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奇妙到超乎想象,極為響亮的呐喊般的聲音,一直傳到我和七音處。


    “什麽聲音?!”


    七音擔心地望向我。


    我探頭望向我們滑下來的管道,誰都沒有跟著下來。


    “喂,發生什麽了?!”


    我喊道。遠處傳來一聲爆炸聲,緊接著是優的聲音。


    “……快逃,香純君……”


    “怎麽了?!快下來!神元和辻他們呢?!”


    “……放棄他們倆吧。隻有你們也好,無論如何都要救……”


    聲音戛然而止,被爆炸聲和衝擊聲完全蓋了過去,再也聽不到了。


    “喂,我說,喂!”


    我再度怒吼道。


    七音卻在這時抓住了我的肩膀。


    “不行,香純君——我們隻能按他說的做。”


    她的眼中浮現出淚花。


    奇托不安地抬頭望著我們。


    “——可惡!”


    我一拳砸在管壁上,抱起奇托開始奔跑。七音也跟了上來。她超過我們,跑在前麵確認前方的道路。


    然而——神元和辻真的死了嗎。三都雄也是,盡管我已經親眼確認過,但還是完全湧不出任何實感。


    媽的。


    去他媽的,究竟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現在跑在這裏的,不是那三個人,而是我?!


    為什麽一直一直都是我留到最後一個!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回過神時,惡毒的咒罵隨著跑動的呼吸傾瀉而出。


    “……對不起。”


    奇托在我的胸口顫抖著發出聲音。


    “我、我……”


    “囉嗦,你給我閉嘴!”


    我怒吼著。


    “你覺得你說出這種話,那三個人會怎麽想!你隻要想著活下去就夠了!”


    吼聲音量越發抬高。


    奇托哆嗦了一下,身體僵硬起來。


    “香純君,這邊……!”


    七音在分岔路張望了一下,為我們指出道路。


    這時背後傳來咚的一聲,有什麽落在了剛才的管道上。


    它們還是突破了優的防線,跟著來到了這裏。


    “——喂七音!交給你了!”


    我把奇托塞給她。她因為過重的重量踉蹌了一下,奇托自己主動跳到地上。


    “你、你想幹嘛?”


    “之後就交給你了。”


    我說道,一邊取出一直以來鄭重其事貼身攜帶的手槍。


    子彈已經上滿。


    保險裝置在哪早已研究清楚。我解除保險。


    “香、香純君!不行,沒勝算的!”


    “白癡!不然我守在這做什麽!夠了,給我帶著奇托快跑!”


    “我才不要那樣!我絕對不會丟下香純君逃跑的!”


    七音歇斯底裏地喊著。


    我無視掉她,看著奇托的臉。


    “逃得掉吧?”


    “…………”


    奇托沒有回答。


    “告訴我,你會甩掉它們,逃出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努力的。”


    她不住地發著抖,這麽說道。


    好。我點了點頭。


    “香純君!你留下來的話我——我還有什麽理由活下去——”


    七音抽泣起來。


    “這就是理由。”


    我注視著她的眼淚,說著自己也才剛剛明白的東西。


    “誒……”


    “你還能哭泣——之前,在咖啡廳,為了我死去的朋友,你同樣哭了。我自己已經怎樣都哭不出來了。所以——”


    我扯動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這就是理由。比起我,你活下去更有意義。”


    七音眨著眼睛。


    沒錯,對我們來說,實際上未來怎樣都無所謂。想要預知之類,想要盡可能地發揮出能力之類,這些其實全部都是順帶的東西。


    到頭來,我們隻是無比重視彼此——把其他人擺到比自己還重要的位置上,所以我們才永遠都是六個人一同行動。所以在知道優的真實身份時,以及察覺到辻沒有任何能力時,我們都沒當回事——那些事情根本無關緊要。能力之類才能之類,一點都不重要。


    哐哐哐——追兵們的腳步聲越逼越近。


    趕不走七音,於是我隻好拉住她和奇托的手跑了起來。兩人一同跑起來後我鬆開手,暫時跟著一起逃跑。


    跑著跑著,我回頭看去。


    追兵緊緊追在身後,越來越近。敵人的速度很快,隻是逃跑的話,絕對會被它們趕上的。


    我扣動扳機。


    無腦地直線衝上來的敵人胸口中彈,摔倒在地。看來它們還不具備應對防備手槍的“本能”。


    “香純君——”


    “保護好奇托!快走!”


    我怒吼道。如我所料,這回在情勢逼迫下她無法停下腳步,隻能繼續逃跑。


    我對準另一個撲上來的家夥射出第二發子彈——。


    然而,這個時候,我察覺到一件事。


    我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


    明明射出第一發時什麽事都沒有,等想要第二次扣動扳機時,手的顫抖卻怎麽都抑製不住——


    沒錯,盡管後知後覺,但在這個瞬間我總算明白了,朝著人類開槍意味著什麽。


    這是很恐怖的事。


    會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將人類的心底蹂躪一空——


    “嗚咕……!”


    然而敵人已經衝至眼前。


    我咬緊牙關,硬是射出了第二發子彈。雖然根本沒瞄準,但敵人的距離實在太近,這發子彈也沒有偏離目標,準確地命中腹部殺死了敵人。


    “唔噢噢……!”


    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敵人跟白癡一樣衝上來。


    開槍。


    敵人栽倒在地。


    繼續衝鋒。繼續開槍——。


    即使擊倒了裝彈數的六人,敵人也還是源源不斷,我如同平時常常獨自練習的那樣,反射性地重新裝填子彈。


    我聽著自己牙齒上下碰撞的聲音,一邊持續著射擊,待到回過神來,眼前已經堆起了成山的屍體。


    遠方傳來某人“哈、哈、哈”的粗重喘息。仔細聽了好多遍,我才察覺到這是自己的呼吸聲。


    “唔咕嗚嗚……!”


    莫名其妙的呻吟聲,擅作主張地自喉嚨深處鑽出。


    我搖搖晃晃地抬起腳,追向七音她們。


    很快就看到了七音她們的身影,我正要追上去,卻忽然反應過來。


    我已經沒有資格和那兩人站在一起了。我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


    成為了殺人者——。


    “唔……!”


    我晃晃悠悠地停下腳步。


    兩人漸漸遠去。


    而我隻是,怔怔地望著這一幕——


    ……就在此刻,七音她們和我之間的通道牆壁忽然轟然倒下。管道狀的通道,似乎被人從外側踹開。


    “——!”


    我反應過來,槍口指向被打開的入口處。


    然而老實說,我沒有繼續射擊下去的自信。這樣下去,這回我恐怕……。


    七音她們回頭望向這邊。


    我剛想叫她們“別管這邊,快跑”,但一道人影搶在在話語出口之前自入口飛出,於是我瞄準向對方的位置,但是——


    如我所料,手腕顫抖得十分厲害,完全無法做出精確的動作。子彈飛向毫不相幹的方位。


    (完了——)


    我的心底一片絕望。已經沒有第二發的機會了。


    然而意外發生了。


    “——等一下!別開槍!”


    人影喊道。是個女性的聲音。


    用藥體們不會說話。


    “我是站在你們這邊的——是人類。不要開槍。”


    那個人舉起雙手,站到我麵前。身穿著一身皮革製的連身賽車服,毋庸置疑是個女性。可是,這個女人——


    這時,對麵的奇托歡呼一聲。


    “啊!”


    她開心地跑向這邊。


    “你活下來了呢!太好了!”


    這麽說著,奇托緊緊抱住那個女人,女人也反抱住她。


    “讓你擔心了嗎?謝謝。”


    女人溫柔地說。


    “你是怎麽得救的?”


    “多虧健太郎過來救我,幫我帶來了武器。要不是他就慘了。”


    女人摸了摸奇托的腦袋。


    我……認識這個人。


    “你是,霧……霧間凪嗎。”


    我叫出她的名字。


    霧間望向我。


    “真巧啊,海影。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上小學時同年級的同學。”


    這家夥和過去一樣,還是隻用男性口吻說話。


    “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


    “我入侵了你們偷走的車內導航裝置的公司的控製係統,從那獲取的情報。再加上剛才的槍聲。會開槍的人,隻有人類吧?”


    “…………”


    我一時語塞。這時七音追在奇托的身後,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


    “怎、怎麽回事?你是什麽人,奇托的熟人嗎?”


    對於這個問題,奇托不停點著腦袋。


    “你好”霧間打了聲招呼,略微低頭行了個禮。


    *


    ……昏暗的世界,再度重歸寂靜。


    死鬥殘留下的微小粒子仍在空中飄蕩,透入的光線塗抹出絲絲縷縷的黑影。


    “…………”


    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使用天色優這一名字的合成人尤金獨自一人靜靜坐著。


    他的右肩被扭成了奇異的形狀,手臂無力地耷拉著。左腳小腿部分以下折斷彎曲。還有腹部,右腹部幾乎被挖空一半,自己燒灼止血留下的傷痕上,縷縷青煙升騰而起。


    “…………”


    尤金的視線木然地投向虛空。


    他的周圍躺著無數屍體。被他用能力炸飛後的殘骸,簡直如同四處分發的傳單般遍地皆是。


    “…………”


    已然動彈不得的尤金,嘴角卻浮現出笑意。


    他根據槍聲和之後的腳步聲,知道逃脫的敵人已經被同伴們全數擊殺。他們做到了該做的事。


    “唉呀,真是費了好大勁……”


    他用嘶啞的聲音低聲說著。他對這具身體的損傷能恢複到什麽程度毫無信心,很可能已經超過了極限。如果真的如此,那他隻能就這樣留在這裏靜待腐朽。


    “呐,大家……這次真的很艱難呢。”


    他這樣說著,就好像同伴們就在眼前一樣。


    接著他低垂下視線。


    然而——


    尤金的心底,再度浮現出了一直抱有的疑問。


    (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麽呢?)


    感覺就像是欠下的報應太過巨大一般。一群孩子毫無責任感地涉足人類尚未觸及的領域,以漫不經心地態度做出了決不允許之事——也許這就是原因所在。


    盡管如此,作為代價的責任還是太過沉重了。被逼到不得不麵對世界危機這種東西的地步,實在有些過火。


    (……還是說,正好相反呢?並非償還過去的賒欠——)


    想到這裏,尤金感覺意識逐漸稀薄起來。身體為了盡可能減少負擔,正在進入冬眠模式。一旦入睡,不知道這次還有沒有機會再度醒來。


    (——從最初起,就是這麽安排的嗎。)


    我們之所以會相聚,就是為了應對這個世界的危機,然後我們完成了這一使命……是否如此呢?


    命運,亦或是這個世界本身具備的平衡——這類東西操縱著我們,於是才——


    (……正因為那個時刻的來臨,所以才撥動了開關——)


    他的目光轉向散落一地的屍體。


    “……?”


    緊接著,臉上浮現出疑惑之色。


    他攻擊過的對象全都會在化學反應下爆炸四散,所以肯定是烤焦的狀態。但他目光停留著的那具殘骸,切斷麵簡直如同廚刀下的刺身般平整光滑。


    “……這、這是。”


    他一邊思索一邊環顧四周,發覺相當數量的殘骸都是以同樣的方式破壞的。


    “…………”


    直到此時,尤金才察覺到。


    他以極不連貫的動作——並不隻是衰弱的原因,更因為混雜著戰栗——一卡一頓地抬起頭。


    稍遠處的陰影中——有什麽站在那裏。


    那是個相比人更近似於長筒的剪影。從黑暗之中蔓延而出的身姿,看上去幾乎與空間融為一體。


    身影無言地注視著尤金。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如此,是在這裏碰麵的啊,海影君。”


    尤金深深地歎了口氣。


    黑影慢慢靠近他。


    尤金無法動彈。既無法動彈,也沒有逃跑的打算。


    “……是你幫了我嗎?不對——還是說,是我們幫你完成了你的工作呢——”


    他輕輕搖了搖頭。


    “算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他怔怔地望著站在眼前的那個死神。


    眼中映出對方的身影。


    這時——那家夥露出了一個像是漠然,又像是在微笑的,左右不對稱的奇妙表情。


    然後從鬥篷中取出一塊板狀的東西,丟到他麵前。


    “——你落下的東西。”


    那家夥靜靜地說道。


    “……?”


    尤金勉強活動左手撿起那個東西。


    他驚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在這場逃亡騷亂之中,辻希美不知道在哪裏遺失掉的速寫本。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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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速寫本內的確是希美的畫。


    他一頁頁翻動,很快翻到了他的畫像。


    畫上脫下衣服的天色優的身姿,與他本人相去甚遠,被描繪的簡直如同天使一般美麗。


    “…………!”


    “我覺得還是交給你比較好。”


    死神淡淡地說,但聲音已經無法進入尤金耳中。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仿佛抑製不住上湧的衝動般,他的笑給人以這樣的感覺。喉嚨使不上力氣,所以幾乎發不出聲音。他無聲地笑著。


    一邊輕微地痙攣著,盡管傷口劇烈抽痛,他還是笑著。


    不知何時,漆黑的人影從周圍消失不見,但他甚至連這點都未察覺,隻是盯著畫,從始至終一直一直笑著。


    *


    “……已經沒動靜了,似乎是結束了。”


    霧間凪在地板上裝上某種吸盤狀的聽筒,又檢查了一下隨身聽一般的機械,隨即摘掉耳機回頭對著我們點了點頭。


    “現在,這片地下迷宮裏會動的東西隻剩下我們了。”


    “……是嗎。”


    我有些恍惚地說。


    結束了。


    似乎是這樣。


    然而我的手,依舊殘留著剛才開槍殺人的感覺。


    靠近七音和奇托身邊令我莫名惶恐,仿佛我的肮髒會傳染給她們……。


    “——海影。”


    霧間緊緊盯著我的臉說。


    “你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僅此而已。而且那些東西不是人類。硬要說的話,你讓它們得以不必去做身為人類絕不容許去做的事,給了它們最後的救贖——是吧?”


    她的語氣十分生硬,卻帶著溫柔。


    “——嗯,或許是吧。”


    我點點頭回道。話雖如此,那份感觸想必我一生都無法忘懷。


    “這之後怎麽辦?”


    七音把手搭在奇托的肩上問。


    “要怎樣才能保護好奇托呢。”


    “我的師父在外國到處鬼混,在很多地方混得很開。拜托那個人的話,把這孩子藏上幾年輕輕鬆鬆。”


    霧間說著,對奇托點頭示意。


    “這樣安排如何。”


    奇托用力點著腦袋。


    “嗯。”


    “這樣啊——那我就安心了。”


    七音露出安心的表情舒了口氣。


    “該出發了。”


    霧間叫上奇托,把她背在背後,開始向外走去。


    “——稍微等下。還有,其他同伴,那個。”


    ……要是死了的話,至少得好好收殮他們的屍體。


    “他們還活著。”


    霧間的語氣斬釘截鐵,令我和七音不由“誒?”出聲來。


    “他們活了下來,平安無事地各自逃脫了——還是保持著這樣的想法比較好。”


    霧間這樣說著,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望向我們。


    “…………”


    我和七音無言以對。


    無可奈何之下,我們跟在她的身後離開了這裏。


    腳步沉重。疲憊至極。


    發生了太多事情,實在多到難以列舉……。


    “……呐,香純君,你還記得嗎?”


    七音對我說。


    “嗯?”


    “之前來地下時的事。”


    七音用微弱的聲音說著,聲音裏帶著哭腔。我很明白她的痛苦。


    “嗯。”


    我點點頭。


    “我們六個人……想去做什麽之類的,發現什麽之類的,也許完全沒想過這些……已經,什麽都擁有了,更加幸福什麽的,這種東西根本,根本……”


    聲音斷斷續續,卻無法阻止她的傾訴。


    “是啊。”


    我隻能跟著點頭。


    “仿佛被賦予了一切的感覺。真的很開心。”


    就在這時,霧間忽然低聲吐出一句。


    “……‘潘多拉’嗎。”


    她說。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將視線投向她,但霧間搖了搖頭。


    “不,沒什麽。”


    在此期間,七音依舊自顧自地說著。


    “——真的是這樣……那個時候也是,那次‘血的氣味’的時候也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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