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偵探已死(偵探已經死了) 作者：二語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四月二十四日 希耶絲塔
「你來了。代號──希耶絲塔。」
這天，受《聯邦政府》召喚的我來到位於英國的密佐耶夫聯邦大使館，在一間大房間中望著投影機映出的影像。
既然會特地把人叫到這裏來，我本來還以為對方本人應該也會在這地方的。然而她看來還是老樣子，隻會從遙遠的異國透過影像見麵。這位身著和服、臉戴麵具的政府高官掩藏著自己的表情對我說道：
「自從上次你就任《名偵探》那時候以來，很久沒有這樣麵對麵交談了吧。那之後可有什麽變化？」
明明遮著自己的臉還敢講什麽麵對麵，而且那聲音中也聽不出什麽真的在關心我的感覺。
不過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這種程度而已。從各種危機之中保護世界──《調律者》與《聯邦政府》是以這點為最大且唯一的目的，相互構築起工作上的關係。
「是的，好久不見了──艾絲朵爾。」
我站在房間中，叫出這位《聯邦政府》高官的代號。
「我受你們任命為《名偵探》之後大約過了一年。然而不管多了什麽頭銜，我要做的事情都不會有改變。」
我對於艾絲朵爾無趣的問候如此回應後，影像中的她輕輕笑了一聲。在那麵具底下，她此刻究竟帶著什麽樣的表情？從聲音聽起來的印象她應該相當高齡，但同時也流露出一種老奸巨猾的感覺。
「討伐《原初之種（席德）》。我們同樣也期望身為《名偵探》的你能夠達成這項任務，不過你和那之間究竟有什麽關係？」
艾絲朵爾提出這樣的疑問。
沒錯，我正式成為《調律者》之前，本來就以個人身分在追查《原初之種》。因此無關乎《名偵探》的頭銜，我賦予自己的使命就是討伐以《原初之種》為首的《人造人》。
隻不過自從獲得《調律者》的身分之後，在許多事情上都變得方便了許多。像是在光天化日下攜帶槍械這種事，若隻是一般民眾的身分肯定難以實現吧。因此我對於現在與《聯邦政府》共事的這個狀況並不會感到難受。
「你對於《原初之種》有什麽個人恩怨嗎？」
見到我保持緘默，高官艾絲朵爾又再次如此詢問。
「……誰曉得呢？我隻是在基因層次上被賦予了打倒那家夥的使命而已。」
為何會對於《原初之種》如此執著，老實講連我自己都難有答案。不過我的記憶缺少了某一年中幾個月份的內容。我認為那之中想必隱藏有什麽秘密，隻是到目前為止，那段失去的記憶還沒有恢複的跡象。
即便如此，深植於我身體的本能依然記得敵人那危險的氣味。就這樣追查著《原初之種》的同時，我不知為何也反過來被各式各樣的組織追捕……或許因為如此，在所到之處解決了一樁又一樁的事件，結果我不知不覺間被賦予《調律者》的頭銜，正式受到任命負責打倒《原初之種》的工作。
「然後呢？今天究竟有何貴幹？」
我對艾絲朵爾這麽詢問，把對話拉回正題。畢竟在討伐《原初之種》的任務上，目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再說，我也沒聽過自己有什麽義務必須報告任務進度。
甚至應該講，《調律者》和《聯邦政府》之間鮮少會有這樣直接聯絡的機會才對。即便是在《調律者》們集合召開的《聯邦會議》上，政府人員也很少露臉。我們《調律者》本來應該是這樣一個獨立的組織。
「嗯，關於這點，代號──希耶絲塔。」
結果艾絲朵爾頓時語氣嚴肅地又叫了我一聲之後……
「我想請你到日本一趟。」
「……日本？為何是我？」
在那個亞洲的島國究竟有什麽？目前應該沒有接到什麽《原初之種（席德）》潛伏於那地區之類的情報才對。
「我希望《名偵探》去逮捕一個男人。」
艾絲朵爾這麽表示後，畫麵上的影像忽然切換。
映出來的是一名頭發卷翹、下巴蓄胡，年約三十五到四十歲左右的男性照片。腳套髒皮鞋，身穿皺襯衫，一頂紳士帽戴得遮住上半臉，從帽簷下隱約露出的眼睛綻放著莫名愉悅的光彩。即使我嚐試回溯自己的記憶，依然對這男人沒有任何印象。
「──丹尼布萊安特。」
艾絲朵爾將男人的照片留在畫麵角落，自己重新回到影像中。
「這男人曾經是我方的人員，為政府效勞過，但現在被認為有間諜的嫌疑。大約一年前，他帶著關於我們《聯邦政府》的機密情報逃亡，而最後被人目擊的場所就在……」
「日本，是嗎？」
聽到我這麽問，艾絲朵爾輕輕點頭。
「沒錯，後來我們雖然花了一年的時間透過各種策略持續搜索，但目前依然得不到什麽線索。因此務必希望你也把力量借給我們。」
原來如此，根據丹尼布萊安特帶走的機密情報內容而定，這事態的確可能相當於我們《調律者》必須出麵解決的《世界危機》。不過……
「一年前我被任命為《調律者》的時候有聽過，通常應該是一名《調律者》負責對應一項重大危機才對。」
這個世界同時麵臨著無數的危機，而基本上《調律者》都是專門負責自己分配到的一項工作。雖然也有像《情報屋》之類為其他《調律者》提供協助的存在，不過那總括來講也算是專心負責一項工作。
然後我──也就是現任的《名偵探》被賦予的任務應該是破壞《原初之種》才對。但現在卻又分配給我另一項完全無關的使命……要我追捕逃亡到日本的間諜，而且竟然還是由政府提出要求，這樣沒問題嗎？
「所以說，這是我個人提出的委托。」
結果艾絲朵爾態度一轉，用彷佛麵露笑容的聲音說道：
「偵探希耶絲塔，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委托。」
……原來如此。我對她這樣的手法不禁讚歎。
這一年多來，我在追查《原初之種》下落的同時，也從事著不知道能否算普通的偵探工作。這應該也是我被指名為《名偵探》的主要原因。但話說回來……
「竟然必須仰賴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我的年紀在某些國家甚至還是接受義務教育的階段。對於這樣一名稚氣的少女，這個老奸巨猾的高官究竟會咬住不放到什麽程度？
「你說你是小孩？以相當於一般人十倍的密度活過來的存在，並不能和普通的少年少女用相同尺度來度量吧？」
「就算你講的是精神年齡上的意思，也不要擅自把我設定成年過百歲的老太婆好嗎？」
「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年齡增長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由於發言人物怎麽也難以信任的緣故，讓我實在無法坦率接受她這主張。
如果同樣一句話是出自《情報屋》口中，我也許就會感到認同吧。我記得那個人活過的歲月是人類平均壽命的兩倍，而且這個世界上想必也充滿各種年紀還小的我看不見的景色吧。
「……知道了，我接受你的委托。」
即使有些令人難以釋懷的部分，但既然是透過對偵探提出委托的形式，我也沒轍了。
而且尋人正是偵探的拿手領域。我立刻將丹尼的長相烙印到腦中。用不著對方特地把資料傳過來，這點程度的事情我也可以記得住。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聽你鬼扯。雖然有種好像被對方巧妙哄騙的感覺，但不管怎麽說，反正我剛好也有想去日本看看的念頭。或許這是個好機會吧。
「……為什麽我會想要去日本？」
我腦中不經意閃過這樣的疑問。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以來都隱約抱著這樣的念頭，可是仔細想想卻沒有相對應的理由。為什麽我會對那個國家莫名感到懷念？
「我會為你準備後天出發的機票。可以請你在那之前打點好行李嗎？」
艾絲朵爾大概沒聽到我的自言自語，在畫麵的另一頭敲打起鍵盤。
「不，訂明天最早的班機就行了。」
聽到我這麽表示，她暫時停下手。
「我的行李隻有一個旅行箱。隨時都做好準備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那真是可靠。」
隻不過，我今晚可能要去一趟倫敦的那座鍾塔。畢竟接下來要和住在那裏的學妹分開一段時間。現在這個時代，即便分隔兩地其實依然有很多聯絡手段，但我想還是最起碼辦個道別派對再走會比較好。雖然我覺得她應該會對我大哭一場。
不，那女孩搞不好早有預知到這樣的未來。但前提必須是如果我前往遠方這種事，對她來說堪稱為世界危機就是了。
「話說回來，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我如此叫住畫麵另一頭準備離開房間的政府高官。
「那個叫丹尼布萊安特的男子究竟是帶著什麽樣的機密情報消失蹤影的？」
兩人之間頓時沉默了幾秒鍾。
會讓政府高官特地透過「個人請求」的手段搜索的間諜，究竟掌握了關於《聯邦政府》什麽樣的重大秘密？如今既然答應承接工作，我本來希望對方起碼會把這種程度的情報告訴我。但是……
「現在還不能透露，是嗎？」
艾絲朵爾的麵具默然不語。
但是那樣的無言讓我得出了答案。
「那麽至少當我把他帶到這裏來的時候告訴我答案。」
這就當作是這樁委托的酬勞──我如此補充說道。
從工作的重大程度來想，這等要求應該還在容許範圍才對。
「你果然一點都不是小孩子。」
艾絲朵爾冷笑一聲。
「不，本人還隻是個喜好玩扮家家酒的孩童。」
故意用敬語回應的同時，我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話說……」
我猜想高官應該還在背後的畫麵中瞪著我，於是如此詢問：
「請問在密佐耶夫聯邦的生活如何呢？」
現場再度陷入沉默。對方沒有回答。
既然這樣，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了。於是我依然背對著畫麵踏出步伐。
「當然，這裏的生活非常美好。」
結果對方朝著我的背……
「我希望有一天也可以招待你過來呢。」
說出了這樣一句肯定不是真心話的發言。
後來我前去拜訪住在鍾塔的可愛學妹，告訴她我要暫時離開這個國家一段時間（不出所料哭了一場的她真的很可愛）之後，便回到租借的公寓房間收拾自己的行李。
由於這裏是原本就有附家具家電的房間，讓我很快辦完退租手續，接著隻要把私人物品全部塞進旅行箱便準備完成了。明天早上要做的事情就是前往機場而已。
「這座城市的風景也暫時都欣賞不到了吧。」
我打開房間窗戶，望著皎潔的滿月照耀的街景，忍不住如此呢喃。雖然把寶貝學妹獨自留在這裏令人有些於心不忍……但不管怎麽說，考慮到今後如果要正式與《spes》展開戰鬥，這趟名義上為派遣出差的旅行或許恰巧是個好機會吧。
「冷下來了。」
這個時期英國的夜風還很冷。於是我關起窗戶，拉上窗簾。
差不多也該就寢了。萬一大言不慚地說過自己隨時都做好準備結果卻沒趕上班機，會把名偵探的臉都丟光的。我想著這樣的事情，轉身走向床鋪──的瞬間，忽然感覺背後吹來一陣風。明明我剛剛才關上了窗戶才對。
「門窗要記得關好喔？夜晚可是有狼出沒的。」
看來是我忘了上鎖嗎？不，那種程度的東西在他麵前想必一點效果都沒有吧。我不禁歎著氣繼續走向床鋪，鑽進被窩中。
「假裝沒聽到也太過分了吧。還是說，你在暗示狼可以偷襲你沒關係嗎？」
這男人還是老樣子，油嘴滑舌。
我隻能無奈地撐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對入侵者說道：
「你不是什麽狼人而是吸血鬼才對吧──史卡雷特。」
身著一襲白色西裝的那名男子站在幽暗的房間角落，背靠著牆壁。嘴角還沾有紅色的鮮血。
「嗯？哦哦，不好意思。但我可沒有殺掉任何人喔？」
史卡雷特注意到我的視線，立刻如此辯白並拿出手帕擦掉血漬。
「我隻是請對方稍微分一點點血液給我罷了。要是連這樣都禁止，我可就沒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啦。」
他表示「這也無可厚非吧？」向我說明自己的正當性。我知道他那樣的生活方式並非出於自願，再說我也沒資格判斷他那行為的是非。
「然後呢？你這麽晚來找我有什麽事？」
我輕輕打著嗬欠如此詢問。
雖然說，他本來就隻會在夜晚現身就是了。
「丈夫來拜訪妻子需要什麽理由嗎？」
又來了，就是這個。我和他初次見麵是在一年前我首次參加《聯邦會議》的時候。以《調律者》來說遠比我資深的他自從在那次會議上見到我之後，有事沒事就會來找我講話，如今甚至像這樣完全變成了一個跟蹤狂。據說他現在是以倫敦為活動據點，但理由總不會是因為我在這裏吧？
「你現在幾歲了？小心被人叫作蘿莉控喔。」
再說，我根本還不到可以結婚的年齡。雖然這點可能要看各個國家的法律規定啦。
「看在吸血鬼眼中，人類全部都是小孩子啊。」
史卡雷特露出裝模作樣的笑臉。
他的老毛病就是明明一點也不帥氣，卻總喜歡像那樣露出做作的笑容。
「要當我的新娘，絕對條件是必須強大。而你充分符合這項條件。」
是嗎？要說同為女性的《調律者》，風靡應該在我之上才對。
「如何？隻要你願意當我的女人，我就把世界的一半分給你。」
「你rpg玩太多了啦。」
我這麽拒絕求婚後，史卡雷特又輕笑一聲走近窗邊。
接著……
「上頭那些家夥似乎跟你講了什麽話是吧？」
他語氣改變了。那應該是在講我今天和艾絲朵爾之間的那場麵談。看來這才是他想講的正題。
「你難不成躲在影子裏偷聽？」
「哈！這身體可沒方便到那種程度。」
如果真的像幻想世界中的吸血鬼一樣能夠透過影子移動該有多輕鬆啊──史卡雷特說著，麵露苦笑。他其實隻是能夠讓別人看起來像那麽一回事而已，並非真的有辦法消失在影子中。
讓他重現那種能力的，是他平時收在身體中的一對翅膀。據說可以呈現幾億種不同明暗模式的那對翅膀，會透過曲折光線欺瞞別人的視覺，讓史卡雷特看起來有如從黑暗中忽然出現或消失。將吸血鬼這種非現實的存在創造出來的是科學力量。沒錯，讓他們這些吸血鬼誕生到世上的其實是──
「我們可不是那些家夥的奴隸。」
在窺見夜景的窗邊，史卡雷特注視著我。
他口中的「那些家夥」想必是指《聯邦政府》的高官們。雖然不曉得他當時是隔著一道門聽到聲音還是透過什麽方法竊聽的，不過他似乎對於我和艾絲朵爾之間的那段對話感到不太能接受的樣子。
「本來《聯邦政府》和《調律者》應當是彼此對等且互相獨立的組織。可是他們竟然對你下命令，可見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內幕。」
……不對，與其說不能接受，他這態度應該是……
「如果那些家夥透過什麽不當的方式逼迫你服從，我就把他們──」
「不用擔心。」
我婉拒了史卡雷特恐怕準備講出口的提議。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接下這份工作的。身為一位偵探。」
並不是站在《名偵探》的立場。
「不管什麽時代，所謂的偵探都是這樣正經八百啊。」
史卡雷特做作地聳起肩膀。
隻要看到那樣的動作，就會讓人覺得他其實跟人類也沒什麽差別。雖然我不曉得吸血鬼聽到這種感想會不會高興就是了。
「但你也沒必要那麽勉強自己。反正所謂的正義使者除了我們《調律者》之外，在這世界上還多得是。就算有個人稍微偷懶一下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看來史卡雷特並沒有正確理解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我會這麽想絕非因為自己是個《調律者》。我始終是按照自己個人的使命感在行動……不，就史卡雷特的想法來說，他大概是在告訴我同樣沒必要被那種正義感所束縛吧。但不管怎麽說……
「謝謝你為我擔心。」
聽到我這麽說，史卡雷特好像很驚訝地稍微睜大金色的眼睛，接著……
「要放走你果然還是太浪費了。」
他彷佛感到惋惜什麽似地眯起眼睛注視我。
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落入過你手中就是了。
後來他又一如往常地浮現裝模作樣的笑容，伸出黑色的翅膀。
「你要走了？」
對於似乎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完的吸血鬼，我這麽叫了一聲。
「今天又要去殺掉同類嗎？」
那就是身為《調律者》、身為《吸血鬼》的史卡雷特被賦予的使命。
「沒錯，為了大義。」
明明對於《聯邦政府》的人應該很反感的史卡雷特。
明明那樣主張沒有必要被正義束縛的他。
為什麽會在大義的名分之下接受殺害同類的工作？
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那個答案呢？
「你口中所謂的大義，實際上是為了誰存在的？」
吸血鬼巨大的背影如今什麽也不說。
然而曾經聽說過他的計畫的我，已經知道了幾件事情。
第一，保持活人的狀態並不能成為他所謂的《新娘》。
第二，他口中講的「把半個世界分給你」絕非什麽妄言。
第三，在《聖典》中已經確定，他將來會成為《世界之敵》。
然後接下來是我的推測。
假設有一天我打倒了《原初之種（席德）》，到時候會賦予《名偵探》的下一道使命恐怕是──
「歪曲的世界軌道總有一天會被修正。」
史卡雷特接著把手放到窗戶上，最後轉回頭留下一句話：
「到時候消失的會是哪一邊。真希望心愛的新娘可以見證結果啊。」
◆四月二十六日 希耶絲塔
結束從英國出發的空中之旅，抵達機場入境大廳的我首先必須做的事情，就是拖著行李箱不斷應對電話。
「知道了……嗯。嗯，那麽就直接把出租店麵租下來吧。」
約十二小時的飛行結束後，等待我的工作是一通一通回撥這段期間累積下來的未接來電。不過現在這就是最後一通了。由於我想接下來應該會逗留日本一段期間，所以在這裏準備了一個住處。
「──到日本了。」
通完電話，機場的吵雜聲這才進入我的耳中。
想當然，那些聲音全部都是日文。不知道為什麽，我莫名有種懷念的感覺。以前我的確也來過日本幾次，但是有什麽印象深刻到足以令人湧現鄉愁的回憶嗎？
正當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種事情時……
「哇噗！」
哇噗？
我把視線往下移，發現在我腹部的高度有個小女孩的臉蛋。
看來她剛才到處亂跑結果順勢撞上了我。
「你還好嗎？沒事喔。不痛，不痛。」
我搶在對方回應之前就這麽說著，並且配合她的視線高度蹲低身子。
這女孩大概五歲左右。看起來應該像麻糬般柔軟的臉頰泛紅著，讓我立刻知道她應該會哭出來。
「……爸爸，不見了。」
原來如此，是走失兒童。所以她才會著急地到處跑吧。
而且她的聲音也有點沙啞，總覺得直接把她帶去服務台莫名讓人有種於心不忍的感覺。
「和姊姊過來這邊吧。」
機場大廳人多嘈雜，於是我牽著少女的手讓她坐到一旁的空椅子上，並且從自動販賣機買來一罐飲料交給她。結果她頓時眼神閃閃發亮，用雙手握著罐子大口喝了起來。或許口渴的關係吧，可以聽到她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好喝嗎？──正當我想開口這麽問她的時候忽然注意到，我從剛才就很自然地用日文在講話……對了，印象中我以前也會像這樣用日文和朋友講話。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對日本這個國家感到懷念吧。
「……朋友？」
講日文的、朋友。
那究竟是誰？
我有那樣的朋友嗎？
「姊姊？你還好嗎？沒事喔。」
女孩子感到奇怪地歪著小腦袋注視我。
唉，居然讓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反過來擔心我，也太沒出息了。
「你是在什麽地方跟爸爸走散的呢？」
我為了不要讓對方感覺自己遭到質問，盡可能用柔和的語氣如此問道。
「禮品店附近。爸爸每次都一下子就不曉得跑到哪裏去。」
結果少女始終主張走失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
「我問過店裏的人，他們說爸爸連錢包都放在櫃台就不見了。」
看來她依然堅持要以父親走失的前提講下去的樣子。
不過女孩接著拿出的皮包中有一張寫了應該是住址與電話號碼的紙條。真是用心的父親。既然如此，隻要撥電話給紙條上寫的號碼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了。於是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然而……
「打不通呢。」
大概因為正在著急尋找女兒，沒有注意到來電鈴聲吧。
真希望全人類都獲得心電感應能力的時代快點到來呀。
「真不曉得爸爸有沒有事。」
女孩臉上又開始浮現不安的神情。
她的嘴角沾有巧克力，手上還有點心的包裝袋。應該是在試吃或購買伴手禮的時候跟父親走散的。
「我們去禮品店找找看吧。」
就在我這麽牽著少女的手起身的時候……
「啊，媽媽！」
少女放開我的手，奔向一名女性麵前。原來如此，跟她一起來的人不是隻有父親，也有母親呀。
看來這次沒有偵探出場的份了。不過這樣其實也好。於是我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離開。
「找到爸爸囉。」
然而那位母親的發言讓我頓時僵住腳步。回頭一看，一名看起來還年約四十歲左右的男性麵露苦笑說著「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並加入那對母女的對話。
──年輕型失智症。
走失的人真的不是那位少女，而是父親。然後應該是那位母親在哪裏找到他並且把他帶回來的吧。
也就是說，剛才裝在錢包裏那張寫有住址與電話號碼的紙條，恐怕也是為了當失智症患者走失時可以應對的預防措施。剛才隻因為是年幼兒童講的話，我就擅自套用自己的常識建構故事了。
「這種表現，以偵探來說不及格呢。」
我對自己做出不合格的評分。
還不行。距離完美無缺還太遙遠了。這雙手還不足夠把快要墜落懸崖的委托人拉上來，這對眼睛還看不見受困在瓦礫堆下痛苦難過的人們。
現在的我必要的能力，想必是對常識抱持懷疑。
不，正因為是常識，所以才難以產生懷疑的念頭吧。
那麽究竟該怎麽做才好？就是思考。思考，再思考。建立假說，付諸實行，肯定還會再失敗個一次，然後才總算得到答案。像這樣日複一日，讓自己更新升級，成為一名能夠守護委托人利益，實現委托人心願的偵探。
「做好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事吧。」
目送那個家族離開後，我再度拿出自己的手機。
來到日本的我被賦予的工作，是搜索並逮捕一年前下落不明的一位名叫丹尼布萊安特的男子。
然而就現況來說，我連一點線索都沒有。首先來創造一個獲得線索的契機吧。我如此決定後，打電話給某位認識的人物。
「喂？要不要現在一起去喝個茶呢？」
過了一個小時後。
我搭計程車抵達下一個目的地，很快和剛才打電話的對象會合了。接著兩人便感情融洽地辦起一場茶會……本來的預定應該是這樣才對。
「虧你能夠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我麵前呀。」
但這裏是警察局的會客室。坐在我對麵的茶會對象，極為不悅地用手指敲了好幾下桌麵。
「別說那麽冷淡的話嘛。我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是啦，好到以前還互相廝殺過。」
結果對方──這位紅發的女刑警突然拔出手槍對準我。
不論現在還是以前，感覺會被殺掉的都隻有我呀。
「你要拔槍也稍微考慮一下場所比較好吧？」
「很幸運的是，這房間裏沒有裝監視攝影機。」
「槍聲還是會被聽到喔。」
「我有裝滅音器，沒問題。」
「把公家配發的槍枝擅自改造已經是大問題了吧？」
結果對方依舊眼神很不爽地用力把身體靠到沙發背上。
這位言行舉止怎麽看都難以想像是個警察的女性──名叫加瀨風靡。
她表麵上的身分的確是日本的女性警察沒錯，不過她同時擁有另一個台麵下的身分是活躍於世界各地的《暗殺者》。加瀨風靡和我同樣是《調律者》之一。
她身為《暗殺者》的工作主要是按照《聯邦政府》的指令暗殺目標，而曾經就是那個目標的我，以前經曆過一段被她到處追殺的日子。
我個人是覺得彼此已經可以把過去那些恩怨都忘得一乾二淨，身為相同立場的存在今後應該能夠攜手合作、友善相處的。然而風靡似乎至今依然對我心懷鬼胎的樣子。
「到頭來你不但逃離我手中，如今甚至也成為了《調律者》之一。上頭的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她不滿的情緒接著又指向另一個目標。本來下令暗殺我的政府人員，後來卻又態度一轉把我納入旗下──這點似乎讓風靡感到難以接受，態度氣憤地點燃一根雪茄。
「我倒想反過來問你是怎麽讓心境上達成妥協的？你現在可是被曾經盯上自己性命的家夥們肆意使喚喔？」
原來如此。的確啦，如果隻把那部分斷章取義來看，或許會感覺我是個非常好騙、好利用的女人。不過……
「把我曾經像那樣被政府盯上性命的事實也納入思考，其實讓我對於自己一直苦思的某項問題建立了一項很重大的假說。」
聽到我這麽說，風靡似乎為了推測這段發言的意圖而目不轉睛地注視我。
「當初被你們盯上性命的時候，我正以個人身分在追查《原初之種（席德）》。這對於世界來說應該也是正義的行為才對，可是身為正義象徵的你們卻要殺掉我，讓我感到非常難以理解。」
（插圖011）
我是說最初啦──如此補充說道後，我喝了一口紅茶滋潤喉嚨。
「但仔細思考後，我便推測出是否自己存活下去可能反而會對《原初之種》形成利益──對，我是讓《原初之種》繼續存活的容器。所以你們才會在我真的成為容器之前試圖把我殺掉。」
我的記憶中欠缺了幾個月份的內容。那恐怕是我與《原初之種》一起在某座可能是那群人建造的設施中生活過的記憶。然而被風靡他們盯上性命之後，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是被當成《原初之種》的容器受到培育的可能性。
「因此我其實反而很感謝你們。多虧你們差點把我抹消，讓我推理出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然後《聯邦政府》試圖透過殺害我，間接導致《原初之種》枯死……可是我卻意外地一次又一次從《暗殺者》手中逃脫，因此他們才決定乾脆讓我加入《調律者》的行列，賦予我討伐《原初之種》的使命。這樣歸納就能知道，他們的想法其實並不矛盾。
「還真是成熟的思考方式。」
風靡一臉無趣地從口中吐出白煙。
那麽接下來跟她講講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吧。
「隻不過有件事讓我感到在意。」
我這麽一說，風靡就把視線轉過來。
「上頭的人因為知道我是《原初之種（席德）》的容器，所以對你下達暗殺指令。那麽他們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件事實的呢？」
舉例來說，可能是藉由據說能夠預言各種世界威脅的巫女的《聖典》。但我聽過那東西應該即便是政府人員也無法輕易閱覽才對。
而且上次艾絲朵爾的態度看起來似乎不曉得我和《原初之種》究竟有什麽恩怨的樣子，那會不會隻是演技？或者單純是她也還沒有被什麽人告知真相而已？
「你難不成想叫我去調查那些事情？」
今天來找我是為了這個目的嗎──風靡說著，明顯露出一臉嫌麻煩的表情。
「不，至少我很清楚現在並不是去執著那種問題的時候。」
我的大目標終究是打倒《原初之種》。
而說到近期的工作就是……
「──丹尼布萊安特。」
聽到我說出這個名字，風靡一瞬間停下動作，接著在菸灰缸中揉熄雪茄。
「你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嗎？」
即使我認為沒有必要特地確認這點，但還是如此詢問。
據說一年前突然在日本失蹤的《聯邦政府》前專屬間諜。
我不認為在日本當警察而且又是《調律者》的風靡會不曉得這號人物。
「你也被迫接下了這樁麻煩事呀。」
風靡說著，深深歎一口氣。
「也就是說，你之前也一樣？」
「是沒錯，但我跟他們講我很忙，所以中途把案子扔回去了。」
「……原來如此，結果那案子現在就落到我手上。」
看來這個人就是害我必須千裏迢迢到日本出差的遠因。
「關於丹尼布萊安特，你知道些什麽？」
既然是前任負責人，應該最起碼掌握了一些情報才對。
「那家夥大約三年前來到日本，然後在一年前左右消失了蹤影。」
「那段期間的動向呢？不是指間諜工作，我是說他表麵上的身分。」
「好像在做類似私家偵探的工作。」
就跟你一樣──風靡輕笑一聲。
也就是說他從事偵探工作的同時，背地裏在政府雇用下也在從事某種活動。
而他來到日本應該也是為了那個台麵下的工作吧。關於這部分恐怕是機密情報，就算去問艾絲朵爾大概也得不到答案。
「他似乎也沒有固定的辦公室，究竟透過什麽方式承接委托則是不明。」
「那住處呢？再怎麽說總該有個睡覺的地方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其實我自己也經常居無定所就是了。
「那家夥看起來是自由隨興到處周遊的樣子。若隻論他曾經逗留過的痕跡，日本全國各地可以找到很多處。如今那些地方全都人去樓空，而在這座城市也有他逗留過的紀錄。」
風靡拿出一台筆記型電腦，調出丹尼布萊安特即便隻是暫時性但最起碼有準備過住處的地點列表給我看。範圍南至衝繩，最北或許該說理所當然直到北海道。至少他在日本的那兩年中，完全沒有居住在固定場所的跡象。
的確，丹尼布萊安特不論台麵上的職業或台麵下的身分，想必都需要講究那樣的通融彈性。邋遢的胡須、皺塌的襯衫、鬆垮的領帶，但眼神中卻莫名綻放愉悅的光彩。他本身在個性上應該也是個相當自由奔放的人物。即便沒有真的見過麵，我還是在腦中列出了目標人物的基本資料。
「──不，這些都隻是常識。」
我立刻搖搖頭。
不能被常識局限思考。
他是個不注重儀容打扮、沒有固定住處、職業也不詳的自由人。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表示那些就是他的本質。他隻是故意讓別人這麽想的可能性也充分存在。然後……那樣看似個自由人的他，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單身。
「丹尼布萊安特有家人嗎？」
因為是間諜，因為沒有特定住所──光透過這些情報就斷定他沒有家族還言之過早。
「就我所知，這男人居住在日本的那段期間並沒有可依的親人。」
不過──風靡說著，不知為何露出她今天看起來最感到可恨的表情，提起了據說被丹尼看上眼的某位少年：
「丹尼布萊安特以前在這座城市，似乎和某位問題兒童一起生活過的樣子。我自己本身現在也不曉得被那小鬼惹過多少麻煩事……反正機會難得，你也好好記住吧。那個教人火大的臭小鬼名叫──」
◇四月二十七日 君塚君彥
這天，我一如往常被卷入了一場飛車追逐之中。
「嗚喔……！」
雖然說是一如往常，就算在經驗上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身體是否能夠跟得上這個狀況又是兩回事了。
現在的情景簡直有如動作片中的一個橋段。
在一輛擋風玻璃早已破損的跑車中，我坐在副駕駛座緊抓著車頂把手，忍受激烈的搖蕩。
「哈哈！其他車子看起來就像停在那裏啊。這就是所謂的神馳狀態嗎？」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中，還是有個完全不會看氣氛的家夥。坐在我旁邊握著方向盤的這個男人一邊拉開與追逐對手的距離，一邊愉快大笑。
「那是他們被逆向行駛的我們嚇得停下車子了啦！」
無視紅綠燈又超速。
雖然沒有撞到人，但我們這台隻能說是失控車輛的車子，正以嚇人的速度急馳在大馬路上。
「逆向？在我出生的國家車子本來就要靠右邊走啊。」
「這裏是日本！拜托你差不多也該記住這──」
就在這瞬間，車體猛然切換方向衝到對向車道。
「嗚！你害我差點咬到舌頭了！」
「哈哈，是嗎！那麽下次為了預防這種狀況，你也準備好兩片舌頭（注：雙關語。日文中「二枚舌」意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吧。」
「我覺得你先改掉那種愛耍嘴皮的毛病比較好吧，丹尼！」
我用埋怨的眼神看向駕駛座。
這男人名叫丹尼布萊安特。
是幾年前某一天突然現身自稱是我親戚的身分保證人。
他當時忽然把我從兒童保育設施領養出來，讓我住進掛在他名義下的一間公寓，但他本人卻經常外出不知跑到哪裏去。每個月隻會回家一、兩次，而且總是買些奇奇怪怪的紀念品回來，可說是個充滿謎團的流浪人。除了來自美國、年近四十以外，關於他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
至於那樣的丹尼從事的職業，這同樣也隻是他自稱──萬事屋。守備範圍從幫忙鄰居尋找失蹤貓咪，乃至解決警方放棄調查的殺人懸案。雖然我不曉得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實，不過他的原則似乎是隻要誰有需要，不管在哪裏都會前去幫忙，不管什麽工作都會做的樣子。也因為這樣，他在日本各地，不，世界各地擁有好幾間房子，其中一間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接近我，但我還是為了活下去而利用丹尼布萊安特，藉由偶爾幫忙他帶回來的工作賺取自己的生活費。
隻不過，我對於他同樣抱有很大的不滿。例如夏天他會把我帶到無人島上，滔滔不絕地對我講述野外求生的蘊奧之處。冬天則是帶著我爬雪山，讓我親身體認人類的渺小。而且他總愛發表一堆類似人生哲學的東西，但老實講我一點都無法產生共鳴。一切原因都要歸咎於丹尼布萊安特這個男人粗枝大葉的個性與形跡可疑的特質。
「受不了，那些家夥也太纏人了吧。」
丹尼透過後照鏡確認追捕著我們的對手，並拿出打火機點燃香菸。
「明明囤積了那麽多財產，我隻是稍微動用一點點居然就派出整個錢莊的人追殺。」
到底是閑著沒事做還是死要錢啊──丹尼說著，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偷人東西的一方也沒資格講那種話就是了。」
「哈哈！我隻是接到重新分配財產的委托而已啦。」
我們現在被好幾台黑色轎車追殺的理由──簡單來講就是丹尼偷走了他們的錢。話雖如此，但他的目的並不是貪圖私利。正在追我們的那群家夥是俗稱的地下錢莊，而被那群人騙錢的受害者委托丹尼，請他把那些錢搶回來。如果要總結得好聽一點，或許可以說丹尼是現代版的義賊鼠小僧。然而……
「就算要把錢拿回來，難道就沒有比較聰明的做法嗎？例如偷偷轉開保險櫃的轉盤鎖再回收裏麵的東西之類的……」
實際上這次的做法是讓我偽裝身分，扮成客人光顧那間地下錢莊。然後就在對方要從保險櫃拿錢的時候，丹尼張開煙霧入侵金庫，把那些錢搶了出來。
「不管過程如何，反正都有打開保險櫃，那不就好了？」
重要的是裏麵的東西和結果啊──丹尼說著大笑起來。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大多數狀況中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啦。」
「真是個在關鍵部分都依靠他人的男人。」
「哈哈，我隻是信任別人罷了。」
……唉，他又這樣隨便下結論。
然而他那麽做的結果，就是這場已經持續了一個小時以上的飛車追逐。總是在各種地方與人結怨的丹尼經常會像這樣遭到什麽人追殺，而我也老是會被卷入其中。
「會被人追捕，就代表自己是個值得人家追捕的人物啊。」
然而丹尼卻莫名其妙感到很自豪地用手指摸著胡子，咧嘴一笑。
「太膚淺了。你這句名言比柏油路上的水灘還要膚淺。」
「哈哈！反正終究隻是話語。就算有什麽比無底沼澤還要深奧的名言，被那種話語束縛得什麽事都沒辦法做才叫真的愚蠢啦。」
人講出來的話語可別隨便信任──丹尼說著這樣絲毫不加以修飾的發言。這男人還是老樣子，總是愛講一堆聽起來煞有其事的大道理。
「你這家夥真的很不愛笑耶。」
始終麵朝前方握著方向盤的他，忽然對我說出這樣一句怨言。
「你從以前到現在有真的笑過一次嗎？」
「少管我。這就是我的基本表情啦。」
「哈！那隻是你自己那樣想而已吧？」
丹尼把方向盤一切，讓車子從大道轉進岔路。
「人根本很難知道真正的自己是怎樣，搞不好你其實是個會笑得更親切的小鬼喔。」
誰曉得？我喜歡的幫派電影中常見的黑色幽默對話，我倒是不管看幾次都會捧腹大笑就是了。
「隻要我還繼續受你拖累，被你耍得團團轉，我的表情就頂多隻會苦笑啦。」
「哈哈，真是不可愛的徒弟！」
「你說誰什麽時候當你的徒弟了？」
「嗯？哦哦，對了。應該說兒子？」
「那更不可能。難道你要說我的本名是君塚布萊安特君彥嗎？」
我這張天生黑發的日本臉，不管怎麽看都跟這個形跡可疑的大叔一點都不像。說真的，他為什麽要自稱是我親戚啦？
「我們之間的確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可是你精神上的父親……呃～不，果然還是叫《師父》比較帥氣嗎？」
丹尼說著，開懷大笑起來。
悠哉無慮是好事啦，但照這樣子有辦法甩掉追兵嗎？
「放心吧，你現在有我跟著。」
丹尼就像要一掃我心中的不安似地對我亮出皓齒。
我是不是應該跟他說：就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才讓我很不安啊。
「我跟你講，小鬼。你仔細聽好。」
然而丹尼卻不等我開口吐槽，單手扶著方向盤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你今後想必還會遇上各式各樣的敵人。幫派分子、間諜、教人作嘔的罪犯甚至難以想像的巨大邪惡。」
「什麽敵人，照你這樣講，我往後的人生到底會變成什麽鬼樣子？」
「你光是現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如此囉，這種飛車動作片根本隻是小事一樁。」
那可真是前途堪憂──我說著，臉上浮現招牌苦笑。
不管怎樣，也沒必要在生日快到的時候讓我被卷入這樣的事件中吧。
「不過，你放心吧。」
丹尼又再度強調跟剛才同樣一句話。
「今後當你被卷入各式各樣的事件、遭遇各式各樣的敵人、麵臨各式各樣的危機時，肯定會有人現身陪伴在你身邊。這是已經決定下來的事情。」
後來我們好不容易脫離了險境，現在丹尼的車子正停在一間房子旁的道路上。
「這就是委托人的家嗎……」
我透過副駕駛座的車窗望著那棟老屋子。
丹尼從地下錢莊回收的錢，似乎有一部分原本是住在這裏的家族長久以來支付的利息。錢莊透過違法利率從這家族剝削的金額高達三百萬，而丹尼從錢莊偷出來的那筆錢現在就裝在車後座的一個手提箱中。
當然，這種金錢遊戲不管形容得再好聽都依然是犯罪，隻要被抓到就會當場完蛋。至少絕對不能讓委托人與丹尼之間的關係曝光。被黑道或警察抓的工作隻要交給自己一個人承擔就好──這是丹尼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雖然據他本人說，他至今一次都沒被抓過就是了。
「我倒希望別把我當成替死鬼啊……」
我坐在副駕駛座小聲埋怨。
至今我也遇過好幾次當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被追殺丹尼的敵人盯上的經驗。這次我也不禁擔心是否會變成那樣，而把視線轉向駕駛座。
但是──
「安靜。」
丹尼臉上帶著一反往常的嚴肅表情如此說道。
於是我趕緊豎耳傾聽，發現好像從遠方傳來什麽聲音。
──是那間屋子。有女性憤怒大叫的尖銳聲音，以及摔破碗盤的聲響。稍遲一拍後，還有小孩子哭泣的聲音。
「家中鬧不和啊。」
我立刻明白這點。既然是個經濟上有困難的家庭，會變成這樣也不奇怪。
像我以前住的那間設施，也經常收留一些從那種境遇中受到隔離保護的小孩。
「明明還是大白天卻窗簾緊閉。大概是有什麽不想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坐在旁邊的丹尼分析著現在那個家庭中發生的狀況。
「庭院也完全沒有整理，證明這個家的人無論在時間或心情上都缺乏餘裕。父母如果處於那樣的狀態，情緒發泄的標的就會是──」
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我準備接著問丹尼「接下來要怎麽做？」的時候，卻忍不住被嚇到。
坐在旁邊的他，側臉看起來靜靜充滿憤怒。
「小孩子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丹尼這麽說著，彷佛在瞪什麽人似地眯起眼睛。
「而對於小孩子來說，他們隻有父母。」
可是──丹尼如此呢喃，在已經停下的車中用力緊握方向盤。
乍聽之下很單純的這句話，仔細想想其實講述著真理。父母在經營社交生活上擁有除了家庭以外的世界，參與在其他的人際關係之中。
然而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子隻有父母，隻能看著父母的背影成長。小孩子們……我們能夠依靠的對象，隻有自己的父母。
「可是我卻──」
丹尼的雙眼注視著遠方。
他偶爾──真的隻是偶爾──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不過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其中的理由。
「怎麽辦？要聯絡警察嗎？」
既然如此，我隻能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情。
於是我拿出手機。隻要打給我熟悉的那個派出所應該就比較好講話吧。
「不，就算警察來了，也是治標不治本。而且不管什麽時候，能夠解決問題的終究是這個啊。」
丹尼大概是心情稍微鎮定下來了，或者可能是感到放棄了吧。他用手指比出代表錢幣的手勢，臉上浮現領悟世間道理似的苦笑。然後……
「怎樣？我看起來像不像個律師？」
他摸一摸自己下巴的胡須，透過後照鏡整理自己的儀容。看來他打算以律師的身分將回收的錢遞交給對方的樣子。
「如果說是萬年虧錢的律師事務所所長，或許勉強有人會相信吧。」
若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的律師，首先應該要從擦亮皮鞋、換一套新西裝開始做起。
「不過，把這些錢交給對方真的沒關係嗎？要是被抓到蹤跡，讓錢莊的家夥們找上這個家怎麽辦？」
到時候本來就家庭失和的這個家究竟會變成怎樣……我認為這樣的負麵想像絕不是什麽杞人憂天。
「哦哦，關於這個問題嘛，接下來一段期間都會有人監視這個家的狀況，所以不用擔心。」
丹尼說著，指向車外。結果我看到剛好有一名身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子經過那棟房子門前。
「每個小時經過這個家門前的行人a，那就是他們這次的工作。」
丹尼解說著讓人聽不太懂的內容，同時伸手抓起放在後座的手提箱。
「而且現在的首要工作，是解決正發生在我們眼前的吵架啊。」
他說著，把手伸向車門……
「前途無量的小孩子們的生命必須優先於一切問題。」
把上半身轉過來的他，對我露出若有深意的笑臉。
「那我呢？」
這次因為你接下的這份工作，搞不好會讓還是小孩子的我今後被地下錢莊的人追殺喔？
「哈哈，你就當作是我信任你的證明吧。你不會那麽輕易就死的。」
丹尼講著這種隨便敷衍的話，開門下車了。
是啊，多虧你那樣的信任，讓我總是自己一個人過得很自由啦。
◆四月二十八日 希耶絲塔
「嗯，效果超乎預期呢。」
我將今天早上送達的某件物品裝備起來後，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忍不住讚歎。
已經瞧了十年以上的這張臉，沒想到不需要透過任何整形手術竟然就能變得如此判若兩人。現在的我不管看在誰眼中，應該都是個二十多歲快三十的日本女性。隻要再把平常穿的連身裙換成別的服裝，恐怕連熟人都會認不出是我吧。
「不愧是《發明家》，成果真是令人滿意。」
我用指尖輕撫自己的臉……不，應該說是附著在肌膚表麵的變裝麵具。
完全服貼整張臉甚至讓人沒有穿戴感的這東西，簡直有如在臉上施加了電影的特效化妝一樣。
現在身為偵探的我被賦予的任務，是在這個異國之地搜索逃亡中的間諜。既然如此，對偵探來說的基本原則就是必須隱密行動，因此我才會拜托熟人幫忙準備了這個麵具。
至今為止《發明家》也幫我製作過幾樣方便的道具，這下乾脆像個真的偵探一樣湊齊七種道具，或許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其他還需要什麽呢？果然不能少了槍吧。」
但如果隻是普通的槍就沒意義了。外觀最好也要比我現在用的東西還要帥氣。性能上隻要交給《發明家》，應該就不會造出什麽太奇怪的玩意。
「身高用隱形增高鞋有沒有辦法瞞混過去呢？」
雖然靠這麵具沒辦法連身材都改變，不過剩下的部分隻要用些小道具掩飾應該就行了。聲音則是透過變聲器就能盡情改變。這下總算可以正式開始工作了。於是我愉快地離開洗手台前，回到店麵。
「好像收集得也太隨便了一點。」
在這間麵積不算大的老舊店內，到處擺滿了我這幾天收集來的各種藝術品與古董。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得到一項情報顯示我在搜索的目標──丹尼布萊安特不知是個人興趣或什麽原因，經常會搜集這類的東西。
當然這隻是有做總比沒做好的程度而已，我也不是真的期待隻要自己喬裝成一名古董店的店長，他就會現身在我麵前。即便如此，藉由讓自己盡量貼近目標，應該還是可以看出什麽景象。同樣基於這個想法，我才會決定住在日本的這段期間，要在這座據說丹尼布萊安特曾經生活過的城市租借一間店麵，暫時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活動據點。
「好啦，接下來該怎麽做？」
這幾天下來，我所做的事情，終究隻是最起碼的事前準備而已。正式的調查工作從現在才要開始。我想首先還是應該從上次風靡提到的那位名叫君塚君彥（kimizuka kimihiko）的少年著手吧。
據說那位丹尼布萊安特曾經關照過的少年k不知該不該說是巧合，現在也依然住在這座城市的樣子。於是我為了再度探聽關於少年k的情報，打電話給風靡。
「喂？關於你上次提過那位體質上容易被卷入事件的少年……」
『我在忙，掛了。』
結果電話才接通三秒，就被對方用不愉快的聲音掛斷了。
但緊接著對方又馬上打回來。
『不準再跟我提到那家夥的事情。』
「被你講成這種地步，反而讓我更有興趣了呢。」
我甚至希望今天就能馬上見到他。
『哈！如果想見到那臭小鬼，你根本不用特地去找他，隻要在街上走走自然就會遇上啦。』
這恐怕是指風靡上次也講過的事情。據說那位少年k具有容易被卷入各種事件的體質。換言之，隻要在發生事件的場所就必定能看到少年k。
話雖如此，但是會那麽恰巧有事件發生在這座城市嗎？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風靡大概察覺我的疑惑而歎著氣說了一句『要找事件的話，可是多到讓人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並列舉出幾件她手頭上正在處理的案件給我聽。
『就是這樣，我現在忙得很。剩下的事情你就自己去親眼見證吧。』
她說著，語氣疲憊地掛斷電話。
究竟是幹過什麽事情，會被警察討厭到這種地步？我對於那位素昧平生的少年k終究還是湧起興趣的同時，忍不住苦笑。
不過既然沒辦法繼續靠正牌警察幫忙──
「那就隻好靠假貨了。」
後來過了一個小時。
「嗯，果然進行得很順利。」
在市政廳很快就查出少年k現在住處的我，心情愉悅地走在路上。
結果有一名中年婦女與我擦身而過的同時，忽然對我慰勞一句：「辛苦您了。」
會這樣的理由隻有一個，就是我的打扮。現在的我不管怎麽看都是一名女警。我不但用那個變裝麵具改變了自己的長相，平常為了潛入各種場所搜查而收集的服裝也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我的作戰計畫相當單純，就是假扮成警察來到市政廳，說明是為了搜查而問出關於少年k的個人情報。這時候派上用場的還有一個證件。這是由《聯邦政府》發行的東西，能夠賦予我各式各樣的資格。例如進入一般民眾無法進入的區域，或是順利獲得公家機關提供情報等等。如果想要以最短路徑完成偵探的工作，這堪稱是不可或缺的道具。
「那麽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角色扮演成警察嗎？」
這是一種養眼福利啦──我對虛構的提問如此回答，同時抵達目的地的公寓。
接著走上生鏽的樓梯，在聽說是少年k居住的房間門前按下門鈴……但是沒有回應。
「嗯，想當然門也鎖著呢。」
我姑且嚐試轉動門把，但果然打不開門。房間的電度表隻有緩慢轉動，可見也不是故意假裝不在家。不過信箱並沒有塞滿傳單，因此可以推測住戶應該有定期回家。
「對了，是去上學呀。」
今天是平日。由於我自己沒有就讀學校，結果不小心忘了這點。既然如此，到這個學區的學校去找人應該比較快……不，既然都到這裏來了，總覺得直接離開也很浪費。身為偵探，應該讓所有行動都具備意義才行。
閱讀懸疑小說的時候，途中若有深意地登場的人物或道具，卻直到結局都沒有被回收伏筆就會讓人感到不太舒暢。同樣的道理，我希望對自己的所有行動都負起責任，讓它們具備某種意義。對，因為我是個偵探。
「所以說，讓我打擾一下囉。」
我利用一把特殊的鑰匙，光明正大地入侵少年k的家。
這把鑰匙是我剛就任《名偵探》的時候，《發明家》交給我的萬能鑰匙。據說除非是電子鎖，否則沒有任何一扇門是這把鑰匙打不開的。在習慣上似乎代代的《名偵探》都會獲得這把鑰匙的樣子。
「從這裏開始就是偵探的工作了。」
例如《名偵探》或《暗殺者》等職位，是在其他《調律者》的協助下親自站上前線的存在。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分工合作下進行活動。雖然說現在我準備要做的，並不是那麽大規模的事情就是了。
如此這般，我趁著主人不在家，進入房間試著尋找丹尼布萊安特留下的痕跡。
廚房有沒有洗的杯子，微波爐上麵剩下兩片吐司。起居室有脫下來丟在一旁的居家服。房間中充滿生活感，可見這裏果然平常都有住人，隻是現在暫時出門而已。
另外還有一點令人在意的是──這間麵積不算大的起居室中到處都是古董和旅遊紀念品。像裝飾在櫃子上的這個木雕熊，我想肯定不是少年k的興趣吧。難不成丹尼布萊安特現在還住在這裏嗎？若真如此，我認為風靡不可能沒有發現這點才對……
不過既然有這些東西擺放在這裏，至少可以證明那個男人曾經存在。我這麽想著，重新仔細觀察房間各處。隻要能找出什麽空酒罐或菸蒂之類的東西，除非少年k是個不良少年，否則就能當成丹尼布萊安特現在還住在這裏的證據了……然而我即使翻過垃圾桶也沒有找到這類的東西。
順道一提，從壁櫥中倒是找出了刊登有大量泳裝女性照片的雜誌，但我覺得這應該是少年k的私人物品，因此幫他整齊放回書架上。
「再找下去應該也沒東西吧。」
於是乎，我沒有得到證物。
那麽接下來要調查的就是證言了。
我如此判斷後離開房間，這次真的動身前往少年k的地方。
「既然住處在這裏，表示……」
雖然我不曉得少年k就讀的中學是私立還是公立，但總之就從距離最近的學校開始依序調查吧。隻要有這套製服和這個證件，探聽情報的效率應該會很好才對。
──就在我想著這種事情並前往最近的一間中學的途中，事件發生了。
「哇、喔！」
從一棟住商大樓中忽然闖出一道人影，差點跟我相撞。
是一名年輕男子。身著花俏的西裝，理一個大光頭。從打開的胸襟可以看到衣服底下的身體有刺青。這類型的人物隻要見到像我這樣的警察，通常都會把視線別開。可是──
「你是警察嗎！？裏頭有人掛啦！」
出乎預料的，這男人卻向我求助起來。他睜大眼睛，用發抖的手指向住商大樓的一間窗簾敞開的房間。看來事件應該發生在三樓。
於是我不等男子幫忙帶路，便徑自衝入大樓。然後兩階並成一階奔上樓梯，打開一間看起來像貸款公司的店門。
「──！」
在房間深處有一名身高約一百九十公分的大塊頭男子倒在地上，左胸流著鮮血。
另外在他旁邊還站著一名嬌小的少年。
手中握著一把刀的他，側臉看起來莫名寂寞而沉悶。
那表情彷佛看開一切，不，甚至像是放棄了什麽一樣。
「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為何我會首先提出這個問題，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或許是看到那樣彷佛獨自一個人被遺留在世界上──充滿悲傷又吸引目光的側臉，讓我變得比起任何問題都更想優先知道他的名字。
（插圖012）
「我的名字、叫──」
下個瞬間，我回想起那位紅發的女刑警講過的話。
如果想見到他，隻要在街上走走就行了。
「君塚君彥。」
這就是我和少年k的邂逅。
「你來了。代號──希耶絲塔。」
這天，受《聯邦政府》召喚的我來到位於英國的密佐耶夫聯邦大使館，在一間大房間中望著投影機映出的影像。
既然會特地把人叫到這裏來，我本來還以為對方本人應該也會在這地方的。然而她看來還是老樣子，隻會從遙遠的異國透過影像見麵。這位身著和服、臉戴麵具的政府高官掩藏著自己的表情對我說道：
「自從上次你就任《名偵探》那時候以來，很久沒有這樣麵對麵交談了吧。那之後可有什麽變化？」
明明遮著自己的臉還敢講什麽麵對麵，而且那聲音中也聽不出什麽真的在關心我的感覺。
不過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這種程度而已。從各種危機之中保護世界──《調律者》與《聯邦政府》是以這點為最大且唯一的目的，相互構築起工作上的關係。
「是的，好久不見了──艾絲朵爾。」
我站在房間中，叫出這位《聯邦政府》高官的代號。
「我受你們任命為《名偵探》之後大約過了一年。然而不管多了什麽頭銜，我要做的事情都不會有改變。」
我對於艾絲朵爾無趣的問候如此回應後，影像中的她輕輕笑了一聲。在那麵具底下，她此刻究竟帶著什麽樣的表情？從聲音聽起來的印象她應該相當高齡，但同時也流露出一種老奸巨猾的感覺。
「討伐《原初之種（席德）》。我們同樣也期望身為《名偵探》的你能夠達成這項任務，不過你和那之間究竟有什麽關係？」
艾絲朵爾提出這樣的疑問。
沒錯，我正式成為《調律者》之前，本來就以個人身分在追查《原初之種》。因此無關乎《名偵探》的頭銜，我賦予自己的使命就是討伐以《原初之種》為首的《人造人》。
隻不過自從獲得《調律者》的身分之後，在許多事情上都變得方便了許多。像是在光天化日下攜帶槍械這種事，若隻是一般民眾的身分肯定難以實現吧。因此我對於現在與《聯邦政府》共事的這個狀況並不會感到難受。
「你對於《原初之種》有什麽個人恩怨嗎？」
見到我保持緘默，高官艾絲朵爾又再次如此詢問。
「……誰曉得呢？我隻是在基因層次上被賦予了打倒那家夥的使命而已。」
為何會對於《原初之種》如此執著，老實講連我自己都難有答案。不過我的記憶缺少了某一年中幾個月份的內容。我認為那之中想必隱藏有什麽秘密，隻是到目前為止，那段失去的記憶還沒有恢複的跡象。
即便如此，深植於我身體的本能依然記得敵人那危險的氣味。就這樣追查著《原初之種》的同時，我不知為何也反過來被各式各樣的組織追捕……或許因為如此，在所到之處解決了一樁又一樁的事件，結果我不知不覺間被賦予《調律者》的頭銜，正式受到任命負責打倒《原初之種》的工作。
「然後呢？今天究竟有何貴幹？」
我對艾絲朵爾這麽詢問，把對話拉回正題。畢竟在討伐《原初之種》的任務上，目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再說，我也沒聽過自己有什麽義務必須報告任務進度。
甚至應該講，《調律者》和《聯邦政府》之間鮮少會有這樣直接聯絡的機會才對。即便是在《調律者》們集合召開的《聯邦會議》上，政府人員也很少露臉。我們《調律者》本來應該是這樣一個獨立的組織。
「嗯，關於這點，代號──希耶絲塔。」
結果艾絲朵爾頓時語氣嚴肅地又叫了我一聲之後……
「我想請你到日本一趟。」
「……日本？為何是我？」
在那個亞洲的島國究竟有什麽？目前應該沒有接到什麽《原初之種（席德）》潛伏於那地區之類的情報才對。
「我希望《名偵探》去逮捕一個男人。」
艾絲朵爾這麽表示後，畫麵上的影像忽然切換。
映出來的是一名頭發卷翹、下巴蓄胡，年約三十五到四十歲左右的男性照片。腳套髒皮鞋，身穿皺襯衫，一頂紳士帽戴得遮住上半臉，從帽簷下隱約露出的眼睛綻放著莫名愉悅的光彩。即使我嚐試回溯自己的記憶，依然對這男人沒有任何印象。
「──丹尼布萊安特。」
艾絲朵爾將男人的照片留在畫麵角落，自己重新回到影像中。
「這男人曾經是我方的人員，為政府效勞過，但現在被認為有間諜的嫌疑。大約一年前，他帶著關於我們《聯邦政府》的機密情報逃亡，而最後被人目擊的場所就在……」
「日本，是嗎？」
聽到我這麽問，艾絲朵爾輕輕點頭。
「沒錯，後來我們雖然花了一年的時間透過各種策略持續搜索，但目前依然得不到什麽線索。因此務必希望你也把力量借給我們。」
原來如此，根據丹尼布萊安特帶走的機密情報內容而定，這事態的確可能相當於我們《調律者》必須出麵解決的《世界危機》。不過……
「一年前我被任命為《調律者》的時候有聽過，通常應該是一名《調律者》負責對應一項重大危機才對。」
這個世界同時麵臨著無數的危機，而基本上《調律者》都是專門負責自己分配到的一項工作。雖然也有像《情報屋》之類為其他《調律者》提供協助的存在，不過那總括來講也算是專心負責一項工作。
然後我──也就是現任的《名偵探》被賦予的任務應該是破壞《原初之種》才對。但現在卻又分配給我另一項完全無關的使命……要我追捕逃亡到日本的間諜，而且竟然還是由政府提出要求，這樣沒問題嗎？
「所以說，這是我個人提出的委托。」
結果艾絲朵爾態度一轉，用彷佛麵露笑容的聲音說道：
「偵探希耶絲塔，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委托。」
……原來如此。我對她這樣的手法不禁讚歎。
這一年多來，我在追查《原初之種》下落的同時，也從事著不知道能否算普通的偵探工作。這應該也是我被指名為《名偵探》的主要原因。但話說回來……
「竟然必須仰賴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我的年紀在某些國家甚至還是接受義務教育的階段。對於這樣一名稚氣的少女，這個老奸巨猾的高官究竟會咬住不放到什麽程度？
「你說你是小孩？以相當於一般人十倍的密度活過來的存在，並不能和普通的少年少女用相同尺度來度量吧？」
「就算你講的是精神年齡上的意思，也不要擅自把我設定成年過百歲的老太婆好嗎？」
「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年齡增長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由於發言人物怎麽也難以信任的緣故，讓我實在無法坦率接受她這主張。
如果同樣一句話是出自《情報屋》口中，我也許就會感到認同吧。我記得那個人活過的歲月是人類平均壽命的兩倍，而且這個世界上想必也充滿各種年紀還小的我看不見的景色吧。
「……知道了，我接受你的委托。」
即使有些令人難以釋懷的部分，但既然是透過對偵探提出委托的形式，我也沒轍了。
而且尋人正是偵探的拿手領域。我立刻將丹尼的長相烙印到腦中。用不著對方特地把資料傳過來，這點程度的事情我也可以記得住。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聽你鬼扯。雖然有種好像被對方巧妙哄騙的感覺，但不管怎麽說，反正我剛好也有想去日本看看的念頭。或許這是個好機會吧。
「……為什麽我會想要去日本？」
我腦中不經意閃過這樣的疑問。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以來都隱約抱著這樣的念頭，可是仔細想想卻沒有相對應的理由。為什麽我會對那個國家莫名感到懷念？
「我會為你準備後天出發的機票。可以請你在那之前打點好行李嗎？」
艾絲朵爾大概沒聽到我的自言自語，在畫麵的另一頭敲打起鍵盤。
「不，訂明天最早的班機就行了。」
聽到我這麽表示，她暫時停下手。
「我的行李隻有一個旅行箱。隨時都做好準備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那真是可靠。」
隻不過，我今晚可能要去一趟倫敦的那座鍾塔。畢竟接下來要和住在那裏的學妹分開一段時間。現在這個時代，即便分隔兩地其實依然有很多聯絡手段，但我想還是最起碼辦個道別派對再走會比較好。雖然我覺得她應該會對我大哭一場。
不，那女孩搞不好早有預知到這樣的未來。但前提必須是如果我前往遠方這種事，對她來說堪稱為世界危機就是了。
「話說回來，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我如此叫住畫麵另一頭準備離開房間的政府高官。
「那個叫丹尼布萊安特的男子究竟是帶著什麽樣的機密情報消失蹤影的？」
兩人之間頓時沉默了幾秒鍾。
會讓政府高官特地透過「個人請求」的手段搜索的間諜，究竟掌握了關於《聯邦政府》什麽樣的重大秘密？如今既然答應承接工作，我本來希望對方起碼會把這種程度的情報告訴我。但是……
「現在還不能透露，是嗎？」
艾絲朵爾的麵具默然不語。
但是那樣的無言讓我得出了答案。
「那麽至少當我把他帶到這裏來的時候告訴我答案。」
這就當作是這樁委托的酬勞──我如此補充說道。
從工作的重大程度來想，這等要求應該還在容許範圍才對。
「你果然一點都不是小孩子。」
艾絲朵爾冷笑一聲。
「不，本人還隻是個喜好玩扮家家酒的孩童。」
故意用敬語回應的同時，我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話說……」
我猜想高官應該還在背後的畫麵中瞪著我，於是如此詢問：
「請問在密佐耶夫聯邦的生活如何呢？」
現場再度陷入沉默。對方沒有回答。
既然這樣，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了。於是我依然背對著畫麵踏出步伐。
「當然，這裏的生活非常美好。」
結果對方朝著我的背……
「我希望有一天也可以招待你過來呢。」
說出了這樣一句肯定不是真心話的發言。
後來我前去拜訪住在鍾塔的可愛學妹，告訴她我要暫時離開這個國家一段時間（不出所料哭了一場的她真的很可愛）之後，便回到租借的公寓房間收拾自己的行李。
由於這裏是原本就有附家具家電的房間，讓我很快辦完退租手續，接著隻要把私人物品全部塞進旅行箱便準備完成了。明天早上要做的事情就是前往機場而已。
「這座城市的風景也暫時都欣賞不到了吧。」
我打開房間窗戶，望著皎潔的滿月照耀的街景，忍不住如此呢喃。雖然把寶貝學妹獨自留在這裏令人有些於心不忍……但不管怎麽說，考慮到今後如果要正式與《spes》展開戰鬥，這趟名義上為派遣出差的旅行或許恰巧是個好機會吧。
「冷下來了。」
這個時期英國的夜風還很冷。於是我關起窗戶，拉上窗簾。
差不多也該就寢了。萬一大言不慚地說過自己隨時都做好準備結果卻沒趕上班機，會把名偵探的臉都丟光的。我想著這樣的事情，轉身走向床鋪──的瞬間，忽然感覺背後吹來一陣風。明明我剛剛才關上了窗戶才對。
「門窗要記得關好喔？夜晚可是有狼出沒的。」
看來是我忘了上鎖嗎？不，那種程度的東西在他麵前想必一點效果都沒有吧。我不禁歎著氣繼續走向床鋪，鑽進被窩中。
「假裝沒聽到也太過分了吧。還是說，你在暗示狼可以偷襲你沒關係嗎？」
這男人還是老樣子，油嘴滑舌。
我隻能無奈地撐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對入侵者說道：
「你不是什麽狼人而是吸血鬼才對吧──史卡雷特。」
身著一襲白色西裝的那名男子站在幽暗的房間角落，背靠著牆壁。嘴角還沾有紅色的鮮血。
「嗯？哦哦，不好意思。但我可沒有殺掉任何人喔？」
史卡雷特注意到我的視線，立刻如此辯白並拿出手帕擦掉血漬。
「我隻是請對方稍微分一點點血液給我罷了。要是連這樣都禁止，我可就沒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啦。」
他表示「這也無可厚非吧？」向我說明自己的正當性。我知道他那樣的生活方式並非出於自願，再說我也沒資格判斷他那行為的是非。
「然後呢？你這麽晚來找我有什麽事？」
我輕輕打著嗬欠如此詢問。
雖然說，他本來就隻會在夜晚現身就是了。
「丈夫來拜訪妻子需要什麽理由嗎？」
又來了，就是這個。我和他初次見麵是在一年前我首次參加《聯邦會議》的時候。以《調律者》來說遠比我資深的他自從在那次會議上見到我之後，有事沒事就會來找我講話，如今甚至像這樣完全變成了一個跟蹤狂。據說他現在是以倫敦為活動據點，但理由總不會是因為我在這裏吧？
「你現在幾歲了？小心被人叫作蘿莉控喔。」
再說，我根本還不到可以結婚的年齡。雖然這點可能要看各個國家的法律規定啦。
「看在吸血鬼眼中，人類全部都是小孩子啊。」
史卡雷特露出裝模作樣的笑臉。
他的老毛病就是明明一點也不帥氣，卻總喜歡像那樣露出做作的笑容。
「要當我的新娘，絕對條件是必須強大。而你充分符合這項條件。」
是嗎？要說同為女性的《調律者》，風靡應該在我之上才對。
「如何？隻要你願意當我的女人，我就把世界的一半分給你。」
「你rpg玩太多了啦。」
我這麽拒絕求婚後，史卡雷特又輕笑一聲走近窗邊。
接著……
「上頭那些家夥似乎跟你講了什麽話是吧？」
他語氣改變了。那應該是在講我今天和艾絲朵爾之間的那場麵談。看來這才是他想講的正題。
「你難不成躲在影子裏偷聽？」
「哈！這身體可沒方便到那種程度。」
如果真的像幻想世界中的吸血鬼一樣能夠透過影子移動該有多輕鬆啊──史卡雷特說著，麵露苦笑。他其實隻是能夠讓別人看起來像那麽一回事而已，並非真的有辦法消失在影子中。
讓他重現那種能力的，是他平時收在身體中的一對翅膀。據說可以呈現幾億種不同明暗模式的那對翅膀，會透過曲折光線欺瞞別人的視覺，讓史卡雷特看起來有如從黑暗中忽然出現或消失。將吸血鬼這種非現實的存在創造出來的是科學力量。沒錯，讓他們這些吸血鬼誕生到世上的其實是──
「我們可不是那些家夥的奴隸。」
在窺見夜景的窗邊，史卡雷特注視著我。
他口中的「那些家夥」想必是指《聯邦政府》的高官們。雖然不曉得他當時是隔著一道門聽到聲音還是透過什麽方法竊聽的，不過他似乎對於我和艾絲朵爾之間的那段對話感到不太能接受的樣子。
「本來《聯邦政府》和《調律者》應當是彼此對等且互相獨立的組織。可是他們竟然對你下命令，可見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內幕。」
……不對，與其說不能接受，他這態度應該是……
「如果那些家夥透過什麽不當的方式逼迫你服從，我就把他們──」
「不用擔心。」
我婉拒了史卡雷特恐怕準備講出口的提議。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接下這份工作的。身為一位偵探。」
並不是站在《名偵探》的立場。
「不管什麽時代，所謂的偵探都是這樣正經八百啊。」
史卡雷特做作地聳起肩膀。
隻要看到那樣的動作，就會讓人覺得他其實跟人類也沒什麽差別。雖然我不曉得吸血鬼聽到這種感想會不會高興就是了。
「但你也沒必要那麽勉強自己。反正所謂的正義使者除了我們《調律者》之外，在這世界上還多得是。就算有個人稍微偷懶一下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看來史卡雷特並沒有正確理解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我會這麽想絕非因為自己是個《調律者》。我始終是按照自己個人的使命感在行動……不，就史卡雷特的想法來說，他大概是在告訴我同樣沒必要被那種正義感所束縛吧。但不管怎麽說……
「謝謝你為我擔心。」
聽到我這麽說，史卡雷特好像很驚訝地稍微睜大金色的眼睛，接著……
「要放走你果然還是太浪費了。」
他彷佛感到惋惜什麽似地眯起眼睛注視我。
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落入過你手中就是了。
後來他又一如往常地浮現裝模作樣的笑容，伸出黑色的翅膀。
「你要走了？」
對於似乎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完的吸血鬼，我這麽叫了一聲。
「今天又要去殺掉同類嗎？」
那就是身為《調律者》、身為《吸血鬼》的史卡雷特被賦予的使命。
「沒錯，為了大義。」
明明對於《聯邦政府》的人應該很反感的史卡雷特。
明明那樣主張沒有必要被正義束縛的他。
為什麽會在大義的名分之下接受殺害同類的工作？
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那個答案呢？
「你口中所謂的大義，實際上是為了誰存在的？」
吸血鬼巨大的背影如今什麽也不說。
然而曾經聽說過他的計畫的我，已經知道了幾件事情。
第一，保持活人的狀態並不能成為他所謂的《新娘》。
第二，他口中講的「把半個世界分給你」絕非什麽妄言。
第三，在《聖典》中已經確定，他將來會成為《世界之敵》。
然後接下來是我的推測。
假設有一天我打倒了《原初之種（席德）》，到時候會賦予《名偵探》的下一道使命恐怕是──
「歪曲的世界軌道總有一天會被修正。」
史卡雷特接著把手放到窗戶上，最後轉回頭留下一句話：
「到時候消失的會是哪一邊。真希望心愛的新娘可以見證結果啊。」
◆四月二十六日 希耶絲塔
結束從英國出發的空中之旅，抵達機場入境大廳的我首先必須做的事情，就是拖著行李箱不斷應對電話。
「知道了……嗯。嗯，那麽就直接把出租店麵租下來吧。」
約十二小時的飛行結束後，等待我的工作是一通一通回撥這段期間累積下來的未接來電。不過現在這就是最後一通了。由於我想接下來應該會逗留日本一段期間，所以在這裏準備了一個住處。
「──到日本了。」
通完電話，機場的吵雜聲這才進入我的耳中。
想當然，那些聲音全部都是日文。不知道為什麽，我莫名有種懷念的感覺。以前我的確也來過日本幾次，但是有什麽印象深刻到足以令人湧現鄉愁的回憶嗎？
正當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種事情時……
「哇噗！」
哇噗？
我把視線往下移，發現在我腹部的高度有個小女孩的臉蛋。
看來她剛才到處亂跑結果順勢撞上了我。
「你還好嗎？沒事喔。不痛，不痛。」
我搶在對方回應之前就這麽說著，並且配合她的視線高度蹲低身子。
這女孩大概五歲左右。看起來應該像麻糬般柔軟的臉頰泛紅著，讓我立刻知道她應該會哭出來。
「……爸爸，不見了。」
原來如此，是走失兒童。所以她才會著急地到處跑吧。
而且她的聲音也有點沙啞，總覺得直接把她帶去服務台莫名讓人有種於心不忍的感覺。
「和姊姊過來這邊吧。」
機場大廳人多嘈雜，於是我牽著少女的手讓她坐到一旁的空椅子上，並且從自動販賣機買來一罐飲料交給她。結果她頓時眼神閃閃發亮，用雙手握著罐子大口喝了起來。或許口渴的關係吧，可以聽到她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好喝嗎？──正當我想開口這麽問她的時候忽然注意到，我從剛才就很自然地用日文在講話……對了，印象中我以前也會像這樣用日文和朋友講話。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對日本這個國家感到懷念吧。
「……朋友？」
講日文的、朋友。
那究竟是誰？
我有那樣的朋友嗎？
「姊姊？你還好嗎？沒事喔。」
女孩子感到奇怪地歪著小腦袋注視我。
唉，居然讓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反過來擔心我，也太沒出息了。
「你是在什麽地方跟爸爸走散的呢？」
我為了不要讓對方感覺自己遭到質問，盡可能用柔和的語氣如此問道。
「禮品店附近。爸爸每次都一下子就不曉得跑到哪裏去。」
結果少女始終主張走失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
「我問過店裏的人，他們說爸爸連錢包都放在櫃台就不見了。」
看來她依然堅持要以父親走失的前提講下去的樣子。
不過女孩接著拿出的皮包中有一張寫了應該是住址與電話號碼的紙條。真是用心的父親。既然如此，隻要撥電話給紙條上寫的號碼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了。於是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然而……
「打不通呢。」
大概因為正在著急尋找女兒，沒有注意到來電鈴聲吧。
真希望全人類都獲得心電感應能力的時代快點到來呀。
「真不曉得爸爸有沒有事。」
女孩臉上又開始浮現不安的神情。
她的嘴角沾有巧克力，手上還有點心的包裝袋。應該是在試吃或購買伴手禮的時候跟父親走散的。
「我們去禮品店找找看吧。」
就在我這麽牽著少女的手起身的時候……
「啊，媽媽！」
少女放開我的手，奔向一名女性麵前。原來如此，跟她一起來的人不是隻有父親，也有母親呀。
看來這次沒有偵探出場的份了。不過這樣其實也好。於是我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離開。
「找到爸爸囉。」
然而那位母親的發言讓我頓時僵住腳步。回頭一看，一名看起來還年約四十歲左右的男性麵露苦笑說著「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並加入那對母女的對話。
──年輕型失智症。
走失的人真的不是那位少女，而是父親。然後應該是那位母親在哪裏找到他並且把他帶回來的吧。
也就是說，剛才裝在錢包裏那張寫有住址與電話號碼的紙條，恐怕也是為了當失智症患者走失時可以應對的預防措施。剛才隻因為是年幼兒童講的話，我就擅自套用自己的常識建構故事了。
「這種表現，以偵探來說不及格呢。」
我對自己做出不合格的評分。
還不行。距離完美無缺還太遙遠了。這雙手還不足夠把快要墜落懸崖的委托人拉上來，這對眼睛還看不見受困在瓦礫堆下痛苦難過的人們。
現在的我必要的能力，想必是對常識抱持懷疑。
不，正因為是常識，所以才難以產生懷疑的念頭吧。
那麽究竟該怎麽做才好？就是思考。思考，再思考。建立假說，付諸實行，肯定還會再失敗個一次，然後才總算得到答案。像這樣日複一日，讓自己更新升級，成為一名能夠守護委托人利益，實現委托人心願的偵探。
「做好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事吧。」
目送那個家族離開後，我再度拿出自己的手機。
來到日本的我被賦予的工作，是搜索並逮捕一年前下落不明的一位名叫丹尼布萊安特的男子。
然而就現況來說，我連一點線索都沒有。首先來創造一個獲得線索的契機吧。我如此決定後，打電話給某位認識的人物。
「喂？要不要現在一起去喝個茶呢？」
過了一個小時後。
我搭計程車抵達下一個目的地，很快和剛才打電話的對象會合了。接著兩人便感情融洽地辦起一場茶會……本來的預定應該是這樣才對。
「虧你能夠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我麵前呀。」
但這裏是警察局的會客室。坐在我對麵的茶會對象，極為不悅地用手指敲了好幾下桌麵。
「別說那麽冷淡的話嘛。我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是啦，好到以前還互相廝殺過。」
結果對方──這位紅發的女刑警突然拔出手槍對準我。
不論現在還是以前，感覺會被殺掉的都隻有我呀。
「你要拔槍也稍微考慮一下場所比較好吧？」
「很幸運的是，這房間裏沒有裝監視攝影機。」
「槍聲還是會被聽到喔。」
「我有裝滅音器，沒問題。」
「把公家配發的槍枝擅自改造已經是大問題了吧？」
結果對方依舊眼神很不爽地用力把身體靠到沙發背上。
這位言行舉止怎麽看都難以想像是個警察的女性──名叫加瀨風靡。
她表麵上的身分的確是日本的女性警察沒錯，不過她同時擁有另一個台麵下的身分是活躍於世界各地的《暗殺者》。加瀨風靡和我同樣是《調律者》之一。
她身為《暗殺者》的工作主要是按照《聯邦政府》的指令暗殺目標，而曾經就是那個目標的我，以前經曆過一段被她到處追殺的日子。
我個人是覺得彼此已經可以把過去那些恩怨都忘得一乾二淨，身為相同立場的存在今後應該能夠攜手合作、友善相處的。然而風靡似乎至今依然對我心懷鬼胎的樣子。
「到頭來你不但逃離我手中，如今甚至也成為了《調律者》之一。上頭的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她不滿的情緒接著又指向另一個目標。本來下令暗殺我的政府人員，後來卻又態度一轉把我納入旗下──這點似乎讓風靡感到難以接受，態度氣憤地點燃一根雪茄。
「我倒想反過來問你是怎麽讓心境上達成妥協的？你現在可是被曾經盯上自己性命的家夥們肆意使喚喔？」
原來如此。的確啦，如果隻把那部分斷章取義來看，或許會感覺我是個非常好騙、好利用的女人。不過……
「把我曾經像那樣被政府盯上性命的事實也納入思考，其實讓我對於自己一直苦思的某項問題建立了一項很重大的假說。」
聽到我這麽說，風靡似乎為了推測這段發言的意圖而目不轉睛地注視我。
「當初被你們盯上性命的時候，我正以個人身分在追查《原初之種（席德）》。這對於世界來說應該也是正義的行為才對，可是身為正義象徵的你們卻要殺掉我，讓我感到非常難以理解。」
（插圖011）
我是說最初啦──如此補充說道後，我喝了一口紅茶滋潤喉嚨。
「但仔細思考後，我便推測出是否自己存活下去可能反而會對《原初之種》形成利益──對，我是讓《原初之種》繼續存活的容器。所以你們才會在我真的成為容器之前試圖把我殺掉。」
我的記憶中欠缺了幾個月份的內容。那恐怕是我與《原初之種》一起在某座可能是那群人建造的設施中生活過的記憶。然而被風靡他們盯上性命之後，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是被當成《原初之種》的容器受到培育的可能性。
「因此我其實反而很感謝你們。多虧你們差點把我抹消，讓我推理出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然後《聯邦政府》試圖透過殺害我，間接導致《原初之種》枯死……可是我卻意外地一次又一次從《暗殺者》手中逃脫，因此他們才決定乾脆讓我加入《調律者》的行列，賦予我討伐《原初之種》的使命。這樣歸納就能知道，他們的想法其實並不矛盾。
「還真是成熟的思考方式。」
風靡一臉無趣地從口中吐出白煙。
那麽接下來跟她講講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吧。
「隻不過有件事讓我感到在意。」
我這麽一說，風靡就把視線轉過來。
「上頭的人因為知道我是《原初之種（席德）》的容器，所以對你下達暗殺指令。那麽他們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件事實的呢？」
舉例來說，可能是藉由據說能夠預言各種世界威脅的巫女的《聖典》。但我聽過那東西應該即便是政府人員也無法輕易閱覽才對。
而且上次艾絲朵爾的態度看起來似乎不曉得我和《原初之種》究竟有什麽恩怨的樣子，那會不會隻是演技？或者單純是她也還沒有被什麽人告知真相而已？
「你難不成想叫我去調查那些事情？」
今天來找我是為了這個目的嗎──風靡說著，明顯露出一臉嫌麻煩的表情。
「不，至少我很清楚現在並不是去執著那種問題的時候。」
我的大目標終究是打倒《原初之種》。
而說到近期的工作就是……
「──丹尼布萊安特。」
聽到我說出這個名字，風靡一瞬間停下動作，接著在菸灰缸中揉熄雪茄。
「你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嗎？」
即使我認為沒有必要特地確認這點，但還是如此詢問。
據說一年前突然在日本失蹤的《聯邦政府》前專屬間諜。
我不認為在日本當警察而且又是《調律者》的風靡會不曉得這號人物。
「你也被迫接下了這樁麻煩事呀。」
風靡說著，深深歎一口氣。
「也就是說，你之前也一樣？」
「是沒錯，但我跟他們講我很忙，所以中途把案子扔回去了。」
「……原來如此，結果那案子現在就落到我手上。」
看來這個人就是害我必須千裏迢迢到日本出差的遠因。
「關於丹尼布萊安特，你知道些什麽？」
既然是前任負責人，應該最起碼掌握了一些情報才對。
「那家夥大約三年前來到日本，然後在一年前左右消失了蹤影。」
「那段期間的動向呢？不是指間諜工作，我是說他表麵上的身分。」
「好像在做類似私家偵探的工作。」
就跟你一樣──風靡輕笑一聲。
也就是說他從事偵探工作的同時，背地裏在政府雇用下也在從事某種活動。
而他來到日本應該也是為了那個台麵下的工作吧。關於這部分恐怕是機密情報，就算去問艾絲朵爾大概也得不到答案。
「他似乎也沒有固定的辦公室，究竟透過什麽方式承接委托則是不明。」
「那住處呢？再怎麽說總該有個睡覺的地方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其實我自己也經常居無定所就是了。
「那家夥看起來是自由隨興到處周遊的樣子。若隻論他曾經逗留過的痕跡，日本全國各地可以找到很多處。如今那些地方全都人去樓空，而在這座城市也有他逗留過的紀錄。」
風靡拿出一台筆記型電腦，調出丹尼布萊安特即便隻是暫時性但最起碼有準備過住處的地點列表給我看。範圍南至衝繩，最北或許該說理所當然直到北海道。至少他在日本的那兩年中，完全沒有居住在固定場所的跡象。
的確，丹尼布萊安特不論台麵上的職業或台麵下的身分，想必都需要講究那樣的通融彈性。邋遢的胡須、皺塌的襯衫、鬆垮的領帶，但眼神中卻莫名綻放愉悅的光彩。他本身在個性上應該也是個相當自由奔放的人物。即便沒有真的見過麵，我還是在腦中列出了目標人物的基本資料。
「──不，這些都隻是常識。」
我立刻搖搖頭。
不能被常識局限思考。
他是個不注重儀容打扮、沒有固定住處、職業也不詳的自由人。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表示那些就是他的本質。他隻是故意讓別人這麽想的可能性也充分存在。然後……那樣看似個自由人的他，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單身。
「丹尼布萊安特有家人嗎？」
因為是間諜，因為沒有特定住所──光透過這些情報就斷定他沒有家族還言之過早。
「就我所知，這男人居住在日本的那段期間並沒有可依的親人。」
不過──風靡說著，不知為何露出她今天看起來最感到可恨的表情，提起了據說被丹尼看上眼的某位少年：
「丹尼布萊安特以前在這座城市，似乎和某位問題兒童一起生活過的樣子。我自己本身現在也不曉得被那小鬼惹過多少麻煩事……反正機會難得，你也好好記住吧。那個教人火大的臭小鬼名叫──」
◇四月二十七日 君塚君彥
這天，我一如往常被卷入了一場飛車追逐之中。
「嗚喔……！」
雖然說是一如往常，就算在經驗上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身體是否能夠跟得上這個狀況又是兩回事了。
現在的情景簡直有如動作片中的一個橋段。
在一輛擋風玻璃早已破損的跑車中，我坐在副駕駛座緊抓著車頂把手，忍受激烈的搖蕩。
「哈哈！其他車子看起來就像停在那裏啊。這就是所謂的神馳狀態嗎？」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中，還是有個完全不會看氣氛的家夥。坐在我旁邊握著方向盤的這個男人一邊拉開與追逐對手的距離，一邊愉快大笑。
「那是他們被逆向行駛的我們嚇得停下車子了啦！」
無視紅綠燈又超速。
雖然沒有撞到人，但我們這台隻能說是失控車輛的車子，正以嚇人的速度急馳在大馬路上。
「逆向？在我出生的國家車子本來就要靠右邊走啊。」
「這裏是日本！拜托你差不多也該記住這──」
就在這瞬間，車體猛然切換方向衝到對向車道。
「嗚！你害我差點咬到舌頭了！」
「哈哈，是嗎！那麽下次為了預防這種狀況，你也準備好兩片舌頭（注：雙關語。日文中「二枚舌」意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吧。」
「我覺得你先改掉那種愛耍嘴皮的毛病比較好吧，丹尼！」
我用埋怨的眼神看向駕駛座。
這男人名叫丹尼布萊安特。
是幾年前某一天突然現身自稱是我親戚的身分保證人。
他當時忽然把我從兒童保育設施領養出來，讓我住進掛在他名義下的一間公寓，但他本人卻經常外出不知跑到哪裏去。每個月隻會回家一、兩次，而且總是買些奇奇怪怪的紀念品回來，可說是個充滿謎團的流浪人。除了來自美國、年近四十以外，關於他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
至於那樣的丹尼從事的職業，這同樣也隻是他自稱──萬事屋。守備範圍從幫忙鄰居尋找失蹤貓咪，乃至解決警方放棄調查的殺人懸案。雖然我不曉得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實，不過他的原則似乎是隻要誰有需要，不管在哪裏都會前去幫忙，不管什麽工作都會做的樣子。也因為這樣，他在日本各地，不，世界各地擁有好幾間房子，其中一間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接近我，但我還是為了活下去而利用丹尼布萊安特，藉由偶爾幫忙他帶回來的工作賺取自己的生活費。
隻不過，我對於他同樣抱有很大的不滿。例如夏天他會把我帶到無人島上，滔滔不絕地對我講述野外求生的蘊奧之處。冬天則是帶著我爬雪山，讓我親身體認人類的渺小。而且他總愛發表一堆類似人生哲學的東西，但老實講我一點都無法產生共鳴。一切原因都要歸咎於丹尼布萊安特這個男人粗枝大葉的個性與形跡可疑的特質。
「受不了，那些家夥也太纏人了吧。」
丹尼透過後照鏡確認追捕著我們的對手，並拿出打火機點燃香菸。
「明明囤積了那麽多財產，我隻是稍微動用一點點居然就派出整個錢莊的人追殺。」
到底是閑著沒事做還是死要錢啊──丹尼說著，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偷人東西的一方也沒資格講那種話就是了。」
「哈哈！我隻是接到重新分配財產的委托而已啦。」
我們現在被好幾台黑色轎車追殺的理由──簡單來講就是丹尼偷走了他們的錢。話雖如此，但他的目的並不是貪圖私利。正在追我們的那群家夥是俗稱的地下錢莊，而被那群人騙錢的受害者委托丹尼，請他把那些錢搶回來。如果要總結得好聽一點，或許可以說丹尼是現代版的義賊鼠小僧。然而……
「就算要把錢拿回來，難道就沒有比較聰明的做法嗎？例如偷偷轉開保險櫃的轉盤鎖再回收裏麵的東西之類的……」
實際上這次的做法是讓我偽裝身分，扮成客人光顧那間地下錢莊。然後就在對方要從保險櫃拿錢的時候，丹尼張開煙霧入侵金庫，把那些錢搶了出來。
「不管過程如何，反正都有打開保險櫃，那不就好了？」
重要的是裏麵的東西和結果啊──丹尼說著大笑起來。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大多數狀況中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啦。」
「真是個在關鍵部分都依靠他人的男人。」
「哈哈，我隻是信任別人罷了。」
……唉，他又這樣隨便下結論。
然而他那麽做的結果，就是這場已經持續了一個小時以上的飛車追逐。總是在各種地方與人結怨的丹尼經常會像這樣遭到什麽人追殺，而我也老是會被卷入其中。
「會被人追捕，就代表自己是個值得人家追捕的人物啊。」
然而丹尼卻莫名其妙感到很自豪地用手指摸著胡子，咧嘴一笑。
「太膚淺了。你這句名言比柏油路上的水灘還要膚淺。」
「哈哈！反正終究隻是話語。就算有什麽比無底沼澤還要深奧的名言，被那種話語束縛得什麽事都沒辦法做才叫真的愚蠢啦。」
人講出來的話語可別隨便信任──丹尼說著這樣絲毫不加以修飾的發言。這男人還是老樣子，總是愛講一堆聽起來煞有其事的大道理。
「你這家夥真的很不愛笑耶。」
始終麵朝前方握著方向盤的他，忽然對我說出這樣一句怨言。
「你從以前到現在有真的笑過一次嗎？」
「少管我。這就是我的基本表情啦。」
「哈！那隻是你自己那樣想而已吧？」
丹尼把方向盤一切，讓車子從大道轉進岔路。
「人根本很難知道真正的自己是怎樣，搞不好你其實是個會笑得更親切的小鬼喔。」
誰曉得？我喜歡的幫派電影中常見的黑色幽默對話，我倒是不管看幾次都會捧腹大笑就是了。
「隻要我還繼續受你拖累，被你耍得團團轉，我的表情就頂多隻會苦笑啦。」
「哈哈，真是不可愛的徒弟！」
「你說誰什麽時候當你的徒弟了？」
「嗯？哦哦，對了。應該說兒子？」
「那更不可能。難道你要說我的本名是君塚布萊安特君彥嗎？」
我這張天生黑發的日本臉，不管怎麽看都跟這個形跡可疑的大叔一點都不像。說真的，他為什麽要自稱是我親戚啦？
「我們之間的確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可是你精神上的父親……呃～不，果然還是叫《師父》比較帥氣嗎？」
丹尼說著，開懷大笑起來。
悠哉無慮是好事啦，但照這樣子有辦法甩掉追兵嗎？
「放心吧，你現在有我跟著。」
丹尼就像要一掃我心中的不安似地對我亮出皓齒。
我是不是應該跟他說：就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才讓我很不安啊。
「我跟你講，小鬼。你仔細聽好。」
然而丹尼卻不等我開口吐槽，單手扶著方向盤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你今後想必還會遇上各式各樣的敵人。幫派分子、間諜、教人作嘔的罪犯甚至難以想像的巨大邪惡。」
「什麽敵人，照你這樣講，我往後的人生到底會變成什麽鬼樣子？」
「你光是現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如此囉，這種飛車動作片根本隻是小事一樁。」
那可真是前途堪憂──我說著，臉上浮現招牌苦笑。
不管怎樣，也沒必要在生日快到的時候讓我被卷入這樣的事件中吧。
「不過，你放心吧。」
丹尼又再度強調跟剛才同樣一句話。
「今後當你被卷入各式各樣的事件、遭遇各式各樣的敵人、麵臨各式各樣的危機時，肯定會有人現身陪伴在你身邊。這是已經決定下來的事情。」
後來我們好不容易脫離了險境，現在丹尼的車子正停在一間房子旁的道路上。
「這就是委托人的家嗎……」
我透過副駕駛座的車窗望著那棟老屋子。
丹尼從地下錢莊回收的錢，似乎有一部分原本是住在這裏的家族長久以來支付的利息。錢莊透過違法利率從這家族剝削的金額高達三百萬，而丹尼從錢莊偷出來的那筆錢現在就裝在車後座的一個手提箱中。
當然，這種金錢遊戲不管形容得再好聽都依然是犯罪，隻要被抓到就會當場完蛋。至少絕對不能讓委托人與丹尼之間的關係曝光。被黑道或警察抓的工作隻要交給自己一個人承擔就好──這是丹尼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雖然據他本人說，他至今一次都沒被抓過就是了。
「我倒希望別把我當成替死鬼啊……」
我坐在副駕駛座小聲埋怨。
至今我也遇過好幾次當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被追殺丹尼的敵人盯上的經驗。這次我也不禁擔心是否會變成那樣，而把視線轉向駕駛座。
但是──
「安靜。」
丹尼臉上帶著一反往常的嚴肅表情如此說道。
於是我趕緊豎耳傾聽，發現好像從遠方傳來什麽聲音。
──是那間屋子。有女性憤怒大叫的尖銳聲音，以及摔破碗盤的聲響。稍遲一拍後，還有小孩子哭泣的聲音。
「家中鬧不和啊。」
我立刻明白這點。既然是個經濟上有困難的家庭，會變成這樣也不奇怪。
像我以前住的那間設施，也經常收留一些從那種境遇中受到隔離保護的小孩。
「明明還是大白天卻窗簾緊閉。大概是有什麽不想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坐在旁邊的丹尼分析著現在那個家庭中發生的狀況。
「庭院也完全沒有整理，證明這個家的人無論在時間或心情上都缺乏餘裕。父母如果處於那樣的狀態，情緒發泄的標的就會是──」
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我準備接著問丹尼「接下來要怎麽做？」的時候，卻忍不住被嚇到。
坐在旁邊的他，側臉看起來靜靜充滿憤怒。
「小孩子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丹尼這麽說著，彷佛在瞪什麽人似地眯起眼睛。
「而對於小孩子來說，他們隻有父母。」
可是──丹尼如此呢喃，在已經停下的車中用力緊握方向盤。
乍聽之下很單純的這句話，仔細想想其實講述著真理。父母在經營社交生活上擁有除了家庭以外的世界，參與在其他的人際關係之中。
然而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子隻有父母，隻能看著父母的背影成長。小孩子們……我們能夠依靠的對象，隻有自己的父母。
「可是我卻──」
丹尼的雙眼注視著遠方。
他偶爾──真的隻是偶爾──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不過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其中的理由。
「怎麽辦？要聯絡警察嗎？」
既然如此，我隻能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情。
於是我拿出手機。隻要打給我熟悉的那個派出所應該就比較好講話吧。
「不，就算警察來了，也是治標不治本。而且不管什麽時候，能夠解決問題的終究是這個啊。」
丹尼大概是心情稍微鎮定下來了，或者可能是感到放棄了吧。他用手指比出代表錢幣的手勢，臉上浮現領悟世間道理似的苦笑。然後……
「怎樣？我看起來像不像個律師？」
他摸一摸自己下巴的胡須，透過後照鏡整理自己的儀容。看來他打算以律師的身分將回收的錢遞交給對方的樣子。
「如果說是萬年虧錢的律師事務所所長，或許勉強有人會相信吧。」
若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的律師，首先應該要從擦亮皮鞋、換一套新西裝開始做起。
「不過，把這些錢交給對方真的沒關係嗎？要是被抓到蹤跡，讓錢莊的家夥們找上這個家怎麽辦？」
到時候本來就家庭失和的這個家究竟會變成怎樣……我認為這樣的負麵想像絕不是什麽杞人憂天。
「哦哦，關於這個問題嘛，接下來一段期間都會有人監視這個家的狀況，所以不用擔心。」
丹尼說著，指向車外。結果我看到剛好有一名身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子經過那棟房子門前。
「每個小時經過這個家門前的行人a，那就是他們這次的工作。」
丹尼解說著讓人聽不太懂的內容，同時伸手抓起放在後座的手提箱。
「而且現在的首要工作，是解決正發生在我們眼前的吵架啊。」
他說著，把手伸向車門……
「前途無量的小孩子們的生命必須優先於一切問題。」
把上半身轉過來的他，對我露出若有深意的笑臉。
「那我呢？」
這次因為你接下的這份工作，搞不好會讓還是小孩子的我今後被地下錢莊的人追殺喔？
「哈哈，你就當作是我信任你的證明吧。你不會那麽輕易就死的。」
丹尼講著這種隨便敷衍的話，開門下車了。
是啊，多虧你那樣的信任，讓我總是自己一個人過得很自由啦。
◆四月二十八日 希耶絲塔
「嗯，效果超乎預期呢。」
我將今天早上送達的某件物品裝備起來後，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忍不住讚歎。
已經瞧了十年以上的這張臉，沒想到不需要透過任何整形手術竟然就能變得如此判若兩人。現在的我不管看在誰眼中，應該都是個二十多歲快三十的日本女性。隻要再把平常穿的連身裙換成別的服裝，恐怕連熟人都會認不出是我吧。
「不愧是《發明家》，成果真是令人滿意。」
我用指尖輕撫自己的臉……不，應該說是附著在肌膚表麵的變裝麵具。
完全服貼整張臉甚至讓人沒有穿戴感的這東西，簡直有如在臉上施加了電影的特效化妝一樣。
現在身為偵探的我被賦予的任務，是在這個異國之地搜索逃亡中的間諜。既然如此，對偵探來說的基本原則就是必須隱密行動，因此我才會拜托熟人幫忙準備了這個麵具。
至今為止《發明家》也幫我製作過幾樣方便的道具，這下乾脆像個真的偵探一樣湊齊七種道具，或許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其他還需要什麽呢？果然不能少了槍吧。」
但如果隻是普通的槍就沒意義了。外觀最好也要比我現在用的東西還要帥氣。性能上隻要交給《發明家》，應該就不會造出什麽太奇怪的玩意。
「身高用隱形增高鞋有沒有辦法瞞混過去呢？」
雖然靠這麵具沒辦法連身材都改變，不過剩下的部分隻要用些小道具掩飾應該就行了。聲音則是透過變聲器就能盡情改變。這下總算可以正式開始工作了。於是我愉快地離開洗手台前，回到店麵。
「好像收集得也太隨便了一點。」
在這間麵積不算大的老舊店內，到處擺滿了我這幾天收集來的各種藝術品與古董。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得到一項情報顯示我在搜索的目標──丹尼布萊安特不知是個人興趣或什麽原因，經常會搜集這類的東西。
當然這隻是有做總比沒做好的程度而已，我也不是真的期待隻要自己喬裝成一名古董店的店長，他就會現身在我麵前。即便如此，藉由讓自己盡量貼近目標，應該還是可以看出什麽景象。同樣基於這個想法，我才會決定住在日本的這段期間，要在這座據說丹尼布萊安特曾經生活過的城市租借一間店麵，暫時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活動據點。
「好啦，接下來該怎麽做？」
這幾天下來，我所做的事情，終究隻是最起碼的事前準備而已。正式的調查工作從現在才要開始。我想首先還是應該從上次風靡提到的那位名叫君塚君彥（kimizuka kimihiko）的少年著手吧。
據說那位丹尼布萊安特曾經關照過的少年k不知該不該說是巧合，現在也依然住在這座城市的樣子。於是我為了再度探聽關於少年k的情報，打電話給風靡。
「喂？關於你上次提過那位體質上容易被卷入事件的少年……」
『我在忙，掛了。』
結果電話才接通三秒，就被對方用不愉快的聲音掛斷了。
但緊接著對方又馬上打回來。
『不準再跟我提到那家夥的事情。』
「被你講成這種地步，反而讓我更有興趣了呢。」
我甚至希望今天就能馬上見到他。
『哈！如果想見到那臭小鬼，你根本不用特地去找他，隻要在街上走走自然就會遇上啦。』
這恐怕是指風靡上次也講過的事情。據說那位少年k具有容易被卷入各種事件的體質。換言之，隻要在發生事件的場所就必定能看到少年k。
話雖如此，但是會那麽恰巧有事件發生在這座城市嗎？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風靡大概察覺我的疑惑而歎著氣說了一句『要找事件的話，可是多到讓人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並列舉出幾件她手頭上正在處理的案件給我聽。
『就是這樣，我現在忙得很。剩下的事情你就自己去親眼見證吧。』
她說著，語氣疲憊地掛斷電話。
究竟是幹過什麽事情，會被警察討厭到這種地步？我對於那位素昧平生的少年k終究還是湧起興趣的同時，忍不住苦笑。
不過既然沒辦法繼續靠正牌警察幫忙──
「那就隻好靠假貨了。」
後來過了一個小時。
「嗯，果然進行得很順利。」
在市政廳很快就查出少年k現在住處的我，心情愉悅地走在路上。
結果有一名中年婦女與我擦身而過的同時，忽然對我慰勞一句：「辛苦您了。」
會這樣的理由隻有一個，就是我的打扮。現在的我不管怎麽看都是一名女警。我不但用那個變裝麵具改變了自己的長相，平常為了潛入各種場所搜查而收集的服裝也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我的作戰計畫相當單純，就是假扮成警察來到市政廳，說明是為了搜查而問出關於少年k的個人情報。這時候派上用場的還有一個證件。這是由《聯邦政府》發行的東西，能夠賦予我各式各樣的資格。例如進入一般民眾無法進入的區域，或是順利獲得公家機關提供情報等等。如果想要以最短路徑完成偵探的工作，這堪稱是不可或缺的道具。
「那麽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角色扮演成警察嗎？」
這是一種養眼福利啦──我對虛構的提問如此回答，同時抵達目的地的公寓。
接著走上生鏽的樓梯，在聽說是少年k居住的房間門前按下門鈴……但是沒有回應。
「嗯，想當然門也鎖著呢。」
我姑且嚐試轉動門把，但果然打不開門。房間的電度表隻有緩慢轉動，可見也不是故意假裝不在家。不過信箱並沒有塞滿傳單，因此可以推測住戶應該有定期回家。
「對了，是去上學呀。」
今天是平日。由於我自己沒有就讀學校，結果不小心忘了這點。既然如此，到這個學區的學校去找人應該比較快……不，既然都到這裏來了，總覺得直接離開也很浪費。身為偵探，應該讓所有行動都具備意義才行。
閱讀懸疑小說的時候，途中若有深意地登場的人物或道具，卻直到結局都沒有被回收伏筆就會讓人感到不太舒暢。同樣的道理，我希望對自己的所有行動都負起責任，讓它們具備某種意義。對，因為我是個偵探。
「所以說，讓我打擾一下囉。」
我利用一把特殊的鑰匙，光明正大地入侵少年k的家。
這把鑰匙是我剛就任《名偵探》的時候，《發明家》交給我的萬能鑰匙。據說除非是電子鎖，否則沒有任何一扇門是這把鑰匙打不開的。在習慣上似乎代代的《名偵探》都會獲得這把鑰匙的樣子。
「從這裏開始就是偵探的工作了。」
例如《名偵探》或《暗殺者》等職位，是在其他《調律者》的協助下親自站上前線的存在。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分工合作下進行活動。雖然說現在我準備要做的，並不是那麽大規模的事情就是了。
如此這般，我趁著主人不在家，進入房間試著尋找丹尼布萊安特留下的痕跡。
廚房有沒有洗的杯子，微波爐上麵剩下兩片吐司。起居室有脫下來丟在一旁的居家服。房間中充滿生活感，可見這裏果然平常都有住人，隻是現在暫時出門而已。
另外還有一點令人在意的是──這間麵積不算大的起居室中到處都是古董和旅遊紀念品。像裝飾在櫃子上的這個木雕熊，我想肯定不是少年k的興趣吧。難不成丹尼布萊安特現在還住在這裏嗎？若真如此，我認為風靡不可能沒有發現這點才對……
不過既然有這些東西擺放在這裏，至少可以證明那個男人曾經存在。我這麽想著，重新仔細觀察房間各處。隻要能找出什麽空酒罐或菸蒂之類的東西，除非少年k是個不良少年，否則就能當成丹尼布萊安特現在還住在這裏的證據了……然而我即使翻過垃圾桶也沒有找到這類的東西。
順道一提，從壁櫥中倒是找出了刊登有大量泳裝女性照片的雜誌，但我覺得這應該是少年k的私人物品，因此幫他整齊放回書架上。
「再找下去應該也沒東西吧。」
於是乎，我沒有得到證物。
那麽接下來要調查的就是證言了。
我如此判斷後離開房間，這次真的動身前往少年k的地方。
「既然住處在這裏，表示……」
雖然我不曉得少年k就讀的中學是私立還是公立，但總之就從距離最近的學校開始依序調查吧。隻要有這套製服和這個證件，探聽情報的效率應該會很好才對。
──就在我想著這種事情並前往最近的一間中學的途中，事件發生了。
「哇、喔！」
從一棟住商大樓中忽然闖出一道人影，差點跟我相撞。
是一名年輕男子。身著花俏的西裝，理一個大光頭。從打開的胸襟可以看到衣服底下的身體有刺青。這類型的人物隻要見到像我這樣的警察，通常都會把視線別開。可是──
「你是警察嗎！？裏頭有人掛啦！」
出乎預料的，這男人卻向我求助起來。他睜大眼睛，用發抖的手指向住商大樓的一間窗簾敞開的房間。看來事件應該發生在三樓。
於是我不等男子幫忙帶路，便徑自衝入大樓。然後兩階並成一階奔上樓梯，打開一間看起來像貸款公司的店門。
「──！」
在房間深處有一名身高約一百九十公分的大塊頭男子倒在地上，左胸流著鮮血。
另外在他旁邊還站著一名嬌小的少年。
手中握著一把刀的他，側臉看起來莫名寂寞而沉悶。
那表情彷佛看開一切，不，甚至像是放棄了什麽一樣。
「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為何我會首先提出這個問題，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或許是看到那樣彷佛獨自一個人被遺留在世界上──充滿悲傷又吸引目光的側臉，讓我變得比起任何問題都更想優先知道他的名字。
（插圖012）
「我的名字、叫──」
下個瞬間，我回想起那位紅發的女刑警講過的話。
如果想見到他，隻要在街上走走就行了。
「君塚君彥。」
這就是我和少年k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