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方舟,航向終點站


    「那麽,愛莉西亞被關在那什麽實驗設施的可能性很高嗎?」


    乘坐這艘航行於洶湧海浪的小型船上,我重新向希耶絲塔確認之後的行動方針。


    「嗯,沒錯。她應該會在那裏努力恢複身體。」


    希耶絲塔拿起她最喜愛的杯子啜飲一口紅茶,並對我的問題點頭道。


    從剛才船體就出現劇烈搖晃,但她卻能在毫不滴出半點紅茶的狀態下享受優雅的下午茶時光。一想到待會兒要執行的任務重要性,就覺得要保持這種從容應該很難才對……隻是這位名偵探身上並不適用這種常識。


    那出教會悲劇發生的五天後。


    我們動身前往據說是被《spes》實質掌控的某海域小島。


    目標相當明確──那就是打倒海拉,並奪回愛莉西亞。


    不過當然,那兩者是同一個人。


    將海拉打倒,隻救出愛莉西亞──該怎樣才能解決這個矛盾,我實在是想不通。不過,即便如此。


    「放心吧,我已經想好計畫了。」


    彷佛為了抹去我的不安般,希耶絲塔露出一派冷靜的模樣。


    至於具體的作戰內容,她並沒有告知我跟夏露。是說,這也是希耶絲塔一貫的做法。在這三年當中,我們就是這樣一路過關斬將。因此,這次也一定──


    「總而言之,我希望你跟夏露前往那座實驗設施。」


    「我跟夏露……好吧先不管她了,那希耶絲塔你自己有什麽打算?」


    「我要去這個區域繞繞。根據情報,這裏應該是類似軍事演習場的地點。」


    這時希耶絲塔攤開一張看似褪色地圖的紙給我看。


    關於這個區域的情報,似乎是從在日本坐牢的蝙蝠那問出的。那家夥原本是敵人──當然現在也是,不過像這種時候他反而會提供協助,蝙蝠也是被這位名偵探魅力所折服的一人吧。不管如何,他這次算是幫了大忙。


    「再等我一下,愛莉西亞。」


    愛莉西亞就在島上的某處……或者說島上的那個人是海拉。變色龍所謂的治療大概已經結束了吧,還是說她依然未恢複意識?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得盡快找出她的所在之處才行。


    「唉,人家也好想跟大小姐一起行動啊。」


    這時,夏露像小孩一樣用力鼓起臉頰。


    關於這個問題先前稍微爭執了一下,但應該已經解決了才是啊……


    「嗯──畢竟讓助手單獨行動我還是不太放心。」


    希耶絲塔就像一位母親般安撫著夏露。不過同時,希耶絲塔還是沒忘了對我送出「你一個人不可靠」的訊息,關於這點她真是太嚴苛了。


    「大小姐,您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夏露目光搖曳不安地問道。她可能是擔心海拉治療結束後,再度恢複人格與力量的危險性吧。事實上,在倫敦的首戰當中,海拉就已經把希耶絲塔逼到了絕境。


    不過。


    「你放心吧。」


    不如說希耶絲塔此刻甚至露出了從容的微笑。她對夏露這麽笑道。


    「現在,海拉的心髒恐怕已經失去功用了。」


    海拉在敗給希耶絲塔後,化身《魔鬼傑克》奪取了五人的心髒。倘若要問她為何會如此渴求新的心髒,那鐵定是因為那些心髒並不適合她的肉體之故。


    不過,這種事其實也很稀鬆平常。本來器官捐贈就不是隨便找一個捐贈者便能成功的──這回的案例特殊之處,隻不過是海拉是一名《人造人》罷了。


    這陣子,海拉就像在消耗電池般使用那些新的心髒。當她用掉第五顆心髒,正準備向第六顆心髒出手時──被我跟希耶絲塔逮到了。


    因此,目前海拉身體裏頂多隻有那幾乎消耗殆盡的第五顆心髒而已。這麽衰弱的海拉,隻要靠希耶絲塔一人就足以打倒了。至於該如何隻把愛莉西亞的意識救出來──呃,這個計畫希耶絲塔應該已經想好了才是。


    「終於要來了嗎?」


    跟海拉,或者說跟愛莉西亞相遇已經一個月了。


    跟《spes》開戰也過了三年吧。


    總算,可以為這漫長的旅程劃下一個句點了。一想到此,我就算不情願也忍不住挺直背脊。


    「你在緊張嗎?」


    希耶絲塔放下茶杯後,這麽問道。


    「這是因精神太過亢奮而引發的顫抖。」


    「啊,你真的在發抖耶。」


    「就說了這是積極意義的發抖喔。」


    「噗。」


    「夏露,你給我閉嘴。」


    「助手,要不要摸摸你的頭?」


    「大小姐,人家好害怕唷……」


    「你這家夥真是得寸進尺啊。」


    隻見夏露撲到希耶絲塔的膝上,這種光景我早就看膩了。


    「你不用嗎?」


    希耶絲塔一邊撫摸夏露的金發,一邊側著頭對我問道。


    「白癡,我才做不出那麽丟臉的行為咧。」


    在這種最終決戰的前夕,我怎麽可能做那麽沒有緊張感的事。


    「……呼嗯。」


    不過,就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夏露主動把頭從希耶絲塔的膝蓋上移開。


    「讓給你吧。」


    不,就算你說要讓給我好了……對這種主動送上門的事,我的反應是……


    「快來呀。」


    希耶絲塔攤開雙手,嘴角微微掀起。


    「……以摸頭而言這個姿勢也太浮誇了吧。」


    「既然機會難得,我也想順便抱抱你。」


    就說了你的緊張感呢。


    ……不對,難道是我自己太緊張了嗎?隻是,這也用不著她多管閑事。


    「咦,你不給我抱嗎?」


    「別把男人摟進懷裏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好嗎?」


    「你的形容方式還真獨特啊。」


    好吧算了──希耶絲塔這麽說道並放下雙手。


    「那麽,等下次有機會吧。」


    「永遠不會有那種機會啦。」


    說到這,我們噗哧笑了起來。


    這樣對我們最好。我跟希耶絲塔,一直都是如此。


    「差不多要到了。」


    希耶絲塔眯起眼,遠眺大海的另一端。


    在那裏,是我們這三年旅途的終點站。


    ◆聽著耳邊的引擎聲與風聲


    沒過多久,我們抵達了小島的港口(其實幾乎隻是普通的海岸線),一邊卸下裝備一邊上岸。


    「那麽,我出發囉。」


    「大小姐,請務必小心。」


    夏露緊緊握住希耶絲塔的手,而我也順便……結果輸給希耶絲塔無言的壓力,隻能伸出右手跟她輕輕擊掌一下。


    「之後再會合了。」


    就這樣,我們投身到最後的任務當中。


    「這風吹起來真舒服。」


    盡管是在這種場合,感受到被風拂過全身的感覺,我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句。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潮香。


    「研究大樓隻要繼續直走就到了吧。」


    夏露用比平常大的音量問。


    「是啊,看地圖應該是這樣沒錯。」


    我也被這股氣氛感染,大聲回答她。


    之所以要這麽說話,是因為我們正雙雙跨坐在一輛機車上朝目的地疾馳。


    這輛機車的大小勉強可以裝上船,然而對作戰的順利進行卻是不可或缺的。


    我們可沒那個閑工夫在這座《spes》的巢穴小島慢慢閑逛。


    「……話說回來,是不是反了?」


    沒戴安全帽的夏露往後座迅速瞥了一眼。


    「反了?」


    「我跟君塚的座位啦!」


    不知為何,她這時突然火大。


    怪了,我又沒做什麽壞事。


    「一般這種情況下,駕駛應該是男生的職責吧!?」


    原來如此,夏露似乎對兩人騎乘機車時由她來駕駛這點感到相當不滿。


    「那不行,我沒駕照啊。」


    「遜咖。」


    「不要把我跟從美國來的你相提並論啊。」


    兩國的法律、法律不同啊。


    「……另外還有。」


    「還有?」


    「別、別靠得這麽緊啊。」


    她再度朝後快速瞥了一眼,不悅地嘟起嘴。


    看來似乎對我抱著她腰這件事相當在意。


    「呃,可是我會怕。」


    「兩個人騎機車的時候男生怕個鬼啊。」


    「抱著你的腰不知為何可以讓我感覺安心。」


    「惡心,這真是史上最差勁的性騷擾了。」


    我們一邊說著這些蠢話,一邊破風在泥土路上前進。


    如今隻能看到毫無人煙的廣闊大地一路延伸下去。不過,在遠方有白色的風力透鏡(注:一種風力發電機。)並排矗立著。既然這座島會需要電力跟能源供應,便足以證明有人工的文明存在。


    「剛才。」


    夏露並沒有減緩機車的速度,就這樣向我搭話。


    「你乖乖讓大小姐抱不就好了嗎?」


    況且你那麽想吃女生的豆腐──夏露嘲諷起我目前的狀態。


    「白癡,我怎麽能做出那麽丟臉的行為。」


    「你現在的動作不就很丟臉嗎?」


    「不,那隻是因為我根本不在乎夏露對我的看法。」


    「看我把你甩下車喔。」


    好吧其實我也是那麽猜的──夏露又說道。


    既然這樣就不要突然急轉彎啊,我真的會摔死的快住手。


    「不過,你這樣一定會後悔的。在這種無謂的地方固執。」


    頓時,夏露擺出嚴肅的語氣對我說。


    「畢竟你,就隻有大小姐而已。」


    我隻有希耶絲塔而已。


    這句話──我很想要反駁,卻無法順利化為言語。


    倘若希耶絲塔從我身邊消失的話。


    我開始想像那種假設的情況……果然還是不要好了。


    再怎麽樣,也不必挑今天這種場合去思考那種假設吧。


    如今,應該要集中精神在等會兒要執行的作戰行動。


    「希耶絲塔她才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咧。」


    (插圖018)


    因此,我故意開玩笑試圖將話題扯遠。


    「希耶絲塔她還有夏露啊。當然更有其他同伴。我並不是什麽特別的……」


    「你錯了。」


    結果,夏露這時卻用莫名憂傷的口吻說道。


    「大小姐她,就隻有你而已。」


    我不知該怎麽回應這番話,隻能繼續聽著引擎聲和風聲。


    ◆spes


    終於抵達的研究所裏有些昏暗,我們盡管著急但依然保持慎重的步伐前進。


    由於手上並沒有這座設施內部的地圖,隻能憑空摸索。真要說起來,愛莉西亞……或說海拉是否真的在這裏也不確定,因此隻要探索到某個程度後依然得不到成果,就得趕緊折返去跟希耶絲塔會合。


    「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呢。」


    步下往下的階梯,夏露環顧四周說。


    「是啊,我都已經做好至少進行兩、三場戰鬥的覺悟了。」


    然而,既然能如此輕易入侵到這裏……就代表這裏隻是幌子?


    這麽一來,希耶絲塔那邊中大獎的機率就很高了。


    「君塚。」


    夏露拉住我的袖口,用手指著一個地方說「那邊」。原來那裏有一部應該是運貨用的電梯。我靠過去一看,發現那玩意姑且還能運作。


    「進去試試吧。」


    我跟點頭同意的夏露一起搭電梯,往更底層的地下深處前進。最後電梯門終於打開,布滿我們視野內的景象是──


    「……唔!這個是……」


    一片血海。


    此外,還有令人不忍卒睹的嚴重殘缺遺體四散在血泊中。


    「嗚嘔……」


    這種慘狀,讓即便已經習慣犯罪現場的夏露也不禁摀住了嘴。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更不能馬上掉頭逃跑。畢竟,還有一名男子佇立在那邊,彷佛正君臨於這血海屍山之上。


    「你這家夥,是地獄三頭犬……?」


    他是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強健壯年男子。這副模樣,的確和大約一個月前交戰過的地獄三頭犬非常相似。


    「……不,這是不可能的。」


    關於這點,我已經跟希耶絲塔再三確認過了。地獄三頭犬在我們的眼前被殺──而動手的正是海拉。那麽,既然如此。


    「你認為我是繼承了地獄三頭犬能力後,故意變身成這副模樣的海拉嗎?」


    簡直像能讀出我的心事般,那名男子說道。


    「很遺憾你猜錯了。我既不是地獄三頭犬,也不是海拉。」


    這時,男人的姿態再度扭曲起來,緊接著出現的是──


    「哈哈,對這家夥有印象嗎?」


    「……!蝙蝠……!」


    「喔喔,你的反應真有意思啊。」


    他的說話方式會隨著外貌而改變,簡直就像我分別麵對地獄三頭犬與蝙蝠本人一樣。


    「唔,你究竟是誰!」


    夏露拔出手槍,將槍口對準那名男子。


    對啊,就算他能幻化為地獄三頭犬跟蝙蝠,這家夥本身到底是誰──


    「我是父親喔。」


    男子依然保持蝙蝠的姿態,但這回恐怕是以內在的真正人格回答我們。


    「父親……?地獄三頭犬跟蝙蝠的?」


    「是啊,地獄三頭犬跟蝙蝠也得叫我父親。」


    語畢,那家夥垂下混濁的祖母綠色眼眸,俯瞰底下堆積如山的屍體。


    「……!那麽,難不成!」


    夏露手裏抓著的手槍,正發出微微顫抖。


    這種自由自在的變身能力,不會錯了,以前在我跟希耶絲塔、愛莉西亞麵前出現的假風靡,其真實身分就是這名男子。另外希耶絲塔還曾經說過──那個冒牌貨或許才正是《spes》的老大。


    「偏偏在希耶絲塔缺席的場合撞上了這家夥……究竟是有多倒楣啊……」


    不,不如說這比較像我……我的體質就是這麽容易被卷入麻煩當中。


    如果我不這麽自嘲的話,恐怕就難以壓抑身體的顫抖了。


    「父親才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


    我模仿夏露,將槍口對準數公尺外的敵人首腦。


    「你在胡說什麽啊?就因為是父親,才有資格殺死孩子吧?」


    ……唔,真是糟透了。海拉也是這家夥生的嗎?感覺完全沒法溝通下去。不,是我根本不想和這種怪胎交談。


    「這裏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孩子。對我所生下的孩子,想怎麽處置是我的自由。」


    難道不是嗎──冒牌蝙蝠似乎真的不認為自己說的話有什麽問題,還故意不解地歪著腦袋。


    「我究竟是怎麽闖進這個男人生小孩的平行世界啊。」


    我故意閑扯淡,目的是拖延時間,並抓住機會拚命思考接下來該采取什麽行動──然而。


    「把我當成男人或女人什麽的……你想用這種人類的區分方式套用在我身上嗎?」


    「是啊,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並非人類而是怪物?」


    「錯了。」


    這時,這名我們必須打倒的最大敵人,非常輕易地告知我們他的本質。


    「我是《植物》。」


    這唐突公布的真相,令我跟夏露忍不住對看一眼──不過,我們隻看到彼此浮現困惑之色的目光而已。


    這家夥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麽?


    植物?他說自己是《植物》嗎?


    「當然,我會這麽說隻是依照你們的分類──我是從宇宙飛到這顆星球的植物──《席德》,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怪物。」


    ……喂喂,他是要把故事的世界觀擴展到多大啊。


    從宇宙來的植物?侵略者?


    拜托饒了我吧……我們究竟是在跟何方神聖戰鬥?


    「……那麽其他《人造人》,事實上也是植物囉?」


    「《人造人》是你們擅自取的名稱吧。不管是我,還是這裏的大家,一開始都隻是普通的植物──你們看,以前應該有見過類似這樣的東西吧?」


    下一秒鍾,席德的右耳就伸出一條正在扭動的長長《觸手》狀物體。這根本就是三年前……在那架客機上的蝙蝠重現。隻不過當初被我認為是《觸手》的玩意,現在想想長得更像是植物的粗壯根部。


    「唔,所以你們的目的是什麽?《spes》為什麽要展開恐攻行動?」


    夏露質問對方,同時依然繼續用槍瞄準席德的《根》。


    希耶絲塔長年追蹤調查的秘密組織《spes》──這個字在拉丁文是《希望》的意思。結果這些家夥,別說是希望,根本就是在散播絕望。他們信仰《聖典》這種怪力亂神的書籍,發動恐怖攻擊,不斷奪走無辜人們的性命。


    「席德,快回答我。是征服世界嗎?還是長生不死?或者你是出於求知欲?搞不好隻是單純的破壞衝動吧。不,可能會像海拉那樣強調這隻是你的使命?喂,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假使你真是從其他星球來的《植物》,對這個地球你有何企圖?」


    好,放馬過來吧。我已經完全列舉出我能想到的邪惡動機了,不過,不管那家夥怎麽回答,我都會用正論跟子彈回擊。做好這樣的覺悟後,我再度抓緊手槍的握把。


    「為了活下去。」


    因此,當我聽到這個毫無任何修飾的率直答案時,我一下子泄氣了……原本瞄準好的手槍也差點脫手。


    「……隻是為了活下去?」


    「是啊,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


    接著不知道那家夥在想什麽,席德竟用耳朵生出的《根》切斷了自己的右臂並這麽說道。


    「surface of the exploding seeds──我們要讓《種》覆蓋滿這顆行星。」


    ◆真正的凶惡


    「這就是《spes》本來的意義,也是真正的目的……」


    當我還在愕然的時候,那家夥的右臂從傷口處瞬間開始再生,接著掉在地板上的斷臂也開始構築出新的肉體。雖說尚未完全化為人形,但已經逐漸有身體的曲線起伏。


    「類似插枝的原理嗎……」


    「嗯,應該沒錯。」


    「夏露,你明明不懂就不要擺出一副很懂的表情點頭啊。」


    「……那個,我隻是因為嚴肅的場景持續太久了想稍微緩和一下而已嘛。」


    別騙我了,你基本上是個笨蛋的事早就穿幫了。


    「所謂插枝,就是從母體的植株切下一部分讓它落地生根,是一種增加新個體的方法。換句話說──」


    「就是植物的複製方式?」


    正是如此。這也是席德自稱是所有人父親的原意。既然《spes》底下的所有成員都是他的複製品,那說席德是《人造人》的源頭也不為過。


    也是因為同一個理由,席德才能輕易化身成地獄三頭犬或蝙蝠的模樣,當然更能使用他們的能力。不,不如說那些能力原本就是席德傳給他們的。


    「我是偶然飛到這顆星球的《植物》──也就是所謂的《原初之種》。而不論是動物或植物,生命最根本的欲望就是留下後代。我就是透過這種方式複製自己的肉體,在地表播種,追求種族的繁榮興盛。」


    「……唔,所以你認為,這個動機足以讓你們殺死無辜的人們嗎?」


    「由於會妨礙種的擴散,所以要排除身為外來種的人類,這有什麽問題嗎?」


    「咕,你們才是外來種吧!」


    我忍不住朝席德生出的《根》開火──然而。


    「雖說誕生下來不過才幾分鍾,但守護父親的本能還是在運作啊。」


    剛才自席德右邊斷臂所長出、那個像泥偶一樣的《人造人》搖搖晃晃站起來,充當肉盾擋下子彈。接著,那玩意又像斷線的玩偶一樣當場崩落。


    「……你的心不會痛嗎?」


    我的目光轉向倒在席德四周的那群他的同胞們。他自己宣稱要追求種族的繁榮,但他的所作所為卻背道而馳。


    「這也是為了種族存續所不可或缺的犧牲。不必擔心,這些《種》是絕對不會白費的。」


    席德說完後,從剛剛倒地的複製品體內,撿起了一顆像是黑色小石子的東西。這跟之前海拉從地獄三頭犬左胸拔出的玩意看起來很像。


    「《種》……?是指那顆黑色小石頭?」


    我記得以前希耶絲塔曾說過,《人造人》是以某種核製造出來的。席德把自己稱為《原初之種》大概就是出自這層意義吧。


    「沒錯。那些已經變成亡骸的同胞們的一部分《種》,如今都繼承給那個了。」


    「……!那個是指海拉嗎……」


    這就是那時變色龍所說的治療嗎……把同胞們的《種》移植給海拉……難怪到這裏來的路上一個敵人也沒遇見。


    「海拉現在究竟在哪?」


    聽他所言,恐怕她已不再是愛莉西亞,而是變回了海拉的人格。既然如此,就必須盡早打倒海拉,並找出單獨救出愛莉西亞人格的方法才行。


    「既然不在這,那麽能想到的去處應該隻有一個了吧?」


    ……唔,是希耶絲塔那邊嗎!


    「君塚!大小姐她!」


    「是啊,我明白。我們快走。」


    但,正當我們準備轉身離去時。


    「兩位以為可以那麽輕易就從這裏逃走嗎?」


    這個聲音很耳熟,如此令人不快的禮貌口吻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變色龍……!」


    是把愛莉西亞從我們麵前帶走的罪魁禍首。


    恐怕那家夥現在也透過能力,讓自己隱形起來。不過,他的確是位在這個房間中。


    「哈哈,看來在這裏又可以享受一番了。」


    在這裏又可以?……難道說。


    「君塚!」


    夏露舉起槍對準看似空無一物的地方,並以視線向我示意。


    「啊啊,我懂了。」


    聽變色龍的口氣,他好像已經在別處打過一仗了。這也就代表,跟我們分開行動的希耶絲塔必然跟他交手過。然而,變色龍還能安然無恙來到這裏,難不成……不過不可能啊,希耶絲塔怎麽會輸給這種家夥?


    不,等等。對喔,那家夥還能跟複活的海拉並肩作戰──


    「君塚,這裏交給我。」


    夏露催促我立刻趕往希耶絲塔那邊。


    「我在這裏擋住他們。所以,你快點──」


    「剛才就說了,無視我會讓我感到很困擾的。」


    變色龍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不斷四處移動。這樣別說是幹掉他了,就連那家夥幾時會出手攻擊都無法確定。距離出口約有十公尺遠,該怎樣才能抵達那邊──


    「父親講話竟敢插嘴?」


    忽然,席德的身影從我們眼前消失。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後又聽到了變色龍的慘叫聲。


    到了這時,我們終於第一次目睹變色龍的樣貌。一頭銀色發絲,亞洲人特色的平淡臉孔。這個變色龍的腦袋,正被席德的右手一把揪起來,身體浮在半空中。


    「剛才是我在講話。你這臭小子打什麽岔?」


    「……非、非常,抱歉……」


    變色龍勉強擠出扭曲的聲音,口中還湧出了有顏色的液體。


    「你這家夥不過是充當那個的護衛才能活到現在──少得意忘形了。」


    席德吐出這番話後,將被手掌揪住腦袋的變色龍狠狠摔在地板上。


    他這麽做,絕對不是為了保護我們。頂多就是父親對兒子沒禮貌的懲罰罷了──不過。


    「席德,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們那麽多關於《spes》的情報?」


    追根究柢,你留在這裏的目的是什麽?為了讓海拉活下去而殺死所有同胞後,為什麽還要繼續待在這?假使席德是《spes》的首腦,不是應該由他去親自對付希耶絲塔比較合理嗎?


    對這些我理所當然會想到的疑問,席德的答案是──


    「要是我偏袒某一方,計畫就無法成立了。」


    他留下這番意義不明的話,倏地從我們的視野中瞬間消失。


    「他當然會使用變色龍的能力囉……」


    是說,他到底跑去哪了。隻希望他不是去希耶絲塔那邊……


    「君塚,趁現在。」


    夏露舉槍瞄準倒在地上的變色龍,並催促我趁機先走。


    「可惡啊……!」


    然而,變色龍露出痛苦的表情搖搖晃晃站起身。接著他的身影再度變得模糊難辨,化為肉眼不可見的侵略者從四麵八方狙擊我們。


    「老是用同一招煩不煩啊。」


    這時,夏露也朝虛空射擊。


    「……咕!直覺很準嘛。」


    那是變色龍的聲音。剛才她像是隨便亂開火的一擊,竟然掠過了敵人?


    「直覺?嘿,明明是隻爬蟲類,竟然會說這麽有趣的玩笑話啊。」


    夏露以眼神示意我「快走」,接著再次扣下扳機說道。


    「光是聞口臭就可以猜出你在哪了。」


    要是我被女人這麽說可是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啊。我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將善後工作交給夏露並拔腿狂奔──就在這時。


    「君塚!」


    有什麽東西從空中飛來,我用右手一把接住。攤開掌心,原來是鑰匙。


    我不是說過我根本沒有駕照嗎?


    「總有一天你要學會載我。」


    「……好吧,我會練習的。」


    因此今天如果弄壞了你的愛車,你要原諒我啊。


    ◆如果還能,再次離開這座島相見的話


    那之後我借用夏露的機車朝島的另一側狂轉油門。這裏並沒有居民,也沒有必要遵守交通規則,因此就算是第一次騎車也不至於有太大問題,抓著龍頭的時候我心裏隻想著要盡早趕到希耶絲塔身邊,就算能節省一秒都好。


    真沒想到,那個希耶絲塔會敗給變色龍這種程度的敵人。不過,如果有複活的海拉在旁助陣,又或者……


    「……唔,混帳。」


    不自覺就會往壞的方向想。


    然而,要是希耶絲塔出了什麽事,光靠我跟夏露是無法與海拉為敵的。此外,那也代表我們救出愛莉西亞的計畫失敗了。也就是說,一旦希耶絲塔死了,愛莉西亞就無法得救。既然如此,無論如何都該確保希耶絲塔的安全,這才是優先事項──


    「……錯了,不是那樣。」


    就算沒有愛莉西亞的存在,當希耶絲塔瀕臨危機──我也一定會毫不遲疑地趕去幫忙。


    「這個助手被調教得很聽話啊。」


    我一邊祈求能趕得上,一邊猛催夏露的愛車。


    「……唔!希耶絲塔!」


    分別大約兩小時後再度與希耶絲塔重逢,但她此刻正倒臥在地上。


    我扔下機車,衝向好不容易找到的搭檔身邊。


    「希耶絲塔!喂!」


    將趴在地上的她抱起,讓她躺在我的膝上。


    潔白小巧的臉龐沾滿了沙塵,我用指尖拭去並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你別開玩笑了啊!不是說好不可以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死去嗎!喂……!」


    不,我不能這樣。這種時候更需要冷靜。


    如今該做的事,是冷靜執行能讓希耶絲塔獲救的行動。


    「恕我失禮了。」


    我卷起袖子,讓希耶絲塔躺回地麵並把手擱在她的胸口上。


    右手疊在左手上方,伸直手臂以全身的重量用力壓下去。


    「──五公分。」


    如果不用力壓到胸腔深處,心肺複蘇術就沒有效果。


    說來奇妙,由於我那個與生俱來的體質,對他人急救我可是經驗豐富。


    在感謝這個偶然的同時,我用力壓下希耶絲塔的胸口。原本身強體健的她,現在卻像是稍微壓一下就要壞掉似的,顯得那麽虛幻纖弱。


    「千萬不要死啊……!」


    按照一定的頻率,我持續按壓希耶絲塔的胸口。


    十下、二十下……接著到三十下。


    再來做兩次人工呼吸。確認她呼吸道通暢後,我用指尖捏住她的鼻子,先自己用力吸一口氣。


    「請你原諒我。」


    接著,為了避免嘴沒對準目標,我保持用力睜大眼的狀態,將臉貼近希耶絲塔的唇,就在這時──


    「原本完全沒預料到你會跑來這裏啊。」


    那雙碧藍的眼眸突然用力睜開。


    「……唔喔喔喔喂!哇啊,你、你這家夥!」


    我用力反仰上半身,腰都快折斷了,相反地,希耶絲塔卻是突然站起來。


    「唔──真沒想到你會跑來這……我敗給你了,計畫都被打亂了。」


    她說著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並啪噠啪噠拍掉連身裙上的沙塵。


    「你對我的愛比我想像中更濃烈,這才是我誤判的原因嗎?」


    「……雖然不懂你在說什麽,不過總之我想對你的這項分析提出異議。」


    「話說回來,進行急救是沒錯,不過正常步驟應該是先確認對方是否還能自主呼吸吧?」


    希耶絲塔俯視依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的我並翻起白眼。


    「你這家夥,難道打從一開始心髒就還在跳……」


    「不,確實是沒在跳了。」


    「那不就是已經停了嗎!」


    既然如此為何要對我的急救生氣啊。


    「啊啊,錯了錯了。」


    這時,希耶絲塔做出擺擺手的動作。


    「不是心髒自己不跳了,是我讓心髒停下來的。」


    「……你讓心髒,停下來?」


    我有點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不過,我決定還是先抓住希耶絲塔伸出的右手,藉此站起身。


    「哎,還不是因為被有點難搞的敵人纏上了,我才隻好裝死。」


    「……雖然我們都認識三年了但還是要問一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已經完全超越了驚訝的等級,我無言到有種膝蓋發軟的感覺。


    不過,難搞的敵人……事情果然是那樣吧。變色龍誤以為自己已經把希耶絲塔幹掉所以才離開這邊。


    「好吧與其說難搞,不如說那個的屬性有點微妙地克製我。」


    說到這,希耶絲塔刻意眨了眨一隻碧眼。


    就算是這樣,你竟然有辦法如字麵意義地裝死,一般人能辦到嗎?


    「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麽長的啊,真受不了。」


    我一邊苦笑,一邊正想給她來記手刀。


    「哎呀?」


    ……結果等我回過神,我又一屁股跌回了地上。


    「怎麽啦?」


    「……不,沒事。」


    希耶絲塔先是不解地歪著頭,隨後。


    「難道說,你鬆了一口氣後就腿軟了?」


    因為發現我沒事──她這麽說的同時,眼角還微微下垂。


    「喂,不要露出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容,也不要嘴裏念念有詞啊。」


    「那我可以把此刻的真正想法說出來嗎?」


    「不行,不可以,不準說。就算你說了我也不要聽。」


    「我剛才想,你還真可愛啊。」


    「啊──!啊──!我什麽都沒聽到!」


    可惡,為什麽我非得受這種屈辱不可。我那麽拚命騎從沒騎過的機車趕來這裏……還努力幫她做人工呼吸……太奇怪了,這太奇怪了吧。


    「那怎麽辦,還是讓我摸摸你的頭吧?」


    「我才不要!」


    「那抱抱你如何?」


    「最好是!」


    「照你喜歡的說法,就是把胸部壓到你身上喔。」


    「這種不檢點的事,你千萬不可以對其他男人做喔!」


    「啊,可是剛才我的胸部已經被你摸過啦。」


    而且摸了三十次──希耶絲塔噗哧一笑。


    「太不講理了吧。希耶絲塔,你這家夥是想置我於死地嗎?我指的是人格方麵的。」


    「呼呼,捉弄你的確很有趣呢──真是太好玩了。」


    「……希耶絲塔?」


    她原本帶著微笑的表情,急遽籠罩上一層憂鬱之色。


    看到她這種臉龐,我已經明白了一切。這三年來我一直待在她的身旁觀察她的側臉,因此不管是發生了什麽事,或是即將要發生什麽事,就算我不喜歡都不得不承認。


    「希耶絲塔。」


    「什麽事?」


    「果然,還是讓我在你懷裏撒嬌一下吧。」


    我站起來,轉身朝向後方。


    在我眼前,佇立著一名少女。


    「如果你們還能活著離開這座島相見的話。」


    ◆再戰


    「你現在是──哪一個人?」


    對回過頭後映入眼簾的這位少女,我問道。


    「看這副模樣,應該不必多說了吧?」


    鮮紅的眼珠,鮮紅的軍服,再加上插在腰際的數把佩劍。這不可能再看錯了,曾在倫敦跟我們拚死搏鬥的這家夥名為──


    「海拉……」


    這位少女不是愛莉西亞。如今在我們眼前的,是海拉──我們必須打倒的敵人。


    「看來你的治療已經結束了吧──用同伴的生命為代價。」


    希耶絲塔並排站到我身旁,同時朝海拉投以嚴厲的視線。既然她知道這件事,就代表先前變色龍也對她提過了吧。


    「同伴?所謂同伴是指誰?」


    海拉好像真的聽不懂般微微歪著腦袋。


    就在剛剛我才看過類似的反應。那是當我質問席德殺死自己的孩子會不會有罪惡感時,那家夥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你真的,聽不懂我的意思?」


    難道這就是《人類》跟《植物》的區別?《植物》是以《種》的繁榮興盛為最優先事項嗎?


    「那麽變色龍呢?你跟那家夥在倫敦是一起行動的吧……」


    「那個隻不過是當作煙霧彈,稍微利用一下的對象罷了。」


    海拉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猜那家夥對我也是相同的想法吧。變色龍對我這個個體根本毫無興趣。對他而言,我隻不過是個穿紅色軍服的記號罷了。」


    ……這麽說來,當愛莉西亞的人格掌控了海拉的身體時,變色龍得花好幾個禮拜的時間才能找到她。耳朵或鼻子特別敏銳的蝙蝠及地獄三頭犬姑且不論,這些家夥基本上並不會對其他同類個體有什麽特殊待遇。


    「所以,我對你們玩的這種同伴遊戲一點興趣都沒有。」


    海拉這麽說的同時,以鮮紅的眼眸冷淡地蔑視我跟希耶絲塔。


    「……感覺你好像有什麽言外之意啊。」


    這時,希耶絲塔踏出一步站到我的前麵,跟數公尺外的海拉展開對峙。


    「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麽?」


    「不,沒什麽喔。我隻是在想,你們跟她好像非常親密的樣子。」


    跟她……是指愛莉西亞吧。對於這點,海拉視為是一種遊戲並出言嘲諷。


    「沒錯。正因如此,我們才為了拯救愛莉西亞趕來這裏。」


    「我知道,所以你要殺了我。」


    下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地麵隆起,接著有幾根類似荊棘的帶刺藤蔓從地表長出來。


    「既然這樣,那我也可以殺你對吧?」


    這些荊棘鞭子的尖端很快對準了我跟希耶絲塔。


    「那玩意是什麽啊……」


    「代表敵人並不是笨蛋──在這座島的地層裏,一定布滿了那些家夥的《種》。」


    希耶絲塔用我剛剛才學到的詞匯分析。


    「……原來如此,所以整座島都是我們的敵人囉。」


    如今這整座島,都依循生存本能試圖對我們發動攻擊。正如字麵上的意義,敵對的種子早就被播下了。


    然而麵對這位世界之敵,名偵探沒有一絲膽怯。


    「不如說,當作最後一戰的舞台再適合不過了。」


    「沒錯吧?同樣也很適合你的末日。」


    就這樣,希耶絲塔的滑膛槍跟海拉的鮮紅軍刀在一直線上展開對峙。


    「我將戰勝。而且,必定會實現愛莉西亞的願望。」


    「不,你一定會死在這。你是無法拯救那孩子的。」


    一發槍響,以及劍刃破風橫掃的聲音迸發而出。


    這就是再戰的信號。


    ◆隻是想被愛而已


    希耶絲塔與海拉間的激烈戰鬥,已經持續十分鍾以上了。


    每當地麵長出的荊棘鞭子偷襲時,希耶絲塔就會用滑膛槍將其精準擊落──而當海拉趁隙將佩劍舉至腰際衝過來時,希耶絲塔又會以手裏的火銃代替長劍與其激烈交鋒。然而當我嚐試從後方進行支援射擊時……


    「助手,你別礙事。」


    「太不講理了吧……」


    希耶絲塔擁有壓倒性的經驗與天賦,就連地形都可以為她所用,跟這位最強的敵手不相上下……不,更離譜的是她寧願單槍匹馬。


    「──唔,哎真是的──拚命成這樣未免太可笑了吧。」


    海拉這時終於往後退開一大段距離,不過與她的台詞剛好相反,她正不悅地扭曲著嘴唇。


    「就這麽想把主人的身分搶回來嗎?」


    海拉發出嘲諷的語調,彷佛在輕蔑我們般嗤之以鼻。


    不過,比起那個。


    「……主人的身分?」


    我反而更好奇她的發言。


    至少從愛莉西亞以前說過的話判斷,按邏輯,愛莉西亞應該是從海拉此一凶惡的人格中分裂出來的。因此海拉是主人格,愛莉西亞是隱藏人格。不過,就海拉剛才的發言推測──


    「──難道說,是你強占了愛莉西亞的身體?」


    真相是愛莉西亞才是主人格,海拉反而是隱藏人格嗎?


    這種主從關係卻被海拉硬生生逆轉了。


    「才不是強占。」


    結果海拉眯起那對紅眼說道。


    「隻是取代而已。」


    她的態度好像是在強調,這麽做才是對的。


    「這具肉體跟其他《spes》的幹部們構造有點不一樣──原本隻是個普通人類罷了。」


    「什麽……?」


    根據剛才在研究所聽到的話,《spes》的所有成員理應都是從席德的插枝所誕生、類似某種人工產物……不,等一下。錯了,至少我知道有個《人造人》就不是這樣。


    「蝙蝠……」


    三年前,在一萬公尺高空遭遇的那名金發男子,就是強行將《spes》的能力裝在自己身上,說穿了算是一種半人造人。那麽海拉也……不對,是愛莉西亞也跟蝙蝠一樣,最早都是普通的人類嗎?


    「可是,由於這具肉體的特殊性,以往一直在接受各式各樣的實驗。」


    實驗──聽到這個詞匯,我頓時毛骨悚然起來。


    「好痛,好燙,好痛,好燙,好痛,好燙……難受死了。這個身體的主人似乎曆經艱辛。最後,等到她再也無法忍受那些痛苦的某一天──我就誕生了。從主人的人格中分裂出來。」


    ……原來是這樣嗎?


    這算是一種很典型的解離性身分疾患。長期遭受精神、肉體的折磨,由於無法忍受才分裂出另一個人格,藉此減輕心理創傷。而海拉,就是從這樣的愛莉西亞體內所誕生出來的另一個隱藏人格。


    「這就是我跟主人之間的關係。我們共有痛苦,也分擔悲傷。我們就是靠這種方式活到現在的。」


    「既然如此,我現在就立刻把你的痛苦和悲傷全都終結。」


    《白日夢》在戰場上驅馳。簡直就像無需再廢話般,希耶絲塔使勁踹了一下地麵後高高彈起,以肉眼追不上的高速逼近軍服少女,接著她毫不遲疑地將槍口對準敵人。


    「啊,有句話我忘了說。」


    結果海拉待在原地動也不動,隻是喃喃說了一句。


    「共有痛苦,分擔悲傷──既然這樣,那疼痛當然也會減半吧?」


    下一瞬間,海拉的腦袋就像斷線般往前垂落。


    「……咦?這裏是,哪裏?」


    先前那種鬼氣逼人的凶相簡直就像是幻覺似的,她雙眼圓睜,一臉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她的視野終於捕捉到。


    「咦?君塚?」


    發現我就在正前方不遠處,但她卻完全沒留意另一號人物已鑽入自己懷中。緊接著,那挺對準她的槍口射出了一發子彈。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伴隨著慘叫聲當場倒了下去。子彈好像是掠過了她,隻見她右肩流出了深紅色的血。


    「愛莉西亞……!」


    我下意識地呼喊她的名字。


    「君、塚……」


    ……唔!果然沒錯,她就是愛莉西亞。我如此確信著,正打算衝過去時──


    「不可以過來。」


    結果,我萬萬沒想到開槍射擊愛莉西亞的當事者卻對背後的我這麽警惕道。


    「……唔!希耶絲塔,那家夥是愛莉西亞啊!千萬別攻擊……」


    「我知道,所以剛才避開了要害。」


    希耶絲塔這麽說的同時,槍口依然對準倒地的愛莉西亞不放。


    「咦,你還真好心呢。剛才要是貫穿心髒或頭部,你們就贏了說。」


    霎時,希耶絲塔的腳邊長出了荊棘。


    「……唔。」


    希耶絲塔一發現的瞬間就抽身退回,再度並排到我身邊。而這時幾公尺外長滿茂盛荊棘的那個地方,軍服少女也按著自己的右肩搖搖晃晃站起身。


    「你們竟然如此珍視這個身體的主人啊。」


    這時,她隱藏在軍帽下的紅眼,再度恢複海拉那種冰冷的模樣。沒錯,現在海拉已經是主要人格,所以能自由切換她跟愛莉西亞的身分……!


    「不過我可不會輸給這種天真的家夥。這回我一定要達成身為《spes》的使命。」


    海拉瞪大那對紅眼,舉起佩劍用力踹向地麵,大量的荊棘也一起朝我們來襲。倘若我們試圖反擊,海拉恐怕就會將人格切換成愛莉西亞。屆時我們就難以出手了──


    「啊啊,你果然是在說謊啊。」


    這時,希耶絲塔咕噥了一句。


    三年前,在那架被挾持的客機上我好像也聽過類似的台詞。一旦希耶絲塔說了這話,就代表事件將急轉直下了。


    「你說什麽?」


    海拉彷佛很心虛地歪著腦袋。不過荊棘卻沒有停止動作,繼續團團圍住我跟希耶絲塔……沒想到它們一下子全都枯萎了。


    「下雨了……?」


    臉頰好像被水滴到,我不禁抬頭仰望天空。


    有架直升機正在上空盤旋,而且還噴灑出某種液體……?


    「那是除草劑喔。」


    希耶絲塔答道。


    「是立即見效的特製品。你放心,對人體並沒有影響。」


    「你還是一如往常地準備周到啊……」


    不知什麽時候她弄來了這種對付《生物兵器》的殺手鐧。真是一種能殺死植物而又不傷害人類的好方法。另外在那架直升機上的恐怕就是風靡小姐吧。


    「……!」


    這時,抓著軍刀的海拉獨自斬殺過來。希耶絲塔則再度以火銃代劍應戰。


    「你剛才說什麽?我到底哪裏說謊?」


    但海拉此刻握著佩劍的手已微微顫抖,希耶絲塔對這樣的敵人說道。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想成為《spes》吧?」


    她毫不留情地告知對方這項事實。


    「……我不是說過很多遍了嗎?我隻是遵從命運……依照《spes》的意誌行動……唔,所以我才……!」


    鮮紅的眼眸不安地搖曳起來。這是海拉頭一次表現出內心動搖的反應──而且這個破綻,希耶絲塔並沒有放過。


    你不是也說過嗎──希耶絲塔麵無表情地趁勝追擊道。


    「你是因愛莉西亞的防衛本能所誕生出的嶄新人格──既然如此,你自身就不可能具備做為《spes》的本能。」


    ……!原來是這樣啊……假使先前海拉所言為真,那一開始繼承《spes》能力與意誌的就隻有愛莉西亞。至於海拉,不過是愛莉西亞透過防衛反應後天製造出的人格罷了,因此,海拉根本就不該具備《spes》的任何本能。


    「因此,你才會拚死嚐試讓自己更接近《spes》──但你隻不過是個冒牌貨而已。」


    接著,希耶絲塔用這番話將垂下頭的海拉徹底擊潰。


    「……那麽。」


    海拉的臉向著地麵如此低語著。等她再度抬起頭,她的臉龐已燃起熊熊怒火。像這樣的海拉我是第二次見識了。


    「我是為了什麽才做這些事!我為《spes》竭盡心力的理由又是……!」


    沒錯,當時她也露出類似現在的表情。


    希耶絲塔想必在一瞬間就已經察覺到這點了吧。


    因此這位偵探,重新換上溫柔勸說的口吻對那位軍服少女說道。


    「你隻是想被愛而已,被你那位父親。」


    ◆怪物啼鳴


    「──唔!」


    「你隻是想被父親所愛。想獲得他人的認可,就這樣而已。」


    「不對!」


    瞪大雙眼的海拉,重新緊握住軍刀揮舞起來。刀刃一眨眼就逼近希耶絲塔的咽喉……幸好,希耶絲塔以輕盈的身法躲過,刀尖隻能劃過虛空。海拉的動作看起來已經比最初要遲鈍許多,果然,希耶絲塔的假設完全命中了。


    「那,為什麽你會惱羞成怒呢?」


    我為了牽製海拉的動作,朝她腳邊開火。


    「……唔。」


    海拉的表情有點扭曲,暫時抽身跳開。


    「那我換個問法吧。剛才你為什麽要切換成愛莉西亞的人格?」


    希耶絲塔又一次發出質疑,她的槍口依然沒從海拉身上移開。


    「老實說是不是期待這樣我就會避開要害?……不是的,你隻是想讓愛莉西亞感受到痛苦而已。」


    「……好吧,這點我不能否認。因為當初我是為了分擔主人格的痛苦才誕生的,可能抱持著某種複仇心理吧。」


    「對,沒錯。你是有感情的。既不是植物……更不是怪物。」


    可惜──希耶絲塔繼續說道。


    「你又說謊了。」


    「……哪裏說謊了。」


    「讓愛莉西亞也承受痛苦的真正理由並不是什麽複仇心──而是嫉妒。」


    「──唔!閉嘴!」


    海拉激動起來。等我回過神,才發現她已經舉起軍刀跟希耶絲塔打起白刃戰。


    「你嫉妒愛莉西亞。自己隻能一味地承受痛苦,相反地,愛莉西亞卻有我跟助手這樣的同伴,你非常、非常憎恨她……而且還很羨慕。」


    「錯了……不對,不是那樣!」


    「絕對沒錯。你隻是想被愛,想要同伴罷了。」


    「閉嘴!」


    海拉的紅眼發出光芒。


    「你等下就會在原地自盡……!」


    霎時,希耶絲塔從腰際的槍套拔出手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海拉的《能力》發動了。那是一種能幹涉他人意識,操縱他人行動的力量。


    然而──


    「希耶絲塔,你不會死。」


    聽到我的話,希耶絲塔立刻放下手槍。


    「怎麽、會……」


    麵對眼神動搖的海拉,希耶絲塔道出理由。


    「很簡單。因為比起任何人──甚至比起我自己,我都更相信助手。」


    希耶絲塔瞥了我一眼,接著對眼前這位無比難纏的最強敵人宣告。


    「就算我的意識覺得自己要死了,他隻要用確切的言語打消那個念頭,我就會毫不遲疑地相信他。道理很簡單,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唔,那這樣呢。」


    海拉將視線轉向我,但這時。


    「助手,你也不會死。」


    希耶絲塔立刻對我說。


    這便是使我們這種奇妙搭檔關係堅不可摧的魔法。


    我們兩人都相信對方勝過自己──就是這麽簡單。


    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在這三年間,無意識培養出的這種習慣,盡管極其單純卻能讓我們所向無敵。


    然而,這也正是打破《紅眼》洗腦能力的唯一方法。


    不論自己的意識被什麽樣的言語蠱惑,隻要有個信賴感更強大的聲音對自己提醒一句,身體就能重獲自由。


    說起那個聲音,對我而言是希耶絲塔──而對希耶絲塔來說就是我。


    要說這樣隻是缺乏主見,那我承認,但至少請用羈絆來稱呼它吧。


    那是花了三年所培養──無法割舍,甩也甩不開的孽緣。


    「唔!羈絆?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我才不承認有這種東西──即便海拉想這麽說卻說不出口。


    海拉的佩劍應聲掉落,她抱住自己的頭。恐怕這就是希耶絲塔事先準備好的計畫。


    要救出愛莉西亞,那當然不能殺死她的肉體。既然這樣,那就隻有把海拉的人格剝除才行──因此希耶絲塔抓住海拉心理上的矛盾,試圖動搖她的精神。


    「對了,海拉,你不必遵從《聖典》什麽的也沒關係,更不必繼續殺人。即便不做那些事,你也能得到同伴。羈絆會自然而然誕生。」


    我聽懂希耶絲塔的用意後,接著對海拉說道。


    「沒錯,不必勉強去聽那家夥……席德所說的話……」


    然而,當我也在一旁加油添醋的時候。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輸。」


    海拉拾起剛才摔落在地上的紅柄軍刀。


    當她再次抬起頭,她的眼眸彷佛點燃了赤紅的火光。


    「海拉,你……」


    「我承認。」


    等海拉再度與希耶絲塔展開對峙的時候,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半點動搖。


    「我是想要被愛,想讓自己被他人所需要,想要被承認我誕生的意義……不過,那個對象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也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當我的同伴。我隻是想被父親大人所愛而已,想得到父親大人的認可。」


    所以──海拉以軍刀的尖端對準希耶絲塔。


    「我會隻為了這個理由而活下去戰鬥,毀滅世界──這就是我的生存本能。」


    那是一種絕不會被屈服,或許可稱為某種信念的巨大惡意。


    「那也無妨。」


    此時此刻,能勇敢阻擋這世界之敵的,除了這位名偵探外別無他人。


    希耶絲塔舉起滑膛槍接受對方的宣戰。


    「《植物》枯萎,《紅眼》也被封鎖,你剩下的就隻有一把刀。差不多該做個了斷了吧。」


    「因為是槍對刀,所以你狂妄地以為會贏?」


    「不,因為是我對你,所以我充滿信心自己會贏。」


    「你這家夥真是讓人火大啊。」


    「不論是以怎麽樣的形式相遇,我們都鐵定無法和睦相處吧。」


    「一點也不錯。所以,我要在此結束一切。」


    海拉壓低身體重心擺出拔刀的姿勢。緊接著,她便宛如脫兔朝希耶絲塔斬殺而去──但就在這時。


    「……唔,地震……?」


    地麵從下方唐突地出現大幅隆起,接著在轟隆聲當中地表裂了開來。大概是還有《根》沒枯萎掉……我這麽推測著,並繃緊神經做好準備──


    「助手!危險!」


    希耶絲塔猛然把我的身體撞飛。


    下一秒鍾,地麵再度出現巨大的隆起,而且還正好卡在我跟希耶絲塔之間,並使地表冒出了巨大龜裂──有什麽東西從地層現身了。


    那玩意,是之前曾在某處見過,顏色詭異驚悚、模樣類似巨大爬蟲類的怪物。隻不過這次出現的家夥,身體尺寸遠非當初所能比擬。這隻全長絕對超過十公尺的怪物,正伴隨著地鳴發出響亮啼叫,接著──它發現目標了。


    「希耶絲塔……!」


    它是複活的《生物兵器》──參宿四。


    那家夥沒有眼球的頭部,並不是朝向我而是對準了希耶絲塔那邊。


    「咕,我在這裏啊,怪物……!」


    我狂扣麥格農手槍的扳機直至子彈用盡為止……然而,參宿四看起來似乎不痛不癢,隻是繼續朝著對岸並從巨大的下顎滴落口水。


    「是肚子餓了嗎……?」


    對喔,參宿四是啃食人類心髒的怪物。


    對岸有希耶絲塔跟海拉這兩個人類──饑腸轆轆的怪物,不過是優先考慮食物多的那邊罷了。


    「希耶絲塔!」


    被巨大怪物阻隔的另一頭,可以窺見那位銀白色秀發的少女。隨後,怪物那宛如鯨魚叫聲的低沉轟隆聲大作──霎時,一朵巨大的鮮紅花朵「啪」地綻放開來。


    在最後一瞬間跟我四目相交的她,看似露出了笑容。


    ◆致世界上我最○○的你


    「所謂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一口,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煙塵散去後,映入我眼簾的──是即便剛才如此凶猛粗暴,現在巨大身軀卻橫躺在地上的參宿四,以及腳踏在那隻怪物頭上的海拉。


    另外就是──


    「希耶絲塔……」


    我那位左胸流淌鮮紅血液的搭檔,正仰躺在地上。


    「本來應該待在研究所隔離才對,大概是被餌食的氣味吸引過來了。」


    海拉這麽說著,同時將軍刀插入參宿四的脖子。怪物看起來已經斷氣了。


    「啊,希望你暫時待在原地不要動。」


    海拉的《紅眼》亮起光芒……我的腳步停下了。原來在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況下,我就已經試圖衝向希耶絲塔身邊。


    「失血,好像有點太多了……」


    在被能力阻擋的我麵前,海拉正搖搖晃晃走向希耶絲塔。仔細看海拉的左胸也被挖開一大塊,暗紅色的血液從傷口不斷流出。


    「那麽。」


    緊接著,海拉朝倒地不起的希耶絲塔伸出手。


    「……唔,不準碰希耶絲塔!」


    我想要衝向海拉……但,身體就像被石化一樣動彈不得。要解除《紅眼》的洗腦,就必須有個打心底信賴的人在一旁提醒才行……而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心髒又受傷了,得換顆新的才行。」


    海拉這麽咕噥著。沒錯,海拉曾化身為《魔鬼傑克》,在倫敦不斷掠奪心髒。那是為了尋找哪顆心髒最適合自己身體的試誤實驗。而如今,海拉為了幫自己被參宿四攻擊的破損心髒更新──正準備使用希耶絲塔的心髒。


    「……咕,住手!想要心髒的話我給你!千萬不能對她……對希耶絲塔……!」


    「我之前就說過了吧。」


    海拉霎時停止動作,對我瞥了一眼。


    「你遲早會變成我的搭檔。所以,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懂嗎?」


    海拉說完眯起那雙紅眼──用自己的右臂,貫穿希耶絲塔被染成赤紅的左胸。


    「快住手……!」


    但我的身體還是動不了。隻能在眼睛都無法眨一下的狀態下,目睹這出慘劇。


    「名偵探的心髒就由我收下了。這麽一來,我將變成獨一無二的存在。」


    接著,海拉從希耶絲塔的屍塊中抽回右手。


    她掌心上盛著一顆還在跳動的心髒。


    「希耶、絲塔……」


    當著隻能愕然注視的我麵前,海拉首先將手伸入自己已經被挖開一個洞的左胸,取出舊的心髒。接著她毫不遲疑地將其捏碎,以希耶絲塔的心髒塞入自己的左胸替代。而這顆新的心髒猶如一開始就該待在那個位置般,倏地沒入她的身體。


    僅僅不過如此。


    隻憑這麽簡單的動作,希耶絲塔的心髒就被海拉奪走了。


    「終於取得配得上這個身體的心髒了。之後父親大人一定會……」


    海拉滿足地喃喃說著,對希耶絲塔的遺骸看也不看一眼。隨後她轉身仰望後方的天空,那裏已浮現一輪慘白的明月。


    「希耶絲塔……」


    我在強烈的虛脫感中,走向希耶絲塔身邊。大概是目的已達成之故,海拉的心靈控製也解除了。我幾度被破碎崎嶇的地麵絆倒,最後終於抵達搭檔的遺體跟前。


    「希耶絲塔。」


    我雙膝跪倒,抱起那血跡斑斑的遺體。她的身體是那麽嬌小、纖細。這回,不必再檢查呼吸也知道希耶絲塔已經死了。我用手掌幫她闔上無法瞑目的雙眼,並以指腹拭去濺到白皙臉龐上的鮮血。


    「希耶絲塔。」


    我再度呼喚她的名字。


    沒有回應,這是理所當然的。


    偵探已經死了。


    「……嗚…………!」


    本來以為我不會哭的。畢竟,這家夥既不是戀人也不算朋友,隻不過是彼此利害關係一致的工作夥伴。希耶絲塔這個人,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可是,為什麽呢?


    不論怎麽擦,希耶絲塔的臉龐都不斷被水滴沾濕。


    「……對不起。」


    我以顫抖的手,輕撫希耶絲塔躺在我臂膀裏的頭。


    然而,希耶絲塔果然還是什麽也沒回應。


    「還來。」


    因此,我代替她向海拉要求。


    讓希耶絲塔的遺體輕輕躺回地上,我絞盡殘餘的力氣站起身。


    「還來?還什麽?」


    海拉轉過身,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那顆心髒是屬於希耶絲塔的,還回來。」


    「這可沒得商量。這顆心髒已經是我的了。」


    海拉說著並將手放在左胸上。


    一瞬間,我內心好像有什麽繃斷了。


    「不準用你的髒手碰希耶絲塔……!」


    等回過神,我的雙腿已經自己動了起來。這具身軀,以及骨骼、肌肉、鮮血,都無法容忍那家夥繼續活著。我抽出小刀,撲進海拉懷中。


    「真搞不懂你啊。」


    海拉用軍刀的護手擋開小刀,同時皺眉。


    「我們剛見麵時,你應該說過吧──你是那種隻相信自己的人。」


    我的刀刃揮舞了無數次……但就在過程中,海拉彷佛很無奈地用佩劍砍向我的右臂,我的小刀因此脫手落地。既然如此,我就改用左手的拳頭。


    「……真拿你沒辦法。你的拳頭根本碰不到我。」


    海拉的《紅眼》再度亮起,我的身體又動彈不得了。


    「而且現在,你都已經渾身是血了,卻隻有緊握的拳頭還不肯鬆開。想狠狠揍我一頓的你,布滿血絲的雙眼竟比我的眼珠更紅。」


    那是為什麽呢──海拉問。


    「這股憤怒來自何方?這就是剛才你……你們所說的,羈絆嗎?」


    你──海拉再度質問我。


    「你究竟是她的什麽人?」


    我高舉的拳頭無法再往前移動。大概是失血過多的緣故感覺有點腿軟,在這種狀態下,我鞭打不肯工作的腦袋努力思考。


    我究竟是希耶絲塔的什麽人。


    就算海拉沒問,我長期以來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對希耶絲塔而言,我算是怎樣的存在。


    可惜,事到如今已無法得知了。亡者不會開口說話。希耶絲塔對我是怎麽想的,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揭曉答案的方法。


    ──就算這樣好了。


    我以恍惚的腦袋思索著。


    那假使反過來問,答案又是如何?


    我是怎麽看待希耶絲塔的?


    那一天。


    在距離地麵一萬公尺的高空上我們邂逅了,這三年來持續不斷地旅行著。


    ……老實說,我都快煩死了。


    由於我這種容易被卷入麻煩的體質,我比誰都更喜愛平凡的日常,希望能一直沉浸在溫吞安逸的生活中。結果卻被那家夥強製拖出來──本來以為隻是在校慶園遊會跳出窗子從天而降,但最後卻是跳進了這種非日常的旅程中。


    拜托饒了我吧──我都不記得自己有幾次對神……對名偵探這麽祈求了。


    喂,你知道這三年我有幾度瀕臨死亡關頭嗎?


    受了幾次傷,卷入幾場槍戰,三天三夜粒米未進,在有熊出沒的山上野營,追蹤殺人魔,被綁架,被監禁,與《人造人》戰鬥,與《生物兵器》戰鬥,遇到一大堆不講理的情況,被搭檔臭罵「你這家夥,是笨蛋嗎」──


    另外,還不知道笑了幾次?


    或許別人不知道吧,希耶絲塔雖然總是裝作一副冷靜的樣子,但其實笑點很低。而且她很少讓我看見她直率大笑的樣子,每次隻要一想笑,就刻意把臉背對我,花了整整數十秒才把臉轉回來說──「你這家夥,是笨蛋嗎」。而我看到她這種反應,總會忍不住笑起來,直到希耶絲塔不爽為止,這幾乎是固定的流程了。那家夥的性格,真是意外地孩子氣啊。


    自己可以捉弄別人,反過來就不行。不擅長撒謊,也不擅長與人來往。早上爬不起來,睡午覺也爬不起來。愛打瞌睡,食量大。我買來的兩個蛋糕,如果被我先挑選她就會生氣,甚至最後兩個都被她吃掉。看她吃得很幸福的樣子,我不禁露出傻笑,她見我這種反應,就會用叉子叉起草莓倏地塞到我嘴邊。


    希耶絲塔就是這樣的家夥。


    跟世界之敵戰鬥的名偵探?


    這並非希耶絲塔的本質。


    沒錯。


    我隻是覺得希耶絲塔是個有趣的家夥,所以才跟她一起行動罷了。


    在這三年間,艱辛、痛楚、苦澀的滋味我的確嚐到不想再嚐了。


    然而,在這一千遍的不講理當中,我卻笑了一萬遍。


    跟希耶絲塔,一起開懷大笑。


    「我跟希耶絲塔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


    我是怎麽看待希耶絲塔的?」


    這些問題的答案,打從一開始我就非常清楚了吧。


    全身的力量恢複了。所謂的腎上腺素爆發大概就是這麽回事。我的骨骼發出摩擦聲,肌肉顫動,血液彷佛要沸騰。但這些我都毫不在意,就算弄壞了身體也沒關係──我隻不過,在此時此刻,想為希耶絲塔報仇罷了。


    「洗腦,被突破了……」


    瞪大一雙紅眼的海拉身影,重新回到我的視野。


    緊接著我死命揮動被鮮血沾濕的左臂,同時大喊出那再也無法傳達給搭檔的思念。


    「她當然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


    我緊握的拳頭已逼近海拉,她的臉孔近在咫尺了。


    但就在即將擊中前──


    「雖然很感謝你這番愛的告白,不過你打算傷害心愛的人的臉龐嗎?」


    (插圖019)


    一個聽來讓人莫名懷念的嘲諷說話聲,在我耳邊響起。


    ◆再一次,前去與你相會


    霎時之間,我還搞不懂這個說話聲是從哪發出的。


    「……嘎?」


    而海拉本人似乎也是如此,隻見她麵無表情地歪著腦袋動也不動。


    可是,剛才發生的事的確非常奇怪。


    那個謎樣的說話聲,跟如今佇立在我眼前的這號人物,音質是幾乎一致的。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當我的腦海像這樣被問號填滿時,佇立在眼前的軍服少女,手裏的佩劍也頓時脫手落地。然而,對這個明明是她自己做出的動作,她本人卻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那簡直就像從剛才開始,她的嘴巴跟身體就不聽自己的意誌使喚一樣。


    「什……麽……這個是。」


    海拉的臉發出痙攣。


    緊接著下一秒,她右邊的眼珠由赤紅轉為碧色。


    「希耶絲塔,是你嗎?」


    海拉的左半張臉依舊充滿驚愕,但另一半張臉,卻直直地凝視著我。


    這下子我終於確信──希耶絲塔還活在海拉的身體裏!


    「這種,蠢事,怎麽,可能……」


    海拉的紅色眼珠,試圖瞪著就在隔壁的藍色眼珠。


    「無法,原諒……竟然,擅自……把我的身體,搶走……」


    「閉嘴。現在是我在跟他說話。」


    語畢,眼前的她緊閉上雙眼。等再度睜開眼時,她的兩邊眼睛都變成碧色了。


    「希耶絲塔,你……」


    「害你哭了呢。」


    沒錯了,她就是希耶絲塔。


    盡管是借用海拉這一仇敵的身體,至少希耶絲塔可以跟我對話。


    此一事實令我的雙腿顫抖,眼角更猛然一熱。


    希耶絲塔,還活著。


    「希耶絲塔,我……」


    「助手,快沒時間了仔細聽好。」


    但希耶絲塔並沒有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而是對我繼續說道。


    「老實說,我的心髒是特製品喔。舉個例子,我可以把自己的意識保存在心髒中,即便像這樣進入他人的身體也能繼續維持自我。」


    「這……」


    聽起來很接近記憶轉移的現象。在器官移植的時候,曾出現捐贈者的記憶和興趣嗜好被受贈者繼承的案例,這種事在世界各地都出現過報告。


    海拉奪取希耶絲塔的心髒後,希耶絲塔的記憶和意識也以半移植的形式進入了海拉的身體中。因此就像現在這樣,希耶絲塔可以借用海拉的身體說話──


    「我雖然製定了許多策略,但要在真正的意義上打敗海拉果然還是很難。」


    「……!希耶絲塔,所以你才!」


    「嗯,隻能用這招了。我入侵海拉的身體壓製她的意識,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對抗海拉的手段。」


    ……唔!照這麽說的話,剛才希耶絲塔是故意的……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怎麽可能,這種事太愚蠢了吧!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嗎?真正的名偵探是在事件發生前就預先解決了──因此最後結果會這樣,我很久以前就預判到了。」


    「這種事,這種事,怎麽可以!你竟然打從一開始就……」


    打從一開始,就眺望到了終點嗎?


    既然如此那為何……為何不……


    「如果我先說了,你就會阻止我啊。」


    希耶絲塔用海拉的臉孔露出寂寞的笑容。


    「有件事想拜托你。」


    「……不要。」


    「聽我說。」


    「我拒絕。」


    「你這家夥,是笨蛋嗎?」


    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了──說到這,希耶絲塔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潛入這個身體,壓製海拉凶惡的意識。這麽一來,愛莉西亞的人格一定會再度從這個身體裏覺醒。」


    「……!愛莉西亞!?」


    「嗯。畢竟這個身體繼承了地獄三頭犬的能力……這麽說你懂了吧?」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神話中的地獄看門犬有三顆頭,也就是說在這個身體裏一共可以擠三個人。除了愛莉西亞跟海拉,現在又加上了希耶絲塔。


    「或許她又會失去記憶也說不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尋求她的協助──將來總有一天要打倒《spes》。」


    這才是希耶絲塔所準備的真正秘計。


    除了打倒海拉還要單獨保存愛莉西亞,這是唯一一個高明的辦法。


    「唔!可是,這麽一來你又該怎麽辦?愛莉西亞的人格醒來後,你的意識就會跟海拉一塊消失吧!我不允許……這種事我絕對不允許!」


    為了救出愛莉西亞而犧牲希耶絲塔,這不是我想要的解決方式!


    不論什麽樣的形式都行,就算變成我的敵人也行。


    隻要你、你的意識依然繼續存活在某處,那我就能接受。


    因此,我不允許你擅自這麽做!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希耶絲塔再度露出空虛的笑容。


    「不過,放心吧。愛莉西亞擁有我所缺乏的東西,你一定可以跟她順利共事的。」


    回想看看那兩周的時光──希耶絲塔溫柔地告訴我。


    「唔,不要擅自把話題推動下去!我根本還沒……」


    但,就在這時,我的雙腳突然發出劇烈顫抖。


    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嗎?不,不是……有什麽東西這麽香?


    我突然有種心情舒暢的感覺,大腦也陷入一片朦朧。此外在模糊的視野前方,自《生物兵器》參宿四的屍骸中,綻放出了好巨大、好巨大的花朵。


    是花粉。


    氣味香甜的花粉,乘風飄了過來。


    「……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呢──希耶絲塔彷佛很困窘地笑道。


    三年前……對喔。在三年前的那場校慶園遊會中,發生了《花子同學》事件。在我所就讀的中學大為肆虐的那種藥物源頭──正是這花粉。


    「所以那種藥是從那家夥屍體長出的花提煉的嗎……」


    既然這樣,那等下會發生什麽情況,就算我拒絕也不得不承認了。


    「不要……我不想、忘記……」


    攝取這種花粉後最先出現的副作用──就是記憶障礙。而我現在吸了這麽多花粉,相當於服下大量藥物。搞不好,這三年間的記憶,包括關於希耶絲塔的事,全都會──


    「你放心吧。」


    借用海拉肉體的希耶絲塔或許是擁有對花粉的抗藥性吧,她依然可以用自己的雙腿站立,還有餘力攙扶腿軟的我。


    「嗯,或許會稍微忘掉一些經過也說不定……好比,剛才在這裏發生的事,以及我所說的內容等等。」


    但即便如此──她帶著微笑說道。


    「你是不會忘掉我的,也絕不會放棄使命。你會一邊歎息著『太不講理了』,一邊跟愛莉西亞繼續工作下去。」


    「這種事,不可以……我拒絕……」


    我已經無法保持站姿,隻能癱軟地蹲在原地。我的視野越發變得狹隘,能聽到的聲音也越來越遙遠。


    「我就是,你的助手……不可能……成為其他人的,搭檔……」


    「……哈哈,謝謝你最後還說了這麽令人開心的話。」


    她把手擱在癱坐於地麵的我肩上,果然還是露出了那種柔和的微笑。


    這也是花粉副作用所帶來的幻覺嗎?本來那張臉應該是屬於仇敵海拉的,但如今映入我眼簾的,的確是三年來常相伴於左右的搭檔的臉。


    「我不想,忘掉……對你,我……一直……」


    「我不是說了會沒事的嗎?因為比起自己,我們都更加信賴對方。」


    「……所以,你要我,相信……你說的話?」


    「對極了。至今為止,我有出過錯嗎?」


    ……是啊,沒有。一次也沒有。


    無論哪一次你都是正確的。簡直正確過頭了。


    所以我才希望──你偶爾能猜錯一次。


    然而,我的喉嚨已經發不出那些言語了。


    「雖然等下次你睜開雙眼時,我一定已經不在了。」


    堅強地活下去吧。


    是我的錯覺嗎?希耶絲塔看似在哭泣。


    那家夥應該是不會哭的才對。


    是因為身體不是自己的嗎?


    豆大的淚珠不停自臉頰滑落,希耶絲塔揪住我的雙肩叫喊著。


    「──聽好囉?


    ──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就算意識被凶惡的敵人奪走,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


    ──或許,這會花上好長一段時間!


    ──可能是一周!


    ──可能是一個月!


    ──也可能是一年!


    ──那恐怕將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但我一定會!


    ──用這個身體再一次前去與你相會!


    ──我絕對,絕對會!」


    聽到這,我的身體終於完全倒向了地麵。


    最後在眼裏的希耶絲塔臉龐,是一張被淚水濡濕的笑容。


    (插圖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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