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堂鍾聲敲響,中午的禮拜開始了。光是午時暖陽伴著鍾聲,從開在石牆上的窗口投入房裏,就讓人覺得今天又能平安地度過。


    這間貴族專用的禮拜堂裏總共不到十個人,其中有個身穿便甲的老騎士。


    「幸會。我是率領聖庫爾澤騎士團溫菲爾分隊的克勞德?溫特夏分隊長。」


    「我是托特?寇爾,目前受海蘭殿下的感召四處巡訪。」


    由於我和海蘭沒有正式的主仆或雇傭關係,所以我沒說服侍於她之類的話。


    這是為了盡可能在騎士團真的敵視我的狀況下,避免連累她。


    「光聽那些傳聞,想像不到你這麽年輕啊。」


    他柔和的笑容沒有一絲敵意,而我背後有人正躁動不安。


    「溫特夏閣下,抱歉打擾一下。」


    海蘭看不下去,插話說:


    「這位是寇爾閣下的妹妹,非常喜歡騎士。她心思慧黠,在過去的旅途上提供了不少貢獻,所以我就讓她參加了。」


    繆裏睜大眼睛看看海蘭,然後望向溫特夏。


    「噢,真是榮幸之至。」


    老騎士大動作撥開他深紅色的披風,單膝跪下挽起繆裏的手。


    「我是聖庫爾澤騎士團正規騎士,克勞德?溫特夏。」


    「啊……哇……啊!」


    繆裏滿臉發紅,用耳朵尾巴隨時會冒出來的表情看我。


    「舍妹名叫繆裏。」


    「喔喔,名字跟人一樣美呢。」


    見到老騎士對她微笑,繆裏隻能恍惚地猛點頭。


    我開始在想,她之前說不想送花冠給騎士,該不會隻是害羞而已。


    「謝謝你,溫特夏閣下。」


    海蘭這麽說之後,溫特夏對繆裏再度微笑才起身。


    繆裏極其寶貝地將他所握過的右手收在胸前,掩藏寶物般靠到我背後。


    「首先,我要感謝各位應我請求前來。」


    溫特夏開口道謝。


    「各位其實大有理由可以懷疑,這場請求是我們策劃的詭計。」


    事實上,這裏有三名海蘭的護衛,兩名從伊弗那裏借來的護衛,走廊上還有護送我們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那個護衛,總共有六個人在防範突襲。


    相對地,溫特夏卻是單槍匹馬。


    「正確說來,我的部下大多對各位沒有好感,所以我才會利用這段唯一能與他們分開的禮拜時間。」


    這點我已透過羅茲明白。


    「我們並不想毀滅教會,也不想散布異端信仰,希望您可以了解這點。」


    盡管現在提這沒什麽幫助,但我不得不說。


    溫特夏深深頷首回答:


    「教會和錢的問題,自古以來就是我們煩惱的根源。為了殲滅異教徒,讓世人了解正確的信仰,我們需要資金。這是光憑信仰與禱告所無法解決的現實,我們也不會為此感到羞恥。可是對於教會出現用這些錢沉溺於酒色的聖職人員,我們沒有任何辯解的餘地。」


    光是他強而有力的語氣,就具有仿佛能驅魔的魄力。


    「我對於各位在王國的行動,有一定程度的諒解。」


    會是先禮後兵嗎?海蘭暫且以注目禮接受這句話。


    「但有些勢力不這麽想。他們視王國為邪惡之邦,異端信仰的大本營。而我們是王國出身,在黃金羊圖徽的送別下前往庫爾澤島的人,所以他們認為我們的信仰也不再虔誠。」


    推動這股大潮流的兩個元凶就在這裏,他卻隻字不提。


    「我們的信仰未曾有半分動搖,神應該也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然而這也是其中一個光憑禱告所無法解決的現實,我們無法繼續在這種情況下維持部隊。」


    溫特夏說得語重心長,而海蘭為難地回答:


    「我也詢問父王是否有意恢複捐助,可是……要捐錢給教會的騎士團,恐怕非常困難。」


    溫特夏點點頭。


    「我明白王國的苦衷。一旦開戰,我們將站上最前線,用王國的錢買來的武器盾牌對付王國的士兵。戰場上,會有我們從前的朋友、兄弟甚至父親。就算避不參戰……對我們也是非常重大的決定,而我們的立場會繼續模糊下去。」


    要徹底化為教宗的打手征討王國,還是回歸王國的子民,認清自己是靠王國資助才得以維持,不對主公拔劍呢?


    當然,或許也能選擇順從神的指引,不傾向任何一邊,但他們依然會困在這窘境裏。


    四麵八方都會對他們投以白眼,質疑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那麽……」


    我的發言吸引了所有視線。


    「我能幫上各位什麽忙呢?」


    說穿了,騎士團隻是缺錢。


    那是與我關係最遙遠的東西,或許應該請伊弗一並來才對。


    「抱歉,我扯遠了。騎士幹久了,話很容易愈說愈長。」


    溫特夏清咳一聲說:


    「黎明樞機閣下,你擁有巨大的影響力。能利用這個影響力幫助我們存續下去嗎?」


    「影響力?等等,就算我真的有點影響力……那個,該怎麽說才好呢,那不是反而會妨礙你們嗎?」


    黎明樞機這個稱呼,是王國需要一個明確的象征來對抗教會而炒起來的。


    那對聖庫爾澤騎士團而言無非是敵人。


    「一般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們現在遭到各方陣營的孤立,再也沒有人需要我們的力量。」


    他說得並不卑屈,但斬釘截鐵,聽得令人心痛。


    溫特夏看著這樣的我,溫柔微笑道:


    「如果這時候,那位黎明樞機忽然一反常態,讚歎起我們的話會怎麽樣?譬如,說我們是值得敬佩的對手。」


    那模樣完全是個暢談理想,內心充滿信仰的廉潔騎士。開始了解溫特夏想說什麽之後,我心裏有一部分逐漸發僵。


    「聖座視你們為眼中釘,是因為教會這邊沒有跑出一個在信仰上信譽高到能震驚世間的人。假如這時你公開認同我們是與你對等的可敬對手,那麽聖座和諸位樞機主教會怎麽想?」


    我慢慢吸氣,仿佛試圖讓空氣流入僵硬的心。


    「……認為你們是與敵人旗鼓相當的戰力。」


    「正是。神賦予我們的使命就是戰鬥,對我們而言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存在意義。」


    他們是一群不知站在哪條陣線,同時遭雙方陣營敵視的騎士。


    隻要他們能與黎明樞機相抗衡,或是係住逐漸遠離教會的民心,就會有利用價值。而這個利用價值,能讓溫特夏等騎士存活下去。


    他說的就是這麽回事。


    這群日夜禱告,早晚揮劍訓練,戰爭號角一響就要帶頭衝鋒陷陣的騎士,竟需要敵人的讚賞才能存續。不是斬殺敵人,而是討好敵人。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麽丟騎士的臉,多麽窩囊吧。全寫在那過分開朗,有如麵具的笑容上了。


    可是他有義務帶領部下,往能使部隊存活的方向走。即使對方是個來路不明,還將他們逼入這等困境的小夥子,也在所不惜。


    溫特夏,一個為達成目的願意承擔任何屈辱的老練戰士。


    我隻能使盡全力,強忍在他麵前跪下的衝動。


    「當然,我們身為聖座的劍,也可以選擇當場斬殺你。但那等於直接向王國宣戰,而且我在這所大教堂聽到的全是對你的讚賞,那麽做並不正當。」


    我不知那有幾分是客套話,但至少不願與祖國開戰應該是真心話。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要我扮演的角色。」


    溫特夏點點頭,極其友善地說:


    「從各位的角度來看,我等於是請求各位幫助敵人壯大,聽起來非常荒唐。可是,懇請各位務必諒解。」


    這位仿佛生來就是騎士的男子對著我說:


    「我們聖庫爾澤騎士團溫菲爾分隊,曾是騎士團史詩中無數戰役的主角。拜托各位別讓這支部隊的光榮曆史,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幾乎就在溫特夏說這段話的同時,大教堂搖響了那口巨大的鍾。


    他沒有因為受到幹擾而重述,而是在連綿的鍾聲中凝視著我。


    他們的旅途眼看就要終結。


    為了繼續前進,不惜向敵人求救。


    「我等待你的答覆。」


    溫特夏說完就向海蘭赴會道謝,匆匆離開房間。


    禮拜結束了,其他騎士即將歸來。要是這可恥的請求被他們發現,他們說不定就要拔劍了。


    一片沉默中,我往海蘭看。


    這心地善良的王族沒有隨便用笑容安慰我,隻是將手搭在我肩上。


    「我想這個計劃,有稟告父王的必要。」


    我為這意外的發言抬起頭,海蘭放開我的肩,望向牆上的


    教會徽記。


    「聖庫爾澤騎士團目前是風中殘燭,失去往日的自信。他們返回溫菲爾王國,是為了重拾希望,因為這裏有願意祝福他們的人。」


    伊弗也有相同見解。


    不過海蘭絕不像伊弗所說,隻是善良正直而已。


    海蘭也會從另一個角度,注視關乎騎士的種種現實。


    「不過就某方麵來說,這也算是他們的示威行為,展示他們是多麽受到民眾愛戴。」


    示威給誰看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當然是國王。


    「一旦溫菲爾分隊解散,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全國,造成巨大反響,一定會有非常多人開始懷疑王家的判斷。但真正麻煩的,是這種影響非常久遠。」


    海蘭眼中所見,是更遠大的未來。


    「例如往後說不定還會發生大規模的異端動亂,又要與異教徒發生戰爭。這時若沒有溫菲爾分隊,就等於隻有我國派不出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人手,在維護信仰的戰爭中落於人後,從世界曆史上除名。我們現在,說不定就站在左右王國未來的岔路上。」


    如同與教會抗爭無法將教會徹底趕出王國,人民無法與教會徹底斷絕關係,我也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事。


    ──你們當年解散騎士團,還敢說自己信仰虔誠?


    隻要想像當教會與異教徒的戰火再度燃起時,會有人這樣質疑未來的國王就行了。


    「況且停止資助騎士團,是為了向大貴族們展現對抗教會的決心,在抗爭初期就已經開始。我想父王當初也沒想到會持續這麽久吧。當然……這場抗爭也是。」


    王國與教會已經隔海對峙了三年之久。


    初期或許曾經打算速戰速決吧。


    「如果想保持王國對聖庫爾澤騎士團的影響力,父王肯定會接受這個方法。問題是……」


    海蘭往我看來。


    「這恐怕等於是要你說謊。」


    「這──」


    才一開口,話就說不下去了。即使算不上說謊,那確實是擺脫不了欺瞞的味道。


    然而假如我接受了溫特夏的提議,騎士團將順著人民的讚譽,成功獲得教宗的看重。


    何況在這個提議裏真正說謊的不是我。


    正是溫特夏自己。


    「有件事,我想聽聽殿下的意見。」


    「什麽事?」


    海蘭貴為王族,與我有天壤之別。


    她要我做什麽,我就隻得做什麽。哪怕是移山,我也得試試再說。


    可是海蘭卻用相同的高度與我對話。


    對於這樣的她,我問:


    「倘若這個計劃成功了,溫特夏閣下還會繼續當騎士嗎?」


    我完全不這麽覺得。


    海蘭也抿起了唇。


    那就是她的答案吧。


    石牆上的窗口,再度傳來大教堂的鍾聲。


    犧牲一人,使全體繼續前進。


    即使那對戰士而言理所當然,我仍無法那麽肯定。


    「請給我一點時間。」


    海蘭不發一語地點了頭。


    溫特夏不惜提出本該為騎士所不齒的想法,也要拯救他的部隊。


    假如事情按計劃進行,即使有大部分騎士覺得奇怪,必須聽從長官命令的他們也隻能乖乖服從。而既然部隊能夠得救,大多數人也會將疑問咽下去吧。


    可是要讓人覺得這之中沒有欺瞞,是不太可能的事,真相也多半會以流言的形式散布出去。隻要冷靜想想,就會知道這有多麽不自然。


    盡管如此,大部分民眾並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再說這麽做對王國和教宗雙方都有利益。既然都有利,八成能順利進行。


    想到這裏,我也能輕易想像該怎麽處理部隊中產生的扭曲。


    那名老騎士會獨自承擔這一切吧。


    「還有救嗎?」


    從大教堂歸返的路上,繆裏無精打采地問。


    受溫特夏以淑女之道相待,讓繆裏滿臉通紅。


    她才剛見到最憧憬的騎士,卻又在同時見到他們背後的現實。心懷信仰而揮舞利劍的高潔騎士們,事實上也不過是同樣會遭到世事殘忍擺布,需要拚命抓住一線生機的凡人罷了。


    那光輝燦爛的行為舉止全都是紙糊的盔甲,被世間冰冷的雨滴一淋就要稀爛。


    「妳是說誰?」


    救溫特夏,還是整個部隊呢。


    與我牽手的繆裏,手上稍微使勁。


    「兩邊。」


    那是唯有小孩才允許的一廂情願。


    不過,其實誰都希望兩邊都得救吧。


    搬出做不到的理由很簡單,現在狀況也不急迫。


    哈斯金斯要我大步前進,因為有人替我看顧腳下。


    「我會盡量去想。」


    繆裏或許是以為我會更消極吧。


    她抬起頭眨眨眼睛,眼裏透露著些許訝異。


    「他們什麽壞事也沒做,神一定會給他們一條生路。」


    畢竟無論怎麽說,我都不認為讓溫特夏扛下所有罪過,借欺瞞維持騎士團存續是正義之舉。


    繆裏談到圖徽時,她也說過這樣的話。


    既然那有重大意義,就不該摻雜謊言或欺瞞。


    在象征自己身分的事物上更應該如此。


    聖庫爾澤騎士團這名字,塑造了羅茲和溫特夏他們的人生。


    「我們來救救那些騎士吧。」


    繆裏眼燦星光,大聲答應。


    騎士團欠缺的不僅是存在意義,主要還是金錢。他們選擇勞茲本,多半是因為大教堂已經開啟門戶,能收容他們,供給當前生活起居的緣故。


    而既然當前的活動經費有著落,說不定還能找出不利用我影響力也能解救部隊的方法。


    因此,我得先找個人談談。


    「賣他們人情,一點好處也沒有。」


    在海蘭宅邸看家的伊弗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冷冷地回答。


    她似乎是在寫信建議伊蕾妮雅訂購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羊毛。


    可以瞥見幾句在抱怨她為什麽從沒買過品質這麽好的羊毛。想到伊蕾妮雅沒買那裏的羊毛,應該是因為她和哈斯金斯關係不好,就有點覺得自己好像害她捱罵一樣。


    「你們去的那個布琅德大修道院,以前也有陷入困境的時候吧?記得當時有一群商人裝作想幫忙的樣子,結果是想收購他們的資產。」


    「對。」


    「而那是因為他們的資產值得收購,或手上權力有利可圖。可是那群騎士不一樣,他們就隻有工具的價值而已。」


    將心髒置於天平,用金幣測重的冷血商人說起話來,連一絲慈悲也沒有。


    「找些慈善家募款,應該能湊到一筆錢吧。那些錢多到沒處花的大富商,可是認為金錢也買得到信仰。可是那麽做,和你用那招幫他們都會遇上相同的問題。」


    「用什麽名義,是嗎?」


    「不隻是名義。難道他們隻是需要可以供他們過活的金錢嗎,沒那麽簡單吧?」


    羅茲曾說,貧窮其實是源自信仰不足。


    王國不肯照顧他們,教宗不肯相信他們。他們因而無法維持部隊,到處遊說人出錢,再用這筆資金買麵包磨劍。


    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剛說了,他們是工具。沒有用處的工具就是個問題。在這一點上,溫特夏做得很好。他對於自己的地位不抱一絲希望,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利用價值上,甚至不惜壓低姿態求助於你,美得教人動容啊。」


    伊弗冰冷的評論使繆裏瞪得都快咬上去了,但現在怪罪她也無濟於事。


    「不過,假如溫特夏真的打算那麽做──」


    伊弗寫完信,抖落吸墨用的沙,從舉傘少女手中抽取下一張紙。


    「就等於是有一群沒人牽的獵犬到處遊蕩,這也是個問題。」


    她曾猜想這是教宗的計謀,想利用溫特夏他們作亂。


    這種狀況固然棘手,但若非如此時,也同樣是問題。


    「因為克裏凡多王子嗎?」


    「海蘭也是眼光夠遠,知道要把我留在這裏。買賣工具可是商人的本能呢。」


    「拜托妳別亂來。」


    我知道她是故意那麽說,但仍姑且勸阻一聲,她便給了我很刻意的笑容。


    「狗這種生物,還是有主人比較好。」


    「咦?」


    「他們那群人,現在滿腦子都是接受民眾的吹捧。名為讚許的熱葡萄酒,注入了他們凍結的心。但是這份激昂不會永遠持續,餐餐大魚大肉隻有起初幾天會開心而已。他們遲早會膩,清醒過來。到時候,他們會重新注意到現實,想起他們被服侍至今的主人拋棄,再也沒有任何揮劍的理由。不要小看空虛的感覺,那可是深不見底的大洞啊。」


    她的羽毛筆尖指了指我,再指指繆裏。


    「假如你哪天突然被馬車撞死了,你覺得這隻狼會變成怎樣?」


    我愣了一下,往繆裏看。


    隨這問題而想起的,是我掉進雪夜冰海的那段記憶。


    繆裏毫不猶豫地跳下那片死亡之海,隨我而來。


    「發覺自己生無可戀的騎士,到底會做出什麽事呢,我實在不願想像。沒有意義的混亂,隻會妨礙人作生意而已。」


    這些自暴自棄的騎士,都擁有世人所歌頌的一騎當千的勇猛。


    而且他們深受人民喜愛,一定會有人願意提供他們兵糧。


    悲劇中的反抗軍就因此誕生了。


    「所以我在想,不如就想個好方法,把他們賣給第二王子算了。」


    想說我絕不許她這麽做時,繆裏先插嘴了。


    「這可能嗎,我很懷疑。」


    伊弗抬抬下巴,要繆裏說下去。


    「妳說的二號王子,不是王家的背叛者嗎?」


    「這個嘛,既然他想篡位,可以這麽說。」


    「那高潔的騎士會乖乖站在他這邊嗎?弑君可是大罪耶,做這種事還算正義,就隻有國王暴虐無道的時候。」


    盡管繆裏的知識都是來自戰爭史詩,其中仍有幾分真實。


    「這著眼點很好,賞妳葡萄吃。」


    伊弗用沙漠地區的語言對舉傘少女下指示,少女點點頭,對繆裏嫣然一笑後離開房間。


    「自然狀況下是不會,所以有勸說的必要。」


    「妳是說騎士還是有可能跟隨他?」


    「把鑰匙和鎖放進同一個箱子裏搖一搖,鎖幾乎不可能就這樣打開。但如果事先對好方向,那可就不一定了。」


    舉傘少女捧著一大籃綠葡萄回來。


    伊弗拿一串下來這麽說:


    「我說過會邀請你們加入我下一個陰謀,怎麽樣啊?」


    以為有葡萄能拿的繆裏停下剛伸出的手。


    伊弗終究是個商人。


    「繆裏。」


    一叫她名字,她就故意露出耳朵尾巴,神經質地拍動。然後伸長了手,抓一大把回來。


    「總之我先拿這些話的份走。」


    繆裏像是故意對伊弗展露尖尖的犬齒,張大嘴巴咬碎葡萄。


    「真想把妳拉去我那工作呢。」


    伊弗愉快地笑。


    「既然得不到你們的讚同,我就不主動行動了。要是又翻船,可要吃不完兜著走。」


    伊弗擅長在背地裏作戰。現在大概是覺得被海蘭逮住而拖到亮處,輕舉妄動有害無益吧。


    「話說回來,我也沒多少選擇就是了。」


    這個天天把重於人命的金幣操之在手的商人這麽說之後,搖搖羽毛筆。


    是要我們別打擾她工作吧。


    繆裏臨走前再抓一把葡萄,與我離開房間。


    返回我們的房間後,繆裏趴在床上畫圖徽,我則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發呆。


    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這段時間,小狗都是托給廚房養。幾天不見繆裏的小狗樂得不得了,但繆裏卻不怎麽理牠。


    圖徽的圖案也變得軟趴趴,很沒精神。


    「伊弗小姐好像知道些什麽呢。」


    鑰匙和鎖的比喻。


    伊弗知道什麽能讓兩者契合。


    「正義的騎士不會跟壞人聯手啦。」


    我往繆裏看,見到蠟板上畫了醜醜的騎士。


    「伊弗小姐說過,有勸說的必要。」


    繆裏不屑地哼一聲,用腳跟撥弄玩她銀色尾巴的小狗。


    「不過,她能想到騎士發現這些讚賞很空虛之後的事,我覺得很厲害。」


    這就叫作預判下一步吧,而最可怕的,是她冰冷的看法。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塵歸塵,土歸土」這句話了。


    「大哥哥。」


    繆裏忽然開口。仍是趴著的她放下木筆,兩手用力抱住壓在身體底下的枕頭說:


    「你認為騎士跟壞王子聯手會幸福嗎?」


    我不敢冒然回答,耍小聰明的回答也隻會讓繆裏失望。


    「我想這要看他們多相信自己的大義。」


    伊弗說,騎士團是工具。


    「如果是教宗在背後操控,要他們在一個陰暗的密室和第二王子合作,溫特夏閣下還比較輕鬆吧。對戰士而言,那說不定還適得其所。」


    為了攻擊與教會敵對的王國,必須清濁並濟──這點借口好找得很。畢竟他們都是戰士,主公一下令,爛泥也樂意爬過去。


    但若他們沒有教宗作後盾,單純為了替自己續命而與第二王子聯手,其中意義將大幅轉變。


    即使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毒性也將悄悄變質,折磨他們自己。


    做事需要名與實。


    隻要缺了其中一項,人就會感到煎熬。


    「所以說,伊弗小姐是認為自己有辦法搬出一套大義。」


    「我想像不到,畢竟我也不知道國王有沒有做過壞事。」


    繆裏沒好氣地這麽說,但她的話語很正確。


    國王當然並非完美,但也不是值得引起群眾暴怒,要將他拖上絞刑台的昏君。與教會抗爭,也是以撤除不合理稅賦為目的,有人民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實在無法想像騎士團會為這種事憤而投靠第二王子,認為這樣才是正義。


    坐著歎氣的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在第二王子身邊的人是以什麽為信念?」


    「嗯咦?」


    繆裏翻過身,雙手舉高玩不膩的小狗看過來。


    「不就跟那隻壞狐狸一樣嗎?」


    「妳是說篡位成功以後的龐大回報?」


    伊弗支援第二王子,圖的應該是特權之類的商業利益。


    「再來就單純是討厭國王的貴族會幫他吧。」


    「有這個機會就幹脆幫他一把嗎?」


    這樣感覺太馬虎了。就連第二王子都是在走不知何時會遭處叛亂罪刑的險路上了,貴族應該更危險才對。目前篡位一說僅止於謠言的範圍,即使他有明顯意圖,也沒有明確證據的程度。


    我愈想愈難以接受,而繆裏也像在思索什麽般轉動眼珠子。


    小狗已經放在胸上,舔著她的下巴。


    「……那隻很會算計的狐狸選他這邊,表示他比較有勝算吧?」


    小狗想把鼻尖塞進她嘴裏,被她揪著後頸抓起來。


    「他真的有勝算嗎?」


    繆裏提出一個根本性的疑問,我隨即回答:


    「我想應該是有吧。所以再加上騎士,勝算會更大。」


    繆裏坐起來,小狗從她身上滾下來。


    小狗以為那是在跟牠玩,搖著尾巴輕咬繆裏手腕。


    「我說大哥哥啊。」


    繆裏揪著小狗脖子提到麵前低吼兩聲,並問: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這種話神也說過吧?」


    「……我想祂絕對沒說過這麽可怕的話。」


    但還是有道理。


    「話說,那隻狐狸好像都知道我們會怎麽做,像趕羊一樣弄我們,感覺很不舒服。」


    繆裏將小狗放下床,而牠仍然搖著尾巴趴在繆裏旁邊。


    「妳能替我顧好背後嗎?」


    我們很可能已經處在伊弗計謀的一部分,不能疏於注意周遭的危險。


    聽我那麽問,繆裏笑嘻嘻地盤起腿。


    「我幫你注意會不會踩到野狗尾巴。」


    為繆裏的說法苦笑之餘,我決定鼓起勇氣大步踏出去。


    我離開椅子站起來,繆裏也跟著站起。


    告知伊弗我們要外出時,看不出有沒有正中她下懷的樣子,她也沒問我們上哪去。


    「要是她派人跟蹤的話,我應該會發現。」


    繆裏在森林打獵時,技術能與獵戶媲美。甚至還能在鹿提高警覺注意背後時,繞過去碰碰牠的鼻子。


    她就是這麽令人信賴,而繼承狼血的她還有另一個強項。


    「城裏的野狗都是我們的同伴喔。」


    繆裏跟伊蕾妮雅學到非人之人的慣用伎倆──籠絡城鎮中四處遊蕩的動物。就連伊弗都無法收買野狗,這方麵我們占上風。


    「現在有嗎?」


    「沒有吧。不是知道會被我發現,就是早猜到我們會去哪了。」


    兩者皆是吧。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在勞茲本寧靜的密集住宅區,曲折巷弄中的一棟老舊建築。


    「臭~雞~!」


    繆裏一這麽叫,停在屋頂上的鳥便尖聲一啼,從縫隙跳進屋裏。我戳戳繆裏的頭,門上的窺視窗也在這時不悅地打開。


    「肚子餓就到市場去,笨狗。」


    「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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