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初二用手拍了拍凍僵的臉,盡量讓自己像個正常人似的走過去,「昨日的事,是下官不對。今日特意拿了些藥膏,給大人賠罪。」


    連十九的視線在藥瓶上一掃而過,「你要幫我擦嗎?」


    寧初二一臉傻愣,他說什麽?


    「不是來幫我擦藥的嗎?」


    寧初二愣愣地點頭,如果真的有傷口的話……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連十九逕自掀開衣袖露出手臂,「那便擦吧。」


    連十九是大家公子,平日出門不是小轎就是馬車,騎馬的次數寥寥可數,所以小臂雖然精壯,卻顯得比旁人白皙得多。


    寧初二傻子似的站在一旁,半天沒有動作,「往……哪擦?」這上麵乾淨得連顆紅點都沒有,也虧得他能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打他了。


    「昨天這裏是有個爪子印的。」連十九很認真地找了一會兒,指著手腕處微微掀起的一塊小皮兒,「在這兒呢。你那指甲也該剪剪了,都快疼死我了。」


    這人惡劣的本質,還真是……寧初二嘴角掀了掀,最終還是選擇了老老實實地蹲下來給他上藥,反正她不論說什麽,都會被他噎回來的。


    冬日的午後,因著緊閉的窗欞顯得極其安靜。刻著龜壽同年的銅爐中,嫋嫋婷婷地升起幾縷白煙。


    「我們看起來,好像真的不像一起睡過的人。」他突然開口,隨意的語氣嚇得寧初二險些握不住手中的藥瓶。


    「每、每日塗抹三次,傷口處不要碰水,過幾天便好了。」她極快地站起身,回得答非所問。


    他嗤笑一聲歪回椅子上,「還有呢?」


    「紅瓶子裏的藥早晚一次,溫水送服。」


    「沒有旁的跟我說了?」


    「官印……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我可以付租金的。」


    連十九笑了,定定看著寧初二的眼睛。


    「招財,替我送寧大人。」


    寧初二就這麽被趕出來了。


    回欽天監的路上,她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掃地出門」這四個大字。


    連十九的歸來,確實是她始料未思及的,如果他當初離開的原因是不想再見她,那麽他回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有些事情,深究下來就會變成可笑的自以為是。


    之後的幾天,寧初二又去找了連十九幾次,但都被對方用各種各樣搪塞的藉口給回絕了。


    她以為連十九不想在人前同她再有牽扯,還特意寫了張字條,約他酉時三刻欽天監竹林相見,情真意切地表示,租官印的銀子,自己還可以再加一點。


    因著不好讓人發現,寧初二還將文字以象形書寫,行數之間按五行八卦之理排列,自認為頗有幾分學問。


    字條很快就有了回音,洋洋灑灑的行書,是他的筆跡,內容也是用五行八卦之理排列的……而且比她所用的更為高明。


    寧初二連夜查看古書,得到言簡意賅的一個大字,嗬。


    身為欽天監首屈一指的靈台郎,偶爾曠工也是為官之道的另一種學問。


    穿著一身藏藍道袍,手持一柄拂塵的寧初二寧大人,搖身一變就蹲到了天橋底下擺起了攤子。


    身邊翻著白眼的同行說:「講究先來後到啊,別擋了大爺的生意,不然有你好看的。」


    她用手扒拉了兩下桶裏的竹簽,很快便有兩名男子衝上來將人架走了。當她是個沒背景的?好歹也是個官兒呢!


    天橋是四九城裏貴人們的必經之路,連通著官道上的幾大商號,許多都是連家的產業。連十九官當得吊兒郎當,生意卻做得門清,每逢月底都要來商號查帳,等在這裏準不會錯。


    果然沒過多久,她便看到連府的小轎朝著這邊行了過來。寧初二攥緊手中的小狼毫,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貴人且等等!」


    然,抬轎的轎夫卻是半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走得倒是越發快了。


    說起來,她同這幾位也是老相識了。招財、進寶、日進、鬥金,都是點墨水閣裏數一數二的高手。連小爺白道、黑道的生意通吃,所以自來便有這種覺悟。


    走在後麵的招財見她跟得辛苦,頗有些無耐地說:「少夫人,大人平素最厭煩的就是算命的,您怎的非要觸這個黴頭?」


    她抓著腰間的八寶銅鏡自照,「都這樣了你也能認出來?」


    招財低頭瞅了瞅她腳上的雲靴,「這鞋還是大人買的呢。」


    放眼整個大堰,用蕾絲緞子做鞋麵的也隻這一雙了。


    寧初二聞言腳下微頓,也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轉臉抓了幾枚銅錢塞到他們手裏,「走慢點,跟不上了。」像是不敢觸了心底那份道不明的東西,她又緊走了兩步。


    「貴人,觀您轎頂華貴有紅光飄過,多半是有偏財將至,不知可願下轎搖上一卦,算算運勢?」


    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轎內也隻淡淡傳來四個字,「借您吉言。」溫潤中帶著些許懶散。


    寧初二不想他就這麽把自己打發了,焦急道:「財運倒還在其次,主要此間還伴著一團黑氣,似有阻攔之意。」


    轎子依舊四平八穩地前行。


    「雖說財會找人,但是依小人拙見,還是算上一算為好……貴人?貴人!」寧初二喊得嗓子都冒煙了,轎子裏的人卻半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貴人,給個機會吧……」她逕自癱倒在轎子前。


    終於看見轎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掀開了。連十九將臉微側了側,漫不經心地說:「如此,便聽你嘮叨一會兒。」


    他自轎上下來,半隱在狐裘大氅之下的容顏七分溫潤,三分倦怠,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成親三年,她熟悉他臉上的每一個神情,再見時這份往日的熟悉,卻總是蒼白得讓人望而卻步。


    猶記得荷花池畔,兩人初見時那句似笑非笑的調侃。


    「你是個蠢的啊,這樣也能睡著。」


    荷葉輕搖,她朦朧記得自己是來找她哥哥的,卻不小心在停靠在岸邊的小舟上睡著了。


    少年公子,氣韻如蓮,眉目生得那樣好看,屈腿半坐在舟旁。一襲淡藍直裰,頗有些儒生氣息,卻手持酒壺,幾分自在隨意。


    她下意識地垂頭,倔強地盯著不遠處的一朵睡蓮,「男女授受不親,公子既然看見我睡著,便應該自行離去。」


    連十九好笑地看著她,抬起酒壺飲了一口,回得答非所問,「這地界,是臨近點紅樓最近的蓮湖,喝醉的人,多會來此處醒酒。」


    她嚇得不輕,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在這種地方睡著有多麽危險。


    耳邊是一聲低沉的輕笑,「怕了?」


    她坐直身子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來往之人皆在丈許便繞路而行,不敢朝這裏踏足一分。是因為……他的關係嗎?


    寧初二不知道麵前的這個男子是誰,隻隱隱覺得那通身的氣派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公子。


    「多謝。」她小聲地說了一句。


    他竟然朝她更近了些,呼出來的熱氣若有似無地打在她的臉上,「不擔心我是壞人?」


    寧初二的反應卻再次讓他失笑了,「你不是來躲清閑的嗎?」他身上隱約帶著酒氣,靠過來時口中卻隻有淡淡的茶香,「這放的應該是廬山雲霧吧?」


    他大笑著搖了兩下酒壺,「是個識趣的,不枉我陪你吹了這半天風……下次別再這麽睡著了,外麵比你想像的要危險得多。」


    她不知怎麽就有些不自在,胡亂福身行了一禮就跑掉了。


    再見麵時,她人五人六地穿著寧初一的朝服在欽天監頂班,看見連十九在一眾朝臣的簇擁下緩步經過。


    她被唬了一跳,將頭埋得很低地對他行禮,他極溫潤地回禮,全然沒有那日的憊懶樣子。她以為他沒有認出她,卻在眾人不經意間聽到他的低語,「果然是個蠢的。」


    她慌亂抬眼,他卻早已別過了頭,「假鳳虛凰,你將來,怕是要找個聰明的嫁掉才好。」


    此去經年,依舊是他和她,那份過往仍舊曆曆在目,卻隻能化作嘴角苦澀的笑意,沒有勇氣拿起,又無力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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