    她接下來要講什麽,我隱約知道了。


    「那就是人的記憶絕不可靠。」


    對,沒錯。我過去曾經因為一隻名叫《參宿四》的怪物散發出來的花粉導致喪失了一段重要的記憶。在更早之前,希耶絲塔和渚也被《spes》奪走了一部分的記憶。透過這些經驗,我們都很清楚人類的記憶有多麽脆弱。而且……


    「布魯諾也講過類似的話。他說要懂得懷疑自己,要有無知的自覺。」


    所以,也就是說……


    「我們現在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或者。


    「這個世界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若真如此,史實跟記憶之間究竟是從哪裏開始脫軌的?


    究竟什麽是假的?什麽是現實?


    一直以來相信的東西忽然有種被徹底顛覆的感覺,腳下變得不牢靠。


    「這應該不是夢吧?」


    關於你在我眼前的事情。


    「總不會是什麽白日夢吧?」


    那天希耶絲塔睜開了眼睛的記憶。


    我回想起不知何時看過那段海拉的夢。


    在夜晚的頂樓上,她說過:


    『你作的夢可真會順你的心呢。』


    這句話難道講的不是當時看到的夢境嗎?


    那麽我真正在作的夢究竟是──


    「我在喔。」


    從背後傳來柔軟的衝擊。


    「我好好地,在這裏。」


    希耶絲塔的雙手從背後繞到我腹部,體溫從全身上下傳來。


    才不是假的。才不是夢。從七年前相遇,然後經曆好幾次的別離,不過這次是真正再度重逢的心愛搭檔就在這裏。


    「你覺得我是假的?」


    「我不覺得。」


    「你認為這是一場夢?」


    「很抱歉我那樣猜疑。」


    「那你現在這樣被我像個情人一樣緊緊擁抱的事情,是不是有如美夢?」


    「我現在確定了。會這樣捉弄我的人隻有你──希耶絲塔而已。」


    我們互相笑了起來,接著她總算鬆開手臂。


    最大的不安,現在消失了。然而必須整理的事情、必須思考的問題還堆積如山。於是我深深吸一口氣後……


    「我說,希耶絲塔,你一年前實際上是怎麽醒來──」


    就在我準備討論麵對未來的事情時……


    一陣風吹來。伴隨風聲與樹葉搖蕩摩擦的聲音。


    我和希耶絲塔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天空。映入我們視野的,是一棵巨大的樹木。朝著被暮色渲染的天空不斷延伸、長高的巨樹。


    「別擔心。」


    希耶絲塔小聲呢喃。


    「我們有尤克特拉希爾呀。」


    那是我們曾經交手過的最強敵人──《原初之種(席德)》。然而後來可以說是變化了姿態的尤克特拉希爾,為我們居住的地球帶來莫大的恩惠。


    尤克特拉希爾的《種子》乘著風散播到世界各地。雖然起初人們議論著它的危險性,但後來的研究發現那些《種子》擁有讓受到輻射物質影響或大氣汙染而無法居住生物的土壤或空氣再生、複原的效果。一度枯竭的大地又再度出現綠色……生命又回來了。


    「我這次去看過的戰場遺跡,現在也變成這樣囉。」


    希耶絲塔秀出她這次單獨遠征之旅中拍下的照片。因戰火摧殘而據說百年內不會再長出草木的那塊土地上,已經可以看到新芽萌生,藤蔓彷佛在幫忙支撐似地盤繞在快要倒塌的建築物上。


    「是啊,如今感受不到尤克特拉希爾的場所反而還比較稀奇啊。」


    日本也是一樣。全國最高的那座藍色電波塔也幾乎已經和尤克特拉希爾化為一體。齋川開演唱會的那座國立競技場也開始被植物覆蓋,大概不久後就無法利用了吧。另外像之前我們在巴黎塞納河體驗過的渡輪之旅,也是因為曆史性建築物逐漸與尤克特拉希爾化為一體所以決定廢除。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這也是世界的意誌。」


    希耶絲塔仰望著伸向泛紅天空的尤克特拉希爾,如此說道。


    是啊,沒錯。這是為了守護地球。為了讓有如慈父的大地活下去,人類對文明做些犧牲忍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就是和平,是我們抵達的幸福結局。


    「…………」


    風再度吹起。冬季的冷風,卻不知為何感覺莫名溫暖。


    「我說,希耶絲塔。」


    希耶絲塔被我叫了一聲,稍微歪頭要我繼續講下去。


    「假如地球就這樣變得全部隻剩植物了,會怎麽樣?」


    就算地球從汙染之中被拯救而變得幹淨了,但假如到處都像這座城市一樣被尤克特拉希爾的種子覆蓋,我們人類又要何去何從?會不會就這樣變得無處可以居住了呢?


    「你在講什麽呀,助手。」


    結果希耶絲塔卻對我的疑問一笑置之。


    對,每次她都會像風一樣,把我心中杞人憂天的想法吹散。


    所以我今天也能安心下來,跟她鬼扯抬杠。


    「那不就是為此存在的嗎──《╳╳》。」


    希耶絲塔說了些什麽。不會錯,因為她嘴巴有動,但我聽不太清楚。可能是因為又有一陣風突然吹來的緣故。


    正當我這麽想,準備再跟她問清楚時,她歪了一下頭。


    那模樣簡直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剛才講了什麽一樣。


    「──助手。」


    「──嗯。」


    沉默一段時間後,我們互相點頭。


    不需要什麽特別的話語。我們此刻肯定朝著同樣的方向。


    偵探已經,死了。


    但遺誌,絕不會消逝。


    因此,要進入結局還太早。


    ──而且……


    現在,偵探又複活了。


    所以我們的冒險奇譚還會繼續下去,這是將至今的故事全部推翻的第二幕(sequ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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