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老朋友?”我問:“我認識嗎?”


    “就是你在中陰境界見到的劉洋。”解鈴說:“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我在廟中閉關,你當時看到廟壁上的一些畫。其中有一幅是汪洋大海一葉扁舟,舟中人放棄了陽世的富貴和愛情,入地府以慈悲心化解群魔。”


    我點點頭:“難道那個人就是劉洋?”


    “對。”解鈴看我:“你和他很像,你們其實都有一顆慈悲心。”


    我被他說的有些汗顏,歎口氣。解鈴道:“看也看過了,你也該回去了。”


    “那你什麽時候能回來?”我問。


    “該回來的那天。”解鈴道:“走吧,我送送你。”


    他挑下竿子上的燈籠,此時燈火昏暝,搖搖欲墜,眼瞅著就要熄滅。解鈴吹滅燈中火,房屋、桌椅全都消失了,大風驟然吹來,我瞬間就被凍僵,顫抖著看解鈴。


    解鈴遍體鱗傷,舉著空燈籠往前走,他每一步都極為艱難,滿身血汙:“快走!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我知道怎麽回事了,燈籠一亮房屋出現,不管解鈴在哪,房屋跟著燈籠走。這裏有個很黑色的邏輯,房屋確實能給解鈴遮風擋雨,但同時成為他在這片苦界荒涼之地行走的桎梏。


    此時解鈴步重千斤,一步步向前,我緊緊跟在後麵。


    走了沒多遠,遠遠看到黑暗中,影影綽綽有一口大棺材,正是我來時乘坐的。解鈴停下來:“此處已到苦界邊緣,齊翔,你記住,回去兩件事。一是問問輕月,何為著相,如何堪破;二是將會有一件大事發生,因果複雜,牽動三生,你會卷入其中,自己多保重。”


    我點點頭含淚:“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解鈴全身浴血,刀口遍布,成了血葫蘆。他艱難探出手指,燃起一蓬焰火,伸進燈籠裏點燃。


    隨著燈籠燃起,破破爛爛的小房子重新出現,把他罩在其中。


    八家將現在已經走了兩個,小輝去了台灣,至今沒有音信,現在解鈴又進入中陰苦界,不知何時出頭。


    我走回棺材,躺在裏麵,外麵的風聲小了,我看著棺材外黑漆漆的天,很多事都似明白不明白。


    棺材蓋子突然封死,隨即被抬起,吱吱呀呀走著。不知多長時間,棺材停了,等我推開棺材蓋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院子口,四周荒涼天,空無人影,院子上方掛著一塊牌子“小雁樓”。


    我終於回來了。


    我走進院子,來到屋前,深吸口氣走了進去。屋裏空空,我抬頭上看,牆上依然掛著那個上吊的老頭。


    我輕聲喊道:“老王大哥,我回來了,你能聽到嗎?”


    “聽到了,回來就好。”老王的聲音傳來,又激動又興奮。


    懵懵懂懂中,忽然有人打了一下我的頭,眼前的黑布撤掉,很長時間我沒有恢複視力。


    我擦擦眼睛,看到自己依舊坐在屋裏,身邊是一群人,執屍隊的哥幾個,老王大哥,傻活佛還在傻乎乎的笑,口水流出來。


    王庸激動地抱我:“老菊,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


    我無力地捶了他一下,忽然想起來:“老黃呢?”


    一陣咳嗽聲,我看到老黃已經坐起來,靠在床頭顯得非常虛弱,但氣色還好。他沒有力氣說話,對我伸出大拇指,然後點點頭。


    “你好像不太興奮。”麻杆觀察我說。


    我苦笑:“在中陰境界遇到了一些事,難以釋懷。”


    麻杆正要問什麽事,老王大哥道:“不能問,這是規矩。小夥子,中陰境界非實非虛,也算是你的經曆你的隱私,你可以不說。”


    我點點頭,想起解鈴,想起苦界大風,甚至想起劉洋,一切都恍恍惚惚,似乎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夢。


    老王大哥讓我們住在這裏,給麻杆和土哥安排了娘們伺候。王庸別看嘴上咋呼,但還算專一,有女朋友在,就不在外麵亂搞。我更是沒興趣,我已經打定主意,回去以後去找賈佩佩,不管她現在是什麽狀況,是什麽心態,我要把我對她的愛大聲說出來,至於她能不能接受,這個我控製不了,也不想控製。


    老王大哥讓我沒事常來,他還想傳授入定不淨觀的法門給我,我在中陰境界已經見識過了,雖然還沒修煉,但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消化,我自認為現在沒到時候。


    我們把老黃送到宿舍,自有他大哥和嫂子照顧,老黃也算因禍得福,得到了休息時間。


    在上班之前,我還有件事沒辦,那就是按照解鈴的叮囑去找輕月。


    輕月已經從中陰界回來了,接到我的電話,便讓我過去。


    我心急火燎,第一時間到了他的工作室。輕月一個人正在辦公室飲茶,看到我之後微笑:“你見到解鈴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我沒說話陰著臉。


    輕月道:“那裏是地藏王的中陰苦界,你們的狀況我們都能清楚,解鈴是個很通達的人。”


    我擺擺手:“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想問。解鈴讓我來問你一件事。”


    “說吧。”輕月讓我喝茶。


    我問:“何為著相?”


    輕月正端著茶杯,忽然停下來,麵色凝重,看我:“何有此問?”


    我說:“解鈴曾經告訴我,不要有控製心,去控製他人控製萬物,說這就是著相。”


    輕月點頭:“哦,對,最早著相一詞的來曆就起源於這個思辨,你要想有所成就,想見到一心,見到自性,這些障礙都要懂得去掉,恢複到自然。簡單來說吧,佛學裏這個‘相’內涵豐富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意思,就是載體。著相就是著於載體,而沒有深入探究後麵本質的意思。”


    我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輕月,假如這就是佛經,上麵告訴我不要著相,那我問你,我看這本佛經,是不是也著了佛經的相,那我還看它有什麽意義?”


    “你這話就鑽牛角尖了。”輕月說:“佛經是不是相?確實是。我剛才說過,這個相是載體,它的目的是讓你領會更深的佛法。有句話叫文以載道,其實所有的文字,語言都是相,難道我們還不交談了嗎?佛法高深境界是‘空’,可咱們的思維還無法直接指向‘空’,隻能通過‘相’或‘色’,去領會‘空’。因指見月的典故,你聽過吧?”


    輕月告訴我,因指見月是佛家曆史上非常有禪機的一個公案故事。有人請教六祖慧能,說研讀佛經,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六祖慧能說,我不識字,這樣吧,你把佛經念給我聽,我給你解。那人恥笑說,從來沒聽說過,連字都不認識就想研讀佛經的。慧能抬起手,指向天邊月,說手指可以指向明月所在,但手指並不是明月,看月的方式也不一定隻有手去指一種方式。


    後來這則公案廣為流傳,輕月告訴我,現在有很多人是這麽想,叫見月廢指,其實這是錯的。見指廢月和見月廢指一樣,都是極端和不通透的體現。


    “齊翔,你覺得因指見月的重點在哪?”他問我。


    我想了想說:“因指見月,最重要的一個字,不是‘指’,也不是‘月’,而是‘見’。”


    “不錯。”輕月笑著看我:“有慧根。《楞嚴經》裏佛陀講過,人見恒河。人不是永恒的,恒河也不永恒的,隻有‘見’是永恒的。你知道佛法第一個標誌是什麽嗎,是圓。圓有圓心,圓心在哪呢?找不到,是虛的。雖然圓心不存在,但是你缺不了圓心。相是不存在的,但你無法完全忽略相。這個圓心既不能落實,那圓就不轉了,動彈不得。也不能落無,那圓也就相應的不會存在。”


    我若有所思。


    輕月道:“這個‘相’是太重要的工具了,一邊教你利用‘相’去領會‘空’,一邊又不得不時刻提醒你,不要滯留在‘相’上。”


    “那我怎麽才能堪悟呢?”我著急問。


    “你堪悟的目的是什麽?”輕月看我。


    “當然是破相,以後不為之煩惱。”我說。


    輕月搖頭:“你愛一個姑娘,不斷思念,何苦非要從心裏抹除她呢?”


    我一下就怔住了,輕月這句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先前被賈佩佩甩了之後,一直念念不忘,直到老王大哥告訴我,拿起千斤放下鴻毛,然後我嚐試去忘了她,不想她。


    今天輕月說了這句話,我好像有點悟了。


    輕月說:“你的問題不是對著相本身的疑惑,而是你太心急了,你太想堪破此相。你愛一個女生,你該怎麽做還怎麽做啊,努力幹活努力賺錢努力完善自己,然後獲得女神的青睞,你不能把喜歡這個姑娘當成病症,而是要切實去踐行。問題不在於你有沒有疑惑,你要抱著這個疑惑繼續學習思考,就對了。”


    我說:“我看好一個姑娘,想深入去了解她溝通她,這算不算是開始著這個相了?”


    “算著相。那你就去追,著相怎麽了?‘著’唄!”輕月說:“你的疑惑就在於你在船上,可是你急迫想棄船。你先把這個‘相’‘著’磁實了,再考慮‘不著’。”


    他看我:“太計較著相,其實本身就是一種著相。著了著相的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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