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裏很快就查出小雞關在哪裏,他們的餐費問題也可望解決,再加上能與黎明樞機一同對抗教會,那些難請的教授或許會願意來到雅肯。


    這讓繆裏興奮地覺得,露緹亞他們遲滯不前的進度將因此前進一大步──但這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


    「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啊!」


    失明老人所整理的廢棄禮拜堂裏響起繆裏的抗議。


    聲音大得都能把灰塵灑在集會者頭上了,露緹亞依然冷靜應對。


    「德堡商行的回信還沒到。隻知道把人救出來,卻讓他們沒得吃沒得睡,不隻是他們很快又會回到幫派大哥那裏去,也會傷害我們的名譽。就算一次隻救一、兩個,一樣會引起南鷲幫的注意。要做就隻能一次解決,不然沒有意義。」


    「等這麽久了還不行喔!之前找到的位置都可能已經換掉了,而且他們可能已經抓更多人過去了耶!」


    十天對急性子的繆裏而言,已經是忍得很努力了。


    而且雅肯地處南方,每過一天,都能切身感到夏天又接近一步。


    讓這個在雪天都能開心亂跑的少女更是坐不住的季節就要到了。


    「到時候再找就行了,這難不倒你吧,對不對?」


    露緹亞統領著一群血氣正盛的少年,很習慣安撫躁動的心了吧。


    但雖然露緹亞好聲好氣地說,這樣哄仍止不住野丫頭的激情。


    「露緹亞大笨蛋!尾巴都是虱子!」


    「呃,這……」


    「繆裏!」


    繆裏頭也不回地跑出廢棄禮拜堂,叫也叫不住。


    露緹亞被罵得愣了一會兒,忽然放出尾巴撥毛檢查。看來那種話對有毛的人殺傷力很大。


    「我晚點再訓她……」


    聽我這麽說,露緹亞放開尾巴,顯得有點慌。


    「喔不,是我自己太不中用了。」


    她一邊說,一邊往尾巴再看最後一眼就收起來了。


    「要是沒有你們,我連這種大規模救援都不敢想。而且你的同伴一樣是非人之人,對教會更是牙癢癢的吧。」


    算起來,會覺得牙癢癢的是繆裏吧。


    而且對矢誌投身聖職的人來說,這種事有製式回答。


    「我是讀聖經的人,早就已經習慣質疑了。」


    神不過是寫在紙上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幫過任何人。


    讀聖經的人,沒有一個會因為這種怨言或譏諷就對信仰產生質疑。


    露緹亞愣了一下,然後搖肩而笑。


    「這方麵的話好像會批評到你們的神,還是不要說好了。」


    我也笑著同意聰明的狼。


    「那麽,今天找你們來為的不是別的。我用快馬派給學者征詢意願的信,今天得到回信了。」


    我的心隨期待跳了一下,可是見到露緹亞給出信件的表情就能猜到內容了。


    「直接提到你們很危險,所以我是問他願不願意協助我們對抗教會的弊病。」


    打開一看,裏頭是寫得很匆忙,怕被人看見的潦草筆跡。


    「可以為了對抗利用學識欺負貧苦優秀學生的貪婪之人挺身而出,但無意對抗教會……」


    滿篇的解釋,說穿了就是這麽一句話。


    「努力修習博雅教育,再往更高的教會法學走的人,目標不是高階聖職人員,就是貴族私人禮拜堂的祭司。曾和教授公會杠上,是值得誇耀的實績,和教會起衝突就恐怕是汙點了。」


    露緹亞無力地靠到長椅背上,我折起信輕聲歎息。


    「教會能有那麽多誰都知道不對的弊病,就是這種事累積起來的結果。」


    「你也習慣了這種牙癢癢的感覺嗎?」


    「很遺憾。」


    答話後又往信紙看一眼,是因為我和繆裏就是在憤慨中從不輕言放棄,一路解決困難到現在的緣故。


    「不過,我有個提議。」


    「提議?」


    「寫這封信的學者,感覺似乎很年輕。」


    露緹亞驚訝地坐直起來。


    「你怎麽知道?」


    「因為信上有很多最近的聖經注解常見的用句。我想他現在在做的,很可能就是大聲疾呼世間的真理,試圖讓人知道他的存在。這樣的話,以取得聖祿為優先也無可厚非。所以──」


    我又看了看筆跡堪比繆裏的信,說道:


    「下次找年長一點的怎麽樣?最好是望天的時間比眺望凡塵還多的人。如果是木訥的白須老學者,也比較容易受到城裏教授公會接納。」


    不要一開始就明著要他們來雅肯扒開長年累積的學界惡瘡,先帶他們進來當暗樁,之後再慢慢擴大他們釘出的孔洞,應該不是行不通。


    「原來如此……為了對抗既得利益,我找的一直都是感覺很有骨氣,盛氣淩人的人……從來沒想過,外表弱小才容易潛入敵人眼皮底下。」


    露緹亞輕笑道:


    「你這麽小心,真不像繆裏的哥哥,不過你說得對極了。看來我是被戰鬥就是要用劍的想法綁死了。」


    「真要說的話,我才奇怪自己的妹妹怎麽會是那樣呢。」


    這讓露緹亞大聲笑出來了。


    很高興自己幫得上忙,折起信紙交還露緹亞時,我停下了手。


    「怎麽了?」


    正要接信的露緹亞疑惑地盯著我看。


    「可以讓我回這封信嗎?」


    錯愕的露緹亞感覺年紀特別小。


    「我來到雅肯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和世間的顯學切磋看看,了解自己的實力是什麽程度。」


    這位氣昂昂的筆者,應該夠我試試身手。


    繆裏寫的胡鬧騎士故事裏,也有不少交過手而產生友情的例子。


    「這……是沒關係啦。可是……」


    也難怪露緹亞會這麽不知所措,但總歸是答應了。我向她道謝,將信收進懷裏。


    教堂午鍾響起,露緹亞仰望天井再往我看。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找幫手的事,我再試試看其他方向。」


    「如果接到德堡商行的回信,請盡快通知我。」


    露緹亞點點頭,請我代為向繆裏道歉後走出廢棄禮拜堂。正當我要離開時,魯羅瓦正好進來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今天集會的事也有告訴魯羅瓦,可是他跟城裏書商有約,原本以為是來不了。


    「咦,令妹呢?」


    「問題沒辦法速戰速決,她一急就跑掉了。」


    魯羅瓦捧著碩大的肚子笑,不讓它掉下來。


    「這場仗都花了賢者之狼那麽多時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啦。」


    繆裏寫不膩的騎士故事總是快刀斬亂麻,或者說荒誕無稽地解決難題,說不定是寫到以為現實也這麽簡單了。


    「但話說回來,城裏人也很急的樣子。」


    魯羅瓦是一大早就在城裏大步打轉吧,他嘿咻一聲坐到長椅上說:


    「與製書有關的商行和工坊,都因為大學城最熱門的教會法學課本遲遲定不下,快要受不了了。北方狼的抵抗運動,會開始受到民眾的反彈。」


    這城裏不是隻有露緹亞他們想整治蠻橫的南鷲幫。市議會為了維護治安,有人在設法製住他們,也有些有力貴族是單純希望求學環境能一步提升。露緹亞也確實與他們取得了聯係,所以才能堅持到現在。然而課本到了春夏交迭的這個時節都還沒決定好,必然會對城裏每個角落造成連帶影響。


    「就連討厭賭課本的商人或工匠,也會因為這件事賺不了正當的錢啊。」


    一旦現有的這些教授屈於壓力而一個個開始授課,選課本以利為先,要求以高額禮品換取學位的事就要重演,露緹亞這些窮學生又要被打回吞忍的日子。


    想幫露緹亞他們,並不是因為她和繆裏一樣是狼的化身,而是正義顯然站在她這邊。


    可是在沉默短暫降臨廢棄禮拜堂後,魯羅瓦說道:


    「寇爾先生,請別弄錯我們的目的。」


    發色花白的魯羅瓦並不是第一次對我諫言。或許是出於長輩的責任感,他最近常在繆裏不在時說這樣的話。


    露緹亞與旗下學生所麵臨的問題的確是個弊端,但在此著眼太深,反而會忘了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我們不過是為了匡正教會,來到這裏找紙,並尋找願意在可能召開的大公會議上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


    在尋找懂沙漠地區古帝國知識的人,以探索新大陸這點上,放棄露緹亞,到其他大學城去找說不定還更快些。


    之所以還沒打包,是因為已經告訴迦南我在雅肯,等待他和德堡商行回信,給了我留下的借口。


    「……其他書商怎麽說?有聽到大公會議的風聲之類的嗎?」


    我沒有正麵答覆魯羅瓦,先用這問題把話接下去。


    「那些包打聽都還不曉得這件事,看來事情還沒到那個階段的樣子。可是每個人都覺得,用教會文字寫的書庫存愈來愈多。一旦俗文聖經麵市,大部分人學教會文字的理由就不見了,還會成為學習教會文字最強的課本呢。這消息顯然是撼動了教會文字相關學識的寡占利益。」


    意即迅速擴張俗文聖經,將一夕打垮寡占教會文字學識,仗恃教會權威欺人者的城寨,甚至打擊教會跋扈的態度。


    魯羅瓦天天從書商那搜集情報,對氣氛的變化肯定比我敏感得多。所以我必須盡快設法確保紙源,將俗文聖經散布出去。


    再說我不過是個路經此城的旅人,就算能幫露緹亞這一次,也難有下一次。既然再過不久就要走上下一段旅程,該割舍的就該早點割舍。


    魯羅瓦為小雞的境遇憤慨的同時,長年經商的經驗似乎也讓他察覺這問題是如何盤根錯節。再加上我們需要視教會對世局的影響調整路程,這幾天他顯然逐漸傾向「商人的正確」,隻是沒有明說而已。


    當然我也知道不是這樣就不好,所以隻能重重歎息。


    「既然我都自願來扶持您了,自然會以您的抉擇為重……可是時間麵前人人平等,就連神也無法倒轉逝去的時間。」


    「……我了解。」


    兒時和他一塊旅行的路上,他好像也經常這樣告誡我。


    而他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忽然和藹微笑,想轉換氣氛般爽朗地說:


    「那麽不好意思,我又該走了。這兩天會有商隊到這裏來,我再跟他們打聽打聽。」


    特地來廢棄禮拜堂一趟,說不定是為了叮嚀我對露緹亞這件事得適可而止。


    「例如更內陸一點的地方有什麽消息。」


    魯羅瓦沒有強迫我立刻作決定,但顯然是已經在準備下一段路了。雖然他十分可靠值得信賴,是個難得的旅伴,但判斷事物的觀點與我截然不同。我還不夠成熟,難免會覺得他的決定太冰冷,或是遭到背叛。


    「麻煩您了。」


    我也站起來,盡力不讓自己隻能等待的困窘顯露在臉上,目送魯羅瓦離去。當魯羅瓦在狹窄巷子裏走得小心翼翼的背影消失後,熟悉的少女臉龐從斜對麵巷子探出來。


    我想她是先前負氣而走,現在不好意思進來,而她表情的確是不太高興,可說的卻是:


    「大哥哥,午飯呢?」


    「……」


    我沒有直接回答,先給空無一人的廢棄禮拜堂關門。


    「你沒吃夠啊?」


    走過去,發現她一身都是我也能清楚聞到的炭火味。肯定是跑出廢棄禮拜堂就上了大街,找個攤子怒吃了一頓。


    「我是怕你沒吃啦!」


    「我知道。」


    我明白繆裏對露緹亞生氣,一部分是出於對我的關心。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想必看得出我正夾在魯羅瓦的合理判斷和想要幫助露緹亞之間。


    也知道我這個沒用的哥哥一有心事,就會煩惱到忘了吃飯。


    麵對這樣的繆裏,我努力不讓表情透露出我和魯羅瓦有過怎樣對話。可是沒走幾步,我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不覺地和繆裏牽起來了。


    看看手,再看看繆裏。她表情不太情願,看來是我下意識牽起了她的手。


    「大哥哥,你真的很愛撒嬌耶。」


    想不到我也會有被繆裏這樣說的一天,苦笑都僵了。


    「我是怕你又會突然跑掉。」


    我連同罵露緹亞滿尾巴虱子的事刺她一下,繆裏立刻用肩膀頂過來,但沒有放手。


    「大哥哥不隻愛撒嬌,心眼還很壞。」


    才剛漲滿了氣的繆裏忽然泄氣似的說:


    「看到露緹亞以後,我好像知道爹娘他們為什麽不繼續旅行了。」


    「咦?」


    走在身旁的繆裏算不上喪氣,比較像是忽然長大幾歲的樣子。


    「因為我和露緹亞要是真的發飆,兩三下就能擺平這座城的問題了不是嗎?」


    若忽略細節,是事實沒錯。


    「同樣道理,要是娘以前和爹一起旅行的時候耍起狠來,就能跟哈斯金斯爺爺一樣,把那個傻呼呼的爹變成國王了。可是她沒有那麽做,不是嗎?」


    露緹亞曾拉開嘴巴露出尖牙,說它在這年頭已經派不上用場。


    所以她在這座城能做的,頂多是統率城裏野狗對付南方鷹鷲。而且還得給自己找借口說曾經陪領主打獵,所以懂得馴狗。


    假如她能恣意發揮狼的力量,要把南鷲幫的人一個個宰了,鏟平其勢力也不是問題。不,她大可為了保護為她取名的領主夫婦,直接咬死貪圖他們領土的人,根本沒必要繞遠路來學教會法。


    可是露緹亞沒有選擇這條路,而是在青瓢旅舍指揮野狗。


    這是因為她知道用狼的方法直線殺出一條血路,成果會相當有限。知道一旦祭出獠牙利爪,就再也無法和好心的領主夫婦在火爐前共享天倫了。


    先前的對話,她用了幾次「牙癢癢」這個詞。


    露緹亞是真的把牙收在嘴裏緊緊關上,咬牙忍耐。


    「村子外的世界那麽大,爹娘他們原本不也是在廣大的世界開心冒險了很久嗎?所以我一直不懂他們最後為什麽會變成躲在深山裏,看到露緹亞以後才知道為什麽。」


    對於繆裏硬是跟我來冒險這件事,她母親賢狼倒是挺讚成的。


    繆裏認為傻哥哥需要聰明妹妹的幫助才不會被殘酷的世界生吞活剝,我也覺得賢狼赫蘿也是替我操這個心。


    然而到了這一刻,我才總算微微察覺那條亞麻色尾巴的用意。


    會不會是認為跟我下山,會讓繆裏學到獠牙利爪的極限,明白自己跑得再快,旅伴跟不上也是枉然;在沒伴能一起跑的世界裏,依靠獠牙利爪過活就等於孤單一世。


    「可是……」


    繆裏的手握得更用力了。


    「露緹亞為什麽能忍到這個地步呢?」


    她忍了十天不去救小雞,最後臭罵幾句跑出廢棄禮拜堂,我相信這是發自內心的問題。


    我們至今遇見了不少非人之人,他們都深深融入了現在的人類社會,但仍極力隱藏另一半自己不被人類發現。


    可是露緹亞卻完全沒入人類社會,在其中拚命對抗風暴。


    不知咬過多少脆弱的人體,不開心就露出獠牙低吼的繆裏,說不定是對這樣的耐力懷起了敬畏之心。


    「這是因為露緹亞小姐太善良了。」


    「……」


    在這裏嚐試取得學位的過程中,她了解到世上各個角落都暗藏著不公不義。可是她也知道領主夫人在爐火前替她梳頭的溫情,相信靠暴力解決是不對的。所以她要用領主夫婦對待她的方式對待同伴,幫助貧窮學生。


    群,她常用這個字。


    露緹亞隻比繆裏高半個拳頭,卻有這樣的遠見。


    希望繆裏能見賢思齊,跟她多學一點。


    至於我,隻要盡可能幫助她就好。


    想到這裏,我發現繆裏正抬頭盯著我看。


    「大哥哥你也不要隻是好心,要多學學露緹亞的堅強喔。」


    「咦……」


    傻眼卻無法反駁的我立刻反省。我自己該學的也多得很,有什麽立場希望繆裏見賢思齊呢。


    剛剛與魯羅瓦想法上的歧異就證實了這一點。


    「……幸虧有你的觀點,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繆裏稍微睜圓眼睛,或許是驚訝我這麽簡單就屈服了。小狼賊賊一笑,臉頰在我手臂上蹭了蹭,然後用力抱住。


    「跟你說喔,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家店在賣好像很好吃的雞耶。」


    要是這裏沒人,尾巴都已經放出來甩了吧。


    我無奈歎息,為她沒有太把露緹亞的事放在心上鬆口氣。


    「不可以吃太多喔。」


    「好~!」


    就隻有這種時候,回答得特別有精神。幹笑之餘,我發現她盯著我胸口瞧。


    「你身上……好像有露緹亞的味道。」


    口氣像嚴格取締走私的城門衛兵一樣。


    「啊,是信啦。她找學者幫忙,今天接到回信了,現在換我來寫信說服他。」


    與顯學切磋,即可了解自身實力。出發之前,迦南是這麽說的。


    繆裏也像是想起了當時的激勵,往衣服底下的信聞了聞,最後哼了一聲。


    「真的什麽都瞞不過你。」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前旅行商人也老是被賢狼揭穿。


    「哼。」


    小賢狼又得意地再一次噴噴氣,挺高胸膛。一起吃完午餐,要回鐵與羊旅舍時,繆裏忽然在門前停下。


    「怎麽了?」


    她用複雜表情注視門的另一端,難得放開最近牽得很緊的手,不高興地抱胸看來。


    「看吧,人家怎麽可能隻是回信嘛。」


    「?」


    這是在說什麽,沒頭沒腦。但之前好像有說過類似的事。


    「而且……怎麽說,感覺像小狗一樣興奮得不得了。」


    看繆裏又聞了聞氣味,我把「你還不是一樣」吞回去並推開門,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寇爾先生!」


    坐在空蕩一樓酒館桌邊的人物跳起來,都快把椅子推倒了。


    尋找強時認識的護衛也看過來,僅以眼神致意。


    「迦南先生……?」


    「這邊的進展怎麽樣?喔不,先把我該說的──」


    寡言的護衛先一步打斷了迦南的話。


    「請先回房。」


    一臉旅塵的迦南這才回神過來。


    害羞地清咳兩聲,端正儀態。


    海蘭曾說,迦南在我麵前總會特別拘謹。


    我也漸漸知道,繆裏為何一看他誇我就會漲大尾巴了。


    「我有好消息。」


    迦南用燦爛目光催我趕快進房。


    盛情逼人的他,真的像小狗一樣。


    迦南不隻是臉上明顯有汙痕,回房的路上,我也注意到他膝蓋以下沾了不少泥土,多半是陰雨之中也馬不停蹄地直奔雅肯所致。就連魁梧護衛的鐵麵皮底下,也透露出趕路的勞頓。


    進了房,繆裏推開窗,也推開了迦南的嘴。


    「要召開大公會議了!」


    那股勁兒使我想起差點在十字路口撞上貨車的事。


    迦南眼中的光芒,大概是來自旅途勞頓的反彈。


    繆裏在他背後推椅子給護衛坐下,護衛唏噓地坐下。


    心想自己聽繆裏說了一堆荒唐事後也差不多是那樣子時,我發現迦南直勾勾地盯著我。


    「要召開大公會議了,寇爾先生。」


    激動說話的迦南看起來格外年少,甚至讓我覺得假如繆裏有個雙胞胎兄弟,肯定就是這樣子。


    「……聽起來不像是壞事。」


    我慢慢說話,希望他慢下來。而迦南用力點頭,臉上堆滿笑容。


    「對,真的不是壞事。所以我想盡快告訴您這個好消息!」


    雖然我們從溫菲爾南下了好幾天才抵達雅肯,但距離教廷還是有很長一段路,不是能說來就來的。他肯定在教廷查到了確實的根據。


    「大公會議是真的。幾乎是開定了。」


    這場近乎百年一度,訂定教會主要方針的大公會議,議題無疑是教會與溫菲爾王國的衝突,以及民間的淩厲風向。


    想到我在那裏多半會被視為教會眼中釘,再謹慎也不嫌多。


    「不是壞事這點是怎麽說呢?這我有必要弄清楚。」


    突然來到溫菲爾王國勞茲本的怪異旅人,指名邀請黎明樞機參加大公會議後隻字不語。請敵人參加這種重大會議,為的是什麽呢。


    就算我再憨厚,也不會認為這是場和平的溝通。


    而迦南的回答是──


    「教會中樞,就快要瓦解了。」


    人就在中樞裏的神之忠仆,居然會說得這麽開心。


    可是我很了解迦南隻是耿直,不會當那是大逆不道的異端思想。


    「聖經有言,別用舊囊裝新酒。如今舊惡搖搖欲墜,神賜給了我們重建清善的大好機會啊!」


    「這……」


    我先往始終冷靜的護衛看。他手拿著繆裏給的飲料,注意到我的視線後點點頭。


    接下來有個略感堅硬的咕嚕聲,會是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了嗎。不,不自覺地握住迦南雙手後,我發現那是自己咽下口水的聲音。


    「您的奮鬥正在開花結果。為正義發聲的殘響,無疑是早已響徹大陸,傳進許多人心裏了。」


    迦南說到這裏,從懷裏取出一本小簿子。


    紙張皺軟,顯然是翻過無數次。


    「這是您敢於分發至城鎮中的俗文聖經的抄本。我在返回教廷的路上繞了幾個地方,全都能見到這樣的抄本。」


    消息有時跑得能比旅人還快,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我們剛離開紐希拉,第一次和海蘭對抗地方教堂時送出去的。


    能夠流傳到這麽遠的地方來,表示不滿教會蠻行的人就是這麽多。


    曾經還認為匡正教會是個過大的夢想,自不量力的戰鬥。


    但現在看來,這段旅程絕沒有白費。


    「咳哼!」


    繆裏看我的手和迦南握著不放,極其刻意地大聲幹咳。側眼一看,她一臉不高興地斜倚著牆。就隻有這種時候,她才會露出受不了男生的女孩臉龐。


    「寇爾先生,您必須出席大公會議,並且──」


    虔誠的信徒說道:


    「化身為神的鐵錘。」


    為建立清流,得先破除惡弊。


    「可是我們必須先做好完全準備。要是錯過這個好機會,恐怕就再也無法重整教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撇開繆裏的冰冷視線,轉向迦南。


    「是,我明白。」


    「那麽,我們什麽時候啟程?」


    上戰場之前,該做的準備仍堆積如山。


    對像是這麽說的迦南,我以「其實」起頭,說明現況。


    我想幫助貧窮學生求學,切斷雅肯的富裕學生與貪婪教授的共生關係,徹底翻新求學之道。為此,需要將一批認同廉潔思想的教授送進教授公會。


    與露緹亞想法共鳴的人不是沒有,但礙於現實,不是說來就能來。畢竟有膽量對抗滿是敵人的教授公會,秉持奉獻精神為貧窮學生授課的人,能有多少呢。同樣的工花費在富裕學生身上能得到高額學費,授予學位時還有厚禮可拿。當學生繼承家業,或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時,說不定還會給恩師安插個高薪又載譽的職位。


    除了露緹亞狼之化身的身分,我將一切都告訴了迦南。這當中,繆裏去樓下酒館為迦南拿了些餐點上來。一道啃起肉脂橫流的豬肉時,迦南猛一拍腿站了起來。


    「這沒問題!」


    然後又說:「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我有聽說大學城內有些妨礙進修的現象在蔓延。太可惡了,怎麽能跟這種下流思想同流合汙呢。」


    他扶額歎息的樣子,帶了點出身高貴的優雅。


    然而我不懂沒問題是什麽意思,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有哪裏誤會了。這時,這位有神童之稱的少年如此說道:


    「像這種事,我的同伴會很樂意提供協助。」


    「咦?」


    不禁懷疑的我,很快就明白了迦南的意思。


    因為這位風塵仆仆,為報告喜訊而兼程趕路的少年,是來自族譜裏出過好幾位教宗的世家。而且他還是在教廷裏學識最集中的地方工作。


    「您想找可以不求回報授課的人,來代替那些利欲薰心的教授沒錯吧?我們那裏多得是,而且學費禮物全免。這種可以暢述神學,還會有一大群人誠心傾聽的工作,他們說不定還會爭到吵起來呢。」


    迦南那群人是在宛如迷宮的教廷書庫,管理教會所有文書。或許是因為這部門最不起眼,又個個學富五車,比誰都看重維護神正確教誨的重要,所以在大多是看錢說話的教會裏力量非常薄弱。


    當然,這些人幾乎是來自高貴家庭,別說不愁吃穿,也不需要為將來的出路汲汲營營。


    而且他們還具有為匡正教會弊病身先士卒,抱著必死決心將迦南送去溫菲爾王國的勇氣。


    那麽繆裏口中那種意誌堅決,隻要能幫助黎明樞機重整教會就會樂於來到雅肯的學者團體,肯定非他們莫屬。


    「我立刻著手安排。可以先告訴我,這裏的教授公會具體上是什麽樣的組織嗎?聽說有的會有入會口試,您有聽說過內容嗎?需要先擬定完整對策才行。」


    聽迦南這樣說,我不禁愣笑。因為可能獲選為課本的神學書裏,有些說不定就是迦南的同事所著。即使沒這麽剛好,遊走於大學城之間的神學或教會法學教授,最後的目的都是教會的高階聖祿。


    一旦教會中樞派人過來,誰會拒絕他們加入呢?


    「請告訴那位為貧窮學生而戰的高潔少女,我將代表我們教廷書庫管理部,提供畢生所學。」


    這解法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得讓人懷疑是否真該就此接受了。


    「對方叫南鷲幫是吧?他們低劣的操行簡直不可饒恕,我會設法將其惡行通知他們的父母。太可惡了,囚禁走投無路的小孩子強迫勞動,根本是惡魔之行!更遑論拿課本這學習的食糧賭博了!」


    想到他們父母冷不防接到教廷痛斥其子行徑的信,使我這外人也不禁一怔,差點就想請他高抬貴手。


    「課本候選名單中,如果是比較知名的,教廷書庫會有一大堆其他版本的抄本,多到都嫌占位置了。若能提供給學生使用,神一定也很高興,這樣課本也就解決了。」


    這讓我想起沿著雅肯大街找書時,書商要我泄漏關於選課本的消息。


    如果轉告他這些事,他會信嗎?


    我看他不會給我寶貴的沙漠地區書籍,隻會給我幾塊錢打發我走吧。


    「不過,盡可能多找些夥伴和您一起參加大公會議這件事,就要再研究了。那位小姐叫露緹亞是嗎?如果能問到跟她誌同道合的學者,我可以透過各地教會的管道找找看。若再借重魯羅瓦先生的力量,還能聯係到對俗文聖經深感興趣的有力貴族,這樣就能以萬全的布陣應戰了!」


    在溫菲爾王國,迦南常顯得惶惶不安,回來大陸這邊就如魚得水了。背後有權能組織能夠倚仗就是這麽回事。


    「來,寇爾先生,我們走吧!」


    迦南臉上泛起耀眼光采,伸出手來。


    經過憋得牙癢癢的十天,他的到來居然一口氣解決了許多問題。


    真可謂是我旅程中獲得的貴重財產。作夢也想不到,我竟能這麽幸運。


    麵對激動到濕了眼眶的迦南,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會覺得那興奮有點似曾相識,是因為他的手明顯在發熱。


    「啊。」


    已有預感的我身體自然就動起來,抱住腿軟倒下的迦南。發燙的體溫,肯定不是因為熱情。


    「請恕罪。」


    和繆裏吃著輕食的護衛唏噓起身,神情像發現陷阱逮到野豬的獵人,要等它掙紮累了再接近。護衛從我手中接下迦南,輕輕扛上了肩。八成是路上護衛勸過很多遍,可是迦南執意不休息,以行軍方式直奔雅肯。


    「其實看到他這麽賣力的樣子,倒也不壞就是了。」


    寡言的護衛這麽說完,生硬地微笑一下。這是跟屈居於教廷時相比吧。接著他又收起表情,默然致意。


    繆裏一開門,他就扛著亢奮不已,彷佛在夢裏仍在對話的迦南慢慢走出去了。繆裏跟到走廊上送行,最後無奈地關上門,往我看來。


    「他該不會其實是女生吧?」


    雖然她現在不會吵著要嫁給我,但還沒完全放棄的樣子。


    她靠近我抱住迦南時胸口接觸他的部分大力聞了聞,然後像是要抹上自己味道般抱上來。


    確保自己的地盤不受侵犯後,繆裏有點擔心迦南,到他房間看情況去了。問是否欠些什麽,護衛卻很客氣地說睡一覺就會好,讓她不太高興。


    她對迦南雖警戒到懷疑她是女生,當作入侵她地盤的人,同時也是前來雅肯前一起在伊弗的屋子裏看地圖聊冒險的同伴。而她當然也明白,有個誌趣相投的旅伴是多麽可貴的事。


    她用有話要說的眼神看著我,我便請旅舍老板送些蜂蜜或水果等,對疲勞發燒有效的東西過去。


    繆裏連發燒時也想吃流油的肉,嫌那些是給鳥吃的,補不了身子,可是見到老板拿來的帳單就閉嘴了。不,原來是封信。


    「不久前送到的。」


    蠟封捺的是伊弗商行的印,紙卻是高級羊皮紙,應是海蘭寫的。在繆裏催促下回房拆開後,裏頭果然滿是海蘭的筆跡。


    「呃……是關於印刷聖經的事。」


    即使在紙和送信費上花了不少錢,前半卻都是擔心我們旅途是否遭遇不便,有沒有受傷,旅費夠不夠,繆裏有沒有吃好吃的東西,後半才總算稍微提到正事。


    「她說試印進行得很順利,要我們早點買紙過去耶。」


    從旁探頭的繆裏粗暴地下結論。


    「你看,還是早點打垮南鷲幫比較好啦。」


    才剛從露緹亞的堅忍學到非人之人的處世之道,又本性難移地露出狼尾巴了。


    不過討厭事情拖遝的不是隻有繆裏,魯羅瓦也勸我想清楚要處理這座城的問題到什麽時候。


    「聽到迦南的主意了吧?這肯定會是重大的進展,德堡商行的回信也應該快到了。這樣露緹亞小姐也有力量執行計畫了。」


    「唔……」


    變回狼把壞人屁股全咬一遍,把信綁在鳥或鯨魚背上,一下子就把信送到遠山另一邊等,繆裏的腦袋瓜裏有一大堆這種迅速的解法。大概是現在也仍在按捺想立刻出動的情緒,不滿都體現在每晚埋頭努力寫的騎士故事上,筆跡變粗了,睡相也特別粗魯。


    「話說回來,我是打算等迦南先生康複以後再告訴露緹亞這件事……我們把先調查好比較方便的事處理掉吧。」


    首先是教授公會的具體結構和動向吧。或許也該深入了解雅肯的腐敗程度。如果這裏的教會也是專刮油水的罪惡窠巢,聽說迦南他們的人來此執教,或許會以為是異端審訊官來了,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盤算是不是該交給魯羅瓦來辦時,我發現繆裏正盯著海蘭的信看。


    「你是嫌她沒有一並送上好吃的土產嗎?」


    一聽我念人,繆裏的狼耳直直豎起來,尾巴沙沙地甩。


    「才不是!是味道……」


    「味道……」


    她剛才還抱過來,要蓋掉迦南的味道。


    信裏寫滿了海蘭的熱誠,還以為是地盤意識又被挑起來,結果並非如此。


    繆裏擦擦小鼻子,再度湊近信紙大力聞幾口。


    「有海……跟腐木的味道。」


    「?」


    「還有馬的味道,和幹燥的風的味道。」


    繆裏閉目低語,像個品嚐高級葡萄酒老饕,分析吸入的空氣。


    「有冒險的味道。」


    信是在溫菲爾王國的勞茲本寫下,透過船運,想必還進過馬背上的行囊,千裏迢迢來到雅肯。每行經一個地方就沾染上不同氣味,繆裏聞到的才會那麽複雜。


    「迦南小弟怎麽不也寄個信過來啊。」


    繆裏埋怨得像能憑氣味聞出雅肯到教廷的路一樣。


    「從他身上聞不出來嗎?」


    「有連續獵鹿三天的味道。」


    是指興奮與疲勞吧。


    「原來經過長途跋涉的信會有這麽多味道。」


    繆裏感慨到一半,兩隻狼耳忽然交錯擺動起來。


    「嗯,奇怪……那怎麽……?」


    接著歪起頭,露出快想起什麽又想不起來的臉。


    「怎麽啦?」


    「嗯……」


    還以為她是從信上發現陌生美食的味道,可是她很快就若無其事地恢複平常的樣子。


    「不管這個,趕快開始下一段冒險吧!不曉得沙漠是什麽味道耶,大哥哥!」


    突來的笑臉和話讓我愣了一下,但我仍保持冷靜判斷。


    「我們不會去沙漠。」


    「……」


    繆裏笑著僵住了。我麵對愛作夢的繆裏整理思緒,最後還是隻能做出這樣的結論。


    我對著海蘭的信拿出羽毛筆、小刀和墨壺說:


    「迦南先生說的話,你也有聽到吧?教會內部比我們想像中還要不穩,感覺是束手無策才搬出大公會議。也就是說──」


    我邊削羽毛筆,邊想怎麽回信。


    「王國和教會的衝突,很可能會在這場大公會議劃下句點。」


    教宗也得遵從大公會議的決定,可說是讓這場衝突落幕的大好機會。所以我們要廣布聖經俗文譯本,加重教會的壓力,做好萬全準備再出席大公會議,終結衝突,並使教會接受改革。


    現在沒時間伸手抓新大陸這種浮雲般的東西,自然沒必要跑去連伊弗都沒親自去過的沙漠地區。


    有更實際的事情得做。


    「確定雅肯的問題可以解決以後,我們就要盡快買好紙,回到王國才行。這場曆時多年的衝突,終於露出了一點結束的曙光,而且有太多人在期待教會改革。成功以後,我們的旅程也終於可以結束了──」


    說到這裏──


    「旅程要結束了嗎!」


    不曉得那細細的喉嚨怎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震得我眼冒金星。


    轉頭一看,繆裏瞪大了眼,錯愕地注視著我。


    「旅途要……結束了……」


    表情像是天要塌了的野丫頭先是使我一愣,然後苦笑。


    「沒有那麽快啦,不用緊張。」


    我拿羽毛筆沾點墨水,測試手感。


    「大公會議是非常勞師動眾的事,不是一、兩天就開得起來。而且我們還要印製大量聖經,再拿到大陸的城鎮去發,再盡可能勸說有力人士在大公會議上幫助我們。旅途結束這種事,你可以好一陣子以後再來擔心。我隻是說,現在已經能看見目的地了而已。」


    即使這樣解釋,繆裏的反應還是很淡。


    說不定這隻小狼驚訝的不是旅程何時結束,而是第一次想到旅程會有結束的一天。


    明明腦袋比我靈光得多,卻不時會發現她心裏有這種單純至極的觀念。離開出生的村子,看什麽都新鮮的這個少女,相信愉快的冒險會永遠持續下去。


    覺得這份天真可愛而微笑的同時,想到自己兒時也有這樣的一麵,心裏不禁泛起一絲苦澀。


    「好了,現在沒時間擺那種臉。等德堡商行回信以後,就要幫露緹亞小姐救出小雞了呢。這段旅程裏還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要做。」


    說到這裏,繆裏的魂才終於從總有一天要結束的旅程盡頭回到眼前的現實。


    「可是……沙漠呢?」


    「咦?」


    「你說不去沙漠了。」


    回神的眼裏,怨恨化作淚水,閃爍沉光。


    意識才剛從永無止境的旅途回來,卻露出不能接受新方向的臉。


    「沙漠是到了必須認真追查新大陸的地步才要去,現在大公會議成真──」


    「都說要去沙漠了!」


    叫聲大到耳鳴,瞬間蓋過我的話。


    「大哥哥!去啦!去沙漠啦!都說要去沙漠了!」


    還抓住我肩膀猛搖,已經有幾年沒看過她這樣賴皮了。


    「沙漠!我要去沙漠!」


    「你先冷靜一點……!我不能承諾你要不要去,不過還是可以繼續追查新大陸,當作大公會議的保險……所以,好了啦,不要……不要再搖了!」


    「大哥哥!沙漠呢!不是說要去的嗎!一定要去喔!好啦!大~哥~哥~!」


    狼耳倒豎,尾巴毛蓬得像是被雷打到一樣,難得讓人想起她在溫泉旅館大鬧的樣子。


    到了這地步,就隻能等她自己燒光了。我依靠信仰的力量,忍受小狼又搖又抱又抓,在心裏祈求她趕快長大。


    跟不管怎麽哭鬧,隔天就像沒事人的繆裏一樣,迦南看似纖弱,卻也充滿了少年的活力。


    過了一晚,臉色又恢複了剝了殼的水煮蛋那樣的光澤。


    「昨天讓您見笑了。」


    他大概是想起了旅行與疲勞造成的亢奮,道歉得麵紅耳赤。


    但與繆裏的叫鬧相比,完全是屬於紳士那一邊。


    「哪裏,我不介意……身體怎麽樣了?」


    「謝謝,這您不用擔心。」


    迦南胸挺得像隨時可以開始辦事一樣高。為安全起見,我往他身後的護衛瞥了一眼,而他無奈地點了頭。那沉重的表情就像在問我帶了一隻活潑小狗在身邊,是不是也時常遇到這樣的事。


    「那迦南小弟趕快跟我們去找露緹亞,把城裏的壞人全部踹一遍!」


    我們家的小狗對另一隻小狗如是說。


    「好,我也覺得應該這樣。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該允許那些人在學習神如何創世的這個園地,做這種連神都不忍見的惡行!」


    昨天的餘燼在繆裏煽動下再度發紅。


    迦南看似斯文,卻能懷藏近乎無望的計畫,隻憑勇氣踏出暗無天日的書庫。而且在令人心惶的旅途中始終挺直背脊向前走,直到贏得這把賭,打出了成績。


    那種對未來的完全肯定,是剛打勝仗的騎士特有的衝勁。


    「迦南先生,有件事我要先通知您。」


    我開口打斷兩隻興奮的小狗。


    「海蘭殿下來信說,聖經的試印也進展得很順利。」


    迦南接獲好消息,卻不顯得驚訝。


    彷佛順利是理所當然般悠悠微笑。


    「這證明神是站在我們這一邊。來,我們走吧!」


    我和護衛對看一眼,雙雙歎息。不過我們也沒理由製止鬥誌高昂的迦南,四人就此前往露緹亞所在的青瓢旅舍。


    路上到魯羅瓦的旅舍看了一下,發現他因嚴重宿醉倒在床上,所以就沒找他了。原本還想托他透過伊弗的商網,將昨天無視繆裏吵鬧寫完的回信寄給海蘭。滿房間的酒臭嚇得繆裏奪門而出,魯羅瓦注意到我們來訪,在床上嗚咽應聲。


    他為了搜集來自大陸各地的路況消息,昨晚參加長途商隊的宴會,結果醉倒了。這商隊的路線長得遠超過行商的範疇,大家都說他們個個比熊還壯,比馬更會喝。參加那種瘋狂的酒會,連魯羅瓦都落得這種下場。


    我們把原本要給迦南的蜂蜜和水果留下,替他準備一桶冷水並祈禱神保佑他早點恢複後就離開。


    不久,我們四人來到大街上。這裏早上一樣是那麽混雜喧囂,有看似通宵喝酒的青年說著醉話,一旁有個白須教授借用商行的卸貨場,帶一群學生探討深度的神學問答以及艱澀的邏輯理論。


    隻從書籍認識大學城的迦南一下皺眉,一下目放光采,好不匆忙。不禁為其微笑時,我感到有視線打在臉頰上而轉頭,看見今天也佩了劍的野丫頭用「大哥哥還不是一樣」的冷眼看我。


    到了青瓢旅舍,許多少年正在露緹亞的目送下出外賺錢,或肩上吊著整捆學具,興高采烈地要去上課。


    「嗯,是你們啊。這位是?」


    還不等我介紹,迦南已經上前伸出手。


    「我是迦南約罕耶姆。」


    露緹亞愣了一下才握住那伸得很習慣的手。


    「我是露緹亞。你是……寇爾的同事嗎?」


    從迦南的裝扮與氣質,一眼就能看出是與學校或聖職相關的人。


    「我是在教廷的書庫管理部為神服務。」


    聽了這般自我介紹,連露緹亞都傻了。


    然後用眼神叫我別開惡質玩笑。


    「我剛認識迦南先生時,也嚇得不輕。」


    「請見諒。從那以後,我好像變得很愛看人驚訝的樣子。」


    露緹亞看看純真微笑的迦南,歎了口氣。


    「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懂男生的這種想法。」


    迦南眨眨眼睛,繆裏讚同地笑了。


    隨露緹亞來到青瓢旅舍四樓的武器庫後,迦南和我一樣先被書架所吸引。


    「喔喔……這就是民間會用到的課本嗎。」


    「你來自傳說中的書庫,應該沒什麽好稀奇的吧。」


    「怎麽會呢。我們的書架的確是擺滿了各種書籍,可是那裏很暗,幾乎每本書都隻是在那裏沉睡,沒人開過,不曉得世上還有沒有人聽說過。所以能認識這樣會與人接觸,有人在讀的書,就像在雪地裏見到新綠,能給我世上仍有生機的感覺。」


    這番煞有其事,令人措手不及的優美措詞,使露緹亞一陣苦笑,繆裏喃喃默念想記下來。


    「所以呢?黎明樞機和教廷的人站在一起,就像沸油邊擺了盆冰水一樣,讓人很緊張呢。」


    (插圖017)


    要是不慎相混就不得了了。不隻需要小心取用,還要問廚房的人為何這麽做。


    「這您放心。我們書庫部的人因為職業關係,每字每句都力求正確,是教廷裏的討厭鬼。這樣說您明白嗎?」


    誠實在神前是美德,在教會組織裏卻並非如此。


    「原來如此,你是黎明樞機這邊的嘍。」


    露緹亞帶著苦笑稍抬下巴,要迦南繼續。


    教廷的人和黎明樞機一起出現,不會是來參觀而已。


    「寇爾先生把這座城根深柢固的授學結構問題都告訴我了。露緹亞小姐,您在這裏和那種天理難容的惡習抗戰了這麽久,神一定很欣賞您的誌節。」


    麵對如此慷慨的稱讚,露緹亞也有點害羞。


    「若不嫌棄,請務必讓我們盡點棉薄之力。」


    「你們?」


    迦南充滿自信地對露緹亞頷首。


    「雖然我們不過是書庫裏弱小的書蟲,在書本與學問的世界裏卻能以一擋百。等我們加入這裏的教授公會以後,就能給予貧窮學生合理管道來和取得學位了。」


    「……」


    露緹亞應也多少料到他會有出人意表的方法。


    可那似乎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


    「我還不清楚加入教授公會的詳細過程,不過我們那裏多得是學識上夠資格的人。當然,我們不需要高昂的學費,授予學位也不必送禮。課本的部分,我們書庫裏多得是藏而不用的書,您大可放心。吃住方麵,隻要出了書庫,哪裏都是天堂。隻要能以畢生鑽研幫助真正有需要的人,他們說不定甚至願意拋棄聖祿呢。」


    麵對滔滔不絕的迦南,露緹亞真的是錯愕得連呼吸都忘了。


    「您願意嗎?我們一定能成為露緹亞小姐的力量。」


    在溫菲爾王國邂逅迦南時,還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刻意,現在卻有真心相信未來一片光明的感覺。


    我也了解露緹亞為何還不答應。迦南的解法也曾使我不敢置信。


    「露緹亞小姐。」


    聽我一喚,露緹亞才赫然回神,往我看來。


    「我知道我們這樣很唐突,我也曾經懷疑是不是真的能用如此猛藥來解決這個問題。」


    她為解決問題辛苦了那麽久,結果想都沒想過的解法就這麽掉在了她的麵前。


    好像有則童話是說饑餓的狼遇見了一隻兔子願意獻身給它吃,露緹亞的表情就像那隻狼一樣,隻能「嗯、喔……」地含糊點頭。


    「露緹亞小姐。」


    我再次向困惑的狼呼喚她的名字。


    「關於你聯絡過的那些讚同廉潔思想的學者,能給我們一份清單嗎?我想說服他們在對抗教會上助我們一臂之力。」


    這次不是要他們承擔風險來到雅肯,而是和我們在勢必到來的戰鬥上一起對抗教會。


    「當然,我們會盡可能避免牽連到你。」


    露緹亞的目的僅僅是研讀教會法學,不是來對抗教會的。就當是為了其他學生的將來,必須避免讓人認為青瓢旅舍是反動分子的秘密基地。


    「對了,還有件事要告訴您。」


    露緹亞都已經被眼前連續不斷的美事弄得暈頭轉向,迦南還要補充:


    「我也從寇爾先生那聽說了自稱南鷲幫那些人的卑劣行徑,所以我打算向他們的父母報告其惡行惡狀。他們之中多半也有高階聖職人員或知名貴族的子嗣,送一封有教廷蠟封的信過去,應該很有效果。」


    「……」


    又是個用牛刀殺雞的猛藥。


    想到那些父母接到教會總部,信仰的中心直接斥責其子嗣的信狀,我就不禁同情起他們。


    「露緹亞小姐。」


    經我三度喚名,表情像是突逢暴雨,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的少女轉了過來。


    「我當初也是同樣震驚。」


    露緹亞似乎連苦笑的力氣都沒了,微微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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