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都拉波涅爾傳得沸沸揚揚的幽靈船騷動終獲解決的兩個星期後,我們走在通往勞茲本的歸途上。


    夾在溫菲爾王國與大陸中間的這道海峽裏,有條終年不變的北向洋流,北上航道不太容易受到天氣影響。而且上天似乎太照顧我們了,頂著一望無際的藍天,待在甲板上甚至會熱。


    拉波涅爾的大騷動裏發生過很多事,最後我還發高燒躺了好幾天,在這樣的暖陽下曬一曬恰恰好。


    望著清澈透頂的藍天,讓人覺得滿載人骨的幽靈船實際存在的事彷佛遠在天邊,一切都隻是月光底下的林中一夢罷了。


    金燦燦的太陽在萬裏無雲的天空大放光芒,我伸手遮擋,眯眼看見它淡淡的圓形輪廓。聽說眼力好的水手,在白天都能見到藍天另一邊的銀白星月。


    自從那場大騷動以來,我望向天空的次數變多了。


    因為天空總會讓我想起在那場大騷動當中見到的金屬球。


    圍繞老領主諾德斯通的種種風波最後一夜,我在他的林中小屋仰望夜空,見到金珠般燦爛的月。那屋子裏,也曾有個似乎以月為本的球體。


    從前有個不怕觸犯禁忌的煉金術師居住在諾德斯通的屋子裏,猜想那球體是最大的禁忌,是很自然的事。


    「那顆球刻劃的,會不會就是這個世界的真正麵貌呢。」


    喃喃的我緊握住掛在脖子上的教會徽記。這世上對此有許多異想天開的看法,例如支撐大地的巨龜,海的盡頭是斷崖,在古書上寫得是煞有其事。


    而那當然幾乎是騙小孩的童話故事,大人不會當真,持不同看法的也大有人在。盡管毫無道理,卻又具有異樣的說服力。


    那個球體多半就是這世界的模型,源於「世界會不會是球形」這麽一個自古以來屹立不倒的思想。


    住在諾德斯通家的煉金術師據說是長年致力於尋找新大陸,某天就忽然不見了。假如她是去追尋傳說中位於西海盡頭的新大陸,就非得知道海的盡頭,世界的形狀究竟是怎麽樣不可。畢竟要是一路西行卻真的掉進了巨大瀑布,那就哭笑不得了。


    「可是,要是被教會知道了──」


    世上有些絕不能說出口,不能存在的事。


    像懂得人話,有時能化為人形的非人之人即是最好的例子。


    這已經讓我有愧於教會了,在諾德斯通家見到的那個球體又是另一方麵的問題。


    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風波平息後重訪那屋子時,球體已經不在那裏了。此後我也沒機會跟諾德斯通問清楚,可以當作是看錯了,或是燒得神智不清時作的惡夢。


    忘記那一切,是我這神的忠仆該做的事吧。但若我們真有需要追尋新大陸的一天,那恐怕會是非麵對不可的問題。屆時我到底該怎麽做呢,至今我仍沒有答案。我甚至無法想像,當擺在眼前的事實恐怕要將我深信不疑的聖經徹底顛覆時,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無論如何,我都得做好麵對結果的心理準備,不然緊要關頭畏懼不前就糟了。即使我這樣激勵自己,腦袋仍深陷五裏霧中,理不出半點頭緒,滿肚子近似暈船的苦悶。這天我又白白浪費好天氣耍陰鬱時,甲板上忽然爆出一大聲海鳥慘叫和少女的呼號,將我從思索的深淵撈回來。


    「哇!不要鬧!沒……沒事的啦!不要亂動!」


    我對這熟悉的吵鬧聲已經不驚不詫,歎著氣轉頭望去,隻見繆裏在船員們的注目中抓住了一隻海鳥。


    「我隻是要一點羽毛而已啦!啊,大哥哥大哥哥!羽毛筆是鳥哪裏的羽毛做的?」


    看來似乎沒有表情的鳥類也有怕的要命的臉孔。然而繆裏不管海鳥死命掙紮,露出一臉的天真笑容。


    「那叫撥風羽……被你拔掉以後,它就不能飛嘍。」


    「咦,這樣啊?」


    繆裏看了看抱在腋下的海鳥。


    「不能飛就糟了吧……又不能把你吃掉。」


    船上與港邊少不了的海鳥外型優美,個性卻相當凶暴。從前的旅途中,它們常常從空中衝下來搶我的食物。能讓這樣的海鳥嚇傻,可見森林的霸主到了海上也是霸主。


    「很可憐耶,放它走啦。鳥幫了我們很多次不是嗎?」


    即使身上還充斥著似乎又要發燒的倦怠感,但多虧了繆裏的吵鬧,我不至於終日流連在關於煉金術士的種種問題裏。


    我無奈站起,挺挺腰杆說:


    「說到羽毛筆,你已經把之前那枝弄壞了嗎?我不是才剛把筆頭削好而已?」


    繆裏糾結了好一會兒才放走可憐的海鳥。平時它們不太拍翅膀,總是悠悠地乘著風,從高處用垂憐的眼神俯瞰不會飛的人類,現在卻急得像雞啪啪啪猛拍。


    繆裏撿起一根它掉的羽毛,到處打量一番。


    「這個能用嗎?」


    「要用也不是不行,但是對你的手來說也還是太小了吧。」


    她以握筆姿勢捏住海鳥的羽毛。即使在少女手中,那也小得不堪使用。


    「鵝毛就是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才會大家都在用。」


    (插圖010)


    「鵝肉還很好吃呢。」


    繆裏說完摸摸肚子。


    「快中午了吧,不曉得今天吃什麽!」


    這靜不下來的小丫頭讓我唏噓地戳戳她的腦袋。


    「小心使用你的工具。」


    「我有啊!隻是一專心起來就顧不了了嘛。」


    說得像是筆容易壞的錯。


    拉波涅爾騷動後的這幾天,我們身上出了些變化。


    一是我看天空的次數變多了,另一個正好相反,繆裏拿筆坐在桌前的時間變長了。


    「是你太用力又太粗魯了。」


    「是我太會寫了啦!」


    倒是沒錯,這幾天她寫的字說不定比之前整段人生加起來還要多。當然,她不是個愛寫字的人,習字時還得把她綁在椅子上呢。


    結果諾德斯通那段冒險之後某一晚,繆裏忽然一本正經地抱著整套文具站在我麵前,對傻眼的我說她想寫一些東西,要我教她怎麽把字寫好。


    教年幼的繆裏寫字之辛苦,即使這麽多年了我仍記憶猶新。坦白說,無論什麽樣的詞句都無法形容我聽見那請求時是多麽欣慰。


    發現這個教會禁止項目中最危險的思想──球形世界模型而高燒臥床的我,也立刻精神百倍,徹底傳授正確的寫法與文法。


    靠印象亂拚的字、錯誤百出的拚寫、亂七八糟的文法,都一一糾正過來。她原本就是個聰明的女孩,將鬥誌來了就是所向無敵這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僅是如此,作哥哥的我已經高興得不得了了,後麵還有更感動的──她居然參考我的聖經俗文譯本當行文範本。


    繆裏默念神的話語抄寫下來的樣子,我不知想像過多少次。正確的信仰與流麗的書寫能力,乃是淑女不可或缺的基本素養。繆裏笑咪咪地坐在明窗照耀的桌前輕聲朗讀使徒信條的模樣,肯定能迷倒眾生。


    對於我這個打從她呱呱墜地就開始照顧她的人來說,不免有種終於將她導上正軌的感慨,眼眶為之一熱。


    然而感動掩蓋所有一切的時間,實在是相當短暫。繆裏兩三下吸收完我的教學,對「有沒有問題」開始嫌煩之際,現實便如海水退潮般漸漸顯現。


    其實我早該這麽問了。


    是什麽讓這個少女突然想練字呢?


    繆裏連日巴在桌前,臉上還沾了墨痕,手拿沒拿過多少次的羽毛筆與文章苦戰。而且原本當文章範本努力照搬的兄長手製聖經,也不知不覺被她冷落在房間角落裏了。


    後來她睡覺時抱在懷裏的,換成了一本用軟爛破紙串成的小簿子,裏頭寫的也壓根不是對神的禱告。


    「大哥哥大哥哥,我又有幾個字不會拚了。」


    如此拉袖子問我怎麽拚字的情境,前陣子我連作夢都不敢想。但她愈搖,我就愈沒興致,原因無非是出在她文章的內容上。


    「用來把刺在手上的箭拔出來的那個鉗子要怎麽寫?還有,血花這樣拚對嗎?」


    繆裏問的單字,每一個都跟待嫁少女應有的素養八竿子打不著關係。這丫頭重學這些字是要寫些什麽東西出來啊?某天我終於問出口,而她是這樣回答的:


    「拉波涅爾那場大騷動的結局,我真的是愈想愈不滿意。」


    那把騎士之證,刻有狼徽的長劍就在她身邊閃閃發光。


    如此像我這種平凡人基本上想都不會去想的事,就是這少女拿起羽毛筆的理由。


    「常有人說,人要開創命運。」


    拉波涅爾那艘船停靠勞茲本那天,我們剛下船就偶遇在港邊談生意的伊弗。


    繆裏逮住這個機會,向伊弗訂幾份用完的羽毛筆和紙。還來不及告誡她別浪費錢,伊弗已經在手上木板飛快寫下訂單,與銀發少女握手立約了。


    接著伊弗才總算問她訂紙筆的原因,然後笑了。


    「想改寫命運的倒是很少見,而且還是字麵上那樣呢。」


    看伊弗笑得那麽愉快,我隻有歎氣的份。


    大概是看我可憐,伊弗用羽毛筆尾端搔著下巴說:


    「紙筆的錢嘛,好,就用諾德斯通家的消息抵掉吧。事先知道那裏的麥子會漲價,就能大賺一筆了。」


    繆裏手小力氣倒是不小,拿起羽毛筆來不太像樣,伊弗的運筆就十分優美。


    「你啊,真的當上朝思暮想的騎士以後,接著還要寫理想騎士的冒險故事?真是的,比我還貪心。」


    繆裏似乎將伊弗的話當作讚美,笑嘻嘻地挺起胸膛。


    在諾德斯通那場大騷動之後突然要求重新習字,從此與筆形影不離的繆裏,寫的是整件事的經過。


    當然那不是什麽怪事。世人留下了不計其數的冒險故事,大城也有記載當地曆史的史冊,偉大君王也會也會為其波瀾萬丈的人生寫下自傳。


    我和繆裏一同見聞的拉波涅爾大騷動,是一場包含滿載人骨的幽靈船,在月光下獻祭山羊祈求麥作豐收的煉金術師,以及遭古代戰爭翻騰的兩名貴族少年少女,是一篇令人感歎造化弄人的故事,精彩程度相信是收錄在哪裏都不遜色。


    若由總是悄然現身於酒館的走唱吟遊詩人來編,或許能讓酒客聽上十年也聽不膩,但執筆的畢竟是繆裏。繆裏的重點,放在大冒險的最後一節。


    這場騷動的開端,是謠傳利用幽靈船與惡魔交易的孤僻前領主諾德斯通本身。由於他有許多特立獨行的舉動,即使擁有將貧瘠領地變成麥子重點產地,使無數子民免於挨餓的偉大功績,與當地教會的主教卻關係交惡。騷動最後一夜,主教終於決心討伐不信教者,率領武裝民眾前去抓拿諾德斯通。


    在夜裏手拿火把穿過麥田的討伐隊,猶如一群誓要奪回聖地的隨軍祭司與聖戰士。諾德斯通這邊則孤立無援,而且準備要討伐他的,竟是他一輩子努力生產小麥,嘔心瀝血潤澤其生活的子民。諾德斯通就要死在他所奉獻一生的子民們手裏了。


    不願見到這種悲劇的我是無比地心痛,於是我趕往他的屋子,就算隻有我們倆也要作他的夥伴。然而出現在我們麵前的,並不是心寒絕望的老領主,而是全副武裝,等著教訓那些忘恩負義之徒的不屈老戰士。而且他一見到我身旁的狼形繆裏,就當她是訓練有素的獵犬之類,要借她的獠牙就勇往直前地帶著她跑出森林。


    結果那些民眾其實還是將這片土地的大恩人諾德斯通擺在主教之前,免去了領主與子民相殘的悲劇。


    但有些東西,在繆裏心裏刻下了另一種鮮烈的痕跡。那就是麵臨戰場的獨特緊張與興奮。


    盡管先前繆裏也曾以狼形冷不防地偷襲敵人,像這次這樣團隊合作,包圍明確的敵人,奉持信念正麵抗敵的場麵完全是第一次。在紐希拉山上就憧憬冒險的她手拿樹枝揮著揮著,經過這麽多事情以後真的得到了騎士頭銜。好比得到牛骨的小狗可以啃上一整天那樣,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實戰體驗讓她在白天對哥哥說了又說,晚上又在被窩裏不斷反芻。


    然而,當初由興奮與榮譽感所支配的事物重複說了幾次之後,總能挑出一些毛病。而且繆裏還是個連伊弗都咋舌的貪心鬼,很快就有了改寫的念頭。


    幻想那美妙的經驗能有更理想的結局,能不能變得再美妙一點。


    尤其那是她成為騎士後第一次戰鬥,意義非凡,自然希望一切能盡善盡美。例如與她一同勇赴敵陣並肩作戰的,應該是什麽樣的人才對。


    以戰友來說,那個孤僻領主應該還不壞吧。可是繆裏腰間的長劍,刻上了全世界隻有兩個人能用的徽記。


    所以繆裏擺著懊惱的臉說了這種話。


    ──如果第一次是跟大哥哥一起就好了。


    不用說,那嚇得我趕緊用手捂住她的嘴,四處張望。


    接著極力叮囑她不能在人前說這種話,會惹來可怕的誤會。結果繆裏傻張著被我捂住的嘴,尾巴快速搖了起來。紐希拉是個充滿溫泉的享樂之地,熱情奔放的舞娘們灌輸了這個野丫頭一大堆不三不四的東西。在那村子,連神的威光都會被泉煙掩蓋,讓她的耳朵對不必要的知識閱曆特別豐富。


    而且她還有四隻耳朵,想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聽見夢回跫音,並非難事。


    聽過充滿獨特緊張的夜戰聲響以後,她想記錄下來。


    寫下一篇與自己心目中騎士首戰相映襯,令人熱血沸騰的那一夜的故事。


    「其實,她已經把那段故事重寫好幾遍了。」


    我無奈的反應讓伊弗顯得相當愉快。


    「這有什麽,我做完大買賣也都會反省缺失啊。當初應該這樣那樣,早知道怎樣怎樣就好了什麽的。」


    聽了伊弗的話,繆裏覺得英雄所見略同般抱起胸頻頻點頭。


    「她不是寫什麽高尚的東西,根本是通篇瞎扯。就我昨天看的,已經寫成我和她兩個人對抗一萬大軍了呢。」


    我不敢領教地側眼瞪繆裏,卻被她當空氣。


    「罵她浪費紙也聽都不聽。現在還能當她在練習寫文章,暫時忍一忍,可是以後……」


    事實上,她不僅是寫了很多字,往右上歪的毛病也矯正了。發現字寫太大浪費空間以來,她開始把字寫小。再因為字醜看不清,現在是愈寫愈漂亮。


    雖然用詞大多聳動,騎士在戰場上向神祈禱的場麵倒是不少。還會不時翻開聖經,問這種場麵該如何祈禱等。可說是為她的信仰播下了種子吧。


    說來也不怕人笑,見到有人如此仰賴我畢生投入的信仰與學識,心裏實在很高興。


    鑒於以上種種,算起來應該是利大於弊。我都是這樣說給心裏發苦的自己聽。


    「無論如何,我能接到新訂單就行了。」


    對跨越好幾片海洋的伊弗商行來說,那幾張連羊皮紙都不是的紙訂再多也賺不了錢,所以純粹是當娛樂來看吧,但對我而言仍是一筆無法忽視的開銷。


    「要是她背著我亂訂東西,我可不付錢喔。」


    「怕什麽,我直接找海蘭要就行了。反正錢都不是你自掏腰包吧?那個好心的貴族特別寵這個小丫頭呢。」


    我用埋怨她這黑心商人的眼神瞪過去,卻換來伊弗一臉若無其事的微笑。


    「不可以再跟人家亂訂東西嘍?」


    我對自顧自地看人從船上卸貨的繆裏這麽說,可是她看也不看我。明明在她心目中的故事裏,她是個情況再艱難也要保護作聖職人員的兄長,同時忠實依照兄長指揮來戰鬥的高潔騎士,現實卻是這副德性。


    在港邊吊貨用的鶴嘴形裝置,讓繆裏看得目瞪口呆。我戳戳她的頭,重新背好行李。


    「話說回來,這次我們真的受了亞茲先生很多照顧。」


    他是伊弗派給我們的護衛,在繆裏的央求下還得訓練她劍術和體術,完全成了她的第二號師父。


    「他也玩得很開心啦。平常臉都臭臭的,回來以後變得開朗多了。」


    即使才剛搭了幾天的船回來,亞茲一見到伊弗就立刻找差事來做,不知上哪去了。雖然下次在伊弗那見到他時再打聲招呼就好,可是在一場冒險後這樣散夥,感覺還是太無情了點。


    「他跑那麽快,是因為會害羞,不喜歡依依不舍的告別吧。」


    還以為他是個缺乏表情,總是默默達成使命的鐵漢,人果真是不可貌相。


    抑或是繆裏天賦異稟,連那種人都能打成一片。


    「總之,你們先回宅子休息一下吧。聽說那是一場很精彩的冒險。」


    繆裏聽了立刻插嘴。


    「啊,對了。我們在大陸遇過一個叫基曼的人。」


    「嗯?」


    聽到意外的名字使伊弗睜大眼睛,繆裏笑眯了眼。


    「他說他是一個比伊弗姊姊更壞的商人喔。」


    「壞」不僅包含狡猾,也具有無所畏懼之類的意思。


    伊弗在王國與大陸的跨海貿易中,經常和基曼爭搶地盤的樣子。一聽到繆裏帶來勁敵的消息,她臉上就浮現啃了鹹肉乾的笑容。


    「隨便他怎麽說。這個男生從以前就很關心我的一舉一動。」


    繆裏睜大眼睛,對黑心商人之間孩子氣的互鬥開心極了。


    到了那熟悉的宅邸,年輕的侍女們都神采奕奕地出來迎接。


    那當然不是因為她們都是虔誠信徒,衷心期盼我這未來的樸直聖職人員平安歸來已久,單純是繆裏的緣故。很會撒嬌又吃什麽都開心的繆裏,被她們當大狗狗一樣疼愛。


    具有狼耳和狼尾,在春季會掉毛的繆裏抱回來的小狗也來了,頭一個纏住的也當然是繆裏的腳。


    我挺直腰杆表示一點也不在乎時,一名年邁男傭替我接下行李。我們經常在宅裏的禮拜堂一起晨禱。


    「您走了以後,晨禱變得好冷清啊。」


    除了神以外,還是有人在注視我的。


    受到了他的鼓舞,我立即承諾明天晨禱見。


    之後聽他說,海蘭到議會去了。已經差人去通知,或許會提早回來,建議我們先洗洗塵稍作休息。


    回程船旅雖然悠閑,但睡久了硬梆梆的木板地,吹久了海風,疲勞自然會堆積,何況還有在諾德斯通那見到的種種。為了將這些心勞排出體外,我很想連頭都泡在熱水裏放鬆一下。


    而我當然不會奢求,用他們準備的熱水洗洗臉擦擦身體,最後把雙腳搓乾淨。那對在滿是溫泉的紐希拉過慣了的我來說是有點不夠,但光是這樣就讓我清爽得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繆裏則是耍起小孩特權,光溜溜地坐進澡盆裏嘩啦啦地洗。那天真模樣讓我既搖頭又有些羨慕地整理起行李。


    大件行李大半是拉波涅爾領主史蒂芬托我們轉交給海蘭的書籍和土產。其餘是我用來寫報告的一係列事件記錄,以及被繆裏弄壞,丟了可惜的幾根羽毛筆,還有她很快就失了興趣的聖經節譯本。


    見到繆裏抄寫它時的感動明明令人淚眼朦朧,可是看著現在這個用海綿擦澡哼歌的她,我隻能歎問信仰究竟何時能在她心中萌芽。


    「繆裏,自己的行李自己整理。」


    「嗯?好喔~」


    繆裏答得漫不經心。她的行李又大又鼓,看起來很重的樣子。裏麵裝了她努力編寫的理想冒險故事,以及守禮尚義的拉波涅爾青年領主史蒂芬送她的大量蜜餞和糖漬水果。


    雖然她以自己已經是騎士為由,走在街上不再與兄長牽手,愛吃甜食這種孩子氣的部分依然保留了不少。苦笑著鬆一口氣時,她本人開口說話了:


    「大哥哥,幫我衝掉頭發的泡泡!」


    在船上礙於他人側目而始終隱藏的狼耳彈出幾滴水珠。總是蓬鬆的狼尾,現在滿是泡沫。


    「驕傲的騎士是去放假了嗎?」


    話才說完,我注意到自己已經卷起了袖子。希望她能趕快獨立的同時,她撒起嬌來又總會自動順她的意。這可以歸咎於長年照顧她所養成的壞習慣。


    「騎士精神就是互助精神,你不知道嗎?」


    像這種時候,繆裏當然跟往常一樣機靈。


    「而且我手很痛,洗頭洗不乾淨。」


    「手痛?」


    我在繆裏背後跪坐下來時,渾身泡沫的少女如是說:


    「手握起來的時候掌心會痛。」


    繆裏慢慢勾動纖細的手指,我拿桶子撈水,淋在她的長發上。


    「我不是說羽毛筆不要握太用力嗎。要更放鬆一點才行。」


    「你寫久了以後還不是整天都在嫌手痛。」


    如同我從繆裏出生就時時照顧她,她也從出生就時時看著我。


    「可是好奇怪喔,劍比羽毛筆重那麽多,我握起來都沒事。」


    「這就表示筆比劍更重要吧。」


    經常聽我嘮叨說女孩子不該拿劍的繆裏稍微轉頭,露出不滿的表情。


    「反正你遲早會習慣的啦。像你的字已經漂亮很多了。」


    繆裏的狼耳和頭發不同,很不容易沾濕。


    耳朵用力一挺,就有水珠甩到我臉上。


    「真的?有變漂亮?」


    繆裏開心地轉過頭來,我苦笑著用袖子擦臉。


    「寫字會往右上偏的毛病也不見了。手會痛的話,你以前幫我揉過那麽多次,現在我給你揉回來。」


    在溫泉旅館半工半讀時,繆裏經常替我按摩握筆握到發疼的手。當時她年紀很小,毛茸茸的尾巴跟身體差不多大。踩在手上,那重量是恰恰好。


    「再讓我踩你的手吧?」


    她當然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天真地這麽說。


    「現在踩上來,我會骨折啦。」


    繆裏立刻皺起眉頭,從咽喉發出低吼。


    我就這麽東聊西聊,替繆裏豐盈的頭發衝水。洗去旅途塵埃的感覺,就像替水煮蛋剝殼一樣。想到未來還能如此照顧多久,那些撒嬌的黏膩也終將成為甜蜜的回憶吧。


    為希望這天早點到來而自個兒莞爾時,下巴擺在膝蓋上的繆裏忽然說:


    「對了,之前大哥哥不是請人寫了很多書的嗎,那個工作其實很辛苦吧。」


    那是我們剛離開紐希拉,還不太適應兩人生活時的事。當時我與教會對立,便請了幾個專門謄寫的工匠,複製我譯為俗文的部分聖經,藉由將神的教誨傳授給民眾來牽製教會。


    「謄寫……抄寫典籍這種事,其實辛苦到修士會拿來當作苦修的一部分呢。」


    心裏住了個少年的繆裏一聽到「苦修」,尾巴就起了強烈反應。右手笨拙地一開一握,深感認同般點起頭。


    「書庫那些上鎖的書不是白鎖的呢。」


    「知道他人的辛苦是一件好事。」


    繆裏聽我好像又要囉唆,稍微嘟起了嘴。


    「好,我要衝水了。耳朵按住。」


    討厭狼耳進水的繆裏趕緊用雙手按住三角耳。我從那上頭衝了兩、三次水,宣告結束。


    「好,衝完了。」


    「幫我把頭發擰一擰。」


    「……」


    繆裏的小手以特別痛苦的動作又開閉一次,要我幫忙。


    我不禁歎息,動手擰頭發,善於使喚人的少女便賊笑起來。


    「啊,還有喔,大哥哥。」


    「尾巴自己弄。不然又嫌我弄得很癢,把水噴得到處都是。」


    「才不是咧!我是說那個爺爺的事!」


    「諾德斯通先生?好,頭發這樣就行了吧,剩下的自己擦。」


    擰去大部分的水之後,我抓一塊潔白的亞麻布蓋在她頭上。她似乎以為我會幫忙擦,很不滿地轉過頭來,最後不甘不願沙沙沙地擦。


    其實用布蓋住她的頭,一部分為了遮掩她的視線。一提到諾德斯通,我就不由得想起那顆球,整個人緊張起來。


    那顆球的事,我一個字都還不敢跟繆裏說呢。


    「伊蕾妮雅姊姊跟他搭同一條船走了,好想他們喔。」


    不懂我心事的繆裏略顯寂寞地說。


    羊的化身伊蕾妮雅,誌在創立非人之人的國家,比繆裏更熱衷於尋找新大陸。那場騷動後,被逐出領地的諾德斯通也順勢上船出海。他與相信新大陸存在的煉金術師關係密切,伊蕾妮雅為了探聽便與他一起上船,先我們一步踏上遠征。


    伊蕾妮雅可說是繆裏離開紐希拉後第一個朋友,難免有遭到遺落的感覺。


    「夏瓏小姐或許會有消息吧。記得她說回程是走同一條路,就搭同一條船走了。」


    「嗯~不曉得耶。感覺她會說工作很忙什麽的就自己先飛回去了。」


    在勞茲本管理孤兒院的夏瓏是鳥的化身,旅行起來比我們自由多了。而她與伊蕾妮雅的交情比我們長,很可能知道伊蕾妮雅的動向。繆裏噘起因熱水澡而紅潤的嘴唇,說道:


    「大哥哥,你去幫我問啦。」


    夏瓏和繆裏這兩個人,一遇上就臭雞笨狗地鬥嘴。隻是在我看來她們倒是挺合拍,感情很不錯就是了。


    「這次她也幫了我們很多,去跟人家道個謝又不會少塊肉。對了,順便幫他們的修道院做點事怎麽樣?」


    「咦~!」


    繆裏打從心底厭惡地大叫,嚇得小狗哭號起來。


    「騎士精神也是犧牲奉獻的精神喔。」


    「唔……」


    小狗茫然地抬望低吼的繆裏。繆裏將盤在浴盆裏的腿甩出去,聳起成長期常見的尖瘦雙肩望向天花板。


    「怎麽當上騎士以後完全沒有帥氣場麵啊!」


    「真正的騎士,是建立在一步一腳印的行善之上喔。」


    聽我說教又讓繆裏嘟起嘴,站起來甩甩尾巴,把水都甩到我臉上。


    侍女們送了些摻了蜂蜜的麵包,給我們在晚餐前墊墊肚子,繆裏吃完就打起了盹。


    看來外表活潑的她坐了那麽久的船也不是不會累,一下就睡著了。比起終於回到勞茲本而興奮地到處亂跑弄壞身子,這樣乖乖睡覺肯定是好得多。


    然而想在回來以後在柔軟床上好好睡一覺的我,卻似乎是在船上躺了太久,睡意出奇地低。


    太陽仍高掛,海蘭又是去議會論政,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吧。要向她報告的事,我都在船上整理好了。


    這時,雖然先前跟繆裏說了那麽多,我卻忽然想到去找夏瓏問問伊蕾妮雅的動向,說不定能給她個驚喜。再說,我自己也很希望跟繆裏以外的人打聽諾德斯通在事件後的狀況。同時也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為了避免我追問球體的用途,才趁我臥床時離開的。


    我在抓著被子大聲打呼的繆裏頭上輕輕摸了摸,簡單逗弄跑來找我玩的小狗,在蠟板留話說我去找夏瓏。出門前,路過的男傭聽我說要去散步而露出以為聽錯的表情,最後還是恭敬地送我離去。


    夏瓏所管理的私立孤兒院,位在勞茲本特別複雜的區域。平時都是靠繆裏帶路的我,很擔心自己的腳究竟走得走不到。幸虧到了孤兒院附近,就有幾個當地人像是記得我,親切地指路。


    見到那扇有窺視窗的粗重鐵門,心才安下來。


    屋頂上有幾隻鴿子俯視著我。勞茲本一帶的鳥,都是鷲的化身夏瓏的手下。她八成早就接到我這二楞子單獨來訪的通知,搞不好連繆裏在船上抓海鳥的事都知道了。


    還沒敲門,窺視窗便刷一聲滑開。


    「笨狗怎麽了?」


    問候之前先問繆裏的蹤影,看來她們感情是真的不錯。


    「繆裏在房間睡死了。我們前不久才下船,這段旅行讓她很累了吧。」


    「你精神倒是挺好的。」


    夏瓏輕哼一聲,關上窺視窗開了門。


    「克拉克那家夥很想見你,但就是遇不上。」


    進門就有股奶酸味,是幼兒多的緣故吧。令人想起繆裏小時候。


    不知現在是孩子們工作的時間,還是和繆裏一樣在睡午覺,裏頭十分安靜。


    「他在忙設立修道院的事?」


    我和夏瓏是在她所率領的徵稅員公會,與遠地貿易商的陰謀所造成的大風波之中認識的。當時站在她與教會之間扶持她的就是助理祭司克拉克,一個比我略為年少的青年。


    經過一番曲折後,克拉克得以與夏瓏他們建立新修道院並將成為院長。而他並沒有因此自大,至今仍不辭勞苦地為修道院的種種事宜奔走。


    「都在整理要改建成修道院的廢墟啦。最近身體變壯很多。」


    「我們這陣子應該會比較有空,可以來幫忙。」


    夏瓏露出意外表情,接著酸溜溜地一笑。


    「應該不會比先前的克拉克差吧。」


    繆裏也說青年克拉克和我很像,一副就是很少碰粗重工作的樣子。


    「不過要我選的話,我比較想用你的名字解決資金問題。」


    「資金?那方麵不是……」


    他們已經有大教堂的權狀和王族海蘭這枚後盾,又有伊弗出資,難道還不夠嗎?這麽想時,夏瓏歎口氣,開導無知小輩似的說:


    「資金是再多都不夠的東西。海蘭雖然給了我們貴族以前住的房子,可是在整理好之前,那根本是不能用的廢墟,光是怎麽湊裝修費就夠我頭痛的了。你該不會以為修完以後擺一本聖經,修道院就能開門了吧?我之前是收稅的,經營不善的事見得可多了,滿腦子都是不好的念頭。」


    夏瓏摻雜怒氣的冷眼使我不禁縮頭。記得繆裏到處幫她訂購物資時,清單長得令人眼花撩亂。整修形同廢墟的房子,加上可供穩定經營的資金究竟需要多少錢,我心裏連個底也沒有。


    仔細一看,夏瓏眼眶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手上也有不少墨痕。


    不難想像每天孩子們睡著後,她一人在獸脂蠟燭微弱的燭光下眉頭深鎖,苦擬修道院與附設孤兒院營運計畫的模樣。難怪請夏瓏出馬處理諾德斯通的問題時,她臉上滿是打從心底的煩躁。


    反過來說,在懷抱如此現實問題的情況下,她還抽空替我們處理那場騷動,實在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


    「如果有聖遺物,巡禮客自己就會來個沒完,修道院資金就有著落了。」


    夏瓏說完往我看來。不是用看朋友的眼光,比較像牧羊人查看羊毛生長狀況那樣。喔不,更接近繆裏嚷嚷著想要用聖人遺骨製作傳說之劍那時候。


    現在大家稱我為黎明樞機,就算遠稱不上聖遺物,或許同樣能招攬到不少人。現在隻說好會給他們一本手抄聖經,或許再給點有聖遺物之效的東西會比較好。常見的牙齒骨頭不太可能,衣服倒是沒問題。認真想到這裏,夏瓏聳肩說:


    「算了。要是利用你,我會被那隻笨狗嫌到臭頭。」


    「這個嘛……」


    我不敢說不會。


    「跟海蘭多討資金也不太好,真的頭痛死了。」


    這倒是讓我有點意外。


    「海蘭殿下那邊,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夏瓏聽了為難地笑。


    「我知道,而她也會正經兮兮地答應吧。所以我才不要。」


    然後歎口氣,抱起胸來。


    「她是個好心的貴族。在這個滿地自私鬼的世界上,那種正派領主經營的領地會賺錢嗎?」


    海蘭對領民課重稅的事,我當然無法想像。


    倘若夏瓏向這樣的她請求補貼修道院資金,結果會是怎樣呢。


    「她絕對是硬擠也要把錢擠出來吧……」


    夏瓏高高聳肩。


    「大方捐錢給大教堂的事,不要在這個王國和教會起爭執的時候做比較保險吧?這樣一來,選擇就很有限了。」


    我也很快就明白剩下什麽選擇。


    「伊弗小姐那邊,當然也會願意跟你談。」


    伊弗也有為夏瓏他們的修道院出資。


    然而夏瓏眉間的皺褶並未消失。


    「她當然願意跟我談,可是啊,那個人跟專等獵物斷氣的烏鴉差不多。想到跟她借錢不曉得要還多少倍,我頭就痛死了。」


    會覺得伊弗沒那麽差勁,可能是小時候就頗受她疼愛所導致。


    「也是能威脅她說,要是修道院撐不住,先前出的錢都等於打水漂啦。要是真有必要,還能調她的交易記錄來看。那應該能挖出不少髒東西,有一筆遮口費能拿。」


    這徵稅員果真不是幹假的。


    「受不了,神也太愛考驗人類了。所以你是怎樣,來聊天的嗎?」


    眼神疲倦的夏瓏使我不禁挺直背脊。


    「啊,就是……」


    聽過如此現實的資金問題之後,問那種事情實在蠢得不得了,但不問更奇怪。


    「那個,我想知道諾德斯通先生和伊蕾妮雅小姐的動向……」


    邊聊邊從井口打水的夏瓏不齒地笑。


    「你也太寵那隻笨狗了吧。」


    我沒得辯解。


    「話說回來,她怎麽那麽喜歡伊蕾妮雅。因為羊肉香嗎?」


    她們每次重逢真的都會熱烈擁抱。


    「伊蕾妮雅和那個老頭子說要從這北上一段,到王宮去募集航向新大陸用的資金。」


    「伊蕾妮雅小姐也去?」


    夏瓏不敢恭維地聳聳肩。她雖是鳥的化身,對伊蕾妮雅在新大陸創立非人之人國度的熱情卻沒什麽共鳴。或者說她早就決定要留在人類社會裏,和克拉克一起為照顧孤兒而活了。


    「光靠大海另一邊說不定有塊大陸這種不可靠的理想就想出船,實在是太扯了。」


    統治勞茲本一帶鳥禽的夏瓏都這麽說了,就表示連能夠飛上雲霄的鳥兒們都沒見過汪洋彼端的大陸吧。


    「伊蕾妮雅也有跟候鳥打聽就是了。」


    「繆裏也跟小島那麽大的鯨魚問過話呢。」


    夏瓏鼓喉式的咯咯笑聲,很快就變成歎息。


    「這裏就要提到跟諾德斯通有關的那個煉金術師了。我是不管笨狗怎樣,隻希望伊蕾妮雅趕快醒一醒,結果半路跳出一個麻煩的人物。」


    謠傳利用幽靈船與惡魔交易的諾德斯通有個同伴,那就是使貧瘠之地變成小麥主產地,追尋新大陸而去的女煉金術師。夏瓏的口氣把她說得像是害朋友作惡夢的魔女一樣,實際受此惡夢折磨的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那件事以後,你有從瓦登先生或諾德斯通先生那聽說什麽新消息嗎?」


    夏瓏忽一眯眼,害我以為她看穿了我隱瞞的心事。


    「我可不是專門在窗邊刺探敵情的貓頭鷹喔。」


    我縮頭表示沒這意思,夏瓏哼一聲說:


    「還以為你是不會對新大陸之類話題感興趣的人……算了。我聽說的,就隻有那個煉金術師曾為了搜集新大陸的線索,以沙漠國度為中心查了很多資料,還有瓦登他們都聽令於她而已。」


    瓦登是非人之人,真麵目是船上一定有的老鼠,聽那位煉金術師的令而協助諾德斯通,現在已是威風的船老大了。


    「沙漠國度啊。」


    夏瓏聳聳肩。


    「聽說煉金術師得到的知識,包含小麥培育法在內,幾乎都是隨古代帝國瓦解而失落的技術。在教會的勢力範圍內,那些古代帝國的知識都失傳很久了。」


    溫菲爾王國所在的這座大島,原本也是古代帝國與教會兵馬一同打下的土地。而帝國在曆史的洪流中毀滅,成了羊皮紙上的紀錄。


    在帝國稱霸的時代,教會並不是今天這麽大的組織,滿天下都是異教神話。帝國毀滅後,教會勢力擴張,並藉機以異端名義鏟除不符教義的神話與文化。狼徽從貴族旗號上消失不見,就是一個讓繆裏也很憤慨的例子。


    相信在這過程中,除神話與迷信之外,還有許多知識也隨之亡佚了。


    若尋找新大陸的想法是來自帝國時代的知識,去沙漠地區找資料就說得通了。不僅如此,假如那是教會會當異端查禁的危險知識,那更可能留存於沙漠地區。也就是可以推測,那個球體或許是由得自沙漠的知識所導出的結果。


    「話說,瓦登先生他們從沙漠地區搜集了很多抄本回來呢。」


    「是喔?那是因為船南下很容易,他們也很擅長偷東西吧。」


    非人之人的真麵目,有時是人類不太可能與之對抗的巨大野獸,而瓦登他們變回老鼠時,卻仍能輕易鑽過牆縫的大小。再加上在牆上開洞可是老鼠的拿手好戲,在偷竊方麵沒人能出其右。


    隻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想說的是,找出貴重書籍的位置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嗯……?也對,我不覺得他們有那種知識。可是那個煉金術師是貓的化身沒錯吧?聽說貓原本就是來自沙漠國度的動物,有可能是原本就有那裏的知識,搞不好還直接經曆過古帝國時代呢。」


    「啊,對喔。有道理……」


    非人之人的壽命隨便就能超出我們的常識。瓦登他們要在沙漠地區找出抄本,必然是需要線人報信,出身沙漠的非人之人十足能勝任這個角色。若是直接經曆過那個年代,更是再好不過。


    「總之除此之外,沒聽過什麽值得注意的事。伊蕾妮雅聽得很專心,可是反應不怎麽樣。」


    諾德斯通自己,似乎也不太明白煉金術師為何那麽篤定新大陸存在。說不定煉金術師出海隻是為了確定世界是球形,找新大陸隻是順便。


    「那麽,諾德斯通先生對新大陸知道的其實並不多吧。」


    就算貓煉金術師以某種方法確定了新大陸的存在,說不定諾德斯通也無從辨明,就隻是相信煉金術師罷了。


    「又或者他還不夠信任熱衷於尋找新大陸的伊蕾妮雅,躲起來了。諾德斯通那個人,是我見過的人類裏特別偏執的一個,若無其事地藏了個驚天大秘密也沒什麽好奇怪。」


    知道他實際做了個刻上世界地圖的球,讓我同意的笑容變得很僵。


    夏瓏抱胸倚牆,累了似的說:


    「要跑去什麽都沒有的海上變成水泡還是喂魚都隨便你們,少去亂追莫名其妙的事,讓海蘭替你們操心。」


    我明白這並不是因為夏瓏仰慕海蘭,單純是因為夏瓏庇護的孤兒要住的孤兒院,將附屬在海蘭作後盾的修道院。一旦海蘭失勢,修道院也岌岌可危。


    「那當然。」


    我答得很認真,可是從夏瓏的表情看來,那和繆裏答應我會少吃點一樣不可信。


    「好吧,就讓你來幫忙清理廢墟好了。多點人手,克拉克也能輕鬆一點。」


    「那就說定了。」


    「可是──」


    夏瓏隻笑半張臉說:


    「笨狗知道這件事嗎?」


    拿陶土杯的手停在嘴邊。


    身為神的忠仆,我不能說謊。


    「她可是騎士呢。」


    幫助有困難的人,是騎士的義務……應該吧。


    夏瓏聳聳肩,叫一隻鴿子帶我回去。


    無論是以汪洋為家的鯨魚化身歐塔姆,還是曾向候鳥打聽的伊蕾妮雅,都沒有新大陸的可靠消息。就目前來看,可以當諾德斯通也是如此。


    讓本來就喜歡冒險的繆裏十分入迷的新大陸──


    去認真思考這件事,並不隻是因為我對伊蕾妮雅口中非人之人自己的國度有所共鳴。為了身上流著狼血,夾在人世與幽暗森林之間的繆裏,我的確是很想幫伊蕾妮雅圓夢。


    但我隻是一介人類,又是皈依神之教誨的羔羊。


    以溫菲爾王國為核心的勢力與教會已經衝突了好多年。雙方都打不出致勝步數,隻能眼巴巴盯著正麵開戰這個選項陷入膠著。而我猜想新大陸的存在說不定能打破僵局,提供一條新棋路。


    之所以去幫助諾德斯通,不隻是因為海蘭委托,更主要的是聽說他也在追尋新大陸。


    此行的確有所收獲,但沒有一個是決定性關鍵,反而讓我覺得這世界的謎團更深更大了。現在,夏瓏又提到遺留在沙漠中的古代知識。


    為多了一件值得繆裏大為雀躍的事歎息之餘,我不禁問應在天上的神,這世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悶著頭邊想邊走,不覺之間又來到了那棟熟悉的宅邸前。


    「謝謝你們幫我帶路。」


    我用指背輕撫停在石圍牆上的鴿子喉部,向它們道謝。鴿子漲起胸部,說小事一件般咕咕叫幾聲就飛走了。跟著往天望去,雖沒見到神的身影,卻發現有個人從窗口探出了頭。


    「午覺睡飽啦?」


    繆裏皺起剛起床的惺忪睡臉,縮回頭去。大概是起床後發現我不在,跟我去找夏瓏兩件事一起惹得她不高興了。


    苦笑著回房後,隻見她直接拋開騎士尊嚴,用力抱上來。


    「我不會不見啦。」


    又說不定是午睡時作惡夢了。我摸摸她睡到流了點汗的頭,尾巴無精打采地慢慢搖晃。


    為繆裏還這麽愛撒嬌輕笑時,我也遭到了睡意的撲打。要是海蘭備好了晚餐,我卻吃得嗬欠連連就太對不起人家了,先睡一下比較好。


    要把快睡倒在我懷裏的繆裏送回床上,她卻踏住雙腿抵抗。


    「乖啦,繆裏。」


    繆裏頭埋在我胸口,咯咯笑著搖尾巴。小狗似乎也聞到玩鬧的氣氛,追著尾巴滿地打滾。


    為其獨立的預兆而發的感傷轉眼消逝,我還是希望她早點放開我這兄長。


    「適可而止吧,不然你的騎士頭銜──」


    「會哭喔」三個字還沒說出口,繆裏狼耳的毛先翹了起來。


    隨後窗外傳來馬車聲,我扭身從窗口探頭一看,一輛熟悉的馬車駛入院中。


    「又想搞破壞是吧……」


    她光憑狼耳就能分清楚馬車上是誰吧。繆裏百般不願地說:


    「大哥哥~陪我睡到吃晚餐嘛~」


    那甜滋滋的聲音讓我想起才剛見過的夏瓏。


    「夏瓏小姐她可是為建立孤兒院忙到長黑眼圈了耶。」


    「……」


    繆裏不吭氣,一腳踩在我腳上。


    「好了,不要鬧。趕快換衣服。」


    「……」


    「……我幫你綁頭發。」


    「好~」


    於是我一邊綁她最近很喜歡的辮子,一邊自問寵壞她是不是都是這樣讓出來的。但見到她這麽開心,我也不太想深究了。


    如此替野丫頭整理儀容時,有女傭來通知海蘭歸返。


    她先叫我去辦公室,令人有些意外。繆裏滿意地將辮子當尾巴搖了搖,轉過身說:


    「話說回來,馬車的聲音好像有點重。」


    雖然今天懶散成這樣,狼耳依舊沒錯過重要訊息。


    「是說車上除了海蘭殿下以外還有別人?」


    「我猜是一整車的伴手禮啦。」


    「這樣不會叫我們去辦公室吧。」


    一定是餐廳。


    「說不定是我們出門時出事了。和教會那邊談不攏之類的。」


    為現在不該因旅途勞頓而萎靡,重振精神時,繆裏塞了個東西給我。


    「大哥哥,這你拿去。」


    我莫名地接下她塞在胸前的聖經,同時繆裏將劍係上腰間。她顯得很雀躍,我卻相反地垂下肩膀。


    「你是睡傻了,以為還在作夢嗎?」


    「咦?啊,你幹麽!」


    我取走繆裏的劍,和聖經一起放在桌上。


    「不要隨便帶著劍走來走去。」


    並搶在立刻想回嘴的繆裏之前說:


    「除了劍以外,你也能智取敵人吧?」


    遇上心中別有盤算的對手時,繆裏總是比我強得多了。


    「靠理智和冷靜判斷控製場麵,也是一個英勇的騎士。」


    繆裏愣了一下,然後想像了情境吧。尾巴隨即用力搖起來,眼睛也亮了。


    「看我的!」


    「好,麻煩你了。」


    即使辯輸這野丫頭的情況多很多,我仍不能放開韁繩。看來騎士頭銜還能箝製她好一陣子。


    接著我跟在拿辮子當尾巴搖的繆裏一步後,前往辦公室。看著趾高氣昂的繆裏,就讓我放心得失笑。那令人除了擔心還是擔心的背影,曾幾何時也變得這麽可靠了。


    「我說大哥哥啊。」


    想著想著,繆裏麵朝前開口說:


    「感覺上,還是帶劍來比較好吧?」


    繆裏壓低音量,是因為辦公室門前站了兩名護衛。一個我們認識,就是教繆裏劍術的海蘭直屬騎士。有懸念的,是他身旁體格經過千錘百煉,警戒目光中甚至帶有敵意的壯漢。這表示,門後有個他得守護的人物。


    在我們過來的路上,他都毫不客氣地盯著我們,害我很擔心繆裏會對他低吼。


    「海蘭殿下正在等待二位。」


    在教繆裏劍術的騎士引導下,我裝作沒注意到一旁的尖銳視線,慢慢點頭。


    騎士敲敲門,通報主人:


    「寇爾先生到了。」


    「開門。」門後傳來答覆的同時,門一並開啟。


    「抱歉打擾你休息。」


    「哪裏。」


    站直後,辦公室裏的訪客站了起來。


    這位究竟是何方顯貴呢。


    我從腹部使力抬頭,卻有種踏空樓梯的感覺。是因為那人既不是傲慢的貴族,也不是貪婪的富商。


    那起身的人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聖職人員。但仍是見習,年紀隻比繆裏稍長,與直屬教宗的聖庫爾澤騎士團進城那時認識的見習騎士羅茲形成強烈對比。他頭發柔軟明亮,眼睛清澈得像顆藍寶石,誠可謂是優雅少年的模範形象,與鎮守門前的凶悍護衛很不相襯。


    「您就是黎明樞機嗎?」


    (插圖011)


    少年不懂我的疑惑,麵帶親切笑容問道。


    不過我當下即感受到那不是出於親切,單純隻是習慣這類場麵的風度。要是被這氣場吞噬了,晚點這頭狼可不會讓我好過。


    我用盡全力直視麵前這位少年的眼睛,與他握手。


    「我是托特寇爾。人們叫我黎明樞機,實在是太高估我了。」


    少年微笑答覆:


    「我是迦南約罕耶姆,請叫我迦南。」


    覺得那姓氏似乎曆史悠久時,迦南下一句話使我愣在當場。


    「我任職於教廷的書庫管理部,目前仍是見習。」


    碰了燒鐵般想縮手時,迦南露出孩子惡作劇得逞的眼神說:


    「我並不是各位的敵人。相反地,教會裏還有人叫我叛徒呢。」


    身旁繆裏不悅歎氣的樣子,表示我現在渾身是藏不住的緊張,不過海蘭的苦笑並不是因為我膽子小。


    「放心。剛接到聯絡時,我也嚇了一跳。」


    迦南提到了教廷一詞。即使隻是見習,在聖職世界中仍具有特殊意義。在王國與教會正麵對立的現在,迦南來到這裏應該是不能曝光的事。


    想到這裏,我才理解門口護衛的作用。


    這場會麵是需要強悍護衛保護的。


    「你也明白,他來到王國的事被人知道的話會惹來麻煩。不能讓你多休息一點,實在很抱歉,但我認為必須在消息走漏以前盡快讓你們見麵。」


    相信海蘭原本要替我們從拉波涅爾歸來而辦的接風宴,以及聽繆裏說冒險故事都因此延後了。


    迦南接著說下去:


    「我是為了調停王國與教會的衝突而來到王國的。」


    迦南眯起他的藍眼睛淺淺一笑。


    教會是以教宗──最接近神的聖職人員為首的組織。散布於世界各地的教會以嚴密的階級關係相係,拜服於教宗的權威之下。教宗底下有許多輔政的樞機主教,在教廷裁決各種關乎教會整體的事象。


    教廷即是教會的心髒部位,那裏的人盡是以自身體現世界信仰般的人物。在教廷當差的迦南出現在王國,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一樣,堪稱是對於整個教會組織的背叛行為。


    「說穿了,教會自己也不是完全團結一致。」


    迦南以此一言表明了自身立場。


    海蘭跟著補充迦南那古風姓氏的來曆。


    「約罕耶姆家是屬於古帝國時期教會剛興起時,為創教貢獻良多的教會父老的名門家係。約罕耶姆家本身雖然還沒有出過教宗,但整個家係已經有過好幾個。神可以保證他的身分。」


    連統馭世界的君王都要下跪的教宗也有親戚。當我還在試圖咽下這不太現實的事實,迦南對海蘭的說明靦腆地笑著說:


    「就隻是緊抓著大樹不放的一根小樹枝而已。在這種時候,這姓氏頂多隻能拿來博取諸侯的信賴。」


    不感到特別謙卑,是因為這名少年的態度。那是種將事實當事實,不誇大也不貶損,確實看清情況,近似冰冷的沉著。


    而事實顯示,我並沒有看走眼。


    「不過身為小樹枝也有優點。就算我的背叛曝光了,也能當作無知小鬼一意孤行而走偏來處置。」


    迦南似乎把自己當作棄子。可是大概是因為教會這組織的曆史中本來就有許多不顧性命遠赴異地傳教的聖職人員,感覺不出悲壯。


    「這就是來自身分有保證的約罕耶姆家的提議。假如王國與教會真的還有和解之途,我們就非得認真檢討不可。假如他們提供的消息屬實,更應該如此。」


    「消息?」


    迦南點頭回答:


    「教會裏不耐僵局,想快點開戰的人愈來愈多了。要是什麽也不做,等到下次小麥收成就決定宣戰也不奇怪。」


    「天、天啊。」


    我也知道對立再惡化下去將難免一戰,所以試圖挽救的我才會把繆裏幻想的新大陸拿到台麵上來說。


    說不定,時間比我想像中更緊迫。


    「可是這樣很奇怪吧?」


    所有視線都聚集到身旁的繆裏身上。不同於語氣,她絲毫不帶輕忽的眼睛看也不看詫異的我,而是注視著麵帶冰冷微笑的迦南。


    「你說調停是吧?」


    迦南緩緩頷首。


    「吵架爭的都是麵子。如果能說停就停,現在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吧。」


    沒說小孩別插嘴,是因為繆裏更懂得吵架,同時我也想起了伊弗的話。


    那個貪心商人不把王國與教會的衝突當信仰之爭那麽高尚,而是更膚淺庸俗的地盤之鬥。


    「那叫什麽,什一稅?原本是用來籌促對抗異教徒的資金,可是戰爭打完了還是照收,現在拿來獎勵那些有戰功的人是吧?所以教會認為自己抗戰有功,停掉這筆稅就等於是停掉獎勵,所以不理王國對不對?」


    或許是出於狼血統非人之人的輕蔑,繆裏平時都是用裝可愛的語氣說「教會」二字,現在說得特別清晰。


    如此扼要地簡述伊弗所點破的衝突構圖,似乎讓迦南頗有好感。


    「我還在想這位可愛的小姐是來做什麽的呢。」


    相較於略顯訝異的迦南,海蘭顯得比繆裏還要得意,我就當作沒看見了。


    「對,您說得沒錯。所以說,爭麵子是吧……是啊,真的就是麵子問題。」


    迦南唏噓地說。主張戰後就該停止徵稅的王國,與視什一稅為獎勵的教會都有一定的道理,想解決衝突就得找個雙方都不傷顏麵的方式。為此,我打算將他們的注意力從一方得益就有一方虧損的什一稅問題,轉移到能夠增加桌上金幣的新大陸上。


    讓他們不再去爭數量有限的稅收,打起攜手航向新領地的旗號,恢複合作關係。


    難道說,迦南也看中了新大陸這條路嗎?


    這麽想時,繆裏說道:


    「麵子問題可是很麻煩的。所以你說可以和解,我很難不去猜想你有什麽陰謀。」


    繆裏想問他是不是想利用我家蠢羊達成他們的陰謀詭計吧。


    原本這種話是不該對冒險深入敵境的和平使者說的,然而迦南卻收起了原先麵具般的笑容,露出少年應有的表情。


    「旅行真的能給人意想不到的體驗呢。感謝神的恩賜。」


    他笑咪咪地繼續說:


    「我們這當然已經有一套計畫。對,為了維護教會的權威,我們當然是不會單方麵讓步,輸給王國。」


    嗅到他別有用心的繆裏目光如炬,臉愈盯愈斜。有如在森林緊盯獵物,以雙耳分辨其腳步。


    「不過,我們定義的勝利和教宗等主流派要的勝利並不同。因此,我認為我方派係與王國還有共同作戰的餘地。」


    繆裏皺著眉望向我,貌似有話想說。她是不懂教會組織的事才這樣吧。


    而我卻擱下繆裏,驚訝地問:


    「這件事教宗大人並不知情嗎?」


    若真是如此,迦南自稱叛徒絕不誇張。


    「畢竟教會找齊了幾個有力的樞機主教,要和王國抗戰到底。而教宗大人學識淵博宅心仁厚,能接納諸位樞機主教的意見,做出公正的判斷。」


    無論繆裏如何笑我懵懂無知,我至少不會把迦南的話照單全收。樞機主教階級僅次於教宗,而教宗接任者必定從樞機主教中選出,雙方不單純是君臣關係。有時是臣子,有時是同伴,據說某些時候教宗還會淪為樞機主教們的傀儡。


    簡言之就是類似某種命運共同體,而現任教宗在這群樞機主教麵前算是比較弱勢。


    「那麽,迦南先生所指的勝利是……?」


    迦南雙眼略眯,回答:


    「教會獲得淨化。」


    「淨、化?」


    「對。各位可以把我當成異端審訊官。」


    繆裏繃起麵孔,我倒抽一口氣。而他像是對此早有期待,一甩袍袖端正姿勢微笑道:


    「不過我要糾正的並不是人們對神的錯誤思想,而是教會本身的風紀。尤其是那些雙眼被黃金迷惑之人。」


    迦南說他來自教廷的書庫管理部。書庫收藏著關於教會的各種文件,據說如今形同迷宮,大到有人走不出來而遇難。


    那麽,那裏的書籍或文件底下也藏了不少東西吧。


    「迦南先生,會計也是你們管的嗎?」


    教會廣布於世,捐獻外的收入也極為龐大。


    那黃金的洪流將卷成漩渦,回流到教廷這教會的心髒。


    「會計院是書庫管理部裏麵的行政機關,奉神的旨意記錄整個教會的一切金流,並導向正途。但金流和現實的河川一樣,沒那麽容易改道。我們並不想眼睜睜看著河流衝垮堤防泛濫成災,使美麗的大地蒙上汙泥。」


    迦南手拄辦公室大桌向前傾身。


    「可是黎明樞機,現在您出現在這裏,要匡正教會的弊病。」


    被他直盯得說不出話時,海蘭說道:


    「各位在好幾個城鎮揭露了教會的舞弊與斂財,但並不是透過貶低教會權威的方式,而是好好麵對民眾,結果可說是重建了教會掃地的名聲。」


    「我們從這裏麵看見了希望。」


    迦南臉上不再是那從容的微笑,充滿堅決的意誌。


    隨後他察覺自己的激動,不禁清咳一聲坐回去。


    海蘭也要給他時間平複般先開口說:


    「我國在反抗教會之前,也曾和教廷裏對抗腐敗的聖職人員合作過。你也知道,掌握國內貿易以積累不當財富的教會還不少。」


    「我們就是因為這點找上海蘭殿下的。」


    也就是迦南的提案並不是急就章的最後一搏,而是延續教會悠久曆史中行之有年的事。


    「然而墮落聖職人員積累的財富,往往能製造比神的話語還要真實的假象。黃金的光輝可以蒙蔽多數人的雙眼,讓他們同流合汙。無論我們對正確使用信徒捐獻勸誡再多,幾乎都被他們當作耳邊風。更糟的是,由於我們實踐神的教誨秉持正直,黃金這俗世的武器沒他們多。手上缺了黃金,說話也沒有分量,誰也不願意聽。」


    忍不住用力點頭,是因為我身邊的少女也從來不把我做人要簡樸的勸告當一回事。高風亮節這種事,隻會被人嘲笑傻正直而已。


    即使迦南世故的態度是純熟交涉伎倆的一部分,我也認為他所透露的憤慨是出於真情。


    「戰勝異教徒之後,什一稅這龐大的收入使貪腐之徒的金幣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且有許多人更以此為籌碼,用些骯髒手段擴大、維持自己的權力。別說要他們放開這筆收入,他們還寧願點燃王國與教會的戰火,把金庫照得更亮呢。」


    這讓我想起想發戰爭財的黑心商人嘴臉。隻要戰爭有賺錢的機會,就能一而再地吸引惡徒。


    說到這裏,魯鈍的我也能看見迦南他們的想法了。


    「所以你們是打算藉由廢止什一稅來讓這場對立和平收場,同時截斷金流,削弱貪腐之徒的勢力後一次清理乾淨嗎?」


    計畫是讓教會在這場衝突大幅讓步,形同戰敗,事實上迦南這方的正義信條卻讓教會得到了真正的勝利。


    接著碰地一聲,是撞倒椅子站起的聲音。


    「就是要切肉斷骨吧!對不對!」


    愛聽戰爭故事的繆裏抗拒不了這類頗負戰略意味的事。那興奮的模樣讓迦南眨了眨眼睛,愉快輕笑。


    「如今,各位的作為使得教會的金流受到巨大的質疑。盡管隻是暫時,但依然嚇阻了部分想從這條河撈錢的人。若想為這條瘋狂之河重建堤防,將水引入正確信仰的田地,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的確,不僅是由於迦南這一派正直而弱勢,對於在這場衝突中欠缺致勝招數的王國而言,這都是一個來得正好的提案。


    但是,我還是有不懂的地方。


    「我了解您的意思了……」


    他究竟要我在這場計畫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呢?怎麽想也想不通。


    「所以您是要我在大陸那邊也揭露教會的弊端嗎?那個,我十分讚同您的目的,但有人比我更適合這個角色吧?」


    扶起椅子的繆裏斜眼瞪我,彷佛在嫌我又說那麽懦弱的話。但我這麽說不隻是因為我不夠自信,同時也是基於更現實的理由。


    「現在王國這邊不是有聖庫爾澤騎士團他們在處理嗎?」


    「啊!」


    繆裏傻叫一聲。


    不久之前,我們遇上了這個失去寄托的騎士團,經過一番曲折後替騎士們找回了榮譽與使命。而這個使命呢,即是揭露國內民眾所厭惡的教會弊病。


    「這騎士團有教宗打手之稱,交給他們來辦,可以將來自教會的反感降到最低吧?」


    「就某方麵來說的確如此。」


    然而迦南的反應不太好。替他開口的,是一屁股坐回椅子的繆裏。


    「的確是這樣沒錯,那些騎士是會被人寫成傳說的騎士大人呢。所以這樣不行嗎?」


    還沒抓到意思,迦南先對繆裏表示讚同了。


    「對。一旦教宗下令,他們就不得不從。就算那是要他們立刻停止伸張正義,再沒道理也一樣。」


    說它是白,黑也得是白。忠貞騎士與主人的關係即是如此。


    給大陸那邊的教會揭弊,大多時候會直接衝擊教會高層的荷包。


    屆時會發生什麽事,並不難想像。


    「我們必須打破他們將黃金擺在神的教誨之前的惡習,導正教宗大人和諸位樞機主教大人的思想才行。但是光靠我們做不到,還需要外來壓力。」


    大概是常見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吧。


    海蘭順著迦南的視線說:


    「但壓力也不能太強,要是我們王國打著正確信仰的旗幟強硬逼迫教會自清,隻會火上加油而已。」


    確實如此。而王國並不樂見狀況演變成全麵開戰,才會膠著至今。


    「我也認為王國和教會繼續這樣各執一方,是不可能平息這場衝突的。就像這位小姐說的那樣,事情是可悲的麵子問題,所以我們想委托第三勢力插手。」


    第三勢力?


    我完全想像不來,而海蘭與疑惑的我反應很不一樣,起身走向占據大塊辦公室空間的豪華櫥櫃,取出一本書。還沒裝訂,隻是用細繩係起,我也見過它。


    「我們要找的幫手,就是學過這裏頭正確信仰的黎民百姓。」


    海蘭手中那疊厚厚的羊皮紙,即是在其主導下借助眾多顯學之智慧,為了讓百姓也能讀懂聖經而翻譯的聖經俗文譯本。


    「俗文版……也就是說……」


    在我能看見海蘭想說什麽時,迦南開口:


    「單憑這一本書,就能將知識傳播給許許多多的人,這是單獨一名熱心布道者所比不上的。事實上,寇爾先生和海蘭陛下在港都阿蒂夫發給民眾的譯文抄本備受推崇,已經抄成好幾倍的數量,散布到其他城鎮去了。應該能造成教宗大人也無法忽視的影響力。」


    譯本用的都是人人皆能讀懂的平易字句。讀過那樣的神之教誨以後,受過教會多少欺瞞將是一目瞭然,要求自清的聲量勢必會提高。


    這道理非常簡單易懂,畢竟我們就是希望事情如此發展。


    但在離開阿蒂夫之後計畫沒有進展,是有原因的。


    「寇爾,對於你完成這本聖經譯本,我卻沒能將它廣布於世,我心裏一直很慚愧。」


    海蘭直視著我,道歉似的慢慢閉上眼睛。


    「父王認為不能再對教會施壓,不得不暫停大陸方麵的傳播計畫。我自己也不希望與教會全麵開戰,但是無法暗中推動計畫,純粹是因為我在沒有宮廷協助的情況下,難以支付複製大量抄本的人事費和材料費。於公於私,我都做不到。」


    海蘭對自己的無力十分懊悔,悲哀地咬唇微笑。


    「所以頂多隻能等待熱心民眾自發性地製作抄本,而且抄的隻是在阿蒂夫發的節錄版。」


    「那麽……你是要請迦南他們那邊代為製作並散布抄本嗎?」


    王國和教會都找不到徹底打倒對手或讓步的門道。


    因此,溫菲爾王國認為繼續對教會施壓會導致戰爭,便限製自身行動,暫停散布俗文聖經。


    但由迦南這些教會內部的人來散布,就能跳脫僵局嗎。


    這麽想時,迦南的表情並非全麵同意,而是尷尬的微笑。


    「我們也很想這麽做,可是也麵臨了和海蘭殿下相同的問題。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這句話讓我想到前不久在港邊目睹的事。繆裏想寫她夢想中的故事,得先向伊弗買紙筆。


    「資金不夠嗎?」


    「對。如果要製作足以廣布大陸的量,所需人手會多到要請千人隊長來管。撇開這不談,如此大規模的謄寫作業,要長時間瞞過教宗和敵對樞機主教的耳目是極為困難。想完成大陸方麵的工作,憑我們是做不到的。」


    「就算是經驗老到的謄寫匠,抄寫一本這麽厚的聖經也要花上幾個月,想要精美裝訂就更花錢了。然後大陸那邊的大港都少說有幾十個,再算上內陸的主要都市就有一、兩百座城要發。」


    繆裏屈指算到一半就錯亂到傻掉了。那數字也的確誇張到超乎我的想像。


    而我也不認為單憑海蘭能擺平這筆費用,於是忍不住問:


    「需要奏請國王嗎?」


    諾德斯通為完成航向西方大陸的夢想,曾進宮請願。


    這項計畫,比諾德斯通那時現實多了吧。


    「不……這項計畫不能上奏。」


    海蘭表情緊繃地說。


    「宮廷裏也有很多與腐敗聖職人員勾結的人,這件事必須由我們自己進行。」


    迦南說自己是教會的叛徒。同理,海蘭也違背了王命。若由迦南這派的手去散布,那就不是王國與教會之間的問題,而是教會內部的問題了。她說不定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對於海蘭寧願違背王命也想推行計畫的心情,我也痛切地感同身受。教廷內部居然會出現盟友,況且同樣有一掃教會腐敗的決心,怎麽想都是神的安排。


    「別說父王,整個宮廷裏也沒有哪個貴族的財力可以依靠。所以我們必須憑自己的力量複製大量聖經。」


    在我的想像裏,他們會利用黎明樞機的名號廣募助力,可是這樣會弄得全天下都知道誰在主導聖經的散布。這不會引起教會自清,隻會加劇雙方對立,造成全麵開戰。


    想來想去又回到原點了,不過迦南他們想必是找到了新的出路才會來到這裏。


    而且那會通往一條想都想不到的路。


    「寇爾先生,這世上有一種遭到教會抹殺,視為異端的技術。掌握了它,就能化不可能為可能,創造奇跡了。」


    「技術?」


    為此驚訝的不隻是我,連隻對傳說之劍大感興趣的繆裏也聞到了冒險的味道。


    「我們來到王國有兩個理由。其一是取得製作聖經俗文譯本的各位的協助,其二──」


    迦南大口吸氣說:


    「就是重啟從前教會抹殺的技術。當初承襲了這項技術的工匠,應該就在貴國。」


    若是狼耳裸露在外,現在毛都豎起來了吧。海蘭沒有多注意興奮的繆裏,說道:


    「發明這項技術的工坊原本在大陸,可是被貼上異端的標簽而關閉了。後來異端審訊官到處捉捕四散的工匠,幾乎都抓光了,隻有一個成功逃來這裏。」


    在繆裏充滿期待的閃亮目光下,海蘭散發出一種不適合這場麵的緊張。


    「異端審訊官一直在搜捕這條漏網之魚,據說是接到他從大陸的港都搭船到王國的情報以後,王國和教會的衝突才激烈起來的。後來異端審訊官放棄追捕,至今塵封了好幾年,直到迦南閣下他們在書庫發現這項記錄。」


    「是的。從異端審訊官的記錄來看,他們至今都還沒找到這位最後的工匠。」


    大概是當時沒想到衝突會拖得這麽久,暫時收手就停了這麽多年。無論如何,身邊這位狼妹妹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我便在她的耳朵和尾巴跳出來之前直搗核心。


    「請教一下,這是什麽技術?」


    說到遭教會抹殺的禁術,使得腦中閃過在諾德斯通屋裏見到的金屬球。


    迦南神經質地短促呼吸,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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