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楊明明看著比他倆老成,但也就老成一些,在程聲心裏是正上大三大四的年齡。楊明明“啊”了一聲,笑笑說:“初中畢業就下礦了,沒辦法麽,家裏條件就那樣,又比不上張沉腦子聰明,考不上去。”張沉還蹲在影碟機前,在木抽屜裏一遝碟片盒裏挑挑揀揀。這抽屜碟是楊明明拿自己工資從音像店裏按斤買回來的,五花八門五湖四海,什麽獵奇片子都有。楊明明走過去,衝他背影喊:“看個愛情片吧,正好我要跟你說個事兒,想叫你幫我出出主意。”他們仨人都沒意見,在一遝碟片裏把愛情片挑出來放在一旁,程聲看看這一堆老電影,自己基本都看過,於是憑印象指了張碟,給他倆推薦:“那個胭脂扣不錯。”張沉和楊明明這樣的人都當文藝作品是打發時間的工具,也不問這電影具體講什麽故事,好不好看,隨便就塞進影碟機。電影播的時候,這邊就在嘰嘰喳喳討論起來,隻不過討論的不是劇情。伴隨舊時花樓的電影畫麵,楊明明拍了拍張沉的肩膀,另一隻手指著屏幕裏的如花和十二少說:“一見鍾情!就跟這電影一模一樣,海燕那時候去礦上找她爸,她那麽年輕的一個姑娘,居然拄著一根拐杖!多神奇啊,我就多看了幾眼,這一仔細看就完蛋了。”張沉問:“海燕?”楊明明一拍大腿,“就之前那會兒我跟你說的那個姑娘,抓心撓肝禍害我的那個。”張沉“哦”了一聲,又問:“盲人?你是看上人家長得好看了吧。”楊明明打了他一下,打完後卻是異常誠懇:“一見鍾情可不是就鍾在長相上了?不過這麽說也太絕對,主要還看感覺,那種一瞬間全世界都變得黏黏糊糊就剩你倆的感覺。”這話說完,挨著張沉的程聲把目光從電視機上收回來,隱秘地側過頭,看了一眼張沉。他本是聽到這話題不由自主去看,看幾秒就打算收回目光,可正巧張沉傾著身子要去夠茶幾上的瓷杯,一歪頭就對上程聲盯著他的眼睛。他之前沒仔細打量過程聲,隻知道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學他聽都沒聽過的東西,年紀不小人卻幼稚,做出的奇葩事和智商成正比。但今天這麽一看,才發現這人長得真俊逸,氣質也比他們這裏的人強,張沉無意拿這事冒犯自家小城的人粗俗,但就像程聲不敢相信他們的生活主題竟然是八毛一塊的柴米油鹽一樣,張沉也不敢相信程聲的生活主題竟然是搖滾和電腦這麽懸浮的東西,他倆實在差太多了。電影裏兩個主角在黏糊,他們倆對視了許久,誰都沒有說話。程聲知道自己又被發現了,但仍倔強地看著他,可張沉竟然也沒收回目光,就這樣一手端著水杯,同樣也在看他。張沉看著他的臉,心裏不得不承認,程聲這人雖然頑劣,但身上有股抹不掉的書卷氣,是程聲喊打喊殺要自由要搖滾要燥也抹不掉的、從小跟著他長大的氣質。兩個人說不上來究竟在賭氣還是在打仗,就這樣互相盯著看,誰也沒主動收回目光。旁邊的楊明明仍在滔滔不絕,“她還會跳舞呢,跟天使下凡似的,要不是天生盲沒準真能去了歌舞團,下次帶你見見,要不是看不見我才不會帶姑娘見你,人家看看我再看看你,一對比可不得跟你跑了……”張沉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輕輕笑了一下,居然主動把目光收回來,問楊明明:“你叫我出什麽主意?”“教我追姑娘唄,你不是從小到大都討姑娘喜歡麽,人家怎麽對你好的?你給我支支招。”程聲這才反應過來,急忙也把目光收回去,坐直身體,等著聽旁邊張沉的高見。“男的和女的又不一樣,我幫不了你。”這話把楊明明聽得兩眼一暈,罵道:“你還藏著掖著,真不夠意思!”他沒轍,又去問程聲這個新朋友,“你呢?你長這麽俊肯定也有姑娘追著你跑吧?教教我。”程聲“咳”了一聲,去拿桌子上的水杯,等喝了兩口才發現那是張沉剛剛喝過的杯子。他這口水咽下去也不是吐出去也不是,憋了半天才狠心一咽,這才回答楊明明剛才的話:“你不能老追著人家跑,也要留點兒距離。”楊明明“哦”了一聲,急迫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然後……這個距離也不能太大,要悠著來,不然人家又跟別人跑了。度是最重要的,要若即若離,一會兒當火燒燒他,一會兒再當冰晾著他凍著他。”楊明明“靠”了一聲,如實道:“程聲你懂得可真夠多!就是這裏麵門道也太多了,太難了!追人真難!”張沉好笑地看程聲大談特談追人之道,麵上卻沒什麽表情,拿起剛剛程聲喝過的杯子,毫不嫌棄地接著喝。電影快演完了,程聲挑的這部胭脂扣竟然是個悲劇故事,他們三個看到後來情緒都有些被帶著跑。程聲從前和自己發小也一起看過,隻是那時他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無甚感受與見解,這次重看才覺出難過來,不由自主說:“十二少和程蝶衣都是張國榮演的,怎麽一個那麽勇敢一個這麽懦弱。”楊明明率先搶答:“演員又不是角色,當然不一樣。”程聲又問:“和愛人一塊死,你們死嗎?”依然是楊明明搶答:“死,必須死!要是海燕能跟我好,讓我死都值了。”一旁的張沉卻說:“不死,死了爸媽怎麽辦。”程聲側頭瞧他一眼,把原本要說出口的答案咽回肚裏去了。電影播完沒一會兒楊明明就回對門自家去,臨走時朝程聲可勁兒笑,擠得顴骨都要往天上飛,熱情地衝他說:“下個月假期回來還找你玩兒,你比張沉有意思多了!”對麵的鐵門合上了,程聲把自己來時挎的包拿上,情緒被剛剛那部電影打蔫了,衝張沉說:“我也走了。”張沉點點頭,說:“再見。”程聲這次終於忍不住,他剛看完一部悲劇電影,情緒衝在腦子裏下不去,難過,生氣,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大聲問:“你為什麽從來不問別人做事的原因?我扒你家窗戶你也不問,澡堂那事你也不問,今天來你家找你你也不問。”張沉沒說話。程聲重重呼了口氣,說:“算了。今天找你是要跟你說我後天就要回北京去了。你送送我吧,行嗎?”張沉說:“行,我後天去送你。”說完他停了好久,見程聲沒有接話,又不確定地問:“再也不回來了嗎?”程聲滿肚子委屈沒地方發,賭著氣,腦子一熱說:“對,再也不回來了,這破地方什麽都沒有。”第11章 親一下七月十六號那天,張沉果真準時出現在程聲奶奶家樓底下。程聲隻拎著一個黑行李箱下來,他喜歡穿白色的衣服,越是容易髒就越喜歡,他今天穿了最普通的短褲和白t恤,九十年代常見的軟布料,穿在身上沒個型,鬆鬆垮垮地搭在骨架子上麵。程聲一到夏天就吃不下東西,一天隻吃一頓飯都嫌反胃,最近體重直下,一米八的個子降到五十七八公斤,胳膊肘和膝蓋上那幾塊骨頭突兀得硌人眼睛。