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琸雲嗤之以鼻,「你才幾歲,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平日裏賀均平總愛說她老氣橫秋,今兒可算是被琸雲逮著機會嘲諷了他一番。


    賀均平卻難得地一點也不惱,托著腮笑眯眯地看著琸雲道:「方琸雲你今兒受了傷,我不跟你一般計較。上一回淋雨還是前年重陽的時候呢,那一回我跟京裏的一些朋友去城郊東溪川登高,結果竟迷了路,又趕上下了大雨,在林子裏淋了大半天,最後還是陸鋒大哥把我給找到的。哎,一晃就兩年了……」


    他來家裏頭越久,話就越多,到現在甚至有些話澇了,琸雲早已習慣了他的囉嗦,並不回話,隻安安靜靜地聽他嘮叨。過了好一陣,她才忽然反應過來,猛地抬頭看著他,烏黑的眼睛裏全是震驚。


    「陸……陸鋒……」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甚至整個身體都不受控製地在發抖,原本就煞白的小臉愈發地白得可怕,也襯得那一雙眼睛愈發地烏黑幽深,「你剛剛說——陸鋒?」


    賀均平注意到她的臉色,頓時嚇了一大跳,霍地跳起身來,一臉關切地湊上前來問:「方琸雲你沒事兒吧,怎麽臉上這麽難看?是不是生病了?」說話時,他又伸出手在琸雲的額頭上探了探,迷糊地眨了眨眼,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臉上露出驚嚇的神色,「你身上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太冷了?我脫衣服給你。」


    一邊說著話,一邊就要寬衣解帶。琸雲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烏黑的眼睛裏幾乎閃著火焰,「你剛剛說誰?是叫陸鋒嗎?」


    賀均平的手腕被琸雲狠狠拽住,立刻發出一聲痛呼,高聲喊道:「方琸雲你幹什麽,趕緊鬆手,可痛死我了。」說話時又狠狠打掉琸雲的手,氣急敗壞地瞪著她,小臉上滿是氣憤,「方琸雲你腦子沒壞掉吧,你今天怎麽了,從早上出來起就不對勁,一整天都不怎麽說話,到底又平白無故地拽我胳膊。你看,你看,都被抓青了。」他忿忿不平地把胳膊往琸雲麵前一送,纖細卻結實的手腕處果見一圈紅,賀均平愈發地委屈,眼眶都快紅了。


    「明兒早晨起來肯定都淤青了,你也太狠了,等大哥回來我要找他告狀。」賀均平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胳膊,忽然又開口,「你剛剛問我什麽?陸鋒大哥?你問他做什麽,難不成你還認識他?」


    琸雲也不知該怎麽回他的話,隻抿著小嘴冷冷地看著他,固執又倔強的模樣。


    賀均平倒也沒有吊她胃口的心思,隻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琸雲一番,才不急不慢地道:「陸鋒大哥是我表哥,他母親與我母親是堂姐妹,不過他家不在京城。去年我外祖母六十大壽,他才隨著姨母一同進京。你從哪裏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同名同姓弄錯了人?」


    「興許是弄錯了。」琸雲低下頭,努力地收斂所有情緒,盡量不帶一絲感情地繼續問:「他是哪裏人?」


    「泰州!」賀均平回道:「陸家是泰州世家,陸鋒大哥是嫡出,在家裏頭可受寵了。」他扁了扁嘴,似乎是想起了家中的舊事,眼眶迅速地發紅,「我……我娘總喜歡拿陸鋒大哥跟我比,說我淘氣不長進……」他說著說著就哽咽了,一眨眼睛,豆大的淚珠立刻從眼眶滑出來,沿著臉頰迅速地往下落。


    泰州陸家的嫡子,這世上還有幾個陸鋒?


    既然是表兄弟,血濃於水,上輩子他為何要趕盡殺絕,連陸鋒的一具全屍也不肯留?琸雲不能理解,也無法想象那個賀均平究竟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他少年便遭劇變,從小奔波流離,可這一切又與陸鋒何幹,便是陸家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惹惱了這修羅,那會兒陸鋒已被陸家趕出家門,他為何要把怒氣撒在陸鋒的身上?


    「那狗皇帝聽信讒言,誣陷我們家造反,賀家一百餘口全都死在了那狗皇帝的手裏,就連陸家也被問責,我生怕連累了他們,不敢去投奔。後來,我聽說我小舅舅在益州,跟著燕王反了,所以才偷偷南下,一路流浪到武梁縣……」


    賀均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抹眼淚,罷了,又巴巴地看著琸雲,一臉感激地道:「幸好遇到了你和柱子大哥,要不然,我恐怕早就死掉了。我娘說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方琸雲,雖然我不耐煩叫你師父,不過你放心,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地報答你和柱子大哥的。」


    「那陸鋒呢?」琸雲冷冷地看著他,一字字地問:「他是你表哥,還曾幫過你,你要怎麽對他?日後你去投奔了你舅舅,自然要在燕王麾下效力。那陸鋒乃陸家嫡子,自然效力於朝廷,若你二人狹路相逢,你是不是便不顧血緣親情要與他不死不休?」


    「你渾說什麽!」賀均平氣得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小臉上滿是羞惱與氣憤,「方琸雲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怎麽老是說這些奇怪的話?你當我是白眼狼麽?不管是你,柱子大哥,還是我表哥,我便是舍了性命也絕不會對你們不利。」


    他義正言辭地說完這些話,氣呼呼地一跺腳,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一截兒,忽然又想起琸雲崴了腳不能動的事兒來,又氣鼓鼓地衝了回來,板著臉瞪著她,轉過去蹲下身子,生氣地悶悶道:「趕緊的,快上來。」


    回去的路上雨漸漸停下來,風卻依舊在吹,每陣風過,兩個人都忍不住齊齊地打個哆嗦。琸雲一直想著賀均平的話,腦子裏愈發地亂成一團麻。


    她覺得自己好像魔障了,明明這麽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給陸鋒報仇,怎麽到了這個時候卻忽然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起來。現在的賀均平和上輩子的賀均平還是同一個人嗎?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永遠不會傷害陸鋒?


    可是,陸鋒明明死在他手裏。


    一想到這個,琸雲的心又硬起來,正是因為這個念頭不斷地在她腦子裏敲鍾,所以她才把賀均平領到這石首山裏來,想法設法地要將他遺棄在這裏。


    可是,她好像有點低估了他。賀均平背著她一路往山外走,絲毫沒有被風雨所影響。


    「我們進山的那條路被泥石給堵了,所以換了這條。隻是繞得遠些,方向沒錯。」回去的路上,賀均平很快就忘了先前跟琸雲置氣的事兒,主動和她說起話來,「下回我們再進山就從這邊走吧,這條路好走些。咦——」他忽地頓住,睜大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臉上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喃喃道:「怎麽就走到這裏了?」


    他抖了抖胳膊,問琸雲道:「方琸雲,你看看這裏,怎麽好像就到了山下了。這條路竟然還近不少。」


    琸雲自然是知道的,上山的時候她特意帶著賀均平走了遠路,就是想他把他給繞糊塗了走不出來,沒想到……果然是將來赫赫有名的賀大將軍,這點小麻煩怎麽能難得到他,琸雲一時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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