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pper?[hpr | hp-]


    意為蹦跳者,飛行者,或是類似的各種機械,以及蝗蟲類的昆蟲。蝗蟲因其旺盛的活力以及草(gras)綠(s g)色(reen)的體色,被視為自然或是生命力的象征。


    1.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十助,我啊,偶爾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家夥。我實在忍不住這麽去想。”


    軌川典助吃完冰淇淋後,歎息著如此說道。


    “誒?典助做過什麽惡事?好想知道,快告訴我。”


    十助毫不掩飾好奇心,對自己的監護人問道。


    “反正各種各樣的都有。首先,我欺騙了大家。我周圍的人們,全都被我用謊言蒙在鼓裏。在我手下工作的部下們,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真正在做的究竟是怎樣的工作。”


    “謊言?為什麽?”


    “為什麽啊……”


    典助望向遠方。


    “我年紀尚幼時,一個時代結束了。於是我懷抱不知何為正確的困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青年時代。當時我懷著‘我要找到真實的東西’的念頭死命掙紮……然後,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麽?”


    “真實。不過說是這麽說,在世人看來,隻會認為那玩意兒是個謊言吧。”


    “……?”


    “從那以後,為了那個真實的謊言,我一直在撒謊,欺騙著所有人。”


    “……聽得我雲裏霧裏的。作惡那個話題跑哪兒去了?”


    十助有點惱火。典助微笑著說:


    “唉呀,讓你不耐煩了嗎。那就來講講我沒花一分錢將五十噸砂糖據為己有的故事如何。那時候世界仍處動蕩之中,擁有這批砂糖的是群吝嗇無比的小氣鬼。”


    “嗯嗯。”


    十助兩眼放光。之後老人的英勇事跡聽得他如癡如醉,有如自己也身臨現場般不停發出“呀”、“嗚哇”的驚呼,淺綠色的臉頰也因極度興奮染上藍色。這樣的“紅暈”很是異常,但這裏也沒人會覺得怪異。


    *


    (……惡嗎。)


    身處山間,白晝也顯得昏暗。林木全然不懼山的坡度,粗壯的樹幹彎曲虯結地肆意生長,糾纏的藤蔓垂下無數葉片,猶如為這世界蒙上了一層紗布,隻有些朦朧的光線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留駐。此地位處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幾乎尋不到可以下腳的地方,道路則更是無從談起。


    然而林蔭環抱之中,他那身破破爛爛、勉強掛在身體上的服裝之下,淺綠的膚色若隱若現。說是綠色,相比周圍的綠,他的肌膚白得尤為突兀,因此非但沒起到迷彩效果,反而襯得他更加顯眼了。


    (所謂的惡——指的究竟是什麽?)


    他一邊低聲嘀咕著一邊在斜麵上斜向行進,斜麵陡峭到令人糾結不知是否該用坡道來形容。他那手足並用的姿勢,也說不清是趴在坡上匍匐前進,還是貼在斜麵上攀援而上。


    亂蓬蓬的頭發長至披肩,時不時會掛在藤蔓上,然而不論是藤蔓被扯下還是頭發被生生扯斷,他都統統無視,一心一意地前行,絲毫沒有撥開藤蔓的意思。是感受不到疼痛,還是這點疼痛已經不被他放在眼裏了呢,不論是何種情況,他顯然都已適應了這裏的環境。


    偶爾他會停下腳步,左顧右盼。


    然後抓起窸窸窣窣爬過的蟲子,將這高蛋白的凝聚物塞進嘴裏,邊嚼邊思考著:


    (惡、嗎……)


    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持續彷徨了將近四個月之久。


    當時——他從看不見的攻擊下護住園子後趁亂逃了出來,從那以後就一直如此生存下來。


    要說從原本的地位跌落對他沒有打擊,那肯定是騙人的。但他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對“一旦暴露,自己就將無容身之所”有過覺悟,所以坦然接受了這個結果。那時候的傷口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恢複了。他本人對此也很吃驚。即便硬接下攻擊都沒死,甚至連昏迷都沒有,看來自己似乎擁有不死身般的驚人生命力——


    (典助……他知道多少呢?)


    典助應該沒有這樣的能力吧。從典助那屢次患病垂垂老矣的身體就能看出來。他看護過典助,實在無法想象那樣的肉體會是不死之身。


    他知道自己不同於普通人類,但沒想到差異會如此之大。他苦澀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這種藏身山中的生活要持續到何年何月呢,一直這麽苟延殘喘到死嗎,不,說不定自己連死都死不掉吧——他如此思考著。


    但他沒去想怎麽辦。


    隻是渾渾噩噩地活著。


    冰淇淋也好,吃到冰淇淋的人們的笑臉也好,感覺都是如此的遙不可及,猶如夢境中的世界一般,很難想象自己曾經身處其間。


    不——


    隻有一個人。一個即使是現在的他都不堪回憶的人。


    但是他應該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人了。不能見她。那個人說,他在身邊令她感到痛苦。不能去見她。


    “…………”


    他輕輕晃了晃腦袋。他本想無知無覺地活下去,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從頭腦中抹去思考。一回過神來便發現自己又在思考各種各樣的事。


    (回睡的地方吧……)


    他開始走向一條與來時不同的路,前往他所居住的洞窟。這種做法出自本能,熊之類的野生動物也會這麽做,這是用來甩掉跟蹤者,避開伏擊的技巧。幾乎每時每刻,他都無意識地處在臨戰狀態。


    這份本能,讓他在歸途時身體一顫,心生警兆。


    “……!”


    他將身子蜷在岩石遮蔽處,目光望向山下。


    小河嘩嘩地流淌著,緊鄰岸邊的地方,一個男人站在那裏。


    那個男人沒有看向他的位置,而是一隻手抓著塊板子樣的東西,不停動著另一隻手——男人在畫寫生。


    (……畫家嗎?)


    看起來是這樣。然而孤身一人,沒有攜帶任何像模像樣的裝備來到這種地方,實在讓人有些擔心。除了寫生本和相關道具之外就隻有腳邊放著的一個小筐,看著像是便當。


    (是住在附近嗎……)


    也許在什麽地方搭了間木屋。但是在這種自然氣息濃鬱的地方,要想砍伐周圍的樹木,不提前開拓出一條能通車的道路是做不到的,而他不記得見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男人挑選著不同的景色在寫生本上作畫,視線時刻都在變動,手則在翻開的寫生本上來回活動。


    男人畫的速度很快,手法相當嫻熟。雖然沒有繪畫經驗,但他覺得男人的手法同他過去做冰淇淋時的手法非常相似。


    “…………”


    回過神來,他發覺自己看男人畫畫看得入了神。


    他盡力保持著不發出聲音,腳步卻總是軟弱地試圖靠近男人。他終究渴望著與人交談。


    然而直到太陽落山,男人回家,他都停留在原地沒有邁出一步。


    即使回到住處,他仍舊在意著“那人是誰呢?”。這個疑問盤亙在他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於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同一個地方。男人依舊在那一張又一張地畫著寫生,從早一直畫到晚。男人的集中力隻能以卓越來形容。而他也一直注視著男人畫畫。他的態度也相當難能可貴,但他對此並沒有自覺。


    就這樣,他與男人一起度過了三天時間。他經過仔細觀察,發覺與那無論何時都沉著冷靜的態度與老練的技藝相反,男人看上去十分年輕。他也曾在人類社會呆過一段時間,跟形形色色的人有過接觸,但他對這個男人的印象不同於其他所有人。


    (……要是能聊聊就好了。)


    他隱約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但這樣的願望太過不切實際。


    要是他頂著這身詭異的皮膚大咧咧地出場的話,男人肯定會逃跑的。別說是再回來了,甚至極有可能引發搜山。是的,那群意圖殺害他和園子的人定會聞風而來。他對此深信不疑。


    (正是如此……我不會再見任何人……)


    這點無可動搖。


    所以他才會這樣,隻是注視便心滿意足。這個男人在畫的想必是練習作吧,也或許是想抓住印象,因而在繪製草稿。等到真正的畫作實際完成,毫無疑問會是張傑出的作品。光是如此想象,他便為之欣喜。


    第四天,男人的身影沒有出現。


    “…………”


    盡管有過心理準備,一陣鋪天蓋地的沮喪感還是席卷而來,他茫然失措,對此束手無策。


    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之前男人站著的地方。


    “啊——啊……”


    他發出了深重的歎息,模仿男人環視了一圈周邊的景色。然而在他眼中,這份風景無法令人生出一絲感懷,僅僅是一座山而已。他無法發現男人所見的“渴望將之畫下的美”。


    “啊——啊……”


    他頹唐地坐了下來。


    就在他茫然地凝視著腳邊時,眼前的地麵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他本以為是雲,但當他抬起頭來,卻發現那裏站著個年輕男人。


    “…………”


    他睜大眼睛,打量著那人的外表。


    “喲。”


    男人微笑著,對他輕輕打了個招呼。


    “是你嗎?最近一直在觀察我的人。”


    “…………”


    “說實話,一開始我有點害怕。但後來安心了。你真的隻是單純地在看我畫畫而已。”


    男人的語氣異常平穩,聽不出一點動搖或怯意。


    “…………”


    他無法做出回答。反而是男人對他詢問道:


    “我記得你是……軌川十助先生對吧。我在雜誌的照片上見過你。”


    他打了個激靈,驟然繃緊身體。


    “你……你是誰?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男人不怕自己?假如是追兵的話,為什麽不發起攻擊?


    “為什麽……看到了我,卻不逃跑?”


    “因為我沒有理由從你身邊逃跑。倒是有必要向你道聲謝,為你對我的畫感興趣這件事。”


    “不,可是——”


    “你是個溫柔的人,我很明白這點。”


    男人對他點了點頭,神色淡然。


    “你……看到我不覺得奇怪嗎?”


    “要說奇怪,我們彼此彼此。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但我的內在可是個相當奇怪的家夥。”


    男人眨了眨眼,話語間帶著點惡作劇的味道。


    “……你,究竟是什麽人?”


    對於這個問題,男人靜靜地回答:


    “我叫飛鳥井仁。”


    2.


    “——織機!別發呆!”


    尖利的叱責聲嚇得綺差點打翻手中拿著的小盆和勺子。


    “對、對不起!”


    綺立刻道歉。然而她的講師楠木玲嚴厲的罵聲毫不留情地劈頭蓋臉砸來:


    “嚐完味道就趕緊拿給下個人,愣著幹嗎?幹這行最重要的就是機靈!”


    接著她望向全員,大聲吼道:


    “所有人都注意著點!”


    “非常抱歉!”


    綺一邊賠罪一邊把小盆交到身旁的學生手中,小盆裏裝著的是點綴著薄荷綠的冰淇淋。接手的那位同學對她眨眨眼,小聲安慰了她一句“別在意啦”。綺也點點頭,傳達出自己的謝意。


    這裏是廚師學校。織機綺在高中輟學之後,從上個月開始在這裏上課。因為是中途入學,所以為了彌補自己晚入學帶來的差距,她每天都拚了命地學習。


    這堂糕點實習課結束之後,綺沉沉地歎了口氣。這時與她同年級的奈津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綺,別往心裏去。這不是常有的事嘛。”


    “是啊是啊,那個老師總是這樣,不論對誰都是一頓臭罵。”


    另一個同學手塚點頭附和。


    “她最近也吼過我,特別凶地說我‘攪拌手法太慢了!’。哎呀,真是嚇死我了。”


    “那位老師雖然才能出眾……但能不能稍微那啥一點點呢。”


    “還太年輕吧。我記得那位老師才二十歲上下?”


    “年紀輕輕就當上了蛋糕公司的骨幹……肯定是個天才呢。”


    “庸才理解不了天才的思維啊……”


    奈津子和手塚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她們倆的動作異常合拍,看得綺笑出聲來。


    “謝謝你們。”


    綺知道她們是在鼓勵容易消沉的自己。


    “嗯,打起精神來。”


    奈津子再次拍了拍綺的肩膀。這時手塚卻發問道:


    “不過我問個正經問題……織機,那時候你為什麽會停下來?”


    她的口吻十分認真。


    “誒?不,那個。”


    “難道說,你也注意到了?”


    “……嗯。”


    “你們在說什麽呢?”


    “呃……就是那個,剛才楠木老師說是自己原創的那個,冰淇淋,那個味道……以前我在其他地方吃到過,對吧織機。”


    “……嗯。”


    她的男朋友穀口正樹有次說著“這裏的冰淇淋火得要命哦”請她吃冰淇淋,確實很美味。而當時嚐到的味道,與剛才楠木玲展示的冰淇淋的風味基本一致。


    “稍微等下,也、也就是說……”


    奈津子臉色蒼白。


    “這是‘剽竊’?”


    “不知道……”


    “可是,楠木老師她拿過一大堆比賽的優勝,還在做商品的研發工作,還——這是怎麽回事?”


    三人陷入沉默,這時鈴聲響起,再不為下堂課做準備就來不及了。動作太慢的話,會被其他講師也臭罵一通的。


    她們手忙腳亂地做起準備。


    *


    飛鳥井仁,實際上是個極為奇妙的男人。


    十助被他領著來到他所住的木屋中。隻見木屋裏擺滿了繪畫道具,幾乎看不到日用品。


    “吃點什麽嗎?”


    聽到這個問題,十助頓時對這兒有什麽吃的心生好奇。


    “……冰淇淋。”


    他試探性地這麽說道。


    “抱歉,沒冰箱。隻有真空包裝的食物和速食食品。需要土豆或者米飯我倒是可以提供。”


    飛鳥井笑了笑答道。


    “總之,今天早上做的味增湯還有剩,介意吃這個嗎?”


    說著他將爐灶點著火,放上鍋加熱。十助接過蒸騰著熱氣的木碗,心頭感慨萬千。


    “……謝謝。好久沒吃到正經食物了。”


    “男人做的粗陋料理,何況招待的是專業人士,還請口下留情。”


    “不……很好吃喔。”


    味增湯裏加了大蘿卜和牛蒡,又佐以各種蘑菇,分量十足,非常美味。即便是除開甜食外嚐不出味道好壞的十助,也由衷感歎喝到如此美味的味增湯還是頭一遭。


    “說起來軌川先生,你為什麽會住在山裏?”


    飛鳥井一邊為自己倒著茶一邊問道。


    “…………”


    十助默然。


    “……因為無處可去。”


    “是嗎。隻要有心,你一樣有方法混入人類社會的吧。實際上之前你就做得很好,不是嗎?”


    “…………”


    確實,他從寺月恭一那裏學到過各種各樣的知識,但是——


    “那你呢?仁,你為什麽要特地跑來這種不自由的環境裏畫畫?”


    十助意圖用反問來帶過話題。聽到這個問題,飛鳥井的臉色同樣陰沉下來。


    “好吧——確實。人總有不如意的時候。”


    他低聲說道,接著輕輕抿了口茶。


    十助驚愕地瞪大眼睛。


    “這麽說來,你也是?……經曆過什麽失敗嗎?”


    “算是吧——”


    飛鳥井的臉上浮現出略帶自嘲的笑。


    “沒能成功從塔上跳下去。”


    “誒?”


    十助嚇了一跳。


    “這、這是什麽意……”


    然而飛鳥井顯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十助問到一半閉上了嘴。


    “…………”


    “…………”


    兩人沉默不語,不停喝著味增湯和茶水。


    過了一會兒,飛鳥井問道:


    “……嗎?”


    十助沒聽清楚他的話,“誒?”了一聲,疑惑地抬起頭。


    “我說,要再來一碗嗎?”


    飛鳥井笑著重複道。


    “啊,嗯,拜托了。”


    十助掛著難為情的笑容遞出木碗。飛鳥井接過碗,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在統合機構是什麽位置?”


    “誒?什麽?”


    十助沒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呆呆地反問回去。


    “啊,沒有,沒什麽,是我搞錯了。”


    飛鳥井當即予以否認。


    “……?”


    十助歪歪頭,又添了一碗湯開始吃喝。飛鳥井望著他的舉動,視線中透出少許複雜。


    (……不知道嗎。是完全被利用了,還是誰都沒打算告訴他呢。)


    自己該怎麽辦?飛鳥井思索起這個問題。


    “你的……名字是。”


    “哦,軌川十助。”


    “軌川,是你的……?”


    “啊啊……算是撿到我的人吧,或者說是撫育我長大的長輩更合適些。”


    十助帶著笑容回答。


    “我來自哪裏,這個我自己也不清楚。”


    “原來如此。……但是這一點對於我乃至其他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聽到飛鳥的這番話,十助嘟囔著:


    “……也許吧。大家,都對自己的疼痛棄之不理……”


    “疼痛?什麽意思?”


    對於飛鳥井的疑惑,十助毫無保留地坦誠相告。


    “和我的能力很像啊。”


    聽完十助的解釋後,飛鳥井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口氣平淡地說道。


    “但是我看到的,應當稱之為‘心的欠缺’吧。”


    十助睜大眼睛“誒?”了一聲,但他從飛鳥井的平靜中理解到這並非玩笑。


    片刻的沉默之後,氣氛並未發生特別的變化。這隻是個極為尋常的,單純的自我介紹而已。見十助點頭嗯了一聲後,飛鳥井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麽,以你的感覺來說,我的疼痛是什麽樣的?”


    十助微微一笑,反問道:


    “那你說說,我的欠缺是什麽。”


    飛鳥井稍稍低頭,語氣平穩無波:


    “你的‘葉子’很少,人生想必枯燥無味吧。”


    “說的沒錯。可是這點你也一樣啊,仁。你的疼痛是茫然一片的那種類型,該選擇怎樣的冰淇淋呢,我完全想不出具體的辦法。這方麵,你和玲太像了……”


    說到這裏,提及那個名字的十助臉上蒙上了一層陰霾。


    “玲,是叫這個名字嗎。你心中的巨大空洞之一。”


    飛鳥井耳語般說道,十助垂下頭。


    “……枯燥無味,太對了。”


    他呢喃著,聲音微弱而沉悶。飛鳥井也跟著說道:


    “我們彼此彼此。”


    他的聲音平穩又沉靜。


    兩人互相暢談起自己的過去。聽到飛鳥井那“試圖補全人心的欠缺”的奇妙計劃時,十助——


    “……真厲害啊。”


    他率直地發出感歎。


    “那種事都做得到嗎?會不會有那麽個人,能正好填補上我的欠缺呢?”


    “不,最後還是沒成功。我太傲慢了。欠缺,不是把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粘接在一起就能解決的。那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我對此深有體會。”


    “可還是很厲害啊。與欠缺為敵,挑戰這種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仁真的很了不起。”


    十助投向飛鳥井的目光中寫滿尊敬。但飛鳥井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複:


    “不,你說反了,軌川先生。”


    “誒?”


    “你才是一直在有效填補大家欠缺的那個人,用你那奇跡般的冰淇淋。”


    聽到飛鳥井的話語,十助眨了眨眼睛。


    “我……我沒那麽想過。”


    “結果來說就是如此。也許你那愈合心中痛楚的冰淇淋,比起我的計劃要溫柔得多。”


    飛鳥井鄭重地說道。


    “……是嗎。”


    “人們對你的認可,恐怕遠遠超出你自己的想象,他們需要你。”


    “……這可不好說。雖然我不太情願承認,但到底不過是冰淇淋而已。雖然我很不想說這樣的話啦。”


    十助自暴自棄地說道。


    “我確實無比用心地在做,可是大家不都隻是隨便吃吃,想著各種食物都嚐一點才吃的嗎?”


    “真的?這些話,你敢對將你養大成人的軌川典助先生說上一遍嗎?”


    飛鳥井的話語間帶上了少許怒氣。十助聞言,猛然醒悟過來。


    “對——你說的沒錯,說這種話,太對不起典助了。”


    他誠懇地點頭說道,看著他這番模樣,飛鳥井微笑起來。


    “果然你在我之上,軌川先生。”


    “叫我十助就行。不對,叫我十助好不好嘛。加個先生,聽起來像是在嘲笑我一樣。”


    聽著這鬧別扭般的口氣,飛鳥井露出苦笑。


    “我沒有戲弄你的意思,再怎麽說你都是位社長吧?”


    “……這就叫做嘲笑。”


    飛鳥井笑意更甚,惹得十助愈發惱火。然而當他無意間注意到麵前的牆壁上倚靠著的一撂畫布時,登時兩眼放光:


    “啊,那是畫吧?我可以看看嗎?”


    他在興奮地詢問許可的同時,手卻已經伸了出去。


    “隨意,不過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畫。”


    飛鳥井有些不好意思。


    “唔,女孩子啊。”


    “不,畫的是幽靈。”


    飛鳥井靜靜地說。但沉浸在畫中的十助沒有深思這句話的含義,而是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


    “好奇妙的畫啊,漂亮是漂亮,但完全看不出這個女孩在思考什麽。模特是個怎麽樣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覺得自己沒能正確領會她的所思所想。”


    “嗯?”


    十助看向下一張畫,臉色頓時柔和下來。


    “啊啊,這張畫的女孩子我懂哦。”


    “?”


    “仁,你喜歡這個女孩吧。”


    言辭間並無疑問,隻有篤定。飛鳥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不是‘認為’,而是知道。”


    十助自顧自地嗯嗯點著頭。


    “畫這畫時她本人沒在你眼前當模特吧,你是一邊回憶她一邊畫出來的這幅畫。所以仁率直的心願完全流露在外。要是能治愈她的痛楚該有多好啊,你是這麽想的吧。”


    “…………”


    十助一番切中要害的話語,令飛鳥井難掩驚愕。本應隻有自己知道的事被人一語道破,這是他第二次碰到這樣的事,而且兩個人都是繪畫領域的門外漢。先前是頭腦極其聰敏的少女,這次則是十助。可飛鳥井覺得這兩人間並無共通之處。


    (末真和子……我能感受到她與我的相似,所以尚能理解,但這個軌川十助,依靠的不是才能和感性。)


    飛鳥井的驚愕漸趨平息,與此同時,徹骨的惡寒攀上他的脊背。


    這個人的能力,搞不好與過去操縱過他的那個有著同樣的——


    “軌川先生,你……”


    “十助,叫我十助。”


    十助怒氣衝衝地說,不打算再逗弄十助的飛鳥井改口重新問道:


    “十助,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漆黑打扮的死神般的家夥?”


    “?那是什麽。”


    “沒遇到過嗎?”


    飛鳥井又確認了一遍。


    “你在說什麽啊?”


    十助一頭霧水。


    “如果你還沒遇到過那家夥的話。”


    飛鳥井歎息著告誡他。


    “也許你還是提前做好覺悟比較好。十助,你恐怕會被認定為‘世界之敵’。”


    “‘世界’……?”


    十助蹙起眉頭,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以奇妙的形式聽到這個單詞了。寺月恭一郎曾對他說過“你有意與世界為敵嗎”這樣的話,而他最早聽到這詞是在——


    *


    “十助,世界是由嫉妒和憎恨構成的,我發自肺腑地這樣想。”


    軌川典助帶著極度不快的表情回到家,毫無節製地大吃了一餐十助的冰淇淋之後,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發生了啥事兒吧,你也不容易啊。”


    十助對此習以為常,回應的口氣聽著頗為輕快。聽到他的話後,典助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輕笑兩聲取回了往日的姿態。


    “你通過電視已經對外界有了大致的認識吧。十助啊,對世界,你是怎麽想的?”


    “不清楚,我不太懂這個,也沒什麽欲望去了解。”


    十助無可無不可地說。聽到他的話,老人對他那看上去單純天真的態度露出微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就好了。若是人人都能隻想著美味的、美好的事物活下去……我由衷地這麽想。”


    老人眯起眼睛凝視十助,就仿佛眼前有著什麽令他目眩的東西一般。


    十助沒有對老人那如往常一般的言談做出什麽反應,繼續去盛下一份冰淇淋。


    “十助,你不適合去外麵。外麵到處充斥著醜陋的、令人生厭的東西。我不能讓它們毒害你。……但是。”


    老人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這也和往常一樣。


    “我這麽獨占你真的好嗎,我忍不住會這麽想。就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你去往外界嗎。而且這方法絕不能有損你的美麗。我究竟該如何是好啊。”


    老人停下喘了口氣,十助趁此機會把新的作品端上桌子。


    “哦哦,又做了新的嗎?不過,這是……”


    老人的表情看起來既高興,又驚訝。他仔細端詳著十助的作品。


    “嗯,抹茶味的。”


    “我可不欣賞這種怪異的和風冰淇淋喔?”


    老人喜愛的是意大利手工冰淇淋。


    “這個嘛,實際上嚐一口再說吧。我做出來的絕不是那種糊弄人的日本風味。”


    十助眨眨眼。


    老人半信半疑地將冰淇淋送入口中,接著不由自主地發出驚歎:


    “唔謔,這……!”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對白。


    但就在這時,老人動著的勺子中途停了下來。


    “我的想法太狹隘了。果然不管是什麽東西,隻要經過你的雙手都會如魔法般變得美妙起來。埋沒這份才能太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話,能將外界的醜惡也轉變為美好的事物也未可知。但是……那樣的話,你會。”


    說到這裏,老人突然閉口不言。


    這很不像他的作風,於是十助探頭望著他的臉問道:“怎麽了?”


    “……十助,你還記得我前陣子說過的那句話嗎,世界是由謊言構成的。”


    “嗯。”


    “假如哪天你去了外界,那個謊言定會企圖支配你,然後利用你吧……這是無可避免的。我有幸獲得了你這件珍寶,知曉了幸福為何物。可是你呢?”


    老人用哀傷的眼神注視著十助。十助愣愣地聽著。


    “就算你可以給予他人幸福,又如何能抓住獨屬於你自己的幸福呢……我無法不去這麽想。擁有足以匹敵世界才能的你,難道注定是這樣的宿命嗎……”


    3.


    “哎呀,飛鳥井先生,是鹽用完了嗎?”


    在山腳下與丈夫一同經營著雜貨鋪的案田町子,喜笑顏開地歡迎稀客的到來。


    “啊,稍微買些食材補充一下。”


    飛鳥井仁把背上空蕩蕩的帆布背包放到店內地上,回去時這個包就該裝滿了。


    “對了對了,之前你留在我這兒賣的畫,最近賣出去了。沒想到那種隻是在畫紙上拿鉛筆塗塗抹抹出來的畫都能賣得出去呢。”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飛鳥井開始物色貨架上的罐頭。


    “我看看,該給你多少錢來著。”


    正當町子在成捆的收據裏翻翻找找時,飛鳥井爽快地說:


    “不用了,那是送給你的東西。不用給我錢。”


    “就算你這麽說,這種事還是得算清楚賬。雖說你是個藝術家,所以大概不在乎這個吧。”


    町子並不是以單純的店員與顧客之間的關係看待飛鳥井的,她出於個人意願,想在各個方麵多照顧一下這個“年輕的藝術家”。


    飛鳥井笑了笑,沒有多做爭論。


    “那就用這次買的東西來抵賬吧,這就足夠了。”


    “這麽點哪夠……不過你不想知道賣了多少錢嗎?畫家對這個不感興趣?”


    “不,即便是畢加索也十分計較自己的畫能賣出怎樣的高價。這並不庸俗,他想知道的是自己畫作的價值能獲得社會的多大認可。”


    飛鳥井以平淡的,但又絕不會被認為是冷淡的口氣靜靜地說道。他很擅長這類予人以圓滑世故感官的措辭。


    “畫家本身不過是不事生產的酒囊飯袋,隻有在獲得人們的喜愛後才具備意義。就共通的價值觀來說,金錢無疑是最受歡迎的對象,比較便利。”


    “……哈啊,但是你不同?”


    “沒什麽不同。隻不過現在的我還沒掌握屬於自己的畫,要是在這個階段貿然接受別人的評價,我會很頭疼的。”


    “唔,好難懂。”


    町子滿含欽佩地感慨道。


    “但本質還是個小氣鬼,看我這德行。”


    飛鳥井擺在收銀台上的商品是平日的兩倍還多。町子笑了。


    “你還是挺現實的嘛,這樣我就放心了。”


    町子結賬結到一半,忽然說了句“對了”站起身來,轉頭鑽進店內深處,那兒通往夫妻二人的住所。很快她帶著個箱子回到原位。是個糕點盒。


    “這個這個,你也來嚐嚐。”


    “這是什麽?”


    “蛋糕。最近去參加婚禮時主人家送的,好吃得不得了。”


    “這不太好吧?”


    “我和我老公都有,所以有兩份一樣的。”


    “哈哈。”


    飛鳥井伸出一隻手,拿過這包裝華麗、裝有方形西式蛋糕的禮盒。


    他看了眼上麵印著的製作人的名字,不禁輕輕地“噢”了一聲。那個名字他最近剛聽到過。


    (這禮物來得正好。)


    他微笑著看向町子。


    “太好了,那我就收下了。該付多少錢?”


    他問。町子笑了。


    “不用錢,本來就不是拿來賣的東西。”


    “那我就不客氣了。”


    飛鳥井收拾好行李,再度走回山中。


    *


    “…………”


    木屋前的林地中,十助正擺出打坐的姿勢集中精神。其實並不是非得打坐不可,隻不過軌川典助經常這麽做,十助在模仿他而已。


    他正在努力掌握他的能力,將一直以來隻能“在胸口隱隱約約”感受到的感覺,化為更為具體的形象。


    練習的對象……是他迄今為止相遇過的人們的記憶。


    他們給予十助的痛苦,十助至今刻骨銘心。那樣的疼痛,隻要刻下一次就再也不會消卻。


    所以即使十助不去刻意回憶,這些記憶照樣會在他的腦中無比鮮明地反複上映。


    “隻要掌握類似‘花卉’那樣具體的意象,就能一下總結出感覺了。”


    盡管飛鳥井參照著自己的能力教導過十助,但十助沒有他那種視覺領域的才能,所以放棄了那方麵的努力。十助現在正在嚐試的是,把疼痛以冰淇淋的味道原汁原味地加以認知。在此之前,他都是按照“那個疼痛是這個味道”將疼痛和味道一一對應的,但他在公司裏一直竭盡所能地不停做著冰淇淋,所以即使不做試作品來試探味道,他一樣有把握判斷出個大概。如果能一步登天直接將疼痛和味道聯係起來的話,看一眼便能感覺出疼痛。而他與人接觸時屢屢碰壁的情況,也許也能得到一點改善。


    以及,假如成功的話,或許就不會再重蹈覆轍,犯下讓玲離開那般的失敗了……


    (一步登天——是啊,一直以來,我都在這件事上吊兒郎當的。)


    聽過飛鳥井的話後,他生出了這樣的想法。相比飛鳥井付出的努力,自己隻會做輕鬆愉快的事。他太過於依賴讓軌川典助、寺月恭一郎以及古北園子等人品嚐味道帶給他的喜悅,卻從未想過去了解自身。


    所以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因膚色之外的理由,思考起了不同於他人的自己。


    思考起了自己做過無數的冰淇淋,但自己喜歡的冰淇淋究竟是什麽樣的,這個問題。


    (……會是什麽樣的呢。)


    他的腦中掠過形形色色的備選項,但不論哪個不是“這是針對那個她的”就是“那是為他而做的”,思來想去淨是別人的冰淇淋。


    是他最為得意的辣薄荷味嗎?


    是這個雖然軌川典助不是很喜歡,但他一直堅持在做的味道嗎?


    可是,這味道也差了點意思。他感覺這同樣是為某人而生的東西。但是……具體是為誰而生的,這個問題他也搞不太清楚答案。


    “有興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嗎?”


    寺月恭一郎曾這麽問過十助。


    說不定他說的沒錯。十助之所以鍥而不舍地探求這份味道,或許正是為了讓這個絕不會接納他的世界正視他,將他視為對手。


    “既然如此,我來想辦法為你準備一個做冰淇淋的環境如何?”


    雖然飛鳥井對他這麽說,但說實在的,他很猶豫要不要接受。協助過他的人一個個都死去了。“你這是牽強附會,一個人是壽終正寢,一個人是在和你毫無關係的地方發生了事故吧。”飛鳥井如此笑道,但十助仍然覺得害怕。


    同時如此依賴飛鳥井也讓十助對他心懷罪惡感。會不會自己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惡呢——


    (罪惡感……惡,以前也想過這些東西來著。)


    十助稍稍分散了些注意力。


    連續集中注意力上幾個小時果然還是會覺得累。感覺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胡思亂想。


    (真正的惡,指的究竟是什麽?)


    恍惚間,他出神地思考起了毫無關聯的問題。


    自己讓人們吃到冰淇淋是惡嗎,所以他才被驅趕出來,淪落到彷徨山中的境地?假使這就是他犯下的惡,那又是為什麽呢?


    (究竟是什麽……)


    這時下方傳來了引擎聲,十助聞聲站起。這是飛鳥井騎的越野摩托的聲音。在幾乎找不著正經道路的山中,他全靠這個上下山。摩托是經過諸多改造的特製品,加大了油箱,調整過的傳動裝置舍棄速度強化了動力,似乎是讓一個叫霧間凪的人動手弄的。


    十助回到木屋的時間幾乎和飛鳥井同步。


    “歡迎回來。”


    “嗯,進展如何?”


    飛鳥井邊脫頭盔邊問。


    十助搖搖頭。


    “果然還是做不到仁那樣。”


    “沒事,急不來的。”


    飛鳥井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宛如溫柔的兄長對弟弟做出的動作,讓十助有些難為情。


    “對了,我帶了點禮物給你。冰淇淋帶不了,不過是很接近的東西。”


    仁提到雜貨店送的蛋糕。十助心底猛地一跳。


    “……玲的蛋糕嗎。”


    “應該不是本人做的,不過我覺得可以拿來確認下她是不是在努力。”


    仁說著“喝點東西歇會兒吧”走進屋裏,十助也跟了進去。


    十助坐到位置上,一邊盯著麵前倒上的咖啡蒸騰的熱氣,一邊開口:


    “仁……是個好人。”


    他真心實意地感慨道,飛鳥井卻笑了起來。


    “這可不好說,說不定我其實是個險些成為世界之敵的大惡人。”


    “…………”


    十助再度陷入沉思。


    “怎麽了?”


    “我說,仁——仁所做的事,真的有那麽十惡不赦嗎?”


    “我認為是的。”


    飛鳥井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是——正因為你相信這是正確的,所以才會那麽做,不是嗎?”


    “如果按這種說法,那這世上就不存在任何惡事了。每個人都是在對自身正確性的篤信中活下去的。”


    “那為什麽現在又覺得那是不對的呢?特意留在這種山野之中,是因為覺得自己犯下了罪過吧?”


    “————”


    飛鳥井一時頓住了嘴,但很快點了點頭。


    “我在做‘那件事情’的過程中傷害到了一個女人。要是我不曾做出那種事的話,想必她不會有那樣的遭遇。我後悔的正是這點。我,顯然不夠慎重。”


    他靜靜地述說道。


    “那就是惡嗎?”


    “我認為,考慮不周即為我的罪過。”


    “——我什麽都沒去想,這是我犯下的惡嗎。”


    “你並不是什麽都沒想吧。”


    “……我隻是想讓大家吃上美味的冰淇淋,僅此而已。”


    “我不認為那是惡,你隻是被你周圍的惡意之潮擺布了而已吧?”


    “不……總覺得,我才是最大的罪魁禍首……”


    玲在離別之際說過……


    “你對你自己一點都不了解。留在你身邊,我最後隻會……忘記疼痛。”


    這句話是對他的責備。這是玲真正的心聲。他實在無法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麽。


    (——等一下。)


    對——疼痛。


    存在於每個人身上,形式各異的疼痛。自己消除掉了它。冰淇淋的味道本就不過是實現這一結果的方法。那麽,這是惡嗎?


    比方說軌川典助。那位老人似乎被迫參與籌劃了某個巨大的“謊言”。他對此苦悶惆悵,但是他到頭來還是沒去與之戰鬥。為什麽——換言之,這是每天在吃十助的冰淇淋導致的嗎。


    “——!”


    自己……自己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嗎?


    這麽說來,古北園子也是,因為吃了他的冰淇淋,所以變得極少去傷害別人了。難道並不是她不去做,而是做不到嗎?難道說疼痛被消除後,人就無法給予他人痛苦了嗎?


    (……不,等等,這算什麽?我到底在想什麽啊?)


    過於艱深的思考令他的大腦一陣眩暈。


    “……十助?”


    飛鳥井擔心地望著他。


    “怎麽了?身體難受嗎?”


    “不,沒什麽……雖然臉色很難看啦。”


    他開了個自虐式的玩笑。飛鳥井神色依舊困惑,但還是對他笑了笑。十助強裝開朗地大聲喊道:


    “來吃蛋糕。畢竟你好不容易弄來的。”


    兩人打開包裝,咬了口蛋糕。


    “——嗯,挺好吃的嘛。”


    飛鳥井讚歎道,蛋糕確實很好吃。


    然而——


    “…………”


    十助自打那口蛋糕送上舌尖的瞬間起,身體就僵住了。


    飛鳥井驚訝於他異乎尋常的表情。


    那是憤怒。


    他雙眼圓睜,兩頰劇烈震顫,憤怒到仿佛馬上會暴跳起來。


    “……這算什麽?”


    他低聲說道,聲音帶著非比尋常的顫抖。


    “你說……你說這是玲的蛋糕?豈有此理!”


    他怒吼道。


    飛鳥井啞然,在此期間十助把剩下的蛋糕扔進嘴裏,如同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般狠狠嚼碎,咽下,又一次吼道:


    “這是……這種東西絕不是玲的,絕不是她尋覓的味道!這……這不是我的味道嗎!”


    然後他站了起來,以疾風般的速度奔出木屋。


    “喂、喂!”


    飛鳥井慌忙追了上去。


    然而當他離開屋子時,十助的身影已經十分遙遠,


    飛鳥井定睛望去,隻見十助移動時一躍足有五米高度,五十米距離。這是人類無法企及的速度。


    (居然是個認真起來能做到這種事的人物嗎。一直在做冰淇淋那種柔軟的東西,還以為他是個纖細的人,想不到……真是難以置信。)


    飛鳥井歎了口氣。


    “機動力相差太遠,就算騎摩托也追不上他。簡直像隻蝗蟲一樣。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某種東西的驅使下奔向不知何方的他,恐怕沒人有能力阻止吧。


    “…………”


    飛鳥井望著十助直至他的身影消失,然後搖了搖頭。


    “十助,不論如何,你下定了下山的決心。我也……差不多該下山了嗎。”


    風從山腳吹來,吹拂過山間,周圍的樹枝窸窣作響。


    4.


    “這種不上不下的色彩可不行哦,必須表現得再生動一點才行。”


    設計師蟬之澤卓看著提交上來的包裝樣本,對助手嗬斥道。


    “對、對不起。”


    助手臉色一白。雖然用著女性般的口吻說話,但蟬之澤是個對待工作十分嚴格的男人。


    “總之先去改好。聽好了哦?必要時就得用上激進的色彩,這點非常重要。光靠安穩的配色隻能做出大同小異的作品來。”


    “好、好的。”


    助手低頭退下。


    “呼……”


    蟬之澤坐到辦公桌前,開始處理自己的工作——為這次楠木玲親手製作的新的贈品蛋糕套裝設計包裝。他已經和玲本人提前商量好了大致造型,剩下的隻有整理總結的工作。


    “不過……小玲還是這麽浪費呢。”


    蟬之澤小聲嘀咕著意義不明的話。


    就在這時,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嗡鳴著振動起來。


    他接通電話,對麵傳來的卻不是人聲,而是一串“吱嘰吱嘰吱嘰”蟲鳴聲般的電子音,並且很快掛斷了。


    “…………”


    蟬之澤從桌邊站起,乍一看臉上麵無表情,但若是有人見到這一幕,肯定能察覺到一點,那就是這個男人平日裏極少做出這種麵具般的表情。


    隨後,他對附近的工作人員留下一句“我有些雜務要處理,很快就會回來,要是有人聯絡你們自己應對,不必轉接給我。”隨後離開了事務所。他開著自用的日本產小型車踩足油門疾馳出停車場。相比於同型號的車,這輛車的加速強上不止一籌,轉向性能也十分優異。


    (……沒想到,真的來了。)


    他的神情,仿佛在咬牙切齒一般。


    *


    ……那是座在現在這個時代難得一見的,宛若城堡一般的洋館。


    也許是沒有了居住者的緣故,灰塵布滿窗戶,頑固地黏附其上,雨水順簷滑落的痕跡為建築染上道道鋸齒狀的斑紋,看起來宛如有一個巨人將巧克力醬當空澆下一般。


    大門大大咧咧地敞開著……但隨風搖擺的門鎖,顯示出這裏並不是向來不設防的。


    原本牢牢封鎖住門的鎖被從正中蠻橫地扯斷,這是這一幕的製造者以難以想象的怪力強行打開門後留下的痕跡。門底插入地麵的插銷也未收回,硬是刨開石製的地板,畫出一道有如圓規畫就的曲線。種種跡象清晰可辨,鮮明無比地揭示出這般暴行就發生在不久之前。


    一道足跡延伸向洋館的方向。


    順著足跡前行,通往的並不是玄關的位置,而是背麵的庭院。


    庭院裏,寒酸的雜草生得稀疏萎靡,與氣派的格局構成鮮明的對比,顯然之前沒人動過在這裏培育花草的心思。足跡一路通入茂盛的草叢,最後中斷在庭院的一角。


    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出現在麵前。


    這是個通往一條地下通道的入口。但奇怪的是這入口作為隱藏門,上麵已經沒有了本應存在的蓋子。這是因為蓋子已經變成了一團徹底扭曲變形的破爛落在底下,應該是被從上麵硬踹下去的。要問為什麽,因為這扇隱藏門原本是隻能從下麵打開的,而打開這裏的人對此再清楚不過。


    洞中傳來某種卡沙卡沙的雜亂聲響。


    走下通往地下的樓梯,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地下室。


    說是地下,但這裏並不昏暗。房間很是寬敞,外界的光線透過采光窗傾瀉而下,被窗上堆積的厚厚塵土暈染出道道深淺不一的條紋。


    地下室的地板之下還藏有更深一層的儲藏室,這些儲藏室上蓋敞開,原本將裏麵塞得滿滿當當的各種箱子被搬了出來。所有箱子都被牢牢密封,隔絕掉外界的熱量。而隱約可聞的轟隆聲,聽起來像是是家用發電機工作發出的聲音。


    遊走在地板上的電線與排排並立的冰箱相連。


    一道人影身處其間,動作不停,不知道在忙碌些什麽。人影的身形很是高大,正在如家鼠般一點一滴、勤耕不輟地推進著工作。


    人影低聲嘟囔著什麽。


    “……是嗎,果然啊。是這麽回事嗎……”


    他一邊舔舐著手上的碗中半固體的東西一邊說道。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我沒有選擇其他東西,而是執著於冰淇淋。因為想要‘凍住’。要是這麽繼續下去會直接溢出的,所以哪怕收效甚微,我也想盡可能地減少其‘成分’的效力啊……”


    他歎息道。


    然後抬起頭,望向這邊。


    “你是第三個能夠造訪這裏的人。第一個人是建造了這裏的軌川典助,第二個人是把我從這裏帶出去的寺月恭一郎,而最後的第三個人,就是你——蟬之澤卓。你的任務是什麽?”


    “——我的本名是斯奎茲。我是使用著這一代號的戰鬥用合成人。”


    以前一直用著蟬之澤卓名號的那個人平靜地說道。他的談吐,已然沒有了女性化的味道。


    “而你真正的名字叫惡名昭彰的ice。ice是失敗作的意思。”


    “名字?”


    聽到斯奎茲的話,他輕笑起來。


    “我沒那種東西。畢竟迄今為止,我好像一直活在謊言之中呢。硬要說的話,沒錯——我是魔術師。”


    他將手上的碗放到一旁,衝著斯奎茲攤開雙手。


    “全身上下覆滿奇妙妝容的,辣薄荷的魔術師。”


    他說著玩笑似的話,歪過腦袋。


    斯奎茲沒跟隨他的步調,淡淡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至今沒搞明白當時怎麽會放跑你——但以防萬一設置的警報居然真的觸發了。我還想著也許是碰上了另外一個萬一,是警報誤報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耿直到這份上……”


    接著斯奎茲麵容扭曲,森然可怖。


    “為什麽要特地回來。既然逃掉了,就這麽一直逃下去就好了,這道理你……”


    “嗯?”


    他輕輕皺了下眉。


    “哦呀,也就是說你本人對我沒什麽仇恨嗎,那真是對不住了。”


    他嗯嗯地點著頭。


    “我好像是有這種傾向呢,明明一點惡意都沒有,意識到時卻總在傷害別人。典助如此,園子亦然。以及,我傷的最深的……玲。”


    “果然是為了那個女人嗎——是在什麽地方吃到她的蛋糕了吧。”


    斯奎茲感慨地說。


    “沒錯,她的記憶被操作過了。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你的味道’當成了自己的東西,並對此深信不疑。以此接替你的實驗。但因為是類似保險一樣的存在,所以她不怎麽受到重視。可她丟掉了自己的味道。”


    “真是奇恥大辱。”


    “沒辦法,因為想要理解你的味道,就隻有那個女人級別的人物做得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


    聞言,他第一次露出嫌惡般的表情。


    “我是針對你把那種東西稱作我的味道這種說法。被拿來同那種二流的味道相提並論,我會很難辦的。”


    他斬釘截鐵地說。


    “當然,對玲來說也一樣。那種玩意兒怎麽可能是她的水準。真是對她幹了些無聊的事兒啊。我是不懂實驗什麽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那種半吊子的玩意兒,單純隻是遲遲無法做出決斷的結果。想要模仿我,還不如讓玲自己去幹更好些。她應該會做出遠超於我的作品。”


    對於他的話,斯奎茲一時語塞。他說的沒錯,斯奎茲內心中蟬之澤卓的感性如此肯定。


    但是,很遺憾,任務是另一回事。


    “——剛才,你問我任務是什麽,就讓我來告訴你吧。我是為了殺死你而來的。”


    斯奎茲壓低聲音,說道。


    “是嗎?”


    他又一次笑了。


    “我不認為你做得到。”


    “這不是情感上做不做得到的問題,而是非做不可。”


    斯奎茲進入了攻擊的準備階段。


    斯奎茲的攻擊——不可視的衝擊波。


    將特殊的肺中壓縮過的空氣噴出。並不是單純的噴發,其中還加入了聲音的共鳴,成為了一旦與堅硬到一定程度的物體相接觸,就會震動物質的分子構造,將其化為齏粉的恐怖的“空氣與聲音的微波爐”。


    斯奎茲開始了壓榨。距離蓄力結束還有三秒多一點。


    對方曾接下過一次攻擊沒有死去,既然如此,這次就打出之前無法比擬的強大威力……!


    即便攻擊近在眼前,自稱魔術師的他仍笑著,如此說道……


    “所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發射。


    衝擊波直接命中了他的軀體。


    他被擊飛出去,蒼藍的血液漫天飛灑。


    他的身體砸在冰箱上,周圍的事物隨之四散飛跳,然後恢複靜止。


    他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過了一小段時間,忽然猛地起身。


    “好疼……”


    他發著牢騷,盡管遍體鱗傷、血流如注,卻還若無其事地活著。生命力堪稱恐怖。


    然而……斯奎茲就站在他的麵前,卻茫然地立在原地。


    “……這、這是。”


    斯奎茲的視線注視著完全錯誤的方向。


    “這就是答案,卓。不,該叫你斯奎茲吧?”


    他站了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抱怨著“好痛,碰到傷口了”,可即便他做出了這一係列動作,斯奎茲仍隻是踉蹌著往前邁出一步。


    “是威力太大了?……可是,就算是這樣,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斯奎茲自言自語道。


    接著,斯奎茲與鮮血淋漓的男人擦肩而過。


    看不到,不……豈止如此,簡直如同放棄了感知般,聲音和氣味明明就在那裏,斯奎茲卻不知為何完全沒往那個方向看上一眼。


    “這就是那時候我能不被人發現成功脫逃的理由,斯奎茲。那時候我是無意識間做到的,現在的我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這份力量。”


    他靜靜地說道。然而他的聲音,無法傳入戰鬥用人造人的耳中。


    “現在,我成為了你的疼痛。你在生活中一直在逃避,不去正視疼痛,所以你看不到我。不,理應看得到,聽得道,感覺得到,但是無論如何,你都無法不去逃避情感……所以誰都看不見我,誰都無法察覺到我。這就是我的‘能將人的疼痛化為己有’的能力。”


    即便他就在斯奎茲的耳邊輕聲細語,斯奎茲也完全沒關注他的方位,察覺不到他呼出的氣息。


    “……雖然本來沒打算做得那麽徹底的。”


    他隻是這樣說著。


    “但灑出了那麽多鮮血,作為我死亡的證據足夠充分了吧?所以我才故意扛下了攻擊,不過真是吃了個大苦頭……要是你能稍微為我考慮考慮就好了。”


    他曲起手指,梆的一聲在斯奎茲的額上彈了一下。即便如此,斯奎茲仍然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動作。就算此時被絞首,胸口被小刀刺入,斯奎茲也隻會在一無所覺中死去吧。


    誰都無法阻止,誰都無法違逆——隻要擁有一顆感受得到疼痛的心。


    “話說,這能力還有個更簡單的叫法,就叫魔法。裏頭既沒有魔術手法,也沒有什麽機關。——好了。”


    他走向幸免於難的冰箱,從中取出幾盒冰淇淋,一齊塞進手提式的保溫箱裏。


    在他忙活的這段時間裏,斯奎茲隻是四處徘徊著。魔術師消失了好一會兒,斯奎茲仍然沉浸在驚悚中,茫然地滯留在那個地方。


    5.


    ……就這樣,故事也差不多到尾聲了。


    *


    “哈啊……”


    夜晚,楠木玲消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衝學生大吼大叫。最近總出類似的事。極端焦躁,暴躁易怒,沒等反應過來就已經脾氣發作了。不開玩笑的說,她真的去攝取了大量鈣質[1],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讓心態平穩下來。對此實在有心無力。


    “哈啊……”


    玲歎了口氣,止住腳步無意識地望向星空。


    她感覺自己似乎少了某種東西,就好像缺失了什麽一樣。不,那樣東西自己以前有過,卻不知何時消失在了某個地方——就是這樣的感覺。對工作也不複以前那般熱情了。究竟是少了什麽呢。


    就在她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突然。


    “……意下如何?”


    耳畔響起一道奇妙的悠然聲音,玲嚇了一跳,向後蹦出一大步。


    “——哇?!”


    她仔細看去,隻見眼前孤零零地站著個掛著和善笑容,身前身後都掛著廣告牌的小醜。他手裏舉著個上書“新產品!”之類詞句的標語牌,還提著個像是保溫箱的箱子。


    “你好啊小姐,要嗎,來一支?”


    小醜笑著說。


    “搞、搞什麽?從哪兒冒出來的?”


    玲的心髒仍在激烈地怦怦跳個不停,之前一直以為沒人的地方突然站了個人。


    “別這麽說,我一直站在這兒的哦。”


    小醜的臉上抹著辣薄荷色的妝容,仔細一瞧是個相當英俊的帥哥。


    (……咦?)


    [插畫p309]


    玲皺起眉毛,眼前的家夥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如何?剛剛推出的新冰淇淋哦,不來品嚐看看嗎?”


    然而小醜就仿佛不認識她一般,以無憂無慮的口氣這麽說道。大概是錯覺吧。玲調整好心態。


    “……品嚐?讓我?”


    她從鼻子裏擠出話來。


    “很抱歉,我可是不會口下留情的。”


    “誒,難不成姐姐是專業人士?”


    “算是吧,差不多。”


    “那姐姐就更是非嚐不可了,畢竟這次的產品是特製品。”


    小醜的口氣滿是沒來由的自信。他打開保溫箱,從中盛出一勺冰淇淋扣在蛋筒上。


    反正用的材料肯定不值幾個錢,不如對這外行冷嘲熱諷一番吧。玲不無惡意地這麽想著,同時以興致缺缺的態度接過冰淇淋,漫不經心地舔了口。


    下一刻,她的眼睛瞪得滾圓。


    “……這是什麽?”


    “怎麽樣,好吃吧?”


    小醜嘿嘿笑著問道,但玲完全沒心思搭理他。


    “做的人在想什麽?”


    “你是指?”


    “這種一人份就得花十萬日元的冰淇淋怎麽可能賣得出去!”


    她錯愕地大喊道。


    “所以說是特製品嘛。”


    小醜依舊嘿嘿地傻笑著。


    “做特製品來宣傳,未來隻會起反效果的,這你都不懂?”


    玲不由露出咄咄逼人的態度,身體也逼近小醜,但對方隻是微笑著,這讓玲驟然回過神來。


    “……算了,對你這個外行說再多都沒用。”


    她臉上微微一紅,後退了一步,老老實實地吃起了冰淇淋。不過這冰淇淋毫無疑問是由一流材料製成的頂尖貨色,不是該在這種街上吃到的東西。玲莫名有些不安。


    ……盡管如此,玲還是有種強烈的感覺,就仿佛她以前也吃到過類似的冰淇淋一樣。但是那個時候,自己似乎沒那麽驚訝……不過這充其量隻是感覺,沒有明確的記憶或印象。


    “不過,姐姐的舌頭好像挺靠譜的?”


    看著玲吃完後,小醜問道。


    “還、還行吧,算是過得去。”


    聽到這個問題,玲取回了少許從容。


    “這邊還準備了隻對您這樣的人士提供的特別製品哦!”


    “……你之前也說了特製吧?”


    “這次才是真真正正正正真真的真貨!如假包換,專為您一個人準備的特別的特製品!”


    小醜的語氣油腔滑調,完全不值得信賴。


    “總覺得……”


    聽他以這麽個口氣說話,玲頓時覺得剛才那支冰淇淋似乎也沒那麽優秀了。這人給她的印象就是個騙子。


    “不不不,我是說真的!為了做出成品,製作者特地去惡鬼所處的地獄之釜中走了一遭!這也全是騎士隻求一瞥被憂鬱詛咒所困公主的笑容的一片真心!”


    ……管他呢,無所謂了。玲頓時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好了,我吃就是了。”


    玲半是自暴自棄地伸出手。


    “好——!非常感謝!”


    小醜又一次打開保溫箱,盛出一份一眼看去毫無特異之處的正統派香草冰淇淋,將其遞到玲的手中。


    這個時候,兩人的指尖輕輕地,些微地擦過彼此。


    一瞬間,小醜的身體劇烈地震了震。


    “……怎麽了?”


    “沒、沒什麽,沒事。別管這個了,您先請。”


    “又不是在敬酒……不過又是那麽樸素的冰淇淋?”


    “真實總是存在於樸素之中。原點常常才是關鍵。”


    “原點啊。”


    玲輕哼一聲。


    “沒錯,原點——為什麽人會開始做糕點呢,為什麽會一直堅持做到現在呢……正是為了能夠稍稍忘記胸中深藏的疼痛啊。而我等既為命運失敗作的魔法使,棲居其間隙之中……”


    “誒?”


    小醜忽然說了一通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玲抬起頭,視線離開冰淇淋轉向小醜。


    他隻是一如既往地微笑著。


    玲莫名有種難以釋懷的感覺,但她還是伸出舌頭,舔了舔手中特製的冰淇淋。


    這是十分不值一提,平平無奇的便宜貨色。玲的舌尖輕而易舉地品出了這一點。


    然而……為什麽呢。不過是嚐了一口罷了,她的眼中淚水撲簌撲簌地落下。


    這個瞬間,她忽然回想了起來。


    她想起了早年逝去的父母,想起了他們還活著時,為她所做的失敗品,那個蛋糕的味道。


    (啊……)


    對了——


    為什麽忘了?


    不是因為這份回憶的存在,她才會去做糕點的嗎。為的是那時候父母給予她的喜悅。絕不是為了揚名立萬,為了能高高在上地衝學生大吼大叫——


    “這、這是怎麽——”


    話還未說完,她的耳邊傳來某人的低語。


    “這是魔法哦,不值一提的,小小魔法——”


    她猛地抬起頭,那裏已經誰都不在了。


    “去、去哪兒了?!”


    玲不安又慌亂地環顧四周,而小醜就站在她的身邊。


    他依舊笑著。


    “終於,找到了能折服你的味道。哎呀,不愧是你,讓我費這麽大勁的人,過去未來恐怕就你一個。”


    他說出的話,一個字都無法傳入驚慌失措的玲的耳中。


    他依舊掛著笑容,慢悠悠地離開了那裏。


    笑容依舊,可他現在的表情,猶如即將哭出來一般。


    接著他無力地、一瘸一拐地挪著步子,仔細看去,他身上的小醜服到處都是還未愈合的傷口滲出的藍色鮮血。他的步伐之所以如此沉重,也有一半是受傷口的疼痛拖累。


    很快,強撐出來的僵硬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隻剩彌漫而出的憔悴。


    而他的前方,一道身影立在那裏。


    身影看著他,開口道:


    “——魔術師嗎。”


    那是道戴著黑帽子身披黑鬥篷,相比人更近似於長筒的奇妙剪影。


    不吉波普。


    “…………”


    他也看著黑帽子。


    不吉波普死死地盯著他。


    “擁有將人的疼痛化為己有,並將之消除的方法……真是恐怖的能力。”


    不吉波普的聲音平淡又難以捉摸,就連是男是女都難以分辨。


    “就連統合機構都對這能力真正的恐怖之處一無所覺,但毫無疑問,這個能力正處在事態的中心。所有人看似都在利用這份能力,但實際上恰恰相反,他們隻是被卷入了這股堪稱壓倒性的浪潮而已。”


    “…………”


    他沒有回答。


    不吉波普繼續說道。


    “人,正是因為胸中懷有疼痛,所以才能進步。一旦消除掉疼痛,人類自然會無法前進。想要逃離疼痛、不去傷害任何人,也就無法再與任何人的心相互接觸,其結果就是一切意義上的努力都將喪失意義……雖然平穩,但正因如此,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世界終結了。明明完全看不到直接性的威脅,危險性之巨大卻無可比擬。從這種不平衡看來,我迄今為止遇到過的‘世界危機’中,稱你為最大級也不為過——”


    “…………”


    對於不吉波普宣告般的話語,他沒有任何反應。


    “你是無論如何都必須打倒的‘敵人’……”


    不吉波普盯著他,眼神猶如寒冰般冷峻。


    他隻是單方麵地承受著不吉波普的視線,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呼。”


    沒過多久,不吉波普歎了口氣,輕輕低了低頭。


    “……敵人,原本理應如此。但是一直以來,每當我上浮時,都會在實際遭遇你時消失。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


    “因為擁有能力的人是‘你’。”


    “…………”


    “做什麽都難以稱心如意。不平衡的不止是能力,能力的所有者比任何人、任何事都更祈盼著、期待著別人能理解疼痛。真的是,凡事都沒法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


    不吉波普露出一個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怒,難以言喻、左右不對稱的表情。


    [插圖p318][插圖p319]


    “所以你才一直拚命地做著冰淇淋,對嗎?”


    “……讓開。”


    他終於出聲、邁步,有些粗暴地撞開黑帽子。


    他踉踉蹌蹌地邁開步子,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不吉波普衝著他的背影喊道:


    “喂,魔術師——”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過頭來。盡管如此,不吉波普還是對他發問道:


    “對世界,你是怎麽想的?”


    “…………”


    聽到這句話,他停在了原地。


    有那麽一小會兒,他一動沒動。是在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嗎,是在回憶過去自己對同樣的問題作出了怎樣的回答嗎——然而,他到底還是再度邁開了雙腳。


    “你會怎麽做?”


    對著他的背影,黑帽子又一次發問。對於這個最後的問題,小醜冷冷地回答道:


    “關你什麽事。”


    *


    ……就這樣,故事結束了。


    真是,確實不是啥尋常故事吧?極度支離破碎,究竟發生了啥,怎麽發生的,一概不知吧?


    誒?


    你問我是誰?


    你說沃克機長已經死了?


    喂喂,打從最開頭就出場的我,啥時候說過自己是沃克機長了?啊?那我到底是誰?管那麽多幹啥,別光問這種不解風情的問題嘛。


    相比這些,還不如來聊聊故事的後續呢。


    ……說是這麽說,想追蹤擁有這種能力的家夥,哪怕說書人也沒可能做到。所以來差不多地想象個像模像樣的後續出來,就當做結局好了,嘿嘿嘿。


    比方說……假如你正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旅行。


    你問具體哪兒?在哪不都一個樣。總之就是世界的某個地方。你正在大街上溜達。


    這時湊過來個小販。奇妙的是,你覺得那個人就好像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塗著怪異妝容的小販這麽說道……


    “客人,不來嚐嚐超~厲害的冰淇淋嗎?”


    你怎麽都沒法信任這家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小販的言行舉止都太不著調了,怎麽看都不值得信任。


    “抱歉,我很討厭冰淇淋。因為以前有過超討厭的回憶。”


    你麵色難看地搖了搖頭。


    聽到你的話,那人微笑起來。


    “哈哈,以前被父母嗬斥過‘吃這種東西會成笨蛋的’?”


    他說。聞言,你小小地吃了一驚。


    “——真虧你猜得到啊?雖然稍微有點差別,不過——對我發怒這點倒是完全正確。”


    “那就安心吧,因為這次的是能讓你回憶起忘掉的事物的冰淇淋!”


    “你說,這次——”


    你原本正為他蓄意逢迎的話語生氣,聽到這話後卻在心底“……哦呀?”了一聲,你發覺你好像對這人的臉有點印象。


    這個時候,跟你一起的朋友叫了聲落在後麵的你。


    “律子,你在幹嘛啦?”


    “嗯,馬上過去!”


    你對小販甩下一句“我還有事,先走了”,正欲抽身離去。


    “哎呀,這可是專為姐姐製作的哦,您要是不吃就隻能扔了呀。”


    那個人哀求道。


    “真沒辦法——”


    你有點驚訝,但又覺得這人看著也不像什麽壞家夥,於是無奈地買了一支冰淇淋。你嚐了一口,頓時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你這輩子都不曾吃到過如此美味的冰淇淋!


    (比、比過去的那個、那個冰淇淋還要、還要更……!)


    ……如此這般,然後當你抬起頭時,不知怎麽回事,竟哪裏都找不見剛才那小販的身影……


    這時你的朋友走到了你身邊,歪了歪頭輕咦一聲。


    “律子,你什麽時候買的冰淇淋?”


    “誒?不就是剛剛還在的那個小販——”


    聽到你的話,朋友的臉色越發疑惑起來。


    “你在說什麽啊,你不是一直一個人傻站在那嗎——”


    ……就這樣子,這就是故事的來龍去脈——


    也就是說,這就是個世界上多了隻妖怪的故事。嘿,若問就這麽個小小的故事,何必給出那麽長的注腳……那是因為到頭來,說書人也好,其他人也罷,所有人統統都愚蠢透頂啊,總結起來實在是……


    *


    “……囉嗦,誰知道啊。”


    他一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邊嘀嘀咕咕地不停念叨著什麽。


    傷害累累,被過去的一切忘卻,甚至連死神都拋棄了他,即便如此,他依舊不停地向著某個方向邁步前行。


    他在哭泣。


    這其實是他第一次流下淚水。即使與親近的人們離別也不知道該作出什麽反應的他,現如今,終於能夠哭泣了。


    極其微不足道的、僅此而已的故事——


    “peppermint wizard, or rize and fall of poor innocent puppet”closed.


    [1] 日語日常對話中,安撫發怒的人時常會說“多補點鈣”,意為保持冷靜,並非真的讓人去補鈣。另外也存在類似缺鈣會導致人心情暴躁不安的說法,但這一說法並無科學證據支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吉波普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遠野浩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遠野浩平並收藏不吉波普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