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顫抖,睜開眼睛。好像作了一場很長的夢,又像是轉瞬之間。大概是血液開始在腦裏流動,記憶如水滴在紙上漫開般複蘇。


    最先想到的是有強盜藉雨天人行少,摸進旅舍打劫被我撞見。但這樣不需要留我活口,更沒有理由把我綁走,把我跟老板丟在那裏就好了。


    這麽說來……他們是來抓我的?同時我聯想到,羅茲說過有人偷襲聖庫爾澤騎士團。


    推論到這裏,遠處傳來清楚的腳步聲,以及不遜於此的對話聲。


    「綁錯人了啦,你們搞什麽東西!」


    然後是一些其他人的碎語,聽起來很畏縮,說不定是在給自己的錯誤找藉口。


    「夠了夠了!不要亂跑喔,乖乖在這喝酒!」


    腳步碰碰碰地接近,然後是開鎖推門聲。我這才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見不是因為閉著眼睛,而是頭上依然套著麻袋。


    「受不了……噢,神啊,他們究竟把誰給抓來了?」


    雖然口氣粗鄙,發音與用詞倒是很有水準。或許是因為如此,我在這狀況下也不怎麽害怕,對男子下令鬆綁也不驚訝。


    麻袋被粗暴扯開,燭光刺入我眼中,但很快就習慣了。


    看看周圍,這裏不是我想像中的破敗賊窟,而是個家具格外整齊的乾淨房間,牆上甚至有繡上戰爭圖的掛毯。敞開的窗外,雨已經停了。


    「噢,神這個混蛋。」


    男子的咒罵,終於使我往站在房間正中央的他望去。他是個個頭高大,肩膀寬厚的男子。身穿大衣,腰間佩了把長劍。見到劍上的羊紋,我頓時充滿疑惑。


    王族?


    這想法也與腦中的知識串在一塊,告訴我眼前這表情像是吃了大悶虧的人物可能是誰。


    「誰說他說不定隻是傭人而已的?」


    男子皺起野獸般的臉,瞪視縮到貼在門邊牆上的幾個手下。每一個的穿著都頗為體麵,不像山賊之流。


    「你們不隻抓錯人,還偏偏抓到這麽大尾的。我曾經遠遠見過他一次。」


    抬頭一看,男子褐色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感覺不到敵意或惡意,就隻是表示一句話──這下麻煩了。


    「呃,那個,怎麽說。」


    他猛搔一陣頭,兩手叉腰說:


    「我們搞錯了。」


    那就快放我回去吧。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男子歎了口非常非常重的氣。


    「我們沒有害你的意思……可是你被我們綁出旅舍,很難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吧。」


    心窩仍像是塞了顆大鉛塊,呼吸用力點就想吐。


    然而我心中再也沒有疑惑。知道我的長相,而且一見到我就一臉不悅的人沒幾個,很容易推導出來。


    「……你、是……」


    肚子還在陣陣作痛,酸黏的嘴也令人難受。


    男子開掌製止,點頭道:


    「你是黎明樞機沒錯吧?」


    「……克裏凡多、王子。」


    男子戲謔地在肩膀高度雙手一攤。


    「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應該把我批得很難聽吧,這下更沒得辯解了。」


    接著,這位王位繼承權第二順位的王子再一次用眼神威嚇那些盡力想抹去自己存在感的人,最後無力地往地麵歎息。


    「算了,事情既然發生就發生了,就讓我們開開心心地聊一聊吧。如果你願意幫忙,情況又不同了。」


    克裏凡多對房裏一名男子以下巴示意,椅子送來後一屁股坐下去。


    「肚子餓了沒?」


    他就是這麽一個有如傭兵團長,很適合說這種話的人。


    肚子捱了一拳的我覺得咽不下食物,隻討了杯水漱漱口。


    克裏凡多跟同夥要了塊夾肉麵包,大口吃著。


    之前在房間角落低著頭的人,一個個被他搧了腦袋,趕出房間去了。


    「先講清楚,他們好像是要抓教廷派來的人。」


    把食物全塞進嘴裏後,王子沒喝葡萄酒,而是用親民的啤酒灌下肚。相對於其不羈的舉止,說話倒是顧慮很多。


    「……怎麽說得像不關你的事。」


    海蘭口中這位蛇一般狡猾,完全不能信任的叛徒克裏凡多搖肩而笑。


    「嗯?啊……宮廷天天都有人等著抓小辮子,久了就習慣小心說話了。」


    繆裏或許會喜歡這樣長相凶悍卻有點難為情的笑臉。


    「信不信由你,命令不是我下的。我幾個朋友多喝了幾杯就計畫綁人,醒了以後又不好意思把話收回去,結果真的動手了。就這麽簡單。」


    與他一邊說,一邊用小指挑塞牙肉絲的樣子相反,這話有種真實感。


    「我們都知道現在這裏有教廷來的貴客,所以他們就把長相最不食人間煙火,最看不慣的家夥誤認成他了。」


    我對他們知道迦南的存在並不意外。看樣子,迦南的資訊在他們之間並沒有完全公開。沒想到迦南那樣的少年地位高貴是很正常的事,而其餘之中最可能來自教廷的,的確就隻有我了。


    「雨天路上人少,那兩個看起來很強的護衛也都不在,剛好旅舍又沒人,老板剛過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菜都沒準備就打起瞌睡。這對於想耍威風,讓同伴知道自己不是隻有一張嘴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狀況。」


    我也經曆過向神祈禱,咬牙豁出去的時候。若想抓我,的確是沒有比那更好的機會。


    但是,有一點我很想知道。


    「……你們對我們的行動瞭若指掌嗎?」


    克裏凡多眯起眼,想看穿什麽似的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


    「我是很想說我們全都看透了啦,但實在搞不懂你們在做什麽。知道教廷有人過來,是我聽聖庫爾澤騎士團裏的同伴說的。更想不到的是,教廷的人居然和我妹搭上線了。」


    騎士團泄漏迦南來訪這件事,使我表情一沉。羅茲應該不會出賣我們,考慮到眼前這位王子為何結黨策反,騎士團裏有他的眼線也就不奇怪了。


    「聖庫爾澤騎士團裏麵,也有人希望王國和教會開戰吧?」


    克裏凡多聳個肩,但不是打馬虎眼的意思,應該是連點頭的必要也沒有。畢竟聖庫爾澤騎士團這樣的戰鬥集團在和平治世中找不到歸屬,與克裏凡多這些繼承不了家業,隻能靠戰爭奪取一席之地的貴族本來就十分投合。


    這麽說來,羅茲告訴我的騎士團遇襲會不會是自導自演,甚至是眼線與克裏凡多合作搞出來的呢。


    「他們一直很有耐心地監視我妹的宅子,知道你們在策劃一些事,但就是猜不透那到底是什麽。結果你們突然跳上馬背,整群人跑到薩連頓來了。聽報告說,你們到處上工坊找人,那是為了什麽?」


    監視宅子的事多半是虛張聲勢,不然繆裏不太可能沒發現。我看應該是屋裏也有眼線,隻是用這樣的說法來掩護。此外,也有商人、修繕工等人員在進出。


    海蘭自己應該也有在注意這方麵,卻依然有所遺漏,可見克裏凡多真的不隻是個粗野的反賊。


    「我們在做的事……我不能說。」


    「嗯,我想也是。」


    椅子上的他動了一下,讓我做好挨打的準備。不過王子就隻是扭扭身子,見到我的反應反而有受創的表情。


    「喂,多相信我一點行不行?我妹到底跟你怎麽說的啊?」


    在海蘭的說詞中,他是企圖掀起內亂篡奪王位的大逆之徒。


    可是在夏瓏說來,他像是個義賊頭目,打算拯救遭到貴族製度坑害的人。


    眼前這位體型高大舉止粗野,說起話來卻格外慎重的王子,的確不與任何一者矛盾。


    「我妹很在意她的身世,所以我也不是不知道妹為什麽對老爸和大哥那麽忠誠。那種不許全世界有一滴汙點的個性,真的很讓我受不了,真虧你能跟她那麽久。」


    雖心想海蘭不是那種人,不過那可能是他從遠處──不,說不定是親人才會有的感覺。好比黎明樞機,在繆裏眼裏也隻是個傻哥哥罷了。


    「不過呢,不管你們在薩連頓做什麽,其實都不怎麽重要。反正我們目的不同,每次碰麵都要吵,根本沒完沒了。」


    我再也不會猜想他是個短慮的暴君。


    所以聽了他接下來的提議,我也不太驚訝。


    「怎麽樣,我們能見麵也是神的指引,和我合作吧。」


    隻見他碩大的身軀窘迫地向前傾過來,彷佛會就此一口把我吃了,然而他卻伸出手來,想和我輕輕握手。


    「這是您要和海蘭殿下和解的意思嗎?」


    我不是真心這麽想,隻是表示我不會受他籠絡而已。


    我絕對不會背叛海蘭。


    「這個嘛……很困難吧……」


    看他真的很為難地這麽說,我不禁笑了笑。


    「她討厭我,大概是出與同族相輕的心理。」


    我很訝異他這麽說,而他也為我的反應吃驚。


    「喂喂喂,那麽驚訝做什麽?不然還有什麽理由?」


    「這……」


    「她因為身世的關係,再怎麽優秀,宮廷裏也沒她說話的份。但盡管她吃了很多悶虧,卻仍然是正直進了骨子裏的人。所以她隻是用對國王忠誠這層糖衣,包裹她怎麽擦也擦不完的憤慨而已。換句話說──」


    克裏凡多露出有點哀傷和同情的神色。


    「其實她很羨慕我。羨慕我自由自在,敢大聲抱怨自己的身世,並且付諸行動。她一定不會承認,可是沒有別的可能了。你想想,像她這樣心腸那麽好的人,一般來說應該會同情我那些朋友才對吧?」


    二王子是為了保障王位有人繼承,當作兄長的備胎出世的。願意跟隨他的,都是以同樣理由豢養到死的貴族次男、三男等。


    的確,若隻看他們的境遇,海蘭伸出友善之手的畫麵並不是那麽突兀。


    「不過,說不定她隻是不喜歡我的理論而已。」


    「……你們想要引起戰爭。」


    克裏凡多毫無愧疚地聳聳肩。


    「否則我還能怎麽做?跟大家一起種田啊?在父母和大哥會騎馬巡視的土地上?」


    回他貴族以外的人都是這麽做也沒有用吧。


    然而克裏凡多似乎早就考量過這個可能。


    「是啊,我知道大多數人都會接受現實。不想曝屍荒野的話,就隻有這條路能走。」


    「那麽──」


    我的話被他頗為哀戚的笑容打斷。


    「一次就好,我也想要一段光榮時刻。有這種願望很過分嗎?」


    相信即使不一定能繼承王位,也能出征建功而從小練劍騎馬的他,腳下的梯子忽然沒了。


    他前不久還是個有點粗野的爽朗青年,如今眼底卻閃爍著怒火。


    「我也知道和平比戰爭好,我們並不是隻想打打殺殺的傭兵。但要不是懷抱這個在戰場上發光發熱的夢想,我們也沒辦法吃那麽久的冷飯。結果現在還沒有機會出場,世界就變了。就算知道留戀這種事一點用也沒有,要我們舍棄原來的夢想走另一條路,是需要足夠誘因的。」


    那雙褐色的眼睛和強是那麽相近,差別隻是強心中的火焰早已熄滅,本質上依然相同。


    我忽然想到,說不定繆裏也曾是如此。在我發燒臥床的期間,她就是帶著這種眼神望著拉波涅爾的港口。這雙慧眼,也看透了自己揮劍砍人比被人砍傷更令我傷心。那個聰明堅強的少女,主動斷絕了這一條路。而這抉擇當然也造成了影響,使她怎麽也按捺不住拿起羽毛筆的衝動。


    強也是斷不了對戰爭的憧憬,不惜使用一度封禁的危險技術印製戰歌。見過王子,我似乎能理解他為何離開西亞托師傅的工坊,甚至跑去做類似牧羊的事了。目睹樂手嘲笑他的詩,的確是足以造成他舍棄所學的一大打擊,可是他這樣總歸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摸索過放棄夢想以後的人生了吧?他真正的悲哀不是夢想破滅,而是找不到新的道路,隻能在卷線亭買醉吧?


    而迦南那邊也是如此。


    這群正直的人不為黃金所惑,盡管隻要有心就能操弄文件中飽私囊,他們卻沒那麽做。他們送迦南到溫菲爾王國來,其實是因為他們也快受不了了吧。


    既然連走上歧途也不允許,至少要留下殉道的證明。結果在跳進黑漆漆的河水之前,河裏竟出現了一塊以為不可能會有的踏腳石。情況就是這麽回事吧。


    不成功便成仁的迦南便踏穩這塊石頭,盡全力多跳一步,並喊出列聖計畫。而我則是被他的手,被他的渴望震懾了。


    這樣想之後,我注意到世上也有許多人被命運抓住了腳,死命地掙紮。


    每一個都伸出了求援的手,且在我拉得到的位置。


    但現在的我,卻連繆裏的手都抓不穩。


    「一旦你和我聯手──」


    這時,克裏凡多的話將我喚了回來。


    「直覺告訴我,我們可以漂亮擺平很多人。怎麽樣?」


    克裏凡多王子對人稱黎明樞機的我,以及強和迦南等人的所知並不詳細,不過我仍能理解他為何這麽說。


    因為王國與教會的衝突陷入膠著,現況擺明對誰都沒有好處。


    隻要雙方眼中隻有黑與白,這場衝突就得維持到一方塗滿另一方為止,而那隻會是戰爭。我和海蘭等許多人奮鬥至今,即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發生,同時這也成為了各方人士前往下一座舞台的阻礙。


    為了打破膠著,克裏凡多想找一條新的方向。


    「我當然不是要你背叛我妹。你跟她可以繼續遵循神的正確教誨,我們那些人也不會反對。他們都是會固定作禮拜的虔誠信徒,不是盜賊或異教徒那種人。」


    「……王位呢?你們不是不惜內亂嗎?」


    克裏凡多睜大眼睛,揚起雙手。


    「說到重點了。我們努力了這麽久,最後還是隻得出戰爭這個解法。我們實在很想在拋棄身世,到城裏或農田過普通生活前輝煌過那麽一次。問題就隻是怎麽做而已,不是說一定要引起內亂。我們對掌權的野心,並沒有大到非要拿家人來血祭不可。所以內亂的部分你就當作沒這回事吧,看來我妹是把我當成渴望鮮血的篡國賊了。」


    克裏凡多說到這裏,靜默片刻。這使我發現,那段靜默正是他具有王子風範的證明。


    「和我們有同樣不滿的人,在大陸當然多到數不完。與其在小小的島國打自家人,不如跟那些人一起把教會拉進來大戰一場,你不覺得這樣比較能降低風險和民怨嗎?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才想讓王國跟教會打起來。」


    內亂會將自國蹂躪得滿目瘡痍,克裏凡多隻是將這當成最後手段之一。而貴族的問題放諸世界各國皆是如此,用其他名目開戰才是上策。


    這才是王國與教會之間這個史上少有的大型衝突真正會引發的效應。


    克裏凡多的視野,和夏瓏飛上天時一樣地廣。


    「……你的想法很實際,像個商人一樣。」


    克裏凡多聳聳肩,一副榮幸之至的樣子。


    然而覺得他想法合理的同時,我也有星火燎原之憂。究竟這場卷入教會的世界大戰,真的會比各國自己內戰好嗎?


    克裏凡多像是看出了我的憂慮,縮小體型似的大口吐氣後說:


    「當然,我們也不是認為打起來就好,其他什麽都不管。國王和教會不敢輕言全麵開戰,都是因為知道戰爭的悲慘。現在還有很多頭發掉光的老爺爺,會說以前那段動不動就戰爭的時代是怎麽過的呢。所以我想和你聯手,看事情能不能更有計畫性一點。」


    「……」


    在我懷疑的眼神下,王子聳起他寬厚的肩膀。


    「隻要你帶頭揮旗,對教會不滿的陣營就會無視國家的界線,跟你一起前進。然後我希望你跟某個教會高層談一談,找個地方打場會戰,要打得像古帝國時期的史詩那麽盛大。和異教徒拖拖拉拉打了那麽多年的戰爭結束以後,現在已經沒人會認真去打爭不到領地的仗了。除了我們這種人以外,會煽動戰爭的就隻有想發戰爭財的商人,或是說了大話以後收不回來的人。要知道,把你抓過來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含著眼淚寫信跟我求救的這種人,教會那邊也有。而且教宗和樞機主教那種層級的人,也被自己的利害關係綁住了。」


    往克裏凡多腳邊一看,靴子上滿是泥濘。


    如果背對我,就能看到背上全是馬濺起的泥水吧。


    表示他真的是接到部下的聯絡才匆匆趕來的。


    我也像克裏凡多那樣觀察全局,注意是不是有哪裏遺漏。


    「可是,要是雙方打過一場各地史冊都會記錄的大戰會怎麽樣?滿肚子怨氣的貴族子弟,可以藉此替他們為劍而活的人生找到一個滿意的斷點。而且王國和教會也能以打了一場大戰為由,有名義一起收手,各退一步萬萬歲這樣。」


    這番話理想得像幅畫,卻讓我覺得最後真的會是如此。伊弗和繆裏也曾強調過,想終止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就得給他們一個能夠同時收手的名義。


    在這樣的狀況下,迦南帶來了雙方不開戰就能解決的計畫。隻要有強在,這種事就不是空想。盡管沒人能保證一定順利,但感覺上就算失敗了,也有克裏凡多的計畫可以挽救。


    「問題在於,事情不會自然往那裏發展。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像海蘭那麽明理,什麽都往肚子裏吞,肚子再痛也裝沒事。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認為那是對的事。想做就說想做,不想做就說不要才是應該的。」


    克裏凡多不再使用我妹這種有些分高低的詞,直接稱呼海蘭的名字。


    而他口中的海蘭,也是我能輕易想像的海蘭。


    「既然神在這世上創造了我們,我們應該至少有一次發光的機會。不是嗎?」


    我是能用一句「長不大的幼稚夢想」鄙棄這想法,然而幸福究竟是什麽呢。


    當然,我不可能現在就決定是否接受克裏凡多的邀請,隻知道無法當作沒聽見,也了解必須仔細推敲接受以後還得花上多少時間。


    因此,我目不轉睛地直視克裏凡多的雙眼,而王子感謝我傾聽似的慢慢閉眼。


    「為了讓你相信我的話,接下來這陣子,我一定會管好我的朋友。我們真的沒有引發內亂,殘害自己人的念頭。」


    克裏凡多說完注視自己的手。


    「但是你別忘了,這世上不隻是有我們而已。大陸那邊類似的人跟山一樣多,而那些人給教會的刺激比我們大多了。剩下的時間,比我們想像中更少。」


    迦南也說過類似的話。所以在事情變成一團混亂之前,需要有個人站出來領導才行。盡管如此,我仍不認為戰爭是正當手段。而且這個方法如迦南那邊所想,難以冀望戰火能燒盡教會的腐敗之處。


    我自己是覺得迦南的計畫才是最佳解法,才會追查強的下落。知道克裏凡多沒有海蘭說的那麽壞之後,我甚至希望他們來協助迦南。畢竟是貴族子弟,讀寫能力都沒問題才對。


    想到這裏,我才發現有件事得先問問克裏凡多。


    「……假如我們突然就解決了王國和教會的衝突,戰爭沒有發生,你有什麽打算。」


    王子連意外的表情都沒有。


    隻是抽搐似的為難乾笑。


    「這樣的話……隻能背水一戰了吧。」


    這一戰的對象,八成就是王城的厚重城門與石牆。


    屆時我一定是站在海蘭那邊,與這位王子對立。


    「您無論如何都要上戰場嗎?」


    我覺得就算在戰場上見到他,我也會這麽問。


    「哪有什麽辦法。這裏可是四麵環海的島國,不去大陸闖一闖就沒地方去了。」


    一聽克裏凡多這麽說,我就屁股挨針了似的渾身一顫。


    「喔?喂,你怎麽了?」


    他們並不是海蘭說的那樣怨恨國王,也不是想看世界燃燒,那就有機會了。要讓他們知道,說不定有更好的解法。


    「您說,你們想要一個能靠揮劍爭取榮耀的地方是吧?」


    「嗯?」


    「我是說,隻要有能靠揮劍爭取榮耀的地方,你們就不用相殘了吧?」


    我再對聳肩的克裏凡多說:


    「對手是教會還是國王,其實都不重要,甚至是第三者也可以。」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有這種戰場嗎?要我們跟幽靈打啊?」


    我搖了頭。


    戰士能揮劍的地方,並不是隻有戰場。


    「我說的不是戰場,是冒險。」


    「嗯……?」


    「在溫菲爾王國建國之前,登陸到這座島上的教會騎士和古帝國戰士不是戰友嗎?」


    克裏凡多王子啞口片刻,最後擺出疑惑的臉。


    「那是在很久以前,這座島還不屬於任何人的時候吧?實際上是異教徒的地盤就是了……嗯?」


    說到這裏,聰明的王子表情變得像在暗處發現屍體一樣。


    應在王國各地都有眼線,時時豎耳接收最新消息的他顯得不敢置信。


    「難道你是在說,傳說中大海盡頭的那塊大陸?」


    這種繆裏會講得很開心,諾德斯通等曾在月光下瘋狂的人會說的話,需要勇氣來承認。


    「我在宮裏也聽說過有探礦師在講這件事……喂,你真的相信這件事嗎?」


    克裏凡多王子是以理智的頭腦來推想最安穩的手段,得出引發戰爭的結論。並認為我是執行計畫的必要夥伴,邀我加入。


    換言之,這位王子的目標其實和我們一樣,隻是方法不同罷了。假如未來化解衝突的計畫受阻,他很有可能是能防止事情往壞方向發展的寶貴助力。


    然而直接告訴他我相信新大陸存在,說不定會讓他認為黎明樞機信神不是因為信仰,單純是個聽什麽信什麽的傻瓜,一個頭腦簡單的盲信者。如此一來,這條碰巧得來的寶貴聯係就斷了。


    但話說回來,看克裏凡多的臉也知道現在否認也沒用。


    所以該怎麽做呢。我想起了將驚天動地的列聖計畫送進我房裏來的迦南。


    也想起自己還有個會跳進冰寒海水救我的同伴。


    「在宮裏說這件事的,是名叫諾德斯通的貴族嗎?」


    克裏凡多似乎沒想到我會繼續深入,樣子很意外,不由自主般點了頭。


    「就、就是他沒錯。這個貴族有些怪怪的謠言……對了,我聽說你們曾經找過他……」


    「在拜會諾德斯通先生之前,我就聽過新大陸的事了。」


    我沒有說謊,但我並不是真的相信。既然繆裏不在,這部分就別提了。


    「我在想,若能證實新大陸存在,或許會是終結這場衝突的關鍵。因為王國爭的是戰後教會當成戰利品的什一稅。所以我覺得,隻要讓他們知道眼前有龐大的新利益,沒必要再去爭配額有限的稅金,他們很可能就會把這場衝突付諸流水。」


    「……」


    現在換克裏凡多逡巡是不是該考慮我的想法了。


    他看起來像個會憑感覺執行魯莽計畫的蠻族,事實上卻是實事求是的策士。


    於是我下定決心,乾脆用他的角度來檢驗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實際。


    「新大陸或許隻是水手們漫天胡扯的鬼話。但假如──」


    想吞口水,才發現嘴裏好乾。


    「假如,有足夠證據讓人相信新大陸真的存在呢?」


    克裏凡多肯定與大陸那邊類似於異議分子,試圖刺激教會的人士有聯係,說不定能說服他們前往新大陸。


    當這些牆腳被挖掉時,注意戰局的教會決策群也將不得不改變方針,而這部分正與迦南的計畫相通。


    迦南的計畫是很棒沒錯,但執迷於爬上山頂的方法隻有一種就未免太愚蠢了。


    「如果情況允許,您願意往這方向推進嗎?」


    我不知道他們綁架我到底是不是一時失手,至少克裏凡多沒有對我施行不必要的逼迫,表現得像是要利用這機會拉攏我,或至少是希望我理解其想法而與我溝通。


    然而他根本就沒想到,同伴抓錯的人會突然提出另一種出路吧。


    克裏凡多手摀著嘴低吟起來。


    「……我已經很瘋狂了,居然你也……」


    那表情彷佛見到了五條腿的青蛙,但這個外表粗野的王子,還具有想看五腿蛙能跑多遠的好奇心。


    「呃,這個新大陸嘛,對喔……」


    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可說是異教徒戰爭的餘火。隻能在戰場求榮的克裏凡多與其同伴,是用盡一切努力要用劍照亮那餘火的一群人。


    然而異教徒戰爭已經結束,我相信現在需要的是符合新時代價值,並非戰爭的解決手段。


    「說不定我太小看你了。」


    「在愛作夢這方麵,我想確實如此。」


    克裏凡多愣了一下後自嘲地笑。


    「我可不能在這裏輸給你。」


    他臉上那真切的懊惱,是因為刺激教會與其對立勢力來場大戰的計謀,雖然是他們認真思考到最後,但他們也知道這手段激進到被人嗤之以鼻也不奇怪吧。


    克裏凡多的身體往椅背重重一壓,視線在天花板尋找蜘蛛網似的投向遠方。


    「這想法很誇張……也很可笑。不過冒險這種事,就是要笑得出來才好。」


    我真的覺得他跟繆裏能聊得很投機。


    「然後走這條路,就不會跟頑固的海蘭撞上了。是吧?」


    諾德斯通家裏將世界塑為球形的大球體,使我不敢當即同意。如果那是尋找新大陸的重大線索,教會教義將會被迫進行大幅修訂,招致信仰危機。我不知道海蘭這樣信仰純正的忠仆,是否能接受這種事。


    可是新大陸也和迦南的計畫一樣,至少能避免全麵開戰,王國也不會被教會踩在腳下。


    最重要的是,一旦那個球體真的造成信仰問題之後,那也將會是我的戰場。


    在信仰的戰場上,我這不才兄長肯定能比繆裏更勇敢。


    「我相信會有好的結果。」


    我這種除了神旨以外不敢斷言任何事的聖職人員式答覆,惹來克裏凡多的淺笑。


    可是他也這麽說:


    「她的頭硬得跟石頭一樣。要是跟她對立,恐怕會比說服神還要辛苦。」


    克裏凡多笑到最後籲了口氣。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顧慮,而你們……喔不,我妹有我妹的顧慮。」


    如同迦南他們也擬出計畫,這世上一定有許許多多的人正為了解決各自的問題竭盡心力。


    「我和我妹的顧慮,原先是一黑一白沒有交集。說不定你們也會因為自己獨特的顧慮,用墨水畫出一道聯係你我的橋梁。」


    「但願如此。」


    如此回答後,我覺得實在有補充的必要,便說:


    「但是,這取決於我能找到多少證據來證明新大陸的存在……」


    「就是這樣。不過呢,再怎麽樣都比沒有備案好。是吧?」


    剎那間,我腦中浮現繆裏說起她將無法實現的夢寫成騎士故事時的表情。


    沒錯。希望他別把那當成適合慘笑的悲情夢想,而是實際的有趣備案。


    我有足夠理由相信,克裏凡多很可能會是我們寶貴的戰力。同樣地,我冀求他也能注意到我們的聯係。


    「登上山頂的方法,不會隻有一種才對。」


    「希望是這樣。」


    克裏凡多王子往前彎腰,伸出右手,並對驚訝得睜大眼睛的我俏皮地眨動一隻眼睛。


    「這裏沒人替我們見證,算不上是任何誓約,但這樣至少能了解我們並沒有互相憎恨吧。」


    所謂的信任,或許就是這麽回事。


    「當、當然。」


    我也伸手握住那厚實的手。盡管無人見證令人惋惜,不過現在這樣或許已經夠了。


    「那麽……我們先把美好的未來放一邊,回來談麻煩的現實吧。」


    「咦?」


    好好地怎麽突然這麽說?我不解地往克裏凡多一看,結果他出現繆裏那種不敢置信的表情。


    「拜托喔,你是被我們綁來的耶。這個問題完全沒解決到。」


    「啊……」


    「當然,抓你真的是抓錯人。我們這邊啊,有好幾十個隻能看大哥迎娶可愛新娘,歌頌貴族生活,自己卻一點著落都沒有的年輕人,隻能把希望全都放在不平凡的結局上。再加上同伴之間彼此會有立場之爭,又不想讓人看笑話,想退出也不敢退,希望感覺愈來愈渺茫,大家都很急,不找點事來做就好像會發瘋的人也一大堆。所以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抓教廷的人,希望王國和教會會因此打起來這樣。」


    然而計畫魯莽歸魯莽,進行得倒是十分順利。


    除了抓錯人這點以外。


    「我跟你談得很有進展,可是說聲抱歉放你回去以後會怎麽樣?我知道海蘭恨我、討厭我,把我當成國家的毒瘤,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在這種狀況下抓走黎明樞機,她會認為是誰為了做什麽而幹的呢?」


    如果有個人動不動在我麵前亂揮匕首還口出惡言,就算沒親眼見到他殺人,我也會懷疑他是凶手。


    「所以要平平安安地送你回去。這裏的平安,是指我們平安。」


    無論克裏凡多王子勢力有多大,隻要站在正統王權這邊的海蘭真的翻臉,他們勢必是無法全身而退。與王城一戰,是真的無路可走時的最後手段。


    再說,隻要想想她聽說聖庫爾澤騎士團遇襲,猜測犯人恐怕是受到克裏凡多王子陣營指使的冰冷眼神,實在不難想像海蘭獲報我被擄時會怎麽想。


    「就算要你別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她也不一定會聽你解釋,搞不好還把這當作是判我死刑的好藉口。」


    「……海蘭殿下是個理智的人。」


    我對自己擠出的回答也沒有自信。而且想像海蘭因擔心我安危而采取行動後,我想到另一個更需要擔心的人物,她失去理智的後果遠甚於海蘭之上。光是被想像中的那雙紅眼睛瞪穿,我就惶恐得像是掉進地上開的大洞裏一樣。


    「對、對了,真正該擔憂的不是海蘭殿下!」


    見我急得從椅子跳起來,克裏凡多王子錯愕地半張著嘴抬頭看我。


    「這、這裏是什麽地方?離薩連頓夠遠嗎?」


    當時下雨,繆裏沒法用味道找出我吧。然而融雪季尚未完全過去,道路即使不稀爛也很柔軟,雨後肯定是十分泥濘,會留下清楚的腳印、貨馬車輪痕或馬蹄印。


    「這裏是我朋友的房子,離薩連頓幾刻鍾……你是擔心輪痕馬蹄印那些嗎?就算他們追得過來,也是明天天亮以後的事吧。現在雨停了,但看不到月亮。等到天亮以後,早起的牧羊人應該會把所有痕跡都踩掉。」


    因此沒人找得到──以人類而言。想到這裏,我猛然往窗口看去。


    溫菲爾王國有遼闊的平原,而貴族大多會在宅邸周圍留下森林,以儲備柴火或不時之需,夏瓏和克拉克的修道院也是如此。即使用力祈求外麵其實在下雨,窗外仍充滿雨後的靜謐。


    於是我吞吞口水,往窗外凝視。


    最後在沙沙搖晃的黑壓壓樹林裏,找到一雙發亮的眼睛。


    一隻貓頭鷹呼呼叫一聲,飛走了。


    「怎麽啦?」


    「……」


    「喂,你怎麽臉都綠了?」


    位置早就曝光啦。繆裏認真跑起來,薩連頓到勞茲本隻是一下子的事。她一定是直接衝進夏瓏她家,急得要一口吞掉似的拜托她找人。接著鳥群立刻起飛,以薩連頓為中心飛越雨後的天空,沿途呼叫鳥同伴一起找。想躲開它們,就隻能像修道院建地的狐狸母子那樣躲在地下。


    既然繆裏她們已經找出位置,這裏就不安全了。


    不安全的當然不是我,是克裏凡多他們。他們不再是敵人,在希望找個妥善方式解決國內問題與雙方衝突這一點上,還可以視為目的相同的寶貴同伴。


    「快──」


    話說一半,我忽然閉上了嘴。逃?自力還是騎馬?不管用什麽方式,她們都肯定追得上。對方是銀狼和支配天空的鳥類,離開這房子與我分散,對他們來說還比較危險。


    盡管相信海蘭會願意聽克裏凡多解釋,但還得考慮到繆裏因為我被抓而比海蘭更失去理智的可能。


    假如今天是繆裏被抓,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保持冷靜。


    「喂,你也太緊張了吧?難道你是跟童話故事一樣,沿路灑麵包屑什麽的嗎?」


    克裏凡多感到我反應非比尋常而乾笑著問。


    不曉得該怎麽解釋的我隻好這麽說了:


    「我的同伴裏有深山長大的高超獵人。」


    對於在平原國度生活的人而言,這樣的說法似乎很有效。


    他大概是想像了酒席間所聽說,形同魔法師的林中隱士。


    「你、你那位同伴知道這裏情況以後,能接受這隻是誤會一場嗎?這個,雖然說我們要抓的那個教廷來的人一樣是你們那邊的啦……」


    「……」


    就算我替克裏凡多他們說話,海蘭那邊也可能認為我是受到逼迫。更糟糕的是,或許會有人氣到連聽都不肯聽。繆裏很聰明,但她不像活了幾百年的母親賢狼那麽沉穩。說不定在我開口之前,她就從黑暗之中把人一個個拖進森林裏去了。


    很可能直到屋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才終於發現繆裏的存在。


    該怎麽辦?即使現在與克裏凡多王子完全聯手是言之過早,將他們當強盜剿滅也顯然是個錯誤。更重要的是,當迦南的計畫失敗時,他們十分可能在尋找新大陸這方麵與我們並肩作戰。


    此時此地,能幫助克裏凡多他們的就隻有我一個了。


    「逃也沒有用,一定會被她追到。不留在我身邊的話,不管講什麽他們都不會聽,當場就宣判罪行。」


    聖庫爾澤騎士團遇襲後,國王已經下了某些命令也不足為奇。


    就算不會隨便處死克裏凡多,跟隨他的低階貴族次子三子就不在此限了,直接就地斬首也不是不可能。


    「而真正可怕的是我那個同伴。如果不想個辦法,你的同伴們說不定會被她無聲無息地從暗處撂倒。」


    克裏凡多嘴角開始抽搐,不禁望向窗外,似乎是相信了我說的話。


    「快請所有人進屋裏來釘好門窗。等對方火氣降下來一點以後,應該會有對話的餘地。」


    最好是全部聚在一個大房間裏。站到了敵對的立場,我才知道繆裏是多麽可靠。


    「打籠城戰嗎……可是這樣解決不了問題吧?海蘭見到我以後,還會願意放過我們嗎?你來說情也沒用吧。」


    雖想反駁,但這與夏瓏和海蘭不懂我和伊弗的關係是相同道理。我無法一口咬定克裏凡多設想的最壞情況不會發生。


    「不如直接再把你捆起來,把『想要他活命就乖乖聽話』的戲碼跑一遍,如此會不會比較有機會?」


    「這樣你們不就決裂定了嗎……」


    「至少你還會相信我,是吧?」


    在克裏凡多的褐色眼睛注視下,我似乎能了解為何有那麽多人願意跟隨他了。


    「要當壞人就當到底,這也是很合理的事。」


    我知道民眾對他們的觀感還不壞,這應該是玩笑話。


    若他們真是自私自利到不惜掀起內亂的集團,民眾對他們的觀感會完全不同才對。


    「所以呢,我會以釋放你為代價,嚐試說服她對我留在王國的同伴高抬貴手。如果我妹也是神的忠仆,答應了就不會毀約才對。」


    克裏凡多的視野比我廣闊,知道內亂主謀逃亡國外後,殘黨必然會遭到清除,但我不認為這樣做是對的。


    我很明白他們這樣做並不值得鼓勵,隻是他們並不是沒有苦衷,且就算成功抓到迦南也不像會對他施虐。頂多是嚇唬嚇唬他,假稱王國與教會的關係已經差到極點就放他走了吧。


    即使他們應該為所作所為受罰,斬首也未免太超過了。


    另一方麵,要是上演拿我當人質這種戲碼,真的會讓海蘭和克裏凡多之間的裂縫加深到無可彌補的地步。


    「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才對。」


    這麽說之後,那親民的義賊首領聳了聳肩。


    「你真是一個好人。」


    那揶揄的口吻,給人心意已決的感覺。


    反而令人氣憤。


    「這樣隻會造成更多誤會而已啊!」


    他們的行動是出於他們的苦衷,絕不是外人可以隨意低蔑。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將不由分說地席卷各種立場的人。若不懂得站在他人立場設想,我也不會堅守信仰到今天了。


    「……不然我還能怎麽做?」


    說得沒錯。這個狀況,大致上是克裏凡多王子他們自作自受。


    他們抓我是事實,他們被視為危險分子也是事實,不是一句誤會一場,別人就會不予追究。


    這麽說來──


    有必要當成不是誤會?


    「塑造成我有意與你對談怎麽樣?」


    「嗯……嗯?」


    王子的粗眉高高聳起。


    「如果當作是我自己來到這裏,海蘭殿下也會收兵吧。」


    他才展開深皺的眉頭,隨即又投來質疑的眼光。


    「用什麽理由?你要背叛我妹嗎?」


    就是說啊。若這理由成立,就表示我和克裏凡多暗中往來很久了。我當然不願意想像海蘭以為我是叛徒後會多傷心,且說句僭越的話,我想海蘭根本就不會相信。克裏凡多對自己異母妹妹的性格,似乎也有這樣的了解。


    但是,我並不害怕,總覺得自己在這條思路上抓到了些什麽。在將一切都往壞方向推的河流裏,出現了那麽幾塊踏腳石。


    「以促成您和海蘭殿下和解為目的怎麽樣?」


    並拋出石頭,尋找踏腳之處。


    管這種閑事,的確是保密也不奇怪。


    「嗯……這有需要避開護衛的耳目嗎?就算和我見麵需要掩飾行蹤,也有輕重緩急要顧。尤其是那個連你都怕的追蹤高手,應該沒必要一起騙吧?他會急成那樣,不就代表他就是那麽關心你嗎?」


    「唔。」


    有道理。隻字不留就突然從旅舍消失不見,會害繆裏擔心成什麽樣,根本連想也不用想。


    克裏凡多之所以沒什麽意願,是認為輪不到理應責怪他們的我來替他們傷腦筋,希望我別再多管吧。


    他與海蘭雖是異母兄妹,但在這一點上感覺得到他們共享著同樣的血統。


    「就隻是欠一個足以讓我主動過來的理由而已!」


    我激勵自己似的這麽說,加緊動腦。


    究竟還能用什麽名義?


    現在不能放克裏凡多他們逃跑,既然他們勢必得麵對海蘭,想化幹戈為玉帛,就得需要足夠有力的名義。夠我忽然從旅舍消失,與應屬敵方克裏凡多王子會麵的正當理由。


    一個能解釋這場複雜密會的合理緣由。


    「你也快幫我想啊!不是要救朋友嗎!」


    克裏凡多從未以部下二字稱呼自己的跟隨者。


    他握有王位第二繼承權,是僅次於國王與下任國王之下,這國家權力第三大的人。然而卻因為同伴爭麵子而造成的綁架烏龍,在天黑以後趕來收拾爛攤,弄得滿靴泥巴。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壞人。


    頭痛之中,克裏凡多歎口氣說:


    「感覺立場好像亂了……總之好吧,看在朋友的份上。」


    克裏凡多無奈一笑,蜷著背端起下巴。


    「對了,你們來薩連頓是為了什麽?」


    「……?」


    「你們是來找人的吧,這部分可以當作理由嗎?比如說……我們手上有重要線索,所以才和我們接觸之類。」


    這原本是個好辦法,但現在有個重大的問題。


    「我們已經找到那個人了。」


    「噢,神啊禰這混──」


    他是想說混蛋吧。


    「但還有問題要解決。那個人因為私人的緣故,對未來絕望到了極點。我們實在很需要那個人的能力,可是他提不起半點力氣。」


    「嗯……那往我們有辦法解決他的苦惱想怎麽樣?」


    「……」


    「沒這麽剛好的吧。算了,當我沒說。」


    「……」


    我答不出話,是因為聽見了往黑河拋出的小石擊中硬物的聲音。


    「……不會。」


    「嗯?」


    「可以。真的可以。」


    現在換克裏凡多瞪眼了。


    「不要亂說喔,沒必要安慰我。」


    「不是!真的可以!這真的可以!」


    我從椅子跳起來,抓住克裏凡多的肩膀猛搖。


    「先等一下……對,呃……沒錯,就是這個。我怎麽沒想到呢。聽強先生說那些事的時候,我早該想到您的名字了。」


    「……什麽?」


    「因為那個工匠和您,都需要一場光采奪目的戰鬥。」


    克裏凡多表情很是疑惑,但我怕解釋下去,這想法的泡泡恐怕尚未完全成形就要破掉。強的消沉和克裏凡多他們的問題,應該能以一個「戰」字串在一起。


    但我需要一個必須隱瞞迦南和奧蘭多,甚至得在不告知繆裏的情況下離開旅舍的藉口。非得想出一個能讓一切都漂亮契合的說詞不可。


    「那位工匠很想參與戰爭的世界,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隻好往詩歌發展。」


    還怕我解釋得太含糊,克裏凡多卻深感認同地點了頭。


    「我的朋友裏也有這種人。畢竟貴族的靈魂跟戰爭綁在一起,生來虛弱的人就隻能走那條路了。這麽說來……要當成你想把工匠介紹給我們嗎?讓他知道有機會發生戰爭?但是這樣,該怎麽說……」


    「怪怪的呢。」


    因為我的立場本該是和海蘭一起阻止戰爭發生。


    然而這方向應該沒錯。


    我費盡心思想讓迦南的計畫成形的設定,並沒有問題。然後一不做二不休,為準備足以說服強的故事而與本該是宿敵的克裏凡多派接觸。這樣的劇本是十足地可以成立才對。


    不過這樣會變成我臨時變卦,去推助本該阻止的戰爭。


    如果要不顧後果到這種地步,不是應該先接受迦南的列聖計畫嗎。畢竟隻要列聖計畫成功,即可解決資金問題,重建修道院和營運都變成旁枝末節。


    再加上強的協助,要印出滿坑滿穀的聖經也毫不費力。在這樣的狀況下特地密會克裏凡多,必須具備遠勝於列聖計畫的誘因,或是有連帶影響。


    然後是繆裏的問題。為何有需要瞞著繆裏離開旅舍?


    這是最大的難題。


    這和隱瞞在諾德斯通家見到的球體模型不一樣,我可是想略過繆裏,做出這場冒險中的重大決定。


    想到她會有多傷心,我就心如刀割。


    就算撇開這不談,海蘭也比任何人都看重我和繆裏的感情。要是無法說明我為何瞞著她密會,海蘭立刻會看出其中的欺瞞,不聽我辯解,最終導致克裏凡多受刑。


    「總之大綱是……你為了討好那個工匠,需要一場光采奪目的戰鬥,於是和計畫戰鬥的我們接觸。」


    克裏凡多這麽說是為了整理思緒吧。


    「光是這樣的話,就像是要把大顆的圓形水果塞進小小的方形盒子裏。好像進得去,其實做不到。再說,到底是需要怎樣的戰鬥?」


    對,怎樣的戰鬥?要盛大到有機會說服強,且能將迦南的計畫擺一邊,甚至瞞著繆裏進行。


    要編出怎樣的故事,才能同時符合這三個條件呢?


    「更何況從你之前做過的事來看,真正的戰鬥肯定行不通。這樣就夠難的了。」


    「就……就是說啊。」


    因故遭國家放逐的王子,曆經千辛萬險後奪回王位的故事,在酒館總是很受歡迎,但搬到現實裏來實在太不自然,更與請強協助的目的矛盾。


    難道真如克裏凡多所說,不如狠下心與海蘭和國王那邊決裂,演一場拿我當人質的爛戲,對他們還比較好嗎。


    到時候,克裏凡多他們將再也無法踏上故土。


    我實在不認為那樣符合正義。


    「黎明樞機先生啊,我已經很了解你的為人了。而且你現在直接認識了我,不再隻是聽信我妹的片麵之詞。」


    克裏凡多挺直了背脊說道。


    閃現的希望,沒入了黑漆漆的湍流裏。


    「要演戲,就得在他們包圍這裏之前演。要是老爸……國王派兵過來,那就真的玩完了。」


    的確如此。或許是因為站在生死邊緣的是他們,隻有我處境安全,才能眼見克裏凡多起身作準備,自己還在這慢悠悠地拘泥於思考良策。


    而克裏凡多的方法不僅能解釋一切,還能避免傷害繆裏。


    「不好意思啊,又要把你綁起來。」


    我很努力地擠出笑臉,不知道看起來到底怎麽樣。


    克裏凡多搔搔頭,往房門走。


    那高大的身軀,形同守護、指引眾人的騎士。


    當我不禁心生敬畏,起身握起脖子上的教會徽記時──


    「或許這樣說能讓你寬心一點,我會寫封信告訴我妹,說你現在平安無事……呃,又怎麽了?」


    克裏凡多開門之際轉向我,愣在原地。我似乎聽見了他在說話,又好像沒有,視線專注於一點,無法自力挪開。


    視線彼端,是貴族宅邸常見的擺設之一。冷冰冰的石造樓房裏,用來防止牆邊冷空氣擴散,並對客人展示家族榮耀的東西。


    「……掛毯怎麽了?」


    以各種彩色絲線編成的掛毯,描繪著一個場景。眾多騎士騎著馬,手上拿著尖槍,在城堡前戰鬥。可是那不帶血腥,反而有種異樣的絢爛。騎士背後有群樂手高鳴號角,周圍是一群捧著花朵的女性。城牆上有國王王後等顯貴觀戰,插滿了各色旗幟。


    因為那是騎士們仿照戰鬥而──


    心裏響起繆裏那些話。


    那場盛大的活動,眾騎士共襄盛舉的戰鬥。


    「騎槍比賽。」


    一切的答案都在這裏。


    「可以。」


    「什麽?」


    克裏凡多的視線在我與掛毯之間來回往返。


    「這可以。我是基於某個強烈的理由,來到這裏和你商量的。」


    我沒說這是神的安排。迦南或許會這麽說,但他並不是畏畏縮縮地等待命運流入口中,而是主動前進找到出路。就連繆裏也在放棄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夢想之後,找到了另一個能編織夢想的舞台。


    那我也不能輸給他們。


    既然我老是空談理想,就該偶爾把現實塗進理想裏,給其他人看看。就像把又大又圓的水果塞進方盒裏,繆裏將桌上佳肴全塞進嘴裏一樣。


    「我有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同時您和海蘭鬩牆是王國的損失。我有義務遵從神的教誨,幫助兩位和解,絕不會讓兩位走向無法挽回的決裂。」


    克裏凡多縮縮脖子,一個大個子用小小的聲音抗議:


    「說我跟她不合,那隻是她自己對我有意見而已啊……」


    「那不重要!」


    我大聲打斷他,重新檢視整個計畫。


    關鍵是騎槍比賽。以這為名義,就能繞過強、迦南和繆裏的撲咬,直達克裏凡多,將一切串在一起。


    「我是無論如何都有來到這裏的必要。」


    我說得像不當自己的事來看一樣。


    克裏凡多放開門把,歎了口氣。


    「能請你解釋清楚嗎?」


    他少年時期都是這樣向教師提問的吧。克裏凡多坐回椅子上,舉起了右手。


    在薩連頓,克裏凡多的同伴避開他人耳目,與獨自待在旅舍的我接觸。這場會麵對我的立場會有很大的危險,於是綁起老板偽裝成強盜以防不利謠言。


    讓各位替我操這麽大的心,實在萬分抱歉。尤其是繆裏,我已經做好被她咒罵三天三夜的準備了……


    我將這樣的信和碰巧戴在身上的手帕一起交給克裏凡多的同伴,連夜送往薩連頓。如果繆裏在附近遊蕩,應該會注意到我的氣味。若是在薩連頓磨牙,也會事先了解我現在安全無虞。


    向克裏凡多說明計畫後,這位高大的戰士立刻彎著腰低吟起來,最後的答覆是:「這樣勝算是比拿你當人質高沒錯……」


    聽我說就算要拿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嚨,也要保住他們的命,他苦笑著往我背上拍了拍。


    這晚,盡管不認為會有一堆官兵破門湧進來,我還是和克裏凡多的同伴們一起睡在一樓的大廳裏。


    怎麽也放不下心的我被細小聲響吵醒,直到黎明時分,想看看屋外狀況而到二樓房間開窗之後才鬆了口氣。


    對著昨晚下雨而濕度偏高的紫色天空吐出暖暖白氣時,一隻大鷲降落在窗口。


    「……給你添麻煩了。」


    鷲之化身夏瓏鼓起身體,歎氣似的縮小。


    「繆裏她……怎麽樣了?」


    『你先問這個啊?』


    不會扭曲的喙彷佛彎成了笑的形狀。


    「她應該擔心死了吧……」


    夏瓏眨眨大眼睛,左右扭扭脖子。


    『我可分不出狼是在笑還是在生氣。』


    總之就是露出牙齒高吊嘴角的臉吧。


    『海蘭幾個中午過後就會來到這裏,自己看最準。』


    接著夏瓏從窗口往房裏看幾眼。


    『他們對你還不錯嘛。』


    「是啊,大家都很親切。」


    她對我白了一眼。


    「本來就是搞錯人嘛。」


    『你這個藉口真的拗得過去嗎。』


    從夏瓏的口吻,可以想像海蘭把這件事看得多嚴重。


    「沒問題的。」


    『嗯?』


    「所謂雨後地更實嘛。」


    夏瓏轉向外頭,那是一整片雨過天明的晨景。


    『反正你也幫過我們不隻一次了。』


    「這次都是你們幫我。」


    若說這不帶些許謙虛,那就是騙人的了。夏瓏用頗為尖銳的眼神盯著我瞧。


    『受不了。正要準備睡覺就有狗跑過來,害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唬過克拉克。』


    可以想見當時的情境。


    「總之,我改天再登門道歉。這次應該可以一並解決修道院的事,能請你包涵包涵嗎?」


    『……』


    夏瓏盯了我一會兒,拍拍翅膀。


    『我等著看神的奇跡。』


    說完就霍一聲飛走了。


    隨後房門敲響,克裏凡多探頭進來。


    「抱歉,你在晨禱嗎?」


    「不,隻是窗口上有一隻大鷲。」


    「這樣啊……」克裏凡多伸長脖子,出聲感歎。


    「某個聖人的故事,也有過會到處跟鳥啊羊啊,甚至蛇和蜘蛛傳教的聖職人員。」


    這讓人有些難為情,不過這玩笑讓我想起迦南的計畫。


    在我這個能讓事情圓滿結束的計畫中,唯一無法兼顧的就是迦南的列聖計畫了。不管怎麽想,就隻有這件事依然懸在空中。不隻是規模巨大,主要是因為我有別的顧慮。


    我能想像克裏凡多與海蘭握手言和,忘卻嫌隙。


    但成為聖人受人崇拜這種事,別說無法想像了,我甚至不願積極往這方向走。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應以個人好惡抉擇的事,等這場意外過去,我也會認真檢討。


    「那我去把樓下的人叫起來洗臉了。等我妹率兵過來,他們連衣服都整平了吧。」


    與貴族對峙就該拿出貴族的樣子,不能表現得像群籠城的山賊。


    「戰鬥這種事,觀感也是很重要的呢。」


    高頭大馬,須發濃密,十足粗野強盜頭子樣的克裏凡多說這種話,特別有說服力。


    「反正再急下去也沒用,先吃個飯吧。」


    他老朋友似的拍拍我肩膀,看向窗外的平緩下坡如此說道。


    如夏瓏所料,由鋼鐵披掛的馬匹所率領的隊伍,在午後不久抵達了。


    「你們幾個,都給我抬頭挺胸。我們有黎明樞機撐腰!」


    克裏凡多麵帶略僵的笑容激勵士氣。這關乎會不會被送上絞刑台,不遜於真正的戰鬥。所有人嚴陣以待,因為爭麵子而誤綁了我的人也在其中。那些人臉上有些瘀青,大概是捱了克裏凡多的巴掌吧。


    克裏凡多說過,想在人生中輝煌個一次並不為過,我也是這麽想。


    論緊張程度,我與他們差不了多少。


    因為我完全無法想像海蘭和繆裏如今是作何表情。


    「走吧。」


    推開了宅子的雙開門,午時陽光一口氣灌入門廳。


    我們抵抗那激流大步前進,在眼睛習慣後看清對方的陣容。


    「竟然沒逃走。」


    雖不至於全身鐵甲,海蘭仍戴上鐵盔、手甲與附帶馬刺的厚靴,腰間掛了把與禮劍相差甚遠的厚重長劍。


    背後還有幾十名步兵。


    「逃什麽逃,我們又沒做虧心事。」


    確定所有同伴離開房子後,克裏凡多如此答覆。


    「國王有令。」


    海蘭以下巴示意,候於身旁的奧蘭多便攤開一卷羊皮紙。


    從這裏當然是看不清寫了什麽,但仍能看見那鮮紅的蠟印。


    「發現反賊當即逮捕。」


    隊伍裏有十來匹馬,裝備精良的長槍步兵是其三倍之多。


    若連夜趕路,步兵也能從勞茲本跑來這裏,但這些兵馬我想海蘭是利用王族權限向鄰近貴族借調來的。


    然而,其中沒有繆裏的身影。還以為她一定是怒衝衝地抓著劍柄登場,結果找不到她。迦南和魯羅瓦也不在,挑起我的不安。


    「反賊嗎?那就沒事了。」


    克裏凡多看了看我說:


    「我實在料不到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就和黎明樞機好好地談了一整晚。對於隱瞞這件事,我向你道歉。」


    海蘭聽了這番說詞也麵不改色,視線朝我投來。


    「沒事嗎?」


    聲音很剛硬,沒有平時的親切,使我挺直背脊。


    但現在不是畏縮的時候。


    「是的,我和王子對話了很久。」


    海蘭點點頭,手扶劍柄。


    「我現在指控你綁架為王國奔波的黎明樞機,你有什麽話想說?」


    海蘭背後的士兵也一起擺出備戰架勢。我們背後的人都難免有些緊張,而克裏凡多自己當然是不為所動,我應該也是。


    我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


    「這裏頭似乎有些誤會。」


    並站出一步。


    「誤會?」


    海蘭皺眉望著我。她是第一次對我有這種表情。


    「海蘭殿下,您有接到報告,說明我們來到薩連頓以後遭遇的問題嗎?」


    海蘭慎重地頷首。


    「有。你們找到了工匠,需要說服他提供協助。」


    「是的。因此,克裏凡多殿下在這時與我見麵,正好幫了我們大忙。」


    克裏凡多在這時清咳一聲說:


    「我聽說你們在薩連頓不知道到處在打聽些什麽,而且你們好像也以為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事是我們下的手,所以就派人去打聲招呼了。」


    這樣的說法幾乎是踩在擺明說謊的邊緣上,但在克裏凡多粗野口氣的渲染下,聽起來頗像那麽回事。


    「總之先把騎士團的事擺一邊吧,沒結果的。」


    「所以呢?」


    據傳為王位不惜引發內亂的王子,帶走了黎明樞機。海蘭的眼告訴我,在這樣的狀況下,他說什麽也無法開脫。


    那不隻是因為她擔心我,主要是她對克裏凡多的多年偏見所導致。


    而我應該能夠將狀況解釋清楚,促進他們和解才對。


    於是我大口吸氣,說道:


    「想說服強先生,我需要克裏凡多殿下的協助。」


    「……?」


    海蘭眉頭愈皺愈深,看得我有點害怕。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合理,但這應該正是能將大顆圓形水果漂亮塞滿方盒的方法。


    「我們需要舉辦一場騎槍比賽。」


    那是騎士與立誌成為騎士者展現平日鍛煉結果的戰鬥盛宴。


    距離我非常遙遠,卻因為繆裏而遺留在我腦中一隅。


    「騎槍……?等等,寇爾你──」


    這話是她始料未及吧。我趁海蘭臉上閃過平時表情時加快唇舌,盡可能誇大地說:


    「這場麵一定會是空前盛大,畢竟每個人都知道克裏凡多王子在國內有怎樣的風評。要是他的對手是您或下任國王,不曉得會引來多少目光。」


    如此無恥的想法,是魯羅瓦提議的延伸。他說如今最引人注目的黎明樞機若寫下抨擊教會的書,將會是難以估計的天價。這樣的想法,翻遍我腦袋也找不出來。


    然而世人的耳目,說穿了就是那麽庸俗。


    「不僅是克裏凡多王子,這裏每一位都是日益鍛煉,受過騎士禮教的人。他們隻缺一個能發揮所長的地方,不是嗎?」


    相信海蘭不會不懂他們的背景,不至於沒有任何同情。克裏凡多說過,海蘭的偏見是來自同族相輕。


    「那會是一場在王國內所有史冊都留下記錄的盛會吧。所以理所當然地,我們需要一枝筆來記錄這場騎士雲集的英勇戰記!」


    強都對獲得騎士身分的繆裏那麽感興趣了,肯定會愛死這件事。屆時請海蘭以王族身分正式委任他寫下記錄,以這殊榮換取他手中的技術……


    就算強依然不願協助,這計畫仍具有大力推進複製聖經計畫的力量。


    因為──


    「地點就選在修道院建地吧。」


    海蘭聽得連回話都不會了。


    就隻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那是古帝國時期知名騎士曾住過的宅院,正適合辦這種盛會。一定會引來無數詩人競相高歌,成為王國內無人不知的名勝。不僅巡禮者川流不息,王國內所有愛參加這種盛會的人也一定願意慷慨捐獻。」


    被視為反賊首腦的叛逆王子與正統王權的守護者在賽場上對決這種事,是一輩子都不一定會遇上一次的事。而且如此以花瓣與號角妝點的騎槍比賽,沒有會破壞人民生活的血腥。


    這是個能夠無後顧之憂地共饗的舞台,沒有哪裏條件比這更好的了,全國的貴族會期待自己成為這場傳說的一部分吧。


    「到時就算把修道院修整得華美氣派,都還會有找呢!這筆龐大的捐款,將會是能把希望化為實體的資金。」


    有了這龐大的捐款,哪怕得不到強的協助,也有錢雇用足夠人手散布聖經。若有強的協助,可說是沒人擋得住我們了。


    「隻是──」


    我終於停下說個不停的嘴。


    至今的解釋,應足以說明我為何會在克裏凡多王子的屋子裏歡談一晚,為何克裏凡多王子並非反賊。但海蘭仍可能固執地認為,沒心機的黎明樞機是受到惡毒的克裏凡多哄騙,因為我還沒解釋為何需要在隱瞞繆裏的情況下離開旅舍。


    可是海蘭也注意到這條路已經斷了吧。


    她一定比我更清楚繆裏是多麽熱衷於騎士的一切上。


    「隻是,克裏凡多王子說得沒錯,我們之間仍有所猜忌。談過的事會怎麽發展,隻有神曉得,任何決定都得慎重理智,不可以感情用事。就算因為想法不同而拆夥,也不要結怨。」


    海蘭表情愈發凝重。那是因為她知道我說得都對,且明白那個可能罔顧正道的人是誰。


    「言歸正傳。如果知道我要去談這麽好玩的事──」


    稍遠處的林子裏似乎傳來沙沙搖晃聲。我刻意不看,繼續說:


    「那個野丫頭一定會無論如何都要把它辦起來吧。就算我真的是受到王子殿下的哄騙也一樣。」


    我不認為繆裏有那麽孩子氣,但她的前科使我無法完全否認。


    這裏就隻能給繆裏背點黑鍋了。


    不難想像若繆裏在場,將很難靜下心來與王子討論比賽事宜或利益交換。我都能看見她眼睛發光地踮著腳尖,擺動她藏起來的耳朵和尾巴了。


    海蘭應該也能想像,萬一克裏凡多提出我們吃虧的條件,沒信心做出理性判斷的我,說不定會單純為了不讓繆裏失望而順了對方的意。


    「海蘭殿下,您也能想像得到吧?當我們準備放棄合作,她會又哭又叫地阻止;真的放棄以後她也會張嘴咬過來,要我們自己辦這場騎槍比賽。」


    然後寵繆裏的海蘭就會在資金已經很窘迫的狀況下,為額外的事操煩。


    當然,問題不在於這些事是否能夠避免。重點是在這裏有足夠說服力,能使她想像那情境。


    黎明樞機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旅舍中消失的事,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既然除了神以外誰都看不清真相,那就該選一個最驚奇,能讓人笑得最大聲的說法。


    「你……」


    海蘭終於回神,以仍未站穩的神情說:


    「你……真的是……」


    海蘭也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滿腔的思緒吧。


    但我不認為那會是負麵的情感。


    「在擅自行動這點上,我願受責罰。但是,身為與您思想共鳴,為宣揚神正確教誨而奮鬥的一分子,有句話我必須說。」


    我轉向身旁,抓起克裏凡多粗厚的手向前走。海蘭與奧蘭多紋風不動,隻有背後士兵有些緊張,金屬裝備鏗鏗鏘鏘地碰撞。


    將克裏凡多帶到海蘭麵前後,海蘭表情一整個糾結地往我看。到了這一步,連我也看得出來,海蘭是用盡全力裝出這凝重表情的。


    而且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是。


    「同一血脈的人,應該和平相處。」


    這不是會對大人說的話,他們的狀況也不是王族外的人可以置喙。不過他們倆應該都明白,如果這是能自力解決的事,他們早就有所行動了。


    西亞托師傅和奧蘭多對峙時的解法,值得我們學習。


    雖然我沒有繆裏那麽可愛,在天真這點上,不會輸給她太多。


    就像王國與教會,或許隻要有個契機,他們就能和解。


    若我能成為那個契機,就算嫌我多事而疏遠我,我也甘之如飴。


    「來,握手言和吧。」


    給吵架的人仲裁這種事,我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替村裏小孩做了很多次。海蘭和克裏凡多的表情簡直跟那些小孩一樣,就是不麵對對方,但視線不時往對方瞥。我交互看看他們,沉默地表示有哪裏不滿就先說出來。


    不知是領會了還是如何,先伸出手的,是克裏凡多。


    「我對你沒有半點意見。」


    那兄長般居高臨下的感覺,隻是一瞬之間。


    「不過,我可能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哥哥。」


    我不知道他們小時候處得如何。


    但我相信,沒有跨不過的塹。


    海蘭注視克裏凡多的手,又往我看來。


    「……說不定我會怨你一輩子。」


    她的藍眼睛真摯地看著我,與克裏凡多握手。


    「至少給我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


    兩人手緊緊一握。或許是體重差距的關係,海蘭晃了一下。


    殼剝開之後,露出的是極其尷尬的自然笑容。


    「大哥那邊會很錯愕吧。」


    「……騎槍比賽啊……」


    大概是出於一身反骨精神,克裏凡多笑得像是隻要能讓國王傻眼,幹什麽都好玩一樣。正經的海蘭想到國王不知會如何看待這整件事,顯得很乏力。


    「怕什麽。隻要我乖乖低個頭,你的聲勢就會上漲。再大的事都會好轉的啦。」


    克裏凡多的話讓海蘭表情更悶了。


    「我就是討厭你這點。」


    克裏凡多笑得更開心,海蘭垂下肩膀。但兩人沒有放手,雙方人馬見沒有動武的必要,也都鬆了口氣。


    「然後,那個,海蘭殿下。」


    雙方圓滿和解後,我還有事情要做。


    「繆裏她人呢?」


    或許是長年苦惱得以冰釋,海蘭擦擦眼角泛的淚,回敬我似的微笑。


    「盡管頭痛吧你。」


    (插圖019)


    「……」


    我隻能以乾笑回應。一旁奧蘭多的視線,也像個要我少亂來的堂兄一樣。夏瓏也沒提過繆裏的狀況。


    樹林一角仍在沙沙搖晃。我側眼窺視著那裏,端正姿勢。


    上戰場的心情肯定就是這麽回事。想到有繆裏在身邊,一定會更有信心後,我也為自己的愚蠢苦笑。但在我準備走向好比斷頭台的狼牙時,我是真的希望繆裏在我身旁。如果有她在,哪怕是麵臨真正的戰鬥,我也不會害怕。


    不過我也覺得,這樣想或許有點太自私。


    因為繆裏已經認了,自知不會有和我一起上戰場的一天。她想像自己斬殺敵人而濺得一身血時我會有什麽表情,便永遠放棄了上陣殺敵的夢想。而我卻在想像自己上戰場時,對繆裏在身邊不覺得哪裏不自然,可說是心裏有某個地方歪得很嚴重。


    還是說,是隻有知識而不懂現實的我太輕視戰鬥了?


    根本就是了吧,但我對繆裏和我一起上戰場的想像清晰得伸手可及也是事實。


    假如我們不可能共赴戰場,那我身旁這位銀色少女又是什麽呢。


    我凝視她的身影,钜細靡遺地看著她摻了銀粉般的美麗灰發隨風飄逸,麵帶滿是自信的笑容走在我身旁。


    「啊……這樣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說不定我打從一開始就對繆裏有所寄望。如今必將名留青史的騎槍比賽就要舉行,那個野丫頭一定會吵著要參加。如何安撫她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而能夠避開這問題的答案也在那裏。


    將圓形水果塞進方盒的最後一推,居然是迦南提供的。


    也就是列聖這絕不可能塞進盒子裏的超特大異想天開。


    就算進不了我的嘴,還有另一個夢想大得我無法比擬的人在。


    「戰場上有很多種職務。」


    我整禮儀容,抬頭挺胸說:


    「而騎槍比賽,需要邀請主賓。」


    圓形水果滑順地溜進了方盒裏。


    若說今天能踏出這麽大的一步,是因為我很期待見到繆裏傻眼的臉,或許是誇張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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