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顧忌一雙兒女的名聲,又憐惜她平素溫柔小意,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她是一時糊塗。當然後來她也的確小心謹慎,是以他雖然有時心有芥蒂,但從未翻過舊賬。然而沒想到他的寬容換來的卻是她的再次作惡。


    對馮姨娘,他也說不上來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其實他沒忘記嶽姨娘的孩子是怎麽沒的。隻是他在她小產時才知道她有孕,對那個孩子,對嶽姨娘都沒什麽感情,遠不及馮氏娘仨在他心裏的分量。所以,他有意偏袒。


    可這跟上回不同,這是謀害主母,是以奴欺主,以下犯上。是不是當年維護了她一回,馮姨娘就認為不管她做什麽,他都會包庇她?所以連他的嫡子,她也敢害?


    謝律眯了眯眼睛,對子女道:「你們幾個先回去,這件事你們不要管。」又揚聲道:「來福,找人看著馮姨娘,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能見她!」言畢,拂袖離去。


    馮姨娘癱倒在地,害怕之餘,仍有一絲絲的僥幸。薛氏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還好端端的,老爺不會拿她怎麽樣,可能就是跟上回一樣的禁足。她不怕禁足……


    謝律來到薛氏的院子,平複了心情後,走進內室。薛氏正倚著床跟阿芸說話,看見了他,衝他笑笑。見妻子氣色還好,謝律略略放心。


    「爹爹,查出來了嗎?」謝淩雲直接問道。


    薛氏也看向丈夫。


    迎著妻女期盼的目光,謝律有點不自在,他自行坐了,輕聲道:「我正要說這件事呢,阿芸,你先出去。」


    謝淩雲搖頭:「爹爹,我想知道是誰。」


    薛氏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並未反對。


    謝律尋思著也不差她一個,就沒再隱瞞:「是馮姨娘。」接著,他簡單說了馮姨娘托人買藥、命人下藥的始末,感歎道:「還好,你隻喝了一點。」


    現在想起來,他還後怕。若是琬琬真的喝完了,那會怎麽樣?會不會也像嶽姨娘那樣,先失去孩子,再鬱鬱而終?還好還好,這個孩子是有福氣的,琬琬也是有福氣的。


    薛氏神色淡然,對這過程她並不關心,隻問了一句:「相公打算怎麽處置馮姨娘?」


    謝淩雲也很好奇這一點。


    「我是這麽想的。」謝律放下茶杯,跟妻子商量,「早年馮姨娘不是跟嶽姨娘交好嗎……」


    謝淩雲接道:「爹爹是打算讓馮姨娘去陪嶽姨娘?」


    謝律一噎:「不是,阿芸,你不要胡說,我是說當年她們兩個情同姐妹,嶽姨娘信佛,不如就教馮姨娘代她侍奉佛祖。琬琬覺得怎樣?」


    他想此事可大可小,他如果含糊帶過,也不是不行。可他不能保證馮姨娘不會再動手腳。這回沒事,是萬幸,下一回呢?他不敢拿琬琬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冒險。說到底,琬琬是他的妻子,和嶽姨娘是不同的。


    他知道,在別的人家,馮姨娘這樣的,拖出去打死都有可能。但他終究還是舍不得,況且,再怎麽說,他都要顧忌一下信兒和萱兒。


    謝律瞧一眼神色莫名的妻子,忽略心頭悄然生起的愧疚,輕聲道:「綏陽城西有個靜慈庵,聽說倒還清淨。明日就把馮氏送過去吧。琬琬,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她畢竟生下了信兒和萱兒,不管是以前伺候老太太還是後來伺候咱們,都算是用心。那幾年,你還在京城時,也是她……」


    「我在京城時,隻有她陪著你?」薛氏打斷了他的話,「那死去的嶽姨娘又算什麽呢?」


    謝律的臉色倏忽變了,立在門外的謝蕙也身體一僵,她深吸口氣,悄悄走了進去。


    卻聽薛氏歎道:「相公,你在為當年的事怨我?」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裏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麽不偏袒嶽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嶽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剛一想到嶽姨娘,他就看見了紅著眼睛的謝蕙。老實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最淺,謝蕙非嫡非長,而且總能讓他憶起一些並不開心的事情。可是,現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絲愧疚來。


    咬了咬牙,謝律道:「琬琬,就這樣吧。明日就把她送過去,對外就說,就說馮姨娘暴斃,府裏再沒有這個人。」他麵上隱隱帶了懇求之色,補充道:「咱們是厚道人家,肯定不會打殺了她,她的賣身契在老太太那裏,也發賣不得。就看在那倆孩子麵上,看在老太太麵上,讓她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結果了。馮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謝律一顆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謝律長舒一口氣,驚覺背上已有一層冷汗。他暗道一聲慚愧,心中莫名酸澀。


    「爹爹教馮姨娘出家,馮姨娘肯麽?」謝淩雲忽然問道。她以前倒也聽說過,有大魔頭作惡多端,後來經高僧點化,棄惡揚善,皈依佛門。且不說這對於死在大魔頭手上的無辜者是否公平,隻說馮姨娘跟這並不相同。而且,馮姨娘願意出家麽?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謝律道,「她若不從,唯死而已。她會好好選擇的。」


    「那哥哥姐姐那裏呢?」謝蕙怯怯地問道,「他們姨娘被送到庵堂。他們會不會記恨父親和母親?會不會遷怒還沒出生的弟弟?」


    謝律騰地站起:「他們若真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著他們!」


    薛氏哂笑:「你這會兒倒想起律法了。」


    謝律麵色一紅:「就這麽定了,他們兩個,我會好好教訓。馮姨娘沒了,以後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你先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變主意。


    他怕遲則生變,次日一早便讓人將馮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馬車一塞,送到城西的靜慈庵。


    靜慈庵條件簡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動手。老尼姑見送來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婦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說那烏油油的頭發上簪著的首飾了,可是能換不少米麵。當下喜滋滋地收了,聲稱入我佛門,會好生感化她。


    馮姨娘這十多年也算養尊處優,力氣哪能跟常常挑水澆菜的老尼姑比?她還在以淚洗麵,籌劃著怎麽回去,就被兩個尼姑一起按著,拔了首飾,鉸了頭發。原有三千青絲的頭皮變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氣上不來,直直暈了過去。


    謝律這件事做得幹淨利落,待謝懷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時,已經遲了。


    謝懷信吵吵嚷嚷,要個說法:「父親,那薛氏不是沒事嗎?為什麽還要把姨娘趕出去?姨娘身體不好,若真有個萬一……」


    謝律勃然變色,蕙兒的話忽然浮上心頭。這還是當著他的麵呢,就稱嫡母為薛氏?他當即斥道:「跪下!誰給你的膽子不敬嫡母?」


    謝懷信的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謝萱扯著袖子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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