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氏見她藏腳,好像忽然才回神過來似的,又抬起頭來說:「他沒給你買鞋啊?」


    「是。」秀荷下意識一答,隨即又覺得不妥,忙又添了一句解釋,「秀荷的鞋都是自己做的。」


    「也是,沒有纏足的腳,並不好在外頭做鞋呢。」葉氏撫著秀荷蔥白的手麵,滿目都是慈愛,然後看著秀荷的手腕不經意道:「這鐲子他送你的吧?這小子膽子大,從我這兒拿走的時候也不和我說一聲,我還以為是哪個丫鬟偷了去,冤枉把丫頭打了一頓。」她說著若有似無地瞋了陪侍在側的丫頭一眼。


    身旁綠衣丫頭的臉色不太好看了。


    秀荷眼睛澈然地望著葉氏,平日裏隻聽孝廷說自己的母親如何寬容仁愛,讀過書,識大體,又如何地喜歡她,哪兒經曆過這陣仗,她才想張口,婆子卻不適時地給她遞來一杯水,她隻得低頭抿了一抿,卡在嗓子眼裏的話就又喝了下去,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葉氏卻不喜歡秀荷的這雙眼睛,這雙水汪汪的眼睛討人憐,天生會勾男人的魂。梅家的男人都是幹大事的,她的獨子孝廷不能被兒女情長拴絆。


    葉氏又看著秀荷細軟的鬢發,「耳環也是,我以前頂頂喜歡這種顏色,他爹也總說我戴著好看,沒想到去了你這裏,戴著也很不錯……蔣嬤嬤,你瞅瞅她戴著好看不啦?」


    「是太太您的寶貝矜貴,怎樣的人戴著都抬身分。」蔣嬤嬤的眼睛不正眼看秀荷。


    秀荷活了一十六年,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先前孝廷拿來送她,那時候並沒想到多貴重,隻當是愛慕的雙方你來我往,哪裏曉得都是他從他母親首飾盒裏偷來的,此刻簡直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了。


    這會兒摘下來也不是,戴都戴了,不摘吧,臉皮也夠厚,都曉得東西是別人的了。


    「對不起……太太,是秀荷莽撞了。」秀荷把手覆上鐲子往外拉。


    葉氏看見了,也不阻攔,隻笑盈盈地把眼睛瞥向窗欞,「我不過隨口一說,你不用往心裏去。我們這樣的人家,和你們是不一樣的,首飾太多,少一件兩件沒有什麽。我看他送了你這些,可見你在他心裏是等同於我的,不怪他三番兩次地說要娶你。」


    「是。」秀荷說了一句到後來一想起就會後悔的話。「秀荷和二少爺是真心好,並非貪圖他的錢財身家,秀荷日後定然好好孝敬太太和老爺。」


    葉氏聽完就笑了,彷佛在聽一個荒謬的笑話。


    她先對著蔣嬤嬤搖了搖頭,「還是太嫩了,不懂事理。」然後又慈眉善目地看著秀荷道:「梅家這樣的家世,哪個女子不願和我們孝廷真心好?孝廷心性單一,我常對他說,那些三教九流的女兒家最是薄情,看中的不過是你現下風光,他總不信,總同我說你與旁人不一樣,我見你確實不一樣,然而這婚姻嫁娶講究的是個門當戶對,你要進門也可以,但是隻能等著,等那正經的奶奶過了門,才能輪到你……


    「這做妾呢,愛與不愛都是不快樂的。他若不愛你,你活得太低賤,還不如一個掌事的大丫鬟;他若愛你呢,你卻越發痛苦了。我們老太太講規矩,妾不能與丈夫同臥同眠,待兩個時辰就得回大屋,你這廂還沒把被褥與他暖熱,他就得回到他的正房屋裏頭,那才是他入族譜的妻室。


    「梅家的生意得大江南北地跑,平時裏你更是連他的麵也見不著,他回來了也不是你的,得去陪伴他的妻子和孩子。還不隻這些,你生下的骨肉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你娘,你隻是這座宅子裏的姨娘……」


    「別說了,我不會做他的妾!」那一字一句針紮一般撳入十六歲的秀荷心尖上,秀荷的指尖掐進手掌心,驀地打斷了葉氏的話。


    葉氏卻還要說:「鳳尾鎮上張家的小姐張錦熙,前些日子他二人剛剛見過麵,年輕人見幾次就熟絡了,親事大抵年末就定下來。他心軟,這些怕是不好和你講,我們做大人的卻不能不說。不是我不肯抬舉你,實在你母親是個戲子,真讓我把你扶了做大,老太太那邊我也不好同她張口。你也莫要在孝廷麵前怪我,我現在同你講,也總是為了你好。」


    她嘴上歎息著秀荷早逝的母親,眼睛卻還是笑凝著秀荷婉秀的雙足。


    總和你說你不信,我娘說婚事但隨我自個兒的意,我願娶誰她就認誰做媳婦。


    那少年的信誓旦旦尚在耳畔環繞,卻原來早已經見過了他命定的妻……


    秀荷站起來,深鞠了一躬,「太太教導得是,秀荷都聽在了心裏,也不會在二少爺麵前提及半句。繡房裏的活兒耽誤不得,恕秀荷先告辭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呢?


    後來葉氏攙著蔣嬤嬤的手臂站起來,熱情地請她留下來用飯,又叫丫鬟取了兩疋緞子送給她做衣裳。


    秀荷都沒要,她迷迷糊糊地從梅家老宅裏走出來,一個人在荷潭邊坐著坐著,也不知道怎麽就渾渾噩噩地落進水裏,再醒來的時候就被庚武壓在胸口下……


    「我和庚家三少爺沒什麽。」秀荷把酒壇子一個個抬進老鴇紅姨的後院。


    紅姨眯著一雙凹陷的媚眼,意味深長地從秀荷步履之間掠過,「呸,閨女的腿兒緊,碎步不開岔,你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你紅姨我。」


    秀荷的娘名叫子青,戲班子裏唱青衣的角色,她的人生在秀荷的故事裏就是一個謎。聽說當年從戲班子走散,半路被帶著兒子逃荒的關福撿到,兩個人就湊成了一個家。那時候秀荷的娘已經懷胎六個月了,不久就生下小秀荷。紅姨是子青失散的兒時玩伴,兩個人後來在怡春院裏遇見,紅姨於是成了秀荷的乾娘。


    子青生得清透漂亮,出淤泥而不染一般,和春溪鎮所有女人的味道都不一樣,關福卻是個粗糙的北麵漢子。秀荷不知道她娘是因為什麽才決定留在她爹的身邊,甘願和他過這清貧的生活,但她爹對她們母女照顧得非常周全,她爹雖不是親的,他卻待她如同親閨女。


    紅姨撇著嘴,見秀荷不理她,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秀荷去抬酒她就隨過來,秀荷把酒抬進去她也跟進去,甩著帕子吃吃笑——


    「你別瞞著老娘,老娘在你這年紀早就把什麽都看透了。你老實說,那小子是不是把你弄傷了?不然從前你走路可不是這樣。女兒家頭一回可得小心,痛得緊了,日後回回痛……」一邊說一邊睇著秀荷的腰和臀,她倒好像成了當事人,比秀荷還要興奮一百倍。


    秀荷羞惱極了,偏偏還甩她不開。本來都打算再也不去回想那一幕,被紅姨念過來念過去,當日和庚武在水中糾纏的畫麵便又浮了上來。


    南方三月的光景,潭中水草已然開始躁動,也不知怎地,偏偏把她的腳纏住,水鬼抓人投胎一般。


    庚武的手便撩開她的裙裾去解她的腳,解又解不開,手倒伸去了不該去的地方,氣得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肩。


    他一痛,手一鬆,之後去拉扯那些水草,好不容易才脫了困,許是掙紮之間哪裏碰傷了骨頭,痛了兩三天。


    秀荷停了步子,不高興地看著紅姨道:「乾娘再不要亂說,我被石頭碰傷的,崴著了。」


    「嘁!」紅姨賊精精地睇著秀荷的眼睛。哎呀,子青怎就生了這麽個丫頭,一雙水眸一眼就望到了底,壓根不會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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