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鑄造金屬器材,大多會想到塞滿木材火炭的高大石爐,然後是一群揮汗工作的壯漢。不過這是鐵器或玻璃坊的情況,鉛器不至於那麽辛苦。臨時工坊裏急造的爐,也和想像中麵包爐那種造型不同,像是無蓋的石棺,跟烤全豬用的差不多。


    事事好奇的繆裏,把爐上的坩堝,和爐子風口處用牛膀胱做的鼓風都仔細看了一遍,還向工匠們請教用法。


    在這所臨時工坊,她總算是解開了繩子,但還是再三命令我一定要待在她視線範圍裏。


    因此,每當她看著鉛塊在爐上坩堝裏熔化,鼓風吹出大量火星而轉向我,發亮的臉上全寫著「有沒有看到!」時,我總會懷疑她叫我不準走遠到底有多認真。


    另一方麵,曾遭教會通緝的前工匠強,以及在他指揮下幹活的工匠們工作得很順利,很快就開始試鑄印刷所需的鉛字。他們將鉛水注入平時雕金琢銀的精雕工匠刻出的鑄模,再把成品修整幹淨。這第一字即是聖經的第一字,強檢查過後,慎重其事地沾上墨水。


    鉛字在工坊所有人的注視中按上紙麵,捺出一個醜醜的字。我很清楚這其中沒有一丁點的魔法,就隻有一個令人感到新時代就要來臨的現象。


    「大哥哥大哥哥,我的字還比較好看吧?」


    隻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繆裏,在我耳邊偷偷這麽說。


    見到印刷的準備工作如此具體地開始後,我在校閱聖經譯本上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畢竟任何一個錯誤,都會被忠實記錄下來,複製無數遍。


    另外對繆裏來說,盡管對字樣頗有微詞,目睹前所未有的技術誕生,似乎仍對她造成不小的刺激。之前騎槍術比賽的盛況,與騎士們對話而聽來的故事,再加上無畏於觸怒天神的神秘技術,讓她忍不住動手寫起一篇浩大的冒險故事。


    然而兄妹倆都在巴在桌前,全神貫注於手上工作,自然就不會去互相提醒不要太過投入。這真是一大失誤,我甚至忘了我和繆裏是留下來顧修道院的。比賽過後,各主辦人都去勞茲本處理各項事宜了。


    兩王子不合已是全國皆知的事實,如今前嫌盡釋,國王要為這件大喜之事辦一場公開大宴昭告海內外,海蘭也要到勞茲本協助籌辦。未來的修道院長克拉克由於立場使然,也必須參與。


    從教廷帶來聖經印刷計畫的少年迦南,見到強熱血沸騰地致力於複活一度遭封禁的印刷術,原以為不可能的計畫眼看就要實現,便要趕回老巢教廷圖書館通知同伴這個好消息。現在人應該在船上了。


    書商魯羅瓦要趁來觀賽的貴族還沒離開勞茲本談生意,順便替我們打聽新大陸的消息。


    鷲之化身夏瓏在賽後迅速完成善後工作,隨即為了籌措在修道院設置臨時工坊、修繕建築、工匠寢食所需等各式各樣極大量的物資與人力,同樣前往勞茲本,向承包商伊弗下訂單去了。


    結果就是,在實務上幫不上什麽忙的神學書呆子,以及在外揮劍時想到題材就得意洋洋記錄下來的少女,要留在臨時工坊兼修道院預址看門。


    過了許多天,夏瓏回來了。從她的表情,我發現我們比想像中更不適合看門。


    「……總之,你們先梳洗一下吧。」


    我們一開門迎接,率領一大排滿載貨車,自己背的東西也多得像旅行商人的她,劈頭便立刻這麽說。


    我看看身邊的繆裏,她臉上的確是墨痕斑斑。她也歪起頭,鼻子貼著我腹側聞一聞,很沒禮貌地用力捏起了鼻子。要是我會臭,老愛緊抱我睡覺的繆裏也要負一半責任才對。


    「飯都有吃嗎?」


    我看著繆裏一溜煙往水井跑,自己也唏噓地準備跟上時,夏瓏不敢恭維地問。


    「……應該……有吧?」


    想了半天,也記不得自己吃過些什麽。


    夏瓏歎口氣,往水井抬抬下巴。


    「我先前有去工坊看狀況,那些工匠跟你們差不多,專心到什麽都忘了……去跟他們說一聲吧,我去煮點吃的。」


    被幹練的夏瓏訓話,我也隻能彎腰低頭,乖乖照辦。


    夏瓏乍看之下不太親切,對待孤兒卻是嗬護有加,又很會照顧人。大概是事先料想到會有這種事了吧,她從勞茲本的孤兒院帶了幾個孩子過來,指揮他們進行多人用餐的夥食準備。那老練的模樣,好比修道院裏的頂梁柱修女。


    我和繆裏用工匠們剛挖的水井衝完水時,廣場已經變得像露天廚房一樣。


    「哈哈哈,大家都是滿嘴毛。」


    見到在工坊為印刷聖經忙碌的工匠們和我們沒兩樣,惹得繆裏哈哈大笑。這些活像山賊的工匠們都好久沒有好好吃頓飯,個個狼吞虎咽起來。


    「大哥哥都不太會長胡子耶。」


    我隻要一陣子不打理,多少還是會長一些,不過繆裏從以前就很想看我變成大胡子的樣子。之前拿小刀出來剔,還嚷嚷著嫌我怎麽不把握機會留長一點。


    「其實我也有點憧憬撚胡須沉思的形象啦。」


    可是看她樂得說:「留長以後要給我綁辮子喔。」我就不想留了。


    慧黠的夏瓏在勞茲本買了大量麵包回來,將大鍋架到熔鉛的爐上,豪邁地弄了鍋蒜炒羊肉夾麵包吃。用重口味的食物填飽肚子,再喝些許葡萄酒潤潤喉後,身體忽然沒了力氣。這讓我終於發現自己是真的累了,而繆裏早就在大廳角落躺平,跟工匠們睡了一地。


    「我們家克拉克就夠邋遢的了,結果你也是丟著不管就會搞到皮包骨餓死路邊嗎?」


    容易廢寢忘食的毛病被夏瓏這麽一酸,我也隻有縮脖子的份。


    「真的很丟人……你能這麽快回來真是太好了。」


    夏瓏望著孩子們收拾廚具,哼一聲回答:


    「什麽舉世聞名的黎明樞機嘛,還不是要人把屎把尿的小孩子。」


    目送三個孩子合力搬走蒜炒羊肉的大鍋後,夏瓏才終於轉向我。


    「在勞茲本那裏,都把你傳得跟救世主一樣了。」


    夏瓏笑得很賊,看不出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不過這倒是不難想像。


    「還說什麽針鋒相對的王子能和解,是因為黎明樞機接下神的意旨,用騎槍術比賽修複他們的關係。」


    那愉快的笑法使我深深歎息。


    「你也知道那隻是說得好聽吧……事實上我怕繆裏因為我被綁架而氣瘋,衝去咬克裏凡多王子的喉嚨,拚命想出來的結果。」


    綁架隻是誤會,克裏凡多王子並不是壞人。我絞盡腦汁不是為了自己,是保護王子不被齜牙咧嘴,準備把犯人大卸八塊的繆裏傷害。


    然而人們不知道這些事,對外公開的隻有原本謠傳不惜造反奪取王位的二王子,與王位繼承人大王子,透過騎槍術比賽握手言和的事實。而大家都認為,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跡。


    我當然不曾宣稱任何功勞,王子他們也沒提過,不過賽場貴賓席上是由海蘭作兩位王子的中間人,民眾便認為黎明樞機是背後的推手。


    「海蘭不是說你最好別出現在和解宴會上嗎?真是有先見之明啊。要是人家知道你在勞茲本,肯定被滿城的人追著跑,擠成爛抹布一條。」


    夏瓏笑得好開心,我聽得好沒力。我是抱著匡正教會弊端,將亂世導回神之教誨的雄心壯誌離開紐希拉沒錯,可是一天比一天大的名氣,實在壓得我喘不過氣。


    迦南甚至問我要不要成為聖人,差點嚇死我。現在就這樣了,要是成為聖人,我恐怕會永無寧日。


    為之鬱悶時,夏瓏忽然說: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們。」


    然後就離開大廳,從堆在外頭的大量貨物中提一口裝得下繆裏的大皮袋回來。


    袋子雖大,她提得倒是很輕鬆。看了裏頭,我也就明白了,但也有不明之處。


    「這是書信?怎麽這麽多?」


    就算是容易操心的海蘭寫信給我,這也未免太多,再說它們都弄得挺漂亮的。


    「你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麽高的名聲,不過那條笨狗還要誇張得多喔。」


    夏瓏用下巴比了比縮成一團睡覺的繆裏。


    我隨手從袋裏取出一卷。紙是高級羊皮紙,以馬鬃束起,還捺了鮮紅的家紋蠟封,好不氣派。


    「這全都是給那條笨狗求婚的。」


    「咦!」


    驚愕與不敢相信的嗤笑,在咽喉深處攪成怪異的呻吟。


    「人家都誇她是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的聖女呢。從賽場上遠遠地抬頭看主賓席,大概真的是那種感覺吧。」


    繆裏穿的的確是修女的衣服,不說話就完全是聖女的形象。


    但不知該說「可是」還是「正因如此」,聖女形象的她興奮到站上柵欄猛揮雙手,似乎撥動了諸多騎士的心弦。


    「……可是這也未免太多了吧……?」


    「海蘭也為該不該交給你苦惱了很久,可是總不能說丟就丟。比起怎麽在宴會上讓大家看見兩位王子的關係恢複得多好這種關係到國家命運的大事,這還讓她更頭痛呢。」


    我眼前浮現出平時就忙碌得很的海蘭為瑣事抱頭苦思的樣子。


    替崇禮尚義的主人祈求保佑後,我將手裏的信放回袋子。


    「我都被叫成黎明樞機了,人家當她是笑得像太陽的聖女也不為過吧。」


    見我放棄掙紮,夏瓏又樂得笑起來。


    「但願這能讓她多少意識到自己已是適婚年齡,可以端莊一點。」


    「不可能的啦。」


    夏瓏斬釘截鐵地這麽說的同時繆裏翻了個身,伸長的腿壓得底下工匠呻吟起來。


    「既然有那麽多人在搶,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個和那個野丫頭旗鼓相當,能給她幸福的。」


    騎槍術比賽沒過多久就這麽多人了,未來肯定不停有人來信求婚。


    「如果你是真的這樣想,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平時繆裏和夏瓏老愛臭雞笨狗互罵,卻也因此成了冤家。我當然知道夏瓏的話和笑容是什麽意思。


    繆裏在我手上綁繩子除了開玩笑,也表示在我遭綁這段期間她有多麽擔心我。


    「對了,印刷的事順利嗎?」


    大概是羊皮紙用焚香熏過吧,大量情書的香甜氣味衝得夏瓏不耐煩地束起袋口,並這麽問。


    「實驗很成功。我會把確定無誤的譯文照順序交給工坊製作鉛字,等鉛字夠了,就會開始正式試印。」


    「嗯,這樣啊……」


    怪了,夏瓏表情不怎麽高興。用鉛字複製大量文書的技術雖然方便,但教會也知道它十分危險,甚至要封禁起來。


    然而夏瓏應該是屬於中立立場才對呀?接著,這位幹練的前征稅員如是說:


    「在采購材料上會有點問題。」


    我以眼神表示不解,而她的臉色透露出在勞茲本連日奔走的疲憊。


    「你不是從聖經的頁數,告訴我預估的紙墨分量了嗎?」


    請夏瓏訂的材料,是我和強討論出的粗略最低需求。


    「金額太大了嗎?」


    采購材料出問題,我自然先往這想。最近我們遭遇的阻礙,十之八九都是資金問題。


    光是祈禱,也不會讓記載神語的聖經多一本出來。


    「這倒是沒問題。騎槍術比賽讓那個黑心商人伊弗賺飽了荷包,捐款也讓海蘭可以鬆鬆褲腰帶了。」


    比賽盛大成那樣,憑伊弗的手腕肯定能大賺特賺。


    聽見經常自掏腰包的海蘭有筆捐款收入,我也為她鬆口氣。


    「但現在東西是有錢也買不到。夏天愈來愈近,是一年中最有活力的時期。商人的生意會跟著愈來愈旺,契約和交易記錄需要用到非常多的紙。伊弗跟我說,你要的數量就算請全國紙坊來做都做不出來。」


    伊弗曾是王國貴族,交遊廣闊。既然她這樣說,那就是這麽回事吧。為尋找強而探訪各處紙坊時,也看得出他們紙源並不充足。


    而且要用在新式印刷的紙量,和過去的謄寫用量不是同一個層級,一時之間當然拿不出來。


    「所以……?」


    夏瓏歎息回答:


    「是可以跟大陸那邊的商行買買看,但缺紙的事走到哪裏都一樣。海蘭好像就跟德堡商行打聽過了,可是紙的原料不是破布嗎?北方人比南方人少,又可能因為天氣冷,收不到多少破布,光是滿足產地所需就很吃緊了。何況到南方去到處下大訂單,八成會引來懷疑。」


    的確有道理。而且我們做的是被教會封禁的技術,必須設法避免吸引民眾關注。


    「和你們一起行動的那個叫迦南的,說他回教廷以後會試著幫我們弄點紙墨。叫魯羅瓦的書商,也會看熟識的謄寫匠工坊有沒有庫存。」


    夏瓏的語氣顯然是不抱希望。


    「就算現在跟紙坊下訂,缺紙的事也得等到買氣冷的冬天才會解決。你們的印刷計畫可能要把規模縮小一點才行。」


    我相信聖經俗文譯本將在王國與教會之爭中造成巨大的影響。在大陸推廣得愈快,明白教會弊病的民眾對改革的呼聲也會愈高。另外重要的一點是事情拖久了,不曉得教會會用什麽戰術來反詰。


    因此,我們需要盡速執行計畫。


    然而紙上談兵往往會撞上現實這堵牆。要求工匠住在工坊裏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解散重召也不是那麽容易。


    「再說修道院怎麽整修都還沒有個底,實在一個頭兩個大啊。」


    我們初訪此地時,克拉克就是在一大片廢墟裏單獨拚命除草。雖然後來整理得還可以,要當成修道院,仍需要相當大規模的整修。


    夏瓏從孤兒院帶來的孩子不單是幫廚,手也很巧,可以做點簡單的裝修。先前勤快地整理鍋碗瓢盆,現在則是手拿工具到處跑。


    「沒人知道王國和教會爭到最後會是什麽樣。為了修道院的未來,能請您趕快把事情處理好嗎,黎明樞機閣下?」


    我隻有名聲徒長,實際上並沒有任何特殊能力。


    能回夏瓏的,頂多是一抹苦笑罷了。


    後來我抱起和工匠睡成一團的繆裏,送回房間床上。那毫不設防還摳起肚子的睡相,看得我直搖頭。但蓋好被子,整理瀏海後,仍像個等待王子吻醒的公主。


    雖然沒關係,但我看到那個順便背上來的求婚信大皮袋,嘴上仍不禁浮出尷尬的笑。


    世人終於注意到繆裏的魅力,讓我頗為驕傲。也因為世人總是準備周全的一方,發出希望她趕快長大的唏噓。


    不過,坐在好夢正酣的繆裏身邊,用手梳理她摻了銀粉般的灰發時,我忽然想到如何向紐希拉的溫泉旅館老板說明而苦惱了一番。


    而且最近比較少寫信回去報告近況,頗感虧欠。


    我左右撥弄著繆裏柔軟的瀏海,思考戰略。


    例如印刷聖經所需的紙墨不夠,需要找地方用個漂亮的名目買齊。在對抗教會方麵和我們利害一致的德堡商行都不容易弄到了,那麽在這種問題上最靠得住的,就是這位野丫頭的父親,曾經叱吒風雲的旅行商人羅倫斯了。他有數不清的奇異管道,甚至比勢若領主,能在北方發行貨幣的德堡商行還要多。


    請他提供一些實際的建言,再輕描淡寫地提起求婚信的事,能不能減輕一些震撼呢。


    盤算到一半,繆裏一個翻身抓住我的手,整個人纏上來。


    那孩子氣的行為讓人覺得她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出嫁。


    在故鄉替獨生女操心的父親心裏,一定把她看得更小吧。


    「……求婚信的事,還是別說好了。」


    要是寫下去,恐怕會把信上的其他事從那位疼女兒的父親腦袋裏全部炸飛。


    「你啊,真是個不孝女喔。」


    不知她是否聽見了,曾幾何時露出狼耳狼尾的繆裏抖抖三角形的耳朵,發出滿足的鼻息。


    「看吧!不懂我魅力的就隻有你一個!」


    睡完午覺的繆裏一看到那堆求婚信,劈頭就這麽說,還驕傲地搖起尾巴。接著隨便拿一封出來,解開蠟封開始讀。


    「你天真爛漫的舉止與美好的笑容,已經奪走了我的心……聽到沒!這封也是!啊,這封也是!」


    她一封接一封地攤開信紙,掃一眼就往床上扔,令我不住歎息。每封都說對她興奮得跳上柵欄揮舞雙手純真歡笑的模樣,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但更糟的是,我自己也認同「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種話。


    「不懂我可愛的,就隻有大哥哥你了啦。」


    這種雙手扠腰發牢騷的動作,是渾身充滿自信的無敵少女特有的。


    「可是那幾乎都是誤會吧?」


    揉著眼睛這麽說,無非是因為校閱聖經的疲憊,以及繆裏依然是那麽眩目。


    「那天你扮成聖女,就真的隻是打扮而已嘛。要是你心裏有把信仰之火,我倒還能說這幾位男士果然有眼光。」


    我放下羽毛筆,轉向繆裏訓話。


    「再說,就算你聖女的打扮騙得過他們,一張嘴就馬上原形畢露了。畢竟你是真的完完全全,連一丁點的信仰都沒有。」


    騎槍術比賽約兩周的賽事期間,聖女這角色似乎也讓繆裏扮出了興趣。為了扮得更像,她甚至熱心地向海蘭請教祈禱的動作、秀氣的走法和餐桌禮儀。被繆裏這樣拜托,海蘭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興衝衝地請纓當老師,繆裏也聽得很認真。


    我看機會不錯,也想說說信仰的事。結果一開口,她就擺出青蛙在河邊泡水的臉當耳邊風,重複三次以後我就放棄了。


    因此,這野丫頭現在聽我說這些也根本不會怕。


    「啊~?我可以跟你打賭,等我跟這些人聊過以後,他們一定都會來跟我旅行的啦。」


    是年輕嗎,還是在備受寵愛的環境下長大,不曉得她哪來的自信。


    多半兩者皆是吧。但後者我也有部分責任,真教人頭疼。


    「啊,可是……對喔,應該沒錯。這樣的話,那也可以吧?」


    「……你在可以什麽?」


    這名少女表情肅然地有所領會時,八成是在動歪腦筋。


    小狼麵對扔在床上的成堆求婚信,露出得意的笑。


    「還記得嗎,騎槍術比賽不是隻有一對一,還有要擺陣形的團體賽嘛?」


    「嗯……嗯嗯?有是有啦……」


    「那很棒對不對!罩上鐵袍的馬站成一大排,每個人分別拿專用的超大盾牌、長槍和旗杆完美搭配快速進擊的樣子,簡直像舞台一樣!」


    後半的形容,多半是從哪個詩人聽來的吧。槍術對決的確很慷慨激昂,不過集團戰也能令人感受到騎士千錘百煉的曆史,同樣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


    但是,這讓她想到什麽了呢?


    闔眼回想前幾天賽況的繆裏,忽然像吃到糖漬點心一樣睜大眼睛。


    「所以我啊,覺得這有搞頭啦!」


    繆裏抓起好幾封求婚信說道:


    「我要給這些人全部回信,讓我跟大哥哥的騎士團有一大堆騎──」


    「不行。」


    我不等她說完就駁回。


    為這不像話的野丫頭傷腦筋時,她又嘟著嘴逼上來。


    「為什麽!大家都會樂意加入的啦!好嘛,有什麽關係!騎士團大起來,你也與有榮焉吧?這樣就可以每天比賽,還可以上場打仗了耶!」


    還抓著我衣襟猛搖。


    我知道她不是開玩笑,所以特別無奈,也為有可能實現而頭痛。


    執劍引導戰士的女武神,自古以來即是戰爭史詩的象征。


    但試想繆裏笑嗬嗬地揮劍帶領大批騎士行軍的樣子,就知道多荒謬了。而且這些騎士每一個都曾對帶頭的繆裏示愛,我怎能眼看這愚蠢的無恥騎士團成真呢。


    再說,我在這樣的騎士團裏又該如何定位。


    我對現在這感覺暗藏玄機的兩人騎士團就很糾結了,光是想像全都是求婚者的騎士團我就胃痛。


    「好嘛,大~哥~哥~」


    才覺得這頭銀狼最近成熟不少,結果還是隻小狗。


    我要把肺中空氣全吐出來般從椅子站起,揪住她細細的脖子。


    「別說那種傻話了,快把床上那些信收拾幹淨!」


    聽我厲聲下令,被我揪著脖子的繆裏扭身轉向我,吐舌頭扮鬼臉。


    我對念念有詞地開始整理信件的繆裏深深歎息,轉回書桌。如果是教育失敗,那我有不少責任。對著為校閱而攤開的聖經向神懺悔時,背後有人貼了上來。


    「你又在禱告。啊,要寄回家的信?」


    繆裏從我肩膀上往桌麵瞧。


    看過正在等墨幹的信後,擺擺狼耳抱住我脖子說:


    「求婚信的事還是不要說比較好呢。」


    話裏的笑意,和剛睡醒的高體溫一起從背部傳來。


    「咦,沒有紙跟墨水喔?」


    和夏瓏談這件事時,繆裏正挺著被麵包夾羊肉填滿的肚子呼呼大睡。


    「不是沒有,是比預期來得少。這會讓印刷計畫或把這裏改建成修道院的計畫出問題,所以我想跟羅倫斯先生──」


    「那就不要找我那個沒用的爹,我們直接去跟紙坊買嘛!」


    我是很想告訴她,你眼裏那個沒用的爹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可是想到她有四隻耳朵也聽不進去就算了。


    「順便跟每座城的紙坊租一堆故事回來看!」


    總是在城鎮間流浪的樂手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會將自己知道的歌曲整理成冊,和當地紙坊交換熱門歌本。


    在繆裏聽來,那就跟到處埋寶藏一樣。


    「還有,之前比賽的時候我跟很多地方的騎士聊過,發現王國或是海另一邊的國家,傳說故事真的完全不一樣耶!問過王國古老家族的人以後,他們也把還在用狼徽的家族告訴我了。到那裏去旅行,不就是一石三鳥了嗎!」


    她說得像市場攤商推銷一樣溜,然而會得到好處的隻有她一個。


    但要是把全王國的紙墨都買下來,會嚴重影響商人作生意,回頭又是百姓受罪。若想大範圍少量購買,或許真的是自己走訪每個城鎮會比較好。


    「而且啊,大哥哥。」


    繆裏的語調忽然和先前的亢奮氛圍不太一樣,引我側目。


    「你不是跟那個像搗蛋鬼的王子談過了嗎?」


    「搗蛋……你說克裏凡多王子?」


    的確是有點那種感覺。對繆裏來說,有第二王位繼承權的王子也隻是個大一點的搗蛋鬼而已。


    「為了他們,你也要繼續追新大陸的消息吧?雖然他們都迫不及待想打仗,可是萬一真的打起來,他們也會頭痛。」


    克裏凡多的手下,都是因世局平穩而失去出頭機會的貴族次子、三子。


    騎槍術比賽即是這些不遇之人宣泄鬱悶的管道,聽說實際上也真的有幾個因表現優異而獲得賞識,成為軍官。但大多數仍是懸在半空中,需要足夠刺激才會放棄浮華的貴族之道。


    克裏凡多曾對新大陸表現濃厚興趣,是條出路。


    「可是不管問哪個騎士新大陸的事,他們都把我當小孩子在幻想。伊蕾妮雅姊姊跟那個諾德斯通爺爺不也是不被宮廷當一回事,需要到王國以外湊資金嗎?」


    據說西方大海的盡頭,有個誰也沒見過的新大陸。


    但既然誰也沒見過,又憑什麽說它存在呢。這類童話常有這樣的問題。而我們現在也在追這件事,是基於幾個現實的理由。


    首先,我認為這或許能夠解決長年膠著的王國與教會之爭。現在雙方都因為麵子問題僵持不下,要是突然冒出新大陸這般彼此都能獲得巨大利益的寶庫,很可能就有借口把糾紛擺一邊了。


    第二是為了眼前這個一聽到冒險就雙眼發光的少女。此名身上流著狼血的少女不是人類,在世界地圖上也找不到安身之處。但若是沒人居住的土地,也許能建立一個前所未有,專屬於非人之人的國度。我們在旅途中結識了一位提倡這想法,名叫伊蕾妮雅的羊之化身少女。


    而第三,則是唯一一個我自己的理由。起因是調查謠傳與幽靈船交易的諾德斯通時見到的東西。這可說是流傳世間已久的荒誕鄉野傳聞裏最誇張的一個。


    突然離開諾德斯通身邊的煉金術師,據說是往新大陸出航了。不過我想,事實上她或許隻是想確定這個世界是什麽形狀。


    諾德斯通的小屋裏,有個彷佛將月亮拽下地麵的金屬球體,表麵上刻劃了世界地圖。她就是要確定世界到底是不是跟這顆球一樣。


    「大哥哥?」


    繆裏的聲音使我赫然回神。


    世界形狀的問題,比強懷藏的禁忌技術還要危險。


    這關係到眼前這本聖經的可信度,可怕得難以直視,但我更怕視而不見的後果。


    這是極少數我不敢告訴繆裏的秘密之一。


    「不好意思……」


    說完,我用半僵的嘴擠出笑容。


    「沒想到你會這麽亂來,差點把我嚇暈了。」


    繆裏雙眼圓睜,隨即雙頰大鼓,用尾巴甩我的膝蓋。


    「不過……嗯,也不是全無道理。」


    直至前不久,我還完全沒有拓展活動範圍到大陸去的想法。因為溫菲爾王國不隻與教會抗爭,本身也有關於王位繼承權不安定的危險內憂。


    而現在二王子已經沒有造反之虞,王國應該會將與教會的紛爭推進到下一階段。對我們來說,或許也到了擴大活動範圍的時候。


    前往教會深深紮根的大陸,正式推動這場抗戰。


    雖然光是想像就教人膽寒,但現在無論麵對何種冒險,我都不是一個人。


    「隻要有你在,我們一定能開拓出新的旅途。」


    繆裏原本氣噗噗的臉立刻得意地笑起來。


    「而且,周遊大陸籌措紙墨的話,也可以邊走邊發我們印好的聖經。同時在調查新大陸這方麵……嗯,是可以請教各地顯學,也許真的是一石三鳥吧。」


    「對呀對呀!然後把各地的國王跟騎士拉來我們這邊,準備跟教會大戰!」


    原來如此。即使扣掉最後一部分,繆裏的想法仍是非常合理。最讓人驚訝的,是說到我們在這場抗戰不再被動,可以主動進攻,感覺很新鮮。


    說得更白點,我不禁興奮起來了。


    「新的冒險要來嘍,大哥哥!」


    連這個聽到快煩死了的詞都頗為悅耳。


    畢竟我們經過一連串困難和艱辛後,終於來到了這一步。


    「啊~這樣的話,我們應該跟迦南小弟一起走才對喔?」


    迦南是教廷的人,應該對南方地理比較熟悉,在大陸旅行時會是個可靠的向導。


    「魯羅瓦先生知道怎麽聯絡他吧,要補封信給他嗎?」


    「嗯……如果大哥哥說什麽都要跟我單獨旅行的話,我是不介意喔?」


    「……」


    我擺出受不了的臉,她回我滿麵笑容。


    不曉得神有沒有看見這愚蠢的互動。


    忽然間,繆裏的三角耳豎了起來,從近處窗口窺探外頭。


    「喂,耳朵尾巴藏起來!」


    我趕緊抓起手邊大衣蓋住她的頭,而她毫不在乎地指著遠處說:


    「大哥哥,你看那個。」


    「什麽東西?」


    我和繆裏一起探出窗外,見到遠方有幾匹馬跑來。


    仔細一看,馬上人物的輪廓十分眼熟。


    「這就是那個,說人人到?」


    開始寫理想中的騎士故事後,繆裏的詞匯增加不少。這固然值得高興,可是來人騎快馬不會是為了報好消息。


    我拍拍繆裏的肩,解下寫字用的圍裙。


    「魯羅瓦先生急成這樣,不曉得怎麽了。」


    出事的預感使繆裏眼睛發亮,退回房裏迅速整裝。


    「是冒險嗎!」


    手拉緊腰帶就往最愛的長劍伸。被我委婉地拿開以後,免不了又小吵一架。


    馬不隻一匹,我便以為魯羅瓦帶了其他人來,結果是他一人駕三馬。


    我們困惑地為他開門,夏瓏也來看狀況。但他沒多理會,將像是從勞茲本一路騎來,跑得疲憊不已的馬交給她,就跳上另一匹馬。


    然後對我說:


    「我在路上解釋。」


    看來剩下一匹是魯羅瓦換騎的馬,一匹是給我們的。我有點呆住,不禁往身旁繆裏看。她在這種時候調整得特別快,一把抓住我的手並對魯羅瓦說:


    「食物毛毯都夠嗎?」


    「放心,路不長。」


    繆裏點點頭,對照顧馬的夏瓏問:


    「臭雞,能幫我們看家嗎?」


    「我可以把你滿床的跳蚤清幹淨。」


    繆裏咧嘴扮鬼臉,接著發現腰間沒劍,猶豫該不該回房拿。天有不測風雲,先前的綁架已經證明了這點。用懸在她瘦小胸口的麥子袋變成狼,是她最後的手段。


    可是在她跑回房間之前,夏瓏將掛在腰間的園藝柴刀連鞘一起拋給繆裏。


    「別弄壞喔。」


    繆裏愣了一下,嗤嗤笑起來。


    「謝謝,借我一下喔!」


    她們感情真的很不錯。


    我先上馬,再抓繆裏的手拉她上來坐我前麵,然後跟隨魯羅瓦離開修道院。


    繆裏回頭了好幾次,對夏瓏和她帶來的孩子揮手。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雖不至於趕到抽馬屁股,但馬背上的起伏也不輕盈。而且馬不是往勞茲本跑,而是西北方的王國內陸。


    魯羅瓦麵色這麽凝重地來叫我們,為的不可能是喜事。難道會是王子們才剛和解又產生裂痕了嗎?心裏不停地往壞的方麵想。


    但魯羅瓦的回答頗為費解。


    「勞茲本的大教堂,來了個特別的客人。」


    在這麽廣闊的田野中央明明不會有別人聽見,他還是壓低了聲音。


    「勞茲本那種大城的大教堂,常會有人突然跳出來說『我是某某大帝轉世』,或是『背負神親自下達的重大使命』之類的。」


    噠噠的輕快馬蹄聲,襯托出我與繆裏的異樣沉默。而且這份沉默,是因為我們知道世上有幾個人會說出這種驚天之語。


    「他說了什麽?」


    總不會自稱是狼的化身吧。而魯羅瓦對緊張的我說:


    「他說他是教廷的使者,要和王族會麵。」


    聽起來不像非人之人,讓我們鬆了口氣,但不安仍在。坐在我前麵,夾在抓韁繩的手之間的繆裏扭身問:


    「他有要找迦南小弟嗎?」


    迦南是在教廷中樞服務的人,來到與教會敵對的王國可說是背叛行為。


    奇怪的是,這時候來的應該是異端審訊官,必然會用更陰險的手段搜索迦南,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堂而皇之地到大教堂找人。


    那麽,會是迦南的朋友有急事要找他嗎?感覺還是不對。迦南是個行事聰明周到的人,一定會安排好聯絡方式。


    「他不像是異端審訊官,也不像迦南閣下的朋友。而且我想,他們根本無關。因為這個怪異的訪客,懷裏擺了個雕工細到教人讚歎的香爐。」


    「香爐?」


    繆裏不解反問,我則是吞了吞口水。


    「身負秘密任務的使者,常會帶這種信物在身上。」


    這立刻勾起繆裏的興趣,收起的狼耳狼尾都快跑出來了。


    「對敵人隱瞞身分,有時也會難以對傳話目標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使者。所以藏一個與窮酸旅裝明顯不相襯的貴重物品,讓對方知道可以信任。我在紐希拉就見過幾次這樣的人來找泡溫泉的貴客。」


    熱愛冒險故事的繆裏聽得鼻孔大張,挺直背脊。


    「正是這種感覺。大教堂的亞基涅主教立刻就去找海蘭陛下談這件事,而其他人在這段時間把香爐調查過一遍,認為很可能是出自常接教廷生意的知名工坊之手。找去鑒定的伊弗小姐也是相同看法。」


    也就是無法完全信任,但他的確十分可能是教廷的使者。


    「金毛有見他嗎?」


    「見是見過了。」


    含糊的說法頗令人在意。難道會是他碰巧在路邊撿了個高級香爐,就以為神降大任於他了?


    「總之,這個人實在可疑到不行,所以就先把他送進大教堂的地牢裏了。不過在柵欄後麵,他還是一樣說些誇張到不行的鬼話。」


    會是神的意旨,還是大魔法師般的詛咒呢。


    繆裏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


    而魯羅瓦的回答是──


    「他隻說要請黎明樞機參加大公會議,其他的問什麽都絕口不提。」


    「……」


    馬像是在躲路邊石頭,差點把我晃下去。


    不。見到繆裏不知何時替我抓住了韁繩,我才發現是我恍神到甚至忘了呼吸。


    「大公……會議?」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隻見平時詼諧的魯羅瓦麵色凝重地點點頭。


    在牢房裏的人,要如何用最少的字震愕海蘭呢。


    這旅人的話,可說是比懷中香爐更貴重的金言。


    「喂,大哥哥!」


    繆裏用手肘頂了頂我的腹側,轉頭過來,表情不太高興。大概是因為有聽沒有懂。


    可是對知道的人來說,這卻是個令人發毛的詞。


    地牢裏的人物若真是發瘋或想胡鬧,也未免太懂教會組織的事了。


    「海蘭殿下怕這是暗處敵人的圈套,下令必須裝作沒這回事,所以──」


    魯羅瓦這麽說時,不滿於無法參與話題的繆裏發現前方出現建築物。


    「她不把你叫到耳目眾多的勞茲本,是認為在從王宮回來的路上和兩位見麵會比較妥當。」


    馬頭所指之處,是一棟兀立於廣大田野之間的鄉村風宅邸。在勞茲本和紐希拉都沒有這種獨特的大型建築,不僅可供大家庭居住,還有足以儲存大量農作物和家畜的倉庫。


    小村小鎮沒有能同時容納多名隨從的樓房,王族旅行時經常選擇這類建築。且孤零零地座落在牧草地上,宵小也難以接近。


    門前已拴了幾匹馬,還豎了好幾麵王族的羊紋旗。幾個持槍士兵發現我們就上前來問話,魯羅瓦應對如流。仔細一看,門前的旗幟分成三種,除了現任王室以外,還有王室相關成員──一種是海蘭的,還有一種大概是克裏凡多王子的吧。才覺得怎麽沒大王子的,魯羅瓦就告訴我身為王儲的大王子在宴會一結束就先出城了。和原本鬩牆的弟弟和解以後,便需要安撫恐將不滿於此的勢力等,有多不勝數的掌權者工作等著處理。


    「魯羅瓦先生到了。」


    木製的大型雙開門後,是極為寬敞的挑高大廳。


    廚房與客廳沒有隔開,直接用廚灶當火爐取暖,還有幾張酒館那樣的長桌。農具豎在牆邊,空氣裏夾雜著家畜的味道。看來同一個屋簷下的隔間另一邊,即是羊和馬的畜舍。


    平時圍桌而席,聊作物或牧草生長情形,耕作狀況的農民,現在換成了一身輕甲的旅裝士兵,以及綁架風波時見過的貴族子弟,而克裏凡多和海蘭就在他們中間。


    「來啦?」


    克裏凡多起身並對旁人點個頭,他們就陸續離開宅邸。


    這宅邸是直接露出天井和橫梁的開放式設計,隨行者出去以後,空曠得令人忐忑。


    「說過了嗎?」


    「大致解釋過了。」


    魯羅瓦回答海蘭,克裏凡多接下去說:


    「其實也沒什麽好講的了。這位來到大教堂的訪客隻淡淡說了一句話,然後就像貝殼一樣再也不開口。簡直就像被詛咒的候鳥,隻說災難即將降臨以後就死去的那個傳說一樣。」


    克裏凡多晦氣地這麽說之後,海蘭歎了口氣。


    「總之,樞機閣下、魯羅瓦閣下,都先坐吧。當然,聖女小姐也請坐。」


    海蘭給繆裏的笑容,或許是當下唯一的寬慰。


    魯羅瓦一麵請我就座,一麵靈活地挪動他碩大的身子,替克裏凡多和海蘭斟酒,並為我和繆裏準備沒有酒精的果汁才坐。


    「首先呢,多虧了各位的努力,我們國內總算是團結一致了。在這裏我要鄭重地感謝各位。」


    海蘭如此起頭後,克裏凡多也舉起啤酒杯說:


    「舍妹能在勞茲本舉辦這麽大的盛會,能力當然是值得讚賞,不過這騎槍術比賽實在是太絕了。當雙方又是槍又是盾地打得昏天暗地以後,大家都認為感情不好的兄弟丟下了劍,像孩子一樣打成一團了!最後兩邊都滿臉鼻血泥土,鼻青臉腫地走出來,互相誇讚對方。還有怎樣的和解比這種方式更好的呢?」


    有人生來無法繼承王位,也有人生來就被人譏笑除了等著繼位外一無是處。身為王儲的第一王子雖是個纖瘦的俊美青年,肚裏的苦水卻不輸克裏凡多。


    外表與性格皆不同的兩名王子形同油水之分,在任何場合握手言和,想必都很不自然。


    但若是可以不顧身分地位,像延長童年般純靠蠻力互毆的場合上,就不在此限了。


    繆裏開心到跳上柵欄,就是因為這兩位老大不小的王子不顧顏麵地把心裏的不滿全傾吐出來,全心全意地扭打起來。其中沒有宮廷權謀,陰謀詭計介入的餘地。


    海蘭麵有疲色但不顯得累,就是這個緣故吧。


    「聖女小姐替我們揮手喝采,也來得正是時候。那讓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那是笑得出來的打架。」


    克裏凡多麵對繆裏說道。我想這個野丫頭應該沒那麽深謀遠慮,不過那場架的確有可能打出怨氣來。


    繆裏被誇得心花怒放,高高挺起胸膛。


    「所以我啊,覺得十分有可能是教會聽說了那場比賽而開始急了,所以派人過來。」


    話題接上了找我來的理由。


    「他說大公會議是吧?」


    即使支開了閑雜人等,我仍壓低聲音。


    海蘭重歎一聲,表情是不知所措。


    「我到現在還是很懷疑,覺得說不定是原本想趁王國內亂牟利的貴族在垂死掙紮。覺得王國的良心黎明樞機是個麻煩,所以假大陸之手排除障礙。」


    覺得有道理而點頭時,克裏凡多說:


    「不過我覺得應該答應才對。」


    海蘭和克裏凡多像是對此曾有爭論。而繆裏依然不懂話題核心的大公會議究竟是什麽東西,在我身邊生悶氣。於是我替她問起,也順便確認我沒誤會。


    「那個人確定是說大公會議沒錯吧?」


    意見相左的兩名王族不約而同地看過來。


    我清咳一聲,小心架構言詞為繆裏解釋,以免造成誤解。


    「我想兩位都很清楚,大公會議是教會中權威最高的會議,會議結果連教宗都非得遵從不可。如果我沒記錯,前次召開大約是八十年前,主題是與異教徒的戰爭。」


    教會組織雖是以教宗為頂點的金字塔結構,但仍有許多舉世聞名的大神學家、領地大可敵國的大修道院、血緣與俗世掌權者密不可分的有力大主教等權威分散在外,並不是團結無間。


    存有異心、利害關係對立的人多得是,和俗世一樣需要持續掌控。


    可是關於信仰的大問題,並不是戰爭贏家說了算。教會中的是非,必須根據聖經來決定。


    以和平方式執行此一原則的係統,即是大公會議。這會影響到散布於世界各地的教會組織該遵行的方向,而且權威最高的教宗也不得違逆會議決定,所以很少召開。


    而那位可疑的旅人說,要請黎明樞機參加大公會議。


    這其中有幾個大問題。


    「第一,教廷真的要召開大公會議嗎?」


    「我覺得是真的。」


    克裏凡多在胸前盤起粗壯的手臂,不服地說。


    「因為我和大哥聯手了,王國堅若磐石。這樣一來,教會將在這場紛爭裏真正地落於劣勢,所以想用大公會議取得共識。」


    我也因為王國排除內憂,考慮繆裏的建議周遊大陸,所以明白克裏凡多的意思。


    「我倒是很懷疑。召開大公會議,就等於教會把這場紛爭正式認定為足以左右教會曆史的大問題。而且大公會議真的就是會議,將給予世界各地的聖職人員正式發言的機會。音量會大到變得像百家爭鳴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海蘭說得有條不紊,可見是經過反覆考量的結果。稍停片刻後,她再補一句:


    「我不認為教宗敢打開這麽可怕的盒子。」


    這是慎重為上的為政者觀點吧。


    不將問題視為問題就沒有問題,是掌權者的慣用伎倆。


    教會內部對這場紛爭的看法不可能統一,所以等同教會黑暗麵的教宗等首腦階級,多半會認為召開大公會議是自掘墳墓。


    這想法我也能理解。


    「如果說兩位的想法還有什麽可以補充的話,那就是為什麽要邀請我這樣的人。我實在不懂。」


    我隻是小有名氣,連聖職人員都不是。


    存續千年的教會,邀請我參加或將影響千年之遠的大公會議?有點難以想像。


    而且我還顯然是教會的敵人。


    「對於這點,我覺得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克裏凡多如此說道。


    「你是覺得這隻會是壞事吧?」


    經克裏凡多一問,海蘭按著稍亂的金色瀏海點了頭。


    「我想這一定是陷阱,就算這場大公會議是神的意旨也一樣。他們不必多費唇舌爭論,隻要把你引出來,在路上埋伏就夠了。就算不埋伏,也能用口水把你淹死。想要功勳的,可不隻是貴族而已。」


    大主教們將為了爭功晉級,在辯論上刁難教會之敵黎明樞機,而不是為了是非。隻要駁倒教會之敵搶下大功,就能扶搖直上。


    沒繼承權而過了不少苦日子的海蘭,很清楚權力走廊就是這麽回事吧。


    可是克裏凡多對這樣的想法不予苟同,覺得太負麵了。


    繆裏當然繃起了嘴,賭上自己的牙不讓那種事發生。


    開口的是克裏凡多。


    「的確,這十分有可能是教宗他們的陷阱。但就算如此,這件事意義重大,我認為應該接受。」


    統率眾多貴族子弟的克裏凡多很慣於演說的樣子,徹底吸引聽眾的注意後繼續說:


    「教會裏應該也有不少企盼改革的人。聽說教宗那邊想召開大公會議以後,這些人也會用盡智慧來獲得黎明樞機的協助吧?即使教宗那邊準備偷襲,要是有情報泄漏出來,我們就能做好準備。」


    若是在不久之前,我還會覺得這是一廂情願。


    但如今真的出現了這麽一個希望淨化教會內部,無懼於被人視為叛徒的人來到這裏。認為對方裏麵也有同誌,絕不是癡人說夢。


    由此說來,放棄這個機會等於是撚碎教會自淨的幼苗。


    然而這兩位王族各有道理,很難支持任何一方。


    「到頭來,還是得先確認大公會議的真偽,不然都不用說了。」


    魯羅瓦大概是看雙方意見都說得差不多了,終於開口。


    「我已經派急信請迦南閣下趕回來了。有了他的協助,我們應該能得到一些有力的情報。還可以幫我們看看地牢裏的可疑人物究竟是不是真的使者,或請教廷裏的同伴幫我們牽線。這畢竟是大公會議,不是說明天要辦就辦得成的。沒必要急著下結論。」


    大公會議讓海蘭的表情好比威脅逼到眼前一樣。我也讚成魯羅瓦的意見。


    「大公會議也把我嚇了一跳,可是它在教會曆史上是將近百年才會有一次的事,所以……」


    我邊說邊整理思緒,掃視海蘭、克裏凡多、魯羅瓦和繆裏才說:


    「現在王國團結一心,無論是攻是守,都不能停下我們的手和腳步。散布聖經譯本的計畫上,現在是有些問題,但仍在進展。我們沒必要太害怕大公會議,因為神一定站在我們這邊。」


    除繆裏以外,每個人都慢慢點了頭。


    還是難以加入話題而不太甘心的她沒有用喉嚨吼叫,而是用肚子大聲抗議。


    「你喔……」


    被我一怨,繆裏就把頭甩一邊去。


    這一幕讓海蘭放下緊張笑了笑,站起來說:


    「好幾天沒見了,來吃點好吃的吧。」


    見繆裏對海蘭堆出滿麵笑容,身旁的我不禁歎息。


    享受豪華午餐時,不停有鄰近的有力人士聽說王族在回宮路上來到這裏休息而來拜會。


    他們幾乎是村長或莊園管理人,有的還拜托他們仲裁土地糾紛。還有幾個遠離大城,孤立的小教堂人士戰戰兢兢地謁見。


    而每次海蘭都端正坐姿,誠心應對。


    「哎呀,真服了你。」


    克裏凡多用削尖的小樹枝剔牙縫間的肉屑,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海蘭。


    「叔叔,你不工作啊?」


    繆裏現在啃的就是其中一位村長呈獻的蜂巢,裏頭全是蜜。聽她這麽說,克裏凡多尷尬地笑。


    「不小心綁走你哥哥的事,能請你息怒了嗎?」


    已有些白發的魯羅瓦當然不介意繆裏叫他叔叔,可是克裏凡多仍有所排斥。


    有地位的人常會刻意蓄胡來營造威嚴,但克裏凡多雖是王族,實際上還是跟繆裏說的一樣,是個外表看似大人的搗蛋鬼吧。


    「人家都把我當孤狼看。他們拜托的那些事,都會來到人麵廣,善於交涉的人底下。來求助於我的,大多是無處可去的人。」


    畢竟地位高並不等於民望高。


    然而克裏凡多的壞名聲,感覺大部分是來自旁人的誤解就是了。


    「總之有好有壞啦。要是我坐上王位,王國恐怕連這個冬天都過不了。」


    這比喻逗得繆裏咯咯笑。


    「不過我呢,就是因為跟這個認真但心裏灰暗的妹妹,還有不得不板起一張鐵麵皮的大哥不一樣,所以能陪你們追那種荒唐事。」


    克裏凡多說完歪唇一笑時,午餐後出去透會兒氣的魯羅瓦回來了。手上提著鹽漬豬油和酒,大概是跟當地人買的。不是因為午餐不夠吃,而是為了找點東西配荒唐話題。


    「我在魯羅瓦閣下的協助下,和大哥說了新大陸的事。找你們過來不隻是為了大公會議,也是打算早點談這件事。」


    繆裏不隻對甜食來者不拒,對鹽和油脂也十分熱愛,馬上就拿了一片鹽漬豬油。


    「可是大哥哥,諾德斯通爺爺去找國王請願的時候,不是不被當一回事嗎?」


    獨自追尋新大陸的孤僻老貴族諾德斯通,曾為航向新大陸請求王宮撥款建立船隊。


    結果為何,與他同行的羊之化身伊蕾妮雅已透過伊弗告訴我們了。


    「王儲認真聽過這荒唐事之後,大概是覺得不成體統吧,隻好把他們趕走了。」


    克裏凡多喝口酒,舔舔指頭上的豬油。


    「不過呢,大哥其實知道新大陸的意義。無論是在能夠吸引我們這些不滿分子的注意力上,還是解決教會問題上,他都給出相當正麵的評價。」


    「多虧於此,我在勞茲本打聽起來也輕鬆多了。」


    用豬油潤過嘴以後,魯羅瓦往我看來。


    「然而結果並不樂觀,而且聽說過新大陸的奇人,也頂多是在古帝國時期的故事裏見過而已。」


    「這樣一來,事情自然會往挖掘古帝國曆史的方向走。」


    「大海另一邊說不定有個誰也沒見過的大陸這種事,已經近乎神話了。對教會來說,任何神話都是異教的故事,隨著帝國毀滅,他們也把這些故事全當成了異端。」


    最後變成隻會在喝酒時拿來閑扯的荒唐事。


    會相信的,隻有少部分怪人異客,或是能夠接觸古帝國知識的煉金術師了。


    「事情如寇爾先生所見,如果要追尋新大陸,隻能到教會權力所不及的地區尋找古帝國的書籍了。也就是要到沙漠地區去。」


    繆裏像是把這當成尋寶冒險,聽得眼睛發亮,鼻孔噴氣。


    「聽魯羅瓦閣下這麽說之後,我覺得這樣也不錯。我這多得是願意出國冒險的人。」


    在沒有戰爭的和平時代,劍術與騎術再好也開拓不了成功之道。


    克裏凡多王子底下就是擠滿了這樣的貴族子弟。而對於身邊直點頭的繆裏,我隻有歎息。


    「然後大公會議的事就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


    克裏凡多說得像天降甘霖,雙手還向天高舉,而魯羅瓦又接下去:


    「沙漠地區還保留著古帝國的知識。這話題或許能讓我們非常心動,但這不是能差人去辦的事。必須讓有專門知識跟熱情的人親自走訪才行。」


    「這位魯羅瓦閣下和我們那些人本來還在談接下這重責大任,結果大公會議憑空冒出來,就先擱著了。」


    這大公會議實在太過詭異,不是能置之不理,跑去沙漠地區尋寶的事。


    「舍妹說得對,這大公會議有可能是希望王國內亂的貴族設下的詭計。因此,我這樣的人留在王國裏,對你們也有幫助。」


    克裏凡多對貴族間複雜的爭權奪利不屑一顧,似乎看不順眼就會舉劍殺過去。有這樣的人協助,不肖之徒也不容易瞞天過海。


    克裏凡多的粗獷印象並不是壞事,全看如何運用。


    「假如會議是真的,我留在寇爾先生身邊也比較有幫助。」


    魯羅瓦是專賣貴重書籍的商人,顧客當然大多是有錢人。


    除了大貴族外,其中想必不乏領地廣大的聖職人員。當我們陷入大公會議的風暴時,應該能替我們找個可靠的援手。


    「當然,我說什麽都不會讓你到沙漠去。」


    克裏凡多看著我這邊說,實際上是在告誡繆裏吧。冒險讓她興奮得膝蓋蹭來蹭去。說不定他真的很介意繆裏叫他叔叔。


    「放心。對我來說,直接到沙漠地區去也有點太急了。」


    我將視線從瞪大眼睛的繆裏移開,接著說:


    「我現在想的是,既然內亂已經解決,那我們應該在這場抗爭中跨出新的一步,直接到大陸去。」


    這時繆裏憋到受不了,終於插嘴了。


    「在大陸把事情都做完,然後到沙漠地區去不就好了!」


    說得像這樣就有雙倍冒險一樣。


    「繆裏你聽好,我們現在連沙漠地區究竟有多遠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現況迷蒙不清。別說去沙漠地區了,光是去大陸都要再三檢討才行。」


    我用手推開繆裏吼嚕嚕叫的臉。魯羅瓦看得嗬嗬笑,回答:


    「不用急。等迦南先生回來,狀況就會明朗很多吧。」


    「他什麽時候回來!」


    見繆裏說得像要咬人一樣,魯羅瓦更是捧腹大笑。接著像告訴她秘密咒語一樣把臉湊過去說:


    「去沙漠地區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事前要準備的東西可多著了,我們沒時間等那麽久。」


    繆裏立刻癟起了嘴,等他下一句話。魯羅瓦會這麽善於應付小孩,或許是因為他也有顆赤子之心吧。


    「不隻是糧食、裝備和地圖,還要跟去過沙漠的人探聽旅途上的消息。最重要的是,要找一個能替我們翻譯沙漠地區語言的人。」


    「這樣啊……也對。可是這全都能靠伊弗姊姊的人解決吧?」


    毫不懷疑伊弗會願意協助,大概是因為她容易受人疼愛的少女特權。


    「魯羅瓦先生的意思,是需要看得懂沙漠地區專門書籍的人,或是能懂古帝國文字的人,是嗎?」


    在眉頭大皺,擺明不曉得那是什麽意思的繆裏麵前,我向魯羅瓦征求同意。


    「正是。畢竟我們要找的是古帝國時期的童話故事。」


    這個人不隻要有願意前往沙漠的勇氣,還要懂當地語言,甚至精通古帝國文字,且具有專門知識,找得出新大陸等相關軼事的書籍。這世上究竟會有幾個呢。


    「當然,也是可以把必須技能拆開,個別請人負責這樣……」


    「可是這樣隊伍會很大,而且話傳多了容易失真。」


    魯羅瓦對克裏凡多點點頭。


    「不過呢,說不定迦南先生會知道要上哪找這種人才。」


    在教廷迷宮般的書庫裏,說不定正好有人具有這種特異知識。


    識字的人少,懂專門知識的更少。再加上需與新大陸相關就更有限了,更何況還要懂得沙漠地區的語言和古帝國文字。


    「別擔心。所謂『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嘛,寇爾先生。」


    是我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嗎。


    魯羅瓦引用聖經,使我抬頭苦笑。


    「討厭!到底要怎樣才能去沙漠地區啊!」


    幾乎撲到長桌上的繆裏,叫得比平時還要大聲。


    將繼承王位的大哥,與問題兒童次子的和解,似乎對王國的貴族社會造成不小的震撼。海蘭和克裏凡多都還得趕路,待謁見者告一段落便下令啟程。


    看來宅邸裏特別空蕩不是因鄉村特有的寬敞格局,而是準備隨時啟程的緣故。


    「可愛的人兒呀,想到我倆又要暫時分別,心裏就像開了個洞似的。」


    海蘭說著這般誇張的話擁抱繆裏。那像是從宮廷詩人學來的台詞,繆裏嗤嗤笑著背出來。


    手放開以後,海蘭的表情遺憾到極點,可見那段台詞裏的感情並不是演技好。而她像是知道戀戀不舍會連帶影響繆裏的心情,斷然轉向我說:


    「迦南閣下那邊,留在大教堂的克拉克閣下會替我們聯係。船是伊弗商行在安排,應該不必擔心迦南閣下的安全。我也有請他隻透過伊弗商行聯絡我了。」


    「知道了。和迦南先生談過以後,我再通知您結果。」


    「麻煩了。」


    海蘭向前來報告準備好啟程的士兵應聲後,又看了過來,不知是不是有什麽忘了談。那雙耿直王族的藍眼睛,注視著我和繆裏。


    「那些求婚信,燒掉也沒關係喔。」


    我不知道海蘭有多認真,視線倒是堅定得很。


    往旁邊一看,繆裏人小鬼大地挺高了胸膛。


    「大哥哥的妒火很旺,可以燒得很幹淨喔。」


    (插圖010)


    我是很想說自己哪裏嫉妒了,可是說了也沒用,於是作罷。


    「這樣我就放心了。」


    海蘭笑了笑,轉頭看看先動身的克裏凡多一行,再看看我們。


    「你的話給了我不少勇氣。沒錯,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都不能停下腳步。」


    我對眼神真摯的海蘭頷首,她淺淺一笑,披上大衣示意啟程。上馬後,她的告別很簡單,隻是輕輕揮手而已。


    目送海蘭一行離去時,繆裏拍拍我的手。


    「……做什麽?」


    「沒~事~」


    她自己證明究竟是誰嫉妒誰之後,我也算出了口悶氣。


    「我們也回去吧。現在還能在天黑以前回到修道院。」


    「咦~!不是回城裏嗎?魯羅瓦叔叔都回城了。」


    「要進城,也得先知會夏瓏一聲才行吧?你借的柴刀還沒還呢。」


    繆裏看看腰間,表情頗為無奈。


    「我看這是她的圈套吧。逼我們不得不回修道院,這樣就能叫我們幫忙整理貨物了。」


    「不會吧。」


    苦笑歸苦笑,憑夏瓏的機智倒也不是不可能。


    雖然繆裏老愛說夏瓏的不是,但夏瓏總是勝她一籌。


    「去沙漠地區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耶……」


    繆裏念念有詞地和我一起上馬。


    「在工坊裏忙的強,應該至少知道教廷所在的南方國家怎麽走喔。」


    狼耳忽然跳出來,大概是人一下子走光而鬆懈了。


    「繆裏,耳朵。」


    我戳戳她腦袋,她就貓咪洗臉似的把耳朵撫平。一副屁股癢的樣子,是等不及想去沙漠地區了吧。


    「新的旅行……新的旅行!」


    「好好好。」


    「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停下腳步嗎!」


    繆裏坐在我拉韁繩的手之間,卻好像隨時會跑掉一樣。


    領頭的魯羅瓦像是聽見了繆裏的叫嚷,從背影都看得出在笑。


    「沙漠地區啊……大哥哥大哥哥,我那個地圖裏有畫到嗎?」


    「不太確定耶。」


    「爹娘他們應該沒去過吧?」


    「這個嘛,大概吧。」


    「那那那這樣的話……」


    回答著問不完的問題,在馬背上晃到太陽開始往草原彼端墜落時,我們來到通往勞茲本跟修道院的岔路上,與魯羅瓦告別。


    繆裏似乎也問累了,心不在焉地玩弄馬鬃。忽然間,我覺得我和繆裏好像很久沒獨處了。


    不禁想起她上午說的,「如果大哥哥說什麽都要跟我單獨旅行」那些話。


    「的確是挺不錯的。」


    脫口而出的呢喃使她不解地回頭看。


    背著西沉的夕陽,我們一步步往染成紫色的天空走去。


    我們的大陸周遊之旅也是遠在天邊,而現在我先將這份不甘收在心裏,不打算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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