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這邊這邊!」


    繆裏用不輸港邊喧囂的音量大喊,同時人潮另一邊有隻手勉強往上伸出來。當我繞過載滿活魚的貨車,跨越用繩子拴成一排的雞而好不容易來到繆裏身邊時,她已經在和商人們講價了。


    「我要這款亞麻布三十匹,薩瓦羊毛的毛線布二十匹。約德布怎麽樣?拿得出十五匹嗎?」


    繆裏麵前是三個肥嘟嘟的壯年商人,手上都挽著好幾種布料。


    她一一查看布料,不停下訂。


    「然後還要二十匹沒加工過的白毛線布……買這麽多,可以送我十匹麻布嗎?」


    商人們聽得是瞪大眼睛抱怨連連。而即使體重和年紀都是她好幾倍的大人圍在麵前,繆裏也毫不退卻地回嘴:


    「啊~?那算啦。緋紅跟紫色的染布我去別的地方買。」


    說完就把手裏的契約書卷起來。


    「大哥哥,我們去下一家看。」


    接著她牽起我的手就走,商人們錯愕地往我瞧。我現在裝扮近似商人的外出服,或許像是繆裏的上司。可是商人們懂得看人,一眼就看出主導權是握在繆裏手上。他們互相使使眼色,開始向繆裏求情。


    背對他們的繆裏露出隻有我看得見的賊笑,轉過身去。


    「那我還要買緋紅和紫色的染布,再加幾卷金線銀線,送我十五匹麻布!」


    商人們的嘴都頓時繃成一線,不過用貝類內髒染出來的紫布貴得嚇人,利潤應該也高。用遠方樹皮染成的緋紅布匹也價值不斐,這門生意放過可惜。


    三名布商都快要跪在繆裏麵前求她別討那麽多麻布,可是繆裏肯定他們還是有賺,輕描淡寫地閃躲,最後折衷於十三匹麻布。


    繆裏滿意地要商人們在契約上簽名,完成訂單。


    「話說再來是要買什麽?」


    輕易打倒理應身經百戰的商人們後,繆裏將羽毛筆夾在耳朵上這麽說。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而是與商行小夥計一個樣,十足有商人的架勢。


    跟在這樣的繆裏後頭在港邊繞來繞去,勞茲本洋溢的活力轉得我頭都暈了。大概是溫菲爾王國第二大港都人流龐大,我也很久沒外出,春天的陽光又在寒冬過後逐漸升溫的緣故。


    不過大街上熱鬧不隻是因為日照和人多,我發現路上的人個個眉開眼笑,笑聲不斷使得港邊一定有的大吼聽起來都像喜劇,很難想像前陣子才發生過征稅員和貿易商公會手拿武器互相叫囂的事。


    後來還演變成征稅員武裝起來聚集在大教堂門前,負責遠地貿易的大商人在酒館包廂裏策劃陰謀,溫菲爾國王派出軍隊的大事,差點就要有成千上萬的百姓無辜受累。


    見到街上現在這模樣,我真的很慶幸當時能解決那種狀況。要為如此現實負一部分責任的我,有那麽點驕傲也不為過吧。


    真希望世界能永保和平。


    望著晴朗天空和活絡的街景,我不禁交扣十指感謝神的恩寵。


    「喂,大哥哥!」


    繆裏將剛簽完名的契約書,按在麵海禱告的我胸口上。


    「拿去!錫製餐具也訂好了!」


    「啊,好、好的。辛苦了。」


    契約上列出了幾十組餐具,全是以破格價購得。


    「真是的,難得出來走動,怎麽一直發呆啊。」


    雖自覺並沒有一直發呆,可是相較於在人擠人的港邊活蹦亂跳的繆裏,或許差不了多少。


    「再說,我殺價殺得這麽好,你應該要多誇我多獎勵我一點,給我一個抱抱吧?我本來是沒有義務替你做這種事的喔。」


    繆裏雙手扠腰,用責怪的眼神說。


    關於這點,我真的是對繆裏既感謝又愧疚。


    我和繆裏上街購買各種物資,不是替旅程作準備,也不是替商行做事。之前那場大騷動是以興建修道院收場,這都是那裏要用的。


    勞茲本的征稅員公會是由一群遭聖職人員父親拋棄的私生子組成,圍攻大教堂是為了泄恨。但即使他們的怨恨值得同情,在教宗眼裏那仍是對其組織的明確敵對行為。且由於征稅員憑恃的是王國發行的征稅權,征稅員的暴行使得王國與教會開戰的可能急速升高。


    為避免開戰,隻能想個法子掩飾他們的行為,最後想到的就是主張那隻是比較激動的請願,並非圍攻。


    征稅員有自費經營一所孤兒院,但由於財務根基薄弱,亟需幫助。扶養孤兒是一件崇高的事情,所以來請求大教堂撥款協助他們興建附設孤兒院的修道院,隻是態度激動了點。


    這或許是欺騙沒錯,不過征稅員公會會長夏瓏,和扶持她的小教區祭司克拉克是真的有自費經營孤兒院,孤兒又都是聖職人員的私生子,有實際根據,大教堂這邊也知道他們有錯。


    緊抓小小的事實並盡可能放大,最後成功掩蓋了那場暴動。


    至此風波平息,隻剩修道院有待建設。


    修道院長一職將交由克拉克擔任,夏瓏則會成為孤兒院院長,兩人要合力幫助無依無靠的孤兒,或有類似際遇的人。


    「那隻臭雞跟做壞的大哥哥,都要在修道院過幸福快樂的生活了耶!」


    繆裏很故意地這麽說,然後直盯著我看。


    忍不住別開眼睛,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如果大哥哥也來蓋修道院就好嘍~這樣我就跟大哥哥一起住嘍~」


    繆裏那根本不是自言自語的音量,整個人還一直往我身上擠。


    她說她把我當異性來喜歡就跟著我下山,可是我怎麽都隻把她當妹妹看待,況且立誌成為聖職人員的我根本就不該結婚。繆裏看似接受了這點,但馬上又打起修道院的主意。


    她的想法是假如我成為修道院院長,我的聖職夢就實現了,而她也能過上近乎想像的結婚生活。


    在我看來,那怎麽想都隻是防止羊跑走的圍欄。不過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為了這種不純動機申請興建修道院,更何況我還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這麽早就把自己關在石牆裏。


    現在我人稱黎明樞機,無論是好是壞,都對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若是想從這一切抽身退出,我有責任徹底了解造成哪些影響以後才能退。


    這種話我不曉得說了多少次,無奈繆裏一有機會就會偷咬我幾口,痛得我哇哇叫。


    對她強硬不起來,是因為我也要對沒能厘清關係負責。在這段旅途中,她好幾次為我出生入死,足見對我是真心真意。不管接不接受她的愛,我都有責任厘清關係,讓她知道這樣不對,這才是對得起她的回答。


    不過一思考該怎麽辦,就讓我陷入無底泥淖。


    「修道院的問題就是,進去以後就不能來這麽大的城市玩了吧?」


    繆裏鬆口這麽說。她從不認真往這方向鑽,說不定這就是主因。


    「是可以偶爾出去走走啦,但修道院基本上都故意建在比較偏遠的地方。」


    「好像會憋死。」


    繆裏縮起脖子。


    「不過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老是關在房間裏會發黴啦。」


    還用手在我背上拍了又拍。我身上這件海蘭借我的衣服像是商行小少爺的行頭,當然不可能發黴。


    然而我已經一星期沒出門了也是事實。


    結束勞茲本的大騷動,決定以興建修道院解決問題後,我每天都為了收拾殘局而四處奔走。興建修道院需要準備一些修道規範與創辦理念等體製上的東西,我在資金與施工這部分的斡旋上又幫不上忙,隻好往那方麵努力了。


    原本那些做完就能休息片刻,沒想到大教堂的亞基涅大主教直接跑來,問我能否在逗留勞茲本的期間將翻譯工作還沒到,但非常想先一步翻出來給人看的部分聖經譯成俗文。


    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能翻譯聖經,離開這裏以後可能好幾天找不到機會動筆。況且海蘭借來的宅邸是極佳的文書環境,勞茲本又大又熱鬧,放繆裏自己去玩不會那麽快就喊膩。


    就是這些條件,讓我這幾天都埋首於翻譯工作中。


    到了昨晚,翻譯終於完成。正確來說,是在草木具寂的深夜裏,我正好和起床如廁的繆裏一進一出,好久沒在書桌以外的地方睡覺了。


    醒來以後,繆裏就威脅我說不陪她上街就要大哭大鬧,我現在才會在這裏。


    「話說還有什麽東西沒買?」


    「嗯,清單在這邊,幾乎買完了。」


    我看看繆裏手上的紙疊,上麵寫了一大堆物資。


    還以為修道院隻需要石砌樓房、聖經和蠟燭就夠了,但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光是修士的穿著就會因位階而異,包括聖帶的顏色布料,甚至線材都會不同。有多少種就得買多少種;而且家具類也不能少,單論插蠟燭的燭台或祝禱時用的香爐等必需品,種類就多得令人咋舌。


    修道院本身已經是由伊弗出資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必需品總不能讓她自己來買,於是繆裏接下了這個工作。


    已訂購的東西都畫了橫線刪掉,一旁記錄著數量、價格與商人或工匠的名字。


    「……妳完全是個商人了呢。」


    我的感歎使繆裏稍稍揚起一眉,驕傲地笑。


    「嘿嘿嘿。」


    許久不在太陽底下見到的繆裏,看起來成熟了點。


    「可是某某人害我每天中午都要一個人吃飯喔。」


    繆裏隔著衣服輕捏我一把。


    平時愛耍任性的她,還是會在我投注於某件事時避免打擾我。


    那雙滿腹怨氣的眼神讓我苦笑投降,牽起她的手。


    「從今天開始又是兩個人一起吃啦。」


    她寶石般的紅眼睛睜得好大,臉上也堆起大大的笑容。


    「有一個東西我好想吃吃看喔!」


    「好好好。」


    繆裏拉起我的手,走過海鳥鳴囀的港口藍天下。


    繆裏帶我來到的是港邊很常見的那種什麽都炸的小吃攤。他們會收購港邊買氣差的魚和餐廳不要的魚碎拿來炸,價格非常實惠。


    沒有節省觀念的繆裏,選這裏當然不是因為便宜。


    攤子上用鐵鉤吊著一副有一整抱那麽大的鰈魚骨,用滾燙熱油淋炸。像是故意炸給人看,吸引人潮用的。


    而繆裏竟然指名要買它,老板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要人群為這位勇敢的小姑娘鼓掌,客人和看熱鬧的人跟著起哄。


    「我一個人應該吃不完吧,可以跟大哥哥一起挑戰嗎?」


    我沒法拒絕滿麵笑容的她,即使覺得自己一點戰力也沒有,也仍付了兩枚銅幣收下鰈魚骨。果不其然,我吃了胸鰭和幾條肋骨就要火燒心了,可是那粗大骨頭的口感、油水的香甜和略重的鹹味,似乎讓她欲罷不能。


    我們來到人較少的棧橋麵海坐下。繆裏吃得很開心,擺著腳丫將有她臉三倍大的鰈魚骨從頭嚼碎。


    「光看妳吃,我胸口就悶起來了……」


    「嗯~?」


    經過長時間從頭淋油的魚骨吸滿了油脂,繆裏吃得雙唇油亮,對腸胃沒什麽自信的我看得肅然起敬。


    「來,我幫妳買了點麵包。」


    「謝謝!」


    繆裏接過我路上買的麵包,順便擦油似的大口咬下。還真是狼的女兒呢。我懷起這罕見的感慨,也站在她身旁啃麵包。


    天空晴得過分,港口春風徐徐,非常和平。海麵上擠滿揚起大帆的船隻,大批舢舨在一旁上下貨。


    從海上那些大船每艘都是曆經了苦難與危險才航行到這裏來看,這個世界一定是超乎想像地廣大。


    「大哥哥大哥哥。」


    當鰈魚骨隻剩下尾巴和一點點脊骨時,繆裏拿水袋痛快地灌幾口說:


    「下次要去怎樣的城市?會往南走嗎?」


    最後還打了個大嗝。即使我板起臉說女生這樣很粗魯,她也是笑笑混過去。


    看樣子,她還要很久才學得會淑女儀態。


    「不知道耶。說不定海蘭回來以後就會有新的指示。」


    「哼~屋子裏的人說她可能這兩天就會回來,到時候問問看吧。」


    「咦,真的嗎?」


    我的訝異讓繆裏不敢置信地聳起肩。


    「要是沒有我,你真的會活不下去!」


    事實上,我真的有很多事情都必須麻煩她來辦,無法反駁。


    覺得自己的確需要多努力一點時,繆裏蜷起身來卡滋卡滋地啃骨頭,嚼得臉都變形了,最後大口咽下。


    「啊。對了,大哥哥。」


    「……什麽事。」


    那吃相看得我摸摸發悶的胸口,而她又問:


    「我聽師傅說,今天大教堂前麵會擺很多攤子耶。」


    「是啊,這天終於到了。」


    這件事我倒是知道。


    溫菲爾王國拒絕向教宗賦稅,於是教宗以命令所有聖職人員停止對王國執行聖務為報複。勞茲本當然無法例外,大教堂已經關閉好幾年,與聖務相關的任何工作都遭到棄置。


    這扇門直到日前的騷動才重新開啟,我也參加了這場睽違多年的禮拜。城裏的人歡天喜地地慶祝禮拜重啟,大教堂頓時人滿為患。


    因此,門前市場也要跟著複活了。


    今天就是重新開市的日子。


    「不可以亂花錢喔。」


    說穿了,市場都是攤販,攤販就等於小吃。


    灌著水的繆裏拿開水袋,往我看來。


    「好~」


    她用袖子擦擦嘴,給出難以信任的答覆。


    勞茲本大教堂正門敞開,進出民眾絡繹不絕。日前的禮拜也有這樣的熱絡光景,整個心也跟著熱起來,但我很快就發現這隻是前菜而已。


    包含知名羊肉餐廳的大排攤販,讓原本就擠滿了人的大教堂前大廣場更是人山人海。


    「好多人喔,大哥哥!」


    看到小吃攤並不多,讓我即使見到繆裏又叫又跳也安了點心。


    賣的幾乎是禮拜用的蠟燭、禱告用的小石像等教會相關物品。王國與教會對立,旅途上很難見到這些東西,看得繆裏津津有味。


    根本不信神的她對繡上教會徽記的壁毯、手套、風衣、頭巾等飾品特別感興趣。戴戴縫上很多穗的頭巾,試試蠟染紅色教會徽記的披肩,好不高興。


    雖然她聖經內容聽都不想聽,但說不定服飾能吸引她信教,於是我試著問:「要不要買一條回去。」可是她搖搖頭,將披肩還給老板。


    「不用了,不可以給大哥哥的錢包太多負擔,以後再說。」


    老板聽到繆裏這麽懂事顯得很讚歎,而我卻隻能苦笑。


    「如果妳在小吃攤前麵也能這樣說就好嘍。」


    左手牽著的貪吃鬼聳了聳肩。


    「這樣就沒意義啦,省錢是為了吃好吃的東西耶!」


    雖然我早就不會為這種話吃驚,但還是會歎氣。


    「妳真的是喔……」


    「嘿嘿嘿。」


    繆裏賊笑著靠過來,又說:


    「其實我真正想看的是別攤啦,師傅說他們也會來大聖堂前擺攤……」


    「吃的我不買喔。」


    明知是無謂的抵抗,我還是如此叮囑。繆裏咧開嘴巴作鬼臉,突然跳了起來。


    「找到了!」


    然後用力拉著我的手往前走。


    來到的是賣布的攤子,布塊大小隻有拇指大到巴掌大。


    「這裏是……」


    她將臉湊近攤子上無數布塊來看,興奮得耳朵尾巴都好像要跳出來了。有織得厚厚的毛線布,也有輕薄但堅韌的麻布。布上除了少不了的教會徽記以外,還有男人女人的臉,動物圖案的也很多,有的是畫,有的是繡上去的。


    那為的都是同一個目的。


    「護身符嗎?妳怎麽想看這個?」


    繆裏一點也不信神,不是會倚賴守護聖人的人。


    她熱切地看了一會兒,將一塊護身符拿到我麵前。


    「你看你看,大哥哥你看,是烏龜耶!」


    上麵畫了一隻叼著船帆的烏龜,讓我很訝異竟然也有這種護身符。崇拜自然物會有異教徒嫌疑,教會恐怕不會有好臉色看……這麽想時,看顧攤子的年輕商人對我說:


    「那是尤蘭騎士團的團徽。據說他們擅長海戰,在王國已經有很長一段曆史,非常適合保佑出海的人,拿來躲海盜也沒問題喔!」


    騎士團徽。


    想不到這種東西也能成為護身符,而繆裏整個上鉤了。


    「就是這個!我是來看團徽的!還有哪種的?」


    「喔喔,這邊還有很多喔,隨便選隨便看!」


    老板像是看到商機,從後頭搬出木箱來。裏頭裝滿各式各樣的布塊,染上的圖徽樣式多得令人說不出話。


    「咦~好棒喔!老板老板,這全都是騎士團徽嗎?」


    老板清咳一聲,回答眼睛閃閃發光的繆裏。


    「以前王國裏有很多騎士團,妳知道為什麽嗎?」


    他說故事的語調讓繆裏興奮地搖搖頭。


    「那真是太好了。這個溫菲爾王國啊,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個被蠻族掌控的黑暗之島。後來一個統治古代帝國的大王,和教會的士兵組成騎士團殺到島上掃蕩蠻族以後,王國的千百年的故事才正式開始。」


    「是喔~!大哥哥,你知道嗎!」


    對於王國的曆史,我也隻是略知一二。於是我按按繆裏的頭要她別太激動,對老板使個眼色


    。他立刻領會,用說書人的架勢開了口。


    「咳哼!統治古代帝國的大王,和來自教會的精銳騎士這場驅趕蠻族的戰鬥可說是慘烈得不得了。因為王國環境差異巨大,甚至有四個世界之稱。當時每塊土地都有好幾個王,處於群雄割據的狀態。像北方諸王擅長在冰天雪地裏打仗,東方諸王擅長海戰,南方諸王擅長原野戰,西方諸王擅長利用險峻的岩山擊退敵人。每一個戰法都不一樣,拿手的也不同,大帝國與教會的騎士也因應這點分散開來。這些團徽呢,就是當時那些騎士團所用的。」


    我也不曉得的王國曆史,聽得繆裏尾巴都要冒出來了。


    「後來各地的騎士團又被當今國王的祖先統一起來,如今隻剩下團徽了。」


    「這樣啊……咦~每個都好帥喔~」


    繆裏驚奇的樣子讓老板春風滿麵,會對遊客讚頌自己國家的人也是如此吧。


    「老板老板,聽說每個團徽都有意義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像這個盾牌前麵有鹿的,就是屬於在王國西方駐守山中要塞的騎士團。盾牌表示保衛疆土,而鹿則是擅行山路。頂端這條帶子上寫的是信條,四邊的小東西表示身分或家係。右下有個聖杯,表示與教會有關。然後這邊……」


    繆裏豎直了耳朵,聽得好不起勁。看她老是為這種事勾起興趣而覺得好笑之餘,我也發現了她專程找這攤子為的是什麽。


    「我也想畫圖徽,要怎麽畫啊?」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當我還為了製作修道院規範等工作每天往返大教堂與宅邸,連睡覺都覺得可惜那時。夏瓏他們的修道院是新建,需要起草新圖徽。一談到起草新圖徽,熱愛冒險故事的繆裏就像看到肉骨頭的野狗一樣。不過做圖徽跟做招牌不同,跟她認真恐怕隻會給自己找罪受。於是我給她一塊蠟板和木筆,隨她亂畫來打發。


    「怎麽,以後想開自己的店啊?」


    是繆裏一身商行小夥計的裝扮讓他這麽想的吧。


    「可以這樣說啦,所以我想拿各種圖徽來參考一下。」


    「嗯……我是覺得要憑空自己畫的話還滿難的喔。」


    「是喔?這種事還是找專門的比較好嗎,我也不太會畫圖……」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商人搔搔頭,拿起一塊布。


    「比如說,這是王國最有名的圖徽。」


    「羊咩咩?」


    「對。這是王國的黃金羊騎士團的團徽,要是亂用這個圖案,那就……」


    商人用手刀抵抵脖子。


    「因為圖徽是用來表示身分的東西。隨便用王家的圖徽,被滿門抄斬也不奇怪。這個護身符,其實形式也跟真正的圖徽不太一樣,是專門給人當護身符用的。像是信條不同,四周小東西也不一樣。右下不是有勞茲本的城徽嗎,這表示光是賣這個圖徽,就要取得勞茲本的許可。」


    「是喔……」


    「亂畫圖徽還得意地到處現寶的話,要是不小心跟哪個貴族重複了,就要倒大楣嘍。」


    「真的會被人發現嗎?」


    「那當然啊。大城市裏都會有徽記官到處走到處看,另外給自己弄圖徽有種自以為貴族的感覺,很容易被看不順眼的人密告喔。」


    複雜的社會結構讓繆裏揪起了臉。


    「其實顧這樣一個攤子就很累人了,如果有招牌還不夠,想要一間可以掛圖徽的商行,真的是作夢比較快啊。不過作夢是每個人的自由,要不要買一塊回去作參考啊?」


    聽了老板的推銷,繆裏略顯沮喪地挑起圖徽來。


    明明才剛吃完那麽大的鰈魚骨和麵包,繆裏現在又坐在大教堂前的大石階上,啃沾滿蜂蜜的硬麵包。


    不過她這次沒吃得眉開眼笑,咬一口就歎口氣,再咬一口。雖然認為不能太寵她,但見到她這麽消沉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買點甜的來幫她打氣。


    繆裏變成這樣子,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使用圖徽有相當麻煩的規範要遵守。


    另一個則是在販賣那麽多護身符的攤子裏,她居然找不到想要的圖徽。


    「有那麽多老鷹……明明有那麽多老鷹……」


    她念念有詞,眼神空洞地盯著石階底下。那個護身符攤看起來是想得到的都有賣,除了鹿和烏龜,還有絕對少不了的獅子和比較奇特的兔子和魚。就連據說是最近才出爐的百合、橄欖或月桂樹等植物型圖徽也不少。


    繆裏從頭到尾每個角落翻過一次,問道:


    「怎麽沒有狼?」


    老板愣了一下後大笑起來。這溫菲爾王國可是舉世聞名的羊隻產地,直屬於國王的騎士團還叫做黃金羊騎士團,當然不會用狼這種天敵作圖徽。


    在遠古的帝國時代,那充滿神秘感的強大野獸雖令人崇敬,但如今卻成了襲擊家畜和人的害獸,隻有以勇猛為賣點的傭兵團會用。用狼作家徽的貴族,隻剩下族譜與古代帝國相連的極少部分古老家族而已。


    至於繆裏稱為臭雞,沒事就鬥嘴的夏瓏那樣的鷹鷲卻是種類繁多,現在又很受歡迎,讓她加倍鬱悶。


    「圖徽也有流行跟過氣呢。」


    以為是一句無傷大雅的話,結果繆裏大口吸氣,重重地歎出來。


    我苦笑著繼續說:


    「狼的圖徽少是少,可是招牌就不是這樣了吧?」


    尤其在溫泉鄉紐希拉,還有人說掛著狼招牌的旅館人氣力壓眾老店呢。


    但是對繆裏而言,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我才不要招牌……」


    她幹啞地嘟噥。


    「那個圖徽的形式很好看耶……」


    如護身符攤老板所說,圖徽有既定的形式。通常由象征其組織由來的動植物、使用者們的信條、和表示來曆的各種小器具。


    具有一定形式的事,的確會有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不拘泥於形式的招牌和圖徽之間,是明顯不同。


    「而且我都不知道不能隨便亂用。」


    用來表示身分的圖徽,能讓人任意使用就不具意義了。


    嘔氣的繆裏泄恨似的咬得麵包沙沙響。


    她熱愛冒險故事,有騎士登場的更過癮。


    這樣的她對圖徽的憧憬比誰都強烈。


    人說小孩總會有些難懂的執著,還真是一點也沒錯。挪動身子時,胸口有個東西在晃動。是教會的徽記。


    我將這個虔誠信徒都會佩戴的徽記握在手裏,向旁邊抬頭。


    石砌的大教堂聳立在我眼前,正門正上方的屋簷也豎立著那個徽記。人們總是仰望著它,也將自己的徽記握在手裏,感受神與人的聯係,加深信仰。


    那麽──


    「大哥哥?」


    繆裏的呼喚使我回過神來。


    「怎麽了?」


    我老是動不動就陷入沉思,而繆裏似乎覺得我這個壞習慣有點恐怖。她曾告訴我,那跟貓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看而使人感到的不安是同一種。


    我對仍有點縮著脖子的繆裏放鬆表情,手伸向她的臉。


    「嘴巴沾到蜂蜜嘍。」


    用食指替她擦,她不耐地閉起一眼。


    「我們來畫圖徽吧。」


    「咦?」


    我對錯愕的繆裏展露的,不是單純的笑臉。


    「圖徽呀,妳不是很想要嗎?」


    繆裏一時高興得話都哽住了喉嚨,但動作忽然停止。


    「……為、為什麽突然又要畫了?」


    我連一串烤羊肉都會嘮叨說不要亂花錢,妳吃太多了。


    製作有一大堆麻煩規定的圖徽,說不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


    我對警戒起來的繆裏苦笑,解釋道:


    「我不是沒有答覆妳的心意嗎?」


    「咦……嗯……咦?」


    「雖然妳在我心裏還是妹妹,可是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妳也不想隻當我妹妹吧?」


    繆裏快哭出來的樣子,是因為我突然這麽說吧。


    說不定還以為旅程要結束了。


    可是反過來說,那表示這問題在她心裏就是這麽難解決。


    繆裏的心意極為真摯,要我當那是小孩一時固執也太對不起她了,擱置這個問題一定讓她非常難受。


    就在我眼前的繆裏,一定是以死心掩蓋著她的心意。


    「圖徽會受到法律的保護。一旦經過認可,其他人就不能拿來用。」


    我進一步補充老板的說明,繆裏縮著身子抬眼看我。


    「圖徽的使用權,會以特權的方式來維護。例如由貴族或城鎮議會,對使用這個圖徽的人給予特別許可。所以隻要做出給我們自己用的圖徽,全世界能用這個圖徽的就隻有我們而已。」


    這段話讓繆裏睜


    大眼睛。


    當人錯愕而愣住時,人們常說那是魔女打了噴嚏。


    繆裏的動作就是靜止得那麽誇張,簡直像雕像一樣。


    「怎麽樣。我不是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站在妳這邊嗎?雖然我不能用結婚的方式來保證,但圖徽可以當作是一種信物。我還想繼續跟妳旅行,就當這是告一段落──」


    繆裏突然撲上來,讓我沒能說下去。


    就像狼一樣,一點前兆也沒有,發現時我已經天旋地轉地倒下來了。


    她抱住我的脖子,啃肩膀似的緊貼著臉。可能是因為太感動,也可能是為了不讓耳朵尾巴跑出來而拚命忍耐。


    當我好不容易爬起來,發現有個路過的商人好奇地看著我們,不過在灑滿陽光的大教堂前廣場卿卿我我的年輕男女並不稀罕。


    再說能讓繆裏這麽高興,哪怕是被全世界取笑我也不在意。


    我也抱起繆裏嬌小的身軀,在她耳邊說:


    「這會是隻有我們能用的圖徽,這樣等妳嫁出去以後,還可以當作有特權的嫁妝帶過去。」


    繆裏用她快融化的紅眼睛瞪我。


    「我才不會跟大哥哥以外的人結婚。」


    訴說這點絕對不會變的眼睛漸漸放鬆力氣,最後低下頭,用兩隻袖子擦擦臉。


    重新抬頭時,臉上已是笑容。


    「可是我還是很高興!謝謝大哥哥!」


    我對她微微笑,她又撲了上來。


    要是尾巴露出來,一定是搖得亂七八糟。抱了一會兒後,她像個換氣的水鳥般抬起頭。


    「話說,要怎麽做?」


    「嗯?」


    「圖徽需要貴族許可之類的吧?」


    繆裏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有此疑問,讓我有點不敢相信。


    而那也是她平時完全不在乎權威的表現。


    「說什麽傻話,妳以為我們在勞茲本住那麽漂亮的房子靠的是誰的麵子?」


    「……啊!金毛!」


    海蘭可是貨真價實的王族。


    隻要拜托她,圖徽使用權這種東西應該是輕而易舉。


    話說回來,還得捏一把繆裏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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